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大學 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吉林 長春130012)
自然語言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模糊性,這一點已為很多現(xiàn)、當代哲學家和語言學家所承認。一般認為語言的模糊性是指語言的語義和語法所表現(xiàn)出的一種不確定性,即界限不甚分明的亦此亦彼的性質(zhì)。具有模糊性質(zhì)的語法范疇或詞句的意義是一個具有不同隸屬程度的元素的集合,雖具有較為明確的內(nèi)涵,但其外延是不確定的。
近現(xiàn)代以來,一大批英美分析哲學家和語言學 家,如 Frege、Carnap、Tarski、Davidson、Montague以及Chomsky等長時間致力于使用數(shù)理邏輯的方法構思出各種各樣的形式化公式,以求能精確地表達出自然語言所傳遞的信息(他們認為自然語言具有模糊性,無法精確地表達哲學和科學概念),但另一方面也有不少學者(日常語言學派)致力于將日常的自然語言作為自己的研究 方 向, 他 們 (Lakoff1973;Ross1973;Kempson1977; McCawley1981; Taylor1989;Channell1994;鄧聚龍1986;何自然1988;伍鐵平1999;索玉柱1998)明確地將自然語言的模糊性作為自己的研究目標和研究領域,最近幾十年來取得了較大的進展。
以數(shù)理邏輯為工具的形式化的研究方法,無論是邏輯實證主義、真值條件語義學、蒙塔古語義學或是轉換生成語義學,都是以客觀主義哲學及其認識論(西方認識論始終貫穿著經(jīng)驗論與唯理論的爭論,Lakoff、Johnson等經(jīng)驗現(xiàn)實主義哲學家將上述兩種主要觀點統(tǒng)稱為客觀主義認識論,與之相對經(jīng)驗現(xiàn)實主義認識論為非客觀主義認識論)作為其哲學基礎的。客觀主義認識論在近現(xiàn)代主要表現(xiàn)為實證主義的“科學主義”(Scientism),“科學主義”認為人類所有的知識都應該以自然科學的研究范式為典范,應該充分表現(xiàn)出“可驗證性”的特點,并且認為科學主義的研究方法可以客觀地解決一切人文、政治和道德上的問題。
本文認為就人文學科的語言研究而言,語言中存在著諸多模糊性的現(xiàn)象,依靠嚴格的“科學主義”的方法對語言問題作出解釋和驗證在方法論上是行不通的。自然語言的語義以及語法范疇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模糊的,其不可能忠實地、鏡像般地反映客觀世界,其間必然會涉及認識主、客體的各種因素。與客觀主義哲學相比,非客觀主義的、經(jīng)驗現(xiàn)實主義的體驗哲學似乎能為其提供更加行之有效的理論基礎和方法論指導。
就認識的客體—客觀世界而言,客觀主義認識論認為世界范疇具有客觀性和獨立性。客觀世界中的范疇、關系是先驗的、客觀存在的,獨立于人的主觀意識,可根據(jù)客觀特征來描寫,無需考慮認識的主體性因素[1]。經(jīng)驗現(xiàn)實主義認識論(Experiential realistic epistemology)否認范疇和關系的先驗性、客觀性和獨立性。為了強調(diào)與客觀主義哲學的區(qū)別,經(jīng)驗現(xiàn)實主義哲學選擇使用“現(xiàn)實世界”(real world)或“外部世界”(external world)這樣的術語來代替客觀主義哲學“客觀世界(Objective world)”的術語。
無論是科學研究成果還是常識都告訴我們現(xiàn)實世界并不具有先驗的范疇,而是具有模糊性。例如,物理學研究表明在光譜中各種臨近顏色之間是模糊的、沒有明確界限的[2]。人們是沒有辦法確切地標出紅色與橙色以及橙色與黃色的分界線的。世界各語言只能根據(jù)認知的規(guī)律和交際的需要用詞語對光譜中的各個顏色區(qū)間進行“強行”劃分。
除科學研究外,日常的經(jīng)驗也足可以表明現(xiàn)實世界是以連續(xù)體的方式存在的,具有很強的“邊界模糊性”。例如現(xiàn)實世界中的時空關系就是一個邊界十分模糊的連續(xù)體,就空間關系而言,人們?nèi)粘V皇橇晳T性地劃分出幾種主要的水平方向:
東—南—西—北—東北—東南—西南—西北
就時間關系而言,每天24小時從本質(zhì)上來看也是一個模糊的連續(xù)體,出于交際的需要,人們通常只需大致區(qū)分出一天當中幾個主要的時段:
凌晨—清晨—上午—中午—下午—傍晚—晚上—夜晚—子夜—下半夜
以上事實說明現(xiàn)實世界錯綜復雜,變化多端,模糊性是外部世界最基本的屬性之一,現(xiàn)實世界所具有的模糊的、連續(xù)體的性質(zhì)是范疇邊界模糊性和語言模糊性的主要動因,這與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觀點基本吻合[3]。
