●文/李國文
今年的四月份,為英國文豪威廉·莎士比亞的誕辰450周年。
說來巧合的是,這位大戲劇家的生辰和忌日,都為4月23日,竟是前后發(fā)生在同一天的事情。這種巧合,也未免蹊蹺。據(jù)說,莎學權威對此頗持異議。然而,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現(xiàn)象,既是不可解釋的,也是不可理喻的存在著。所以,即便如此,又有何妨?而接踵而來更為巧合的是:就在莎士比亞逝世的這一年,公元1616年,相隔萬里,在遙遠的東方,時為大明王朝的萬歷四十四年,中國最偉大的戲劇家湯顯祖,也在他的家鄉(xiāng),江西臨川,離開了人世。
莎士比亞,生于公元1564年,死于1616年的四月,享年五十二歲;湯顯祖,生于公元1550年,死于這年的六月,享年六十六歲。
兩位文豪,同在這一年聯(lián)袂仙逝,莎士比亞,去了外國人最憧憬的天堂,湯顯祖,上了中國人念茲在茲的西天,距今已近四個世紀了。但他倆給這個世界留下來的無比豐富、無比完美的這一份文化遺產,永遠五彩斑斕,永遠活蹦亂跳,活在世人中間。一般說,能活下來,就不簡單,不但活下來,還活得長久,那就更不簡單了。莎、湯二位的作品活了四百來年,而且鮮活如初,實在是了不起的。鮮活率,應該列為考察一位作家、一部作品的指標。你還沒進火葬場,你的書已經(jīng)扔進化漿池,若以以上兩位大師的標準,保持四百來年鮮活率,除以十,能被人記住四十年有余者,當代文壇,幾乎找不到一位。再除十,能被人記住四年左右者,統(tǒng)觀活著的同行,為數(shù)也甚少。再除十,能被人記住四個多月者,那就算是出類拔萃的佼佼之輩了。當下中國,作家隊伍龐大,作品數(shù)量駭人,至少有上萬位作家,在孜孜不倦地寫作,至少有上百家出版社、上千家雜志社,每年每月每天,推出新作。但很遺憾,保鮮率之低,保質期之短,有如過水浮云,轉瞬即逝,大家一起在做無用功,說來也真是令人不勝唏噓。
但是,四百來年過去,在北京二環(huán)路東四十條的南新倉,一座清代遺留下的皇家糧倉改成的小劇場里,還在演出青春版昆劇《牡丹亭》,依然精彩非常,這等保鮮率才值得點贊。
我坐在每一塊墻磚,每一根梁柱,都帶著沉重歷史感的劇場里,重溫四百年前湯顯祖的傾心力作。這皇家糧倉為大清王朝所建,是這一帶許多稱之為“倉”的清代物資儲藏重地,如今只有它是碩果僅存的建筑物;看來,不能不為他的藝術生命力感嘆,無論明清易幟換代,無論城市滄桑變化,戲文永久活著。而且那目不暇給的服飾,那沁人心脾的美麗,那魂飄神蕩的情愛,那一波三折的艷戀,盡管魂兮歸來的杜麗娘,是四個世紀前的美女,她的命運,居然還能令香奈兒、古奇一代的女孩子為之心碎垂淚,不能不為他的文學感染力折服。對作家而言,對作品而言,“永恒”二字,是多么不易得,而也就只有這兩個字,才是對作家,對作品的真正褒賞啊!歷四百多年的《牡丹亭》,光輝依舊,色彩不減,湯顯祖若還魂過來,看到當代那些大師,準大師,連四個月保鮮期都不到的時代先進,夸夸其談其接近于不朽,或已經(jīng)不朽的功成名就,恐怕湯顯祖驚訝這等人臉皮之厚,勝過皇家糧倉的城磚,真有播下龍種收獲跳蚤的觀感。