認知語言學家Jackendoff[4]曾經(jīng)指出:人類認知最基本的一個方面就是進行類屬劃分的能力。不同的民族會基于自身對現(xiàn)實世界的體驗對相同或相近的事物產(chǎn)生出不同的認知途徑和劃分范疇的方法,例如世界各民族對于顏色、親屬關系以及某些自然現(xiàn)象的認知就存在著較大的差異。
認知語言學家Berlin &Kay曾提出關于基本顏色詞的假說(Hypothesis of Berlin and Kay)?;诖罅康膶嵶C調(diào)查,他們宣稱語言中普遍存在著11個基本顏色范疇,它們是:白(white)、黑 (black)、紅 (red)、綠 (green)、黃(yellow)、藍(blue)、棕(brown)、紫(purple)、粉(pink)、橙(orange)、灰(gray)?;谕瑯拥纳V世界,每一種語言都從中選取一部分或全部構成自己的基本顏色范疇來滿足自己實際交流的需要[5]。有的民族選用11個或更多,如英語民族和漢語民族的顏色范疇囊括以上全部11個基本顏色,有的囊括7個,有的甚至只囊括兩個基本顏色,如霍皮語(Hopi)的基本顏色詞只分黑色和白色。很顯然,與英語和漢語這樣的語言相比,霍皮語的顏色范疇和顏色詞顯得更為模糊。廖正剛曾經(jīng)指出:顏色范疇本身不是外部客觀世界的“存在”,顏色范疇是人認知的產(chǎn)物,是群體共識,與一個民族的文化和對世界的體驗密切相關[6]。
除自然現(xiàn)象外,人類對社會事物和社會關系的體驗和認知也存在著一定程度的模糊性,例如,世界上不同的民族對親屬關系范疇的劃分是不盡相同的,英語中 uncle,aunt,brother,sister等親屬范疇所指稱的外延范圍與漢語截然不同,其外延范圍顯然比漢語大得多。由此可見,英語中表達親屬關系的詞匯其語義較之漢語具有更大的模糊性。以上對自然和社會現(xiàn)象的認識充分說明了人類的認知具有一定程度的體驗性[7]。
經(jīng)驗現(xiàn)實主義認識論認為現(xiàn)實、認知和語言三者之間的關系是現(xiàn)實決定認知,認知決定語言;反過來講,語言反映認知,認知反映現(xiàn)實?,F(xiàn)實世界的存在和發(fā)展是無限的,與現(xiàn)實世界相比,人類的認知能力是有限的[6]。在這樣一個總的原則和矛盾之下,人類在認知世界,進行范疇劃分時,必須遵循經(jīng)濟原則,包括認知經(jīng)濟原則和語言經(jīng)濟原則,它們構成了人類社會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最基本的準則。
談到人類認知的經(jīng)濟性,就不能不談到隱喻。從某種程度上說,隱喻是認知經(jīng)濟性的重要基礎和手段。經(jīng)驗現(xiàn)實主義隱喻理論認為人們在認識和思考事物時,總是習慣于將熟悉的、已知的概念系統(tǒng)地映射到另一個陌生的事物上去,以取得認知經(jīng)濟性的效果。人類的隱喻認知方式使得人們在認識事物時會將客觀事物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8]。經(jīng)驗現(xiàn)實主義隱喻理論還認為隱喻無處不在,人類的認知和語言整體上來講是個隱喻性的認知符號系統(tǒng)。人類所形成的隱喻性概念系統(tǒng)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基礎之一,隱喻概念可以直接影響人類的認知、行為和語言,隱喻是人類認知、概念、語言和行為的本質(zhì)特征。
客觀主義的科學主義極力排斥隱喻在哲學和科學研究中的作用,認為隱喻是模糊的、不確定的,是哲學和科學研究的障礙[9]??陀^主義哲學家們極力去建構一套人工的邏輯語言,以期達到語言精確性的目的,以符合哲學和科學研究的需要。與之相反,經(jīng)驗現(xiàn)實主義的隱喻認知理論認為隱喻是所有哲學的特征,沒有大量的概念性隱喻,哲學將不復存在。Lakoff、Johnson在《體驗哲學》一書中用大量的篇幅剖析了傳統(tǒng)哲學理論中所運用的種種隱喻,對五個基本哲學問題(時間、事件與因果、心智、自我、道德)進行了隱喻分析,認為它們都具有隱喻的性質(zhì)[10]。實際上《體驗哲學》這本書本身也是基于隱喻理論對哲學作出的分析。
目前,Lakoff等人正在用經(jīng)驗現(xiàn)實主義的隱喻理論對數(shù)學、物理學、生物學、經(jīng)濟學、宗教學等自然和社會科學進行全面的分析。他指出,人類整個的知識系統(tǒng),包括哲學、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以及語言本身,都是建立在隱喻的基礎之上的[11]。因此,語言具有很大程度的模糊性,建立在語言基礎之上的其他學科的研究也都具有一定程度上的模糊性,模糊性是思維、語言和知識存在的基本方式。
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建立在經(jīng)驗現(xiàn)實主義認識論基礎之上的認知語言學和認知語義學提出的“原型范疇”理論對于語言的模糊性問題似乎能夠提供更加強有力的解釋。