那一天,戲散之后,我從南新倉走出來,突發(fā)奇想,四百五十年,按迷信的輪回說,是一個人得投多少回胎的漫長歲月啊。人總是要死的,這是每個人免不了的一個結局。但文學,當然不是那些扯爛蛋的無聊文學,是不會死的;同樣,藝術,當然也不是那些沒起子的八卦藝術,也是不會死的。四百年之前和之后,不知變換了多少代的觀眾,明朝的、清朝的、民國的、當代的,都以同樣的陶醉,沉浸于劇場之中,這種古今同享的美學境界,竟有穿越時光隧道的感覺,不能不贊嘆這位超一流的大師,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美學奇跡。
同樣,莎翁誕辰四百五十周年紀念,也將是今年全球戲劇界的一大盛事,那些上演了四百年,在伊麗莎白年代的古老莎劇,再次出現(xiàn)在各國各地的舞臺上,不知該給這個世界帶來多大的驚喜。如果說,《牡丹亭》還未產生它應該有的世界級影響,那么,在這個地球上,沒有被莎士比亞戲劇光芒照到的地方,還真是不多。所以,在戲劇界,無論中外,那些表演藝術家回顧其演藝生涯時,最感自豪的,莫過于曾經(jīng)參加過某次莎劇的演出。哪怕是劇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色,也終生視以為榮。我早年讀南京國立劇專,校長余上沅先生談及他當年留美,在卡內基大學藝術學院學習戲劇時,曾參加一次《哈姆雷特》的演出,“與有榮焉”的感覺,溢于言表。有同學舉手,問校長先生在這部經(jīng)典悲劇中擔任什么角色時,他說,他飾演的是劇中最早出現(xiàn)的鬼魂一角,聞者無不失笑。他卻正色地糾正大家,那是他一生演藝之巔峰,做一個演員,能夠演一次莎劇,是件很神圣的事情。
神圣,就在于恩格斯所說,歐洲文藝復興,是“需要巨人而且產生了巨人的時代”。因為莎士比亞正是這樣一位巨人。巨人,不是自己封的,也不是組織部門封的,更不是評論界三親兩好封的。莎翁能成巨人,第一,那是一個文藝復興的時代;第二,因為是文藝復興的時代,所以需要巨人;第三,他具有巨人的潛力,剛巧趕上了需要的時代。推而論之,如果不是文藝復興時代,即便如但丁、薄伽丘、拉伯雷、塞萬提斯、喬叟、莎士比亞這樣的巨人,生不逢時,也許只能以侏儒的面目出現(xiàn)。前提是時代,爾后才是巨人。如果你是確確實實的巨人,而不是草包,你趕上了大時代,你會成功;相反,如果你是確確實實的草包,并非巨人,你趕上了大時代,也許僥幸獲得成功,也就被人記住四個月,然后,仍不過是草包一枚而已。不是什么阿貓阿狗,寫過數(shù)百萬字,就能成為巨人的,也不是什么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得過這個獎,或者,得過那個獎,就會成為巨人的。恩格斯說過,應運而生的莎士比亞,是一個“在思維能力、熱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藝和學識淵博方面的巨人”,一是思維能力,二是熱情和性格,三是多才多藝,四是學識淵博,因此,他借文藝復興之潮,乘變革時代之光,征服了這個世界。
有一首十四行詩,他這樣寫自己:“只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這詩將長存,并且賜給你生命。”“但,盡管猖狂,老時光,憑你多狠,我的愛在我詩里將萬古長青。”
這就是適應了時代的巨人,才在筆下涌出這等自信,所以,他在西方戲劇領域中,成為迄今無人逾越的高峰?,F(xiàn)在,公元二十一世紀的2014年,經(jīng)歷二百多年憂患磨難的中國,正處于一個大時代的開始期,那方向,已在把握,那前景,已可期待。我想,當時下的甚囂塵上的文學泡沫,消停歇菜以后,當那些咋咋呼呼的文學稻草人,掃進垃圾堆以后,時代呼喚巨人,巨人必將到來,等著吧各位,那將是拭目以待的事情。
莎士比亞,這個手套匠的兒子,公元1585年,像當下“北漂”一樣漂到倫敦謀生。他不知道他邁出的,正是他成為巨人的第一步,有一點膽怯和靦腆地上路了。他甚至沒有如今“北漂”們抱有的雄心壯志,他“漂”到倫敦去,只是想去打工糊口。其實那時的倫敦比現(xiàn)在小得多多,人口還不到二十萬,可把來自沃里克郡的鄉(xiāng)巴佬,看得嘴巴都合不上,眼睛也不夠用了。那時的泰晤士河口,桅桿聳立,艦旗飛揚,停舶著世界各地的商船,裝卸著萬國商貿的貨物,這座貿易發(fā)達,商業(yè)繁榮的大都市,趕上了資本主義的上升期,像烤面包一樣迅速膨脹起來。尤其公元1588年打敗了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后,伊麗莎白一世女王給新興資產者,獲得了經(jīng)濟、政治上的利益,她統(tǒng)治下的英國,逐步強大而且富足起來。緊隨其后,文藝復興的高潮,開始興旺,人文主義的文化,走向鼎盛。那時,在泰晤士河的南岸,至少有七、八家劇場,開張營業(yè),票房極佳,除夜場外,加演日場,經(jīng)常掛著客滿的牌子,一票難求。發(fā)了財?shù)膫惗乩?,無不以走進劇場消磨掉整個傍晚為榮。文化消費,本身就是一種商業(yè)行為,商業(yè)交易愈發(fā)達,文化消費愈盛行,演藝活動愈熱烈,上下游產業(yè)愈興旺,這充分說明一個國家,一個地區(qū),經(jīng)濟實力的提升,勢必推動文化藝術的進展和繁榮。
時年二十出頭的莎士比亞,來的正是時候。這個身板結實的鄉(xiāng)巴佬,很快被缺乏人手的劇團錄用。開始讓他搭搭布景,跟著讓他跑跑龍?zhí)?,賴打賞的幾個便士的小費混日子。一個偶然的機會,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編劇才能,勝過了他的演技,遂讓他以鵝毛筆為生,源源不斷供給劇團以劇本。威廉·莎士比亞,前為姓氏,后為名字,shakes的含義,本有霹裂、震撼的意思,果如其名,像投下一顆重磅炸彈似的,這下子他可響了,倫敦為之一震。于是,他穿上縐摺領的大禮服,與本瓊生、培根平起平坐,不但劇本大賺英鎊,更因頭角嶄露,甚至有問鼎文壇領袖之意。
據(jù)說,那位不可一世的女王陛下,有著很高的藝術品位,她不但是莎士比亞戲劇的鐵桿粉絲,而且,她還看好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潛力。她甚至授意這位劇作家,將他歷史劇《亨利四世》里的一個人物,集酒徒、懦夫、寄生蟲、老花花公子于一身的福斯泰夫,移植到新戲里去,使其重新再現(xiàn)于舞臺之上。這對才華橫溢的莎士比亞來說,不過舉手之勞而已。倫敦的劇場,早期自然采光,是無頂?shù)?,隨后,大家有錢了,開始使用燈光照明,加蓋上可以遮風蔽雨的頂棚。很快,喜劇《溫莎的風流娘兒們》在少女巷里的寰球劇場首演,觀眾的笑聲差點沒將劇院的頂棚掀翻。
莎士比亞若是想當英格蘭劇作家協(xié)會的頭,應該說是小菜一碟,他太牛了,他的戲非常賣座。然而出身市民階層的他,全部奮斗的目標,就是賺錢。賺到足夠多錢以后,其最高理想,就是成為一名貴族。財源滾滾而來的他,先成為劇團的股東,后成為劇場的老板。多少年后,終于達到了目的。衣錦還鄉(xiāng)的他,已是體面鄉(xiāng)紳,門楣終于鑲上他夢寐以求的貴族徽記。他還向當?shù)氐氖ト唤烫镁枇艘还P錢,不但活著的時候,教堂里有他的專用祈禱席位,死后還可以很有面子地埋葬在這里,成為很受尊敬的顯貴。