認知語義學認為,“原型”是指在某一詞語所指稱的一類事物當中,人們所公認的代表性樣本,“原型”具有突顯性、穩(wěn)定性等特征。原型范疇理論的提出對于語詞外延的模糊性具有很強的解釋力。例如,英語中有bachelor(單身漢)一詞,該詞的外延就呈現(xiàn)出較為模糊的特征。從原型的角度來講,bachelor一詞所指的原型樣本應該具備以下語義特征:異性結婚、到某一年齡就要結婚、一夫一妻、婚姻關系、養(yǎng)家糊口、男性該婚而未婚等,滿足以上語義要素者可視為典型的bachelor,即bachelor的原型樣本??蓱{經(jīng)驗我們就能知道bachelor一詞的外延似乎是遠遠大于原型樣本,其外延具有很大模糊性。很多時候,我們可以將未婚同居的男子、同性戀男子、出家男子、天主教的神父、離婚或喪偶的男子都歸入bachelor的范疇。
不光是語詞的意義具有模糊性,話語的意義也同樣具有模糊性,同樣可以用原型范疇理論來解釋[12]。例如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中有一句著名的獨白“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很多人都曾經(jīng)對這句獨白進行過各種各樣的翻譯和解釋,其中朱生豪的翻譯“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焙芫哂写硇?,為大多數(shù)人所認可和接受,可視為該話語意義外延的原型樣本。除朱生豪外,其他很多學者也對該話語進行過翻譯和注釋,如張慶路、卞之琳、梁實秋以及Martin Stephen等,但他們的翻譯和注釋在接受性和認可度上較之朱生豪都要差。可見話語語義的外延很多情況下也是一個邊界模糊的原型范疇的集合。
除語義外,語言的語音和語法層面在很大程度上也都形成了邊界模糊的原型范疇集合。例如,國際音標中的/j/和/w/,很多語音學家將它們視為元音,而有些語音學家則將它們視為輔音,這一分歧說明這類音素具有類屬上的不確定性,它們既可以作為元音范疇的邊緣成員,也可以作為輔音范疇的邊緣成員。由此可見,無論是元音范疇還是輔音范疇,它們也都是邊界模糊的原型范疇集合。
就語法層面的模糊性來說,原型范疇理論也具有很強的解釋力。例如,英語中的助動詞范疇就具有很大的模糊性,一般來說,像can,must,need,may,dare等詞可被視為是比較典型的助動詞,而像have to,be about to,be going to等則可以被視為是助動詞范疇的邊緣成員;再如英語中的up一詞應該是介詞或副詞范疇的原型成員,可有些時候人們偏偏可以說出“Inflation has upped the price of everything from food to industrial products.”這樣的話語??梢姡瑄p不僅可以作為介詞或副詞的原型成員,它還可以作為動詞范疇的邊緣成員而出現(xiàn)。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得出結論:以原型成員為核心,語言的各個層面都可以形成一個又一個的邊界模糊的原型范疇,既可包括原型成員,也可包括一些模棱兩可的、似是而非的邊緣成員。在這樣的范疇中,原型成員起到了凝聚和統(tǒng)領的作用。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人類的語言知識和世界知識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儲存在大腦當中的,這符合認知經(jīng)濟性的原則。
以二元論為基礎的客觀主義認識論極力否認人的感知體驗以及心智運作等在認識客觀世界時的作用,認為人類心智和思維中的概念范疇僅是對外部世界中先驗存在的范疇和關系的機械的、鏡像般的反映。據(jù)此,客觀主義者認為要想精確地描摹客觀世界,首先要設計出一套精確的、邏輯的語言符號,自然語言中的隱喻等模糊性的東西必須要加以剔除。
針對客觀主義認識論,以Lakoff以及Johnson等人為代表的哲學家們提出了截然相反的、非客觀主義的經(jīng)驗現(xiàn)實主義的認識論,認為范疇、概念、推理等心智活動并不是對客觀世界客觀的、鏡像的反應,而是人們在對客觀外界感知和體驗的基礎上通過認知加工和互動而形成的。
以經(jīng)驗現(xiàn)實主義認識論為基礎,通過對客觀外部世界、人的認知和思維機制以及語言范疇的存在形式的考察,可以得出結論,自然語言的模糊性是不可避免的,是有理據(jù)性的,自然語言的模糊性存在于語言的各個層面。語言的模糊性問題理應成為哲學家和語言學家們未來重點研究的領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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