直到今天,莎翁故居和他的埋葬地三一教堂,仍是去英國旅游者必看的景點。當年,莎士比亞從家鄉(xiāng)沃里克郡斯特拉福鎮(zhèn)來到倫敦,坐的是驛車,行程需要一周。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到斯特拉福鎮(zhèn),參觀莎翁故居,坐兩個多鐘頭的火車就到了。中途還可以走下站臺,從容地喝上一杯咖啡。那個琳瑯滿目的小鎮(zhèn),幾乎隨處都是莎士比亞的遺跡,英國人對于他們的文豪的敬重關愛,讓我領教“我們寧可丟掉一百個印度,也不愿意失去一個莎士比亞”的英國名言,果然話不虛傳。
然而,湯顯祖呢?真讓我們汗顔??!我們知道他是江西臨川人,但那里已經(jīng)找不到什么可供憑吊的大師遺跡了,或許曾經(jīng)有過一些,也早湮沒無聞。他這一輩子,按《明史》的說法,只有四個字,“蹭蹬窮老”,此說不免刻薄,但也是這位從未發(fā)達過的文人真實寫照。從他朋友的記載中,說他處于“竹籬園蔬,雞蒔豚柵”之中,看來也是窮困潦倒的一種詩意寫法罷了。如果說,湯顯祖的農家院落,不能像英格蘭沃里克郡的斯特拉福鎮(zhèn)的莎翁故居,能夠保存四百多年,可以作為遁詞;但同是江西臨川人的王安石,出身官宦世家,做到類似國務院總理職務的高官,至少應該留下像點樣子的房屋、園林、陵墓、碑刻吧,然而抱歉,除了地方志的數(shù)頁記載外,未能有任何遺跡殘存下來,以供后人瞻仰??磥恚覀冎袊藢Υ约好褡宓南荣t,相比之于斯特拉斯福鎮(zhèn),恐怕不能不感到相當慚愧。
從這兩位戲劇大師的成功,可知戲劇的發(fā)展史,比文學還要淵遠流長。原始社會,戲劇應因宗教的祭祀儀式產生,先是演給神看的,后來,祭司以神的名義演給人看,這也是演員必須戴上面具的原因。至今,中國古老的劇種,如儺劇,如藏戲,仍戴有面具,一直到京劇的臉譜,也仍是面具傳統(tǒng)的變形。接下來,隨著宗教意識的日益淡薄,隨著人間色彩的逐漸趨重,戲劇遂市井化,大眾化,通俗化,商業(yè)化。南宋灌園耐得翁的《都城記勝》,這樣記載稱之為“瓦”的游樂場所:“瓦者,野合易散之意也,不知起于何時;但在京師時,甚為士庶放蕩不羈之所,亦為子弟流連破壞之地?!蓖咦樱咚?,或瓦舍,中國特色的劇場和舞臺,遂成為上至有爵位的高貴人士,下至無恒產的百姓階層的娛樂中心,要比伊麗莎白時代才有的劇場,早出現(xiàn)好幾百年。
公元1598年(萬歷二十六年),湯顯祖棄官遂昌的那年秋天,完成了他的杰作《牡丹亭》,驚人之筆,名震天下。次年,作《南柯記》;再次年,《邯鄲記》脫稿。幾年間,他的戲劇成就,已達到了巔峰。如果,以他《牡丹亭》問世,那盛況空前的演出,已達到了“京華滿城說《驚夢》”的癡狂程度。也是這一年,相隔萬里的倫敦,簡直巧得不能再巧的遙想呼應,莎士比亞的喜劇《溫莎的風流娘兒們》,拉開了大幕,同樣獲得巨大的成功。有一次,為女王陛下演出,被桂姐捉弄的顢颥情人福斯泰夫,跌跌撞撞地出現(xiàn)在腳燈前,女王本人也都為之笑得前仰后合;同樣,湯顯祖劇中的杜麗娘,魂兮歸來,風情萬種地唱起“良辰美景奈何天”時,有多少有情人為之垂淚,又有多少鐘情女為之腸斷。如果說莎士比亞的《溫莎的風流娘兒們》,笑翻倫敦,那么,湯顯祖的這出《牡丹亭》,淚飛神州,這兩位戲劇大師筆下的藝術魅力,可謂旗鼓相當,伯仲之間。
讀明代歷史,大都對萬歷朝印象不佳,其實大謬特謬。因為提到晚明,就會想到李自成、張獻忠,其實這兩位農民領袖,殺人狂,起事禍害大明,已是萬歷駕崩以后其子其孫時的事情。而他在位的四十八年間,中國人過得還是比較滋潤的。什么叫滋潤,一是太平,不太打仗,一是有錢,夠吃夠花,一是萬歷這個人,非常糟糕,酒色財氣,一應俱全,但終其一生,不怎么折騰他的百姓。因之萬歷年間的一眾文人,比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的同行,活得更加開心。朱翊鈞不搞文字獄,這實在是了不起,在中國,幾乎所有皇帝,都患意識形態(tài)恐懼癥,防文人比防盜賊還來勁。他沒有跟文人過不去,在這一點上,他要比手上沾滿文人鮮血的康、雍、乾,不知圣明多少倍。也許這是萬歷的性格所致,他除去對性,對錢感興趣外,不怎么關心文學,也不怎么熱衷文藝活動。以當下的網(wǎng)絡語言描述,朱翊鈞絕對稱得上是一位“宅男”。除了偶爾視察定陵修建狀況,從不露面公眾。唯一的一次,應該是萬歷十三年(或十五年)的夏天,因為京城久旱不雨,他親率數(shù)千臣僚,由紫禁城出發(fā),到天壇祈雨,然后又原路返回。堅持步行,拒絕坐車,要比今天那些嘴上掛著人民公仆,卻以人民父母官自居的作威作福者,盡職敬業(yè)得多。
萬歷年間,由于他不管、少管、懶得管,中國文人的活躍,可謂空前,達到放肆、放任、放浪、狂放的程度。一個叫屠長卿的文人,患了當時只有歐洲,而且也只是性糜爛的水手才患的梅毒;一個叫何元朗的文人,必須當場脫下陪酒女的弓鞋,裹著酒杯方能暢飲;一個叫徐文長的文人,非要用鐵杵敲碎下體睪丸,以自宮行徑引時人注目;一個叫王世貞的文人,大文人,后七子之首,隆萬年間的文壇霸主,拜倒在前首輔王錫爵之女,未嫁死婿、辟谷守節(jié)的曇陽子裙下,對其所倡的邪教迷戀到失控程度,以至降尊紆貴要出家皈依這位圣處女……僅此不拘小節(jié)一斑,可窺文人放蕩全豹。由此也可想象,從十五世紀下半葉,到十六世紀上半葉,見所未見的自由空氣,聞所未聞的叛逆潮流,使得文人沖決禮教束縛,破除儒學樊籬,摒棄禁欲主張,提倡個性解放,進而推動文化思想之發(fā)達,文學藝術之繁榮,人文精神之張揚,人性覺悟之高漲。于是,晚明中國,資本主義的萌芽出現(xiàn)的同時,文藝復興的征兆也開始形成。然而,歷史給中國人的這一次發(fā)展機遇,由于種種原因,沒有抓住而錯失良機。
人類,作為地球上的命運共同體,其進展的道路不盡相同,步伐未必一致,但必得邁過的門檻,必得經(jīng)歷的洗禮,必得升華的精神,必得付出的代價,是無可回避的。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也許早一點,也許遲一點,但不會留下時代空白。萬歷雖屬晚明,而且《明史》言之鑿鑿地認為,“明亡亡于神宗”,固然,敗由朱翊鈞,但偌大王朝的衰亡,絕非一朝一夕之事。所以,朱翊鈞在位的四十多年間,確實是中國資本主義成形,或者發(fā)展的時期。據(jù)弗蘭克的《白銀資本》:“十六世紀中期至十七世紀中期,美洲生產的白銀三萬噸,日本生產的白銀八千噸,兩者合計三萬八千噸,最終流入中國的白銀,為七千噸或一萬噸。因此,在那一百年間,中國通過‘絲——銀’貿易,獲得了世界白銀產量的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所以,這些真金白銀,給萬歷年帶來了物質的豐裕,生活的奢靡,民風的浮躁,社會的沉淪,正是這些外部因素,也給晚明文化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標榜自我,張揚個性,突出多元,而良莠斑駁的色彩。
十六、十七世紀的中國,由于作坊手工業(yè)的發(fā)達普及,紡織、印染、冶鑄、鍛造的規(guī)模氣勢,加之海上絲路商貿交易活動的活躍廣泛,正如清人趙翼所說的萬歷年間,“世運升平,物力豐?!保鳌杜陌阁@奇》的凌濛初也描述過:“近世承平日久,民佚志淫”的當時中國人的心理狀態(tài)??梢韵胂?,在燈紅酒綠,茶樓飯館,靚男美女,歌場舞榭,聲色犬馬,三瓦兩舍,絲竹管弦,歌舞升平的表面現(xiàn)象后面,頗具規(guī)模的資本經(jīng)濟實力,所形成的擁有財富的新興階層,在城市中大批出現(xiàn),已是一個很可觀的政治集群。這個階層涌動著強烈的消費欲望,其文化需求,和躺在地頭上由著太陽曬屁股講兩個葷笑話就心滿意足的農民不同,他們渴望著美學價值高一些,文化品位強一些,以市井人物為主體,以城市生活為背景的文學藝術出現(xiàn),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變化,盛世有華章,絕代出巨作,湯顯祖的《牡丹亭》,在這樣的文化大潮中,應運而生。
所以,公元1616年(萬歷四十四年),英國的莎士比亞,中國的湯顯祖,相繼同年離世,說來偶然的巧合,卻是東西方文藝復興運動難得合拍同調的注腳。
當其時也,湯顯祖絕對應該與莎士比亞一樣,接著寫他的戲劇,方是正道。明人沈德符說:“《牡丹亭夢》一出,幾令《西廂》減價。”清人俞用濟說:“《牡丹亭》唱徹秋閨,惹多少好兒女為他傷心到死。”可是,他在筆端找到了自己的文學生命的新區(qū),卻不知珍惜,因為他志不在此,日思夜想,指望著朝廷有朝一日,能重新起用他,竟放棄了這個最能表現(xiàn)自己藝術天才的福地。這就是中國文人的致命傷了,“學而優(yōu)則仕”的“仕”,是害了他一生的夢。外國文人不存在這一說,當官,或者為“仕”,對莎士比亞而言,從來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必須如此的人生追求。他從到倫敦打工那天起,直到退休回鄉(xiāng),活了半百年紀,連個小組長也沒當過。湯顯祖則大不同,出身于書香門第,是地道的讀書種子,一生以士大夫自居,抱著達則濟人,窮則獨善的精神,拒絕茍且,耿介不阿。結果,煢煢兀立,貧寒而終。
莎士比亞一生寫出了三十七部戲劇,正如他的同時代人本·瓊森所預言,莎士比亞“不屬于一個時代,而是屬于所有的世紀”那樣,產生了全球范圍的巨大影響。與他同年而逝的湯顯祖,比他多活十四年,只有五部戲劇,除《牡丹亭》外,尚有《邯鄲記》、《南柯記》、《紫簫記》和《紫釵記》。這兩位大師雖然同在一年去世,事屬偶然,并無深意,但引發(fā)我們中國人思索的,為什么在舞臺這個特殊空間的創(chuàng)造性上,湯的完美,湯的才分,并不弱于與他同時代的西方同行,卻不擁有與之相稱的世界性的廣泛聲譽呢?
這就是東西方社會的文化差異,和中國文人傳統(tǒng)價值觀所造成的惡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