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紹元
今天我們強調“政務公開”,如果將之理解為及時發(fā)布相關信息,使公眾都能知曉,從而提升政府運作透明度的話,那么這種制度至少在形式上是古已有之。且看歷代的詔令、露布、榜文、告示,諸如“布告遐邇,咸使聞知”“布告天下,以風百姓”之類,比比皆是,都體現(xiàn)了“政務公開”的意思。
發(fā)揮“以民察官”的監(jiān)督作用
通常說法都是封建王朝以愚民為治術,故專制統(tǒng)治下的普通群眾,如處漆室之暗,不知亦不能與聞國事。但史實證明并非絕對如此,因為擁有歷史經(jīng)驗的統(tǒng)治者知道,讓民眾在一定程度上了解政府想要做什么,正在做什么,準備怎樣做,同時也在一定范圍內聽取并應對民眾的反饋與要求,不僅有利于政策推行和政令實施,而且還有助于降低治理成本;“其法善也,人皆知其善而守之,于是不令而行;其法不善也,人皆知其不善而救之,于是挽回亦速”。司馬光與王安石互為政敵,卻都懂得讓民眾與聞政事、指點缺失的重要性:王安石推行新政,先通令“榜之諸縣,凡民所未便,皆得自陳”;司馬光反對新政,也倡言明下詔書,“頒下諸路州軍出榜示”,“不以有官無官,凡知朝政缺失及民間疾苦者,并許進實封狀,盡情極言”。
進一步看,一定程度上的政務公開還能發(fā)揮“以民察官”的監(jiān)督作用。明代洪武十九年,朱元璋出令嚴禁地方政府濫設協(xié)管人員,要求各省布政司及府州縣諸司衙門,各將本衙門文案書吏和應役皂隸的編制與姓名“明出榜文,告之于民”,榜文上還要寫明“除榜上有名外,余有假以衙門名色,稱皂隸、稱簿書者,諸人擒拿赴京”。凡此皆可歸作人事公開一類,肯定有助于去除壅蔽,溝通上下,提升中央對編制與人事活動的管控。
歷來州縣官吏貪污錢糧的基本伎倆之一,是將虧空掛在民眾欠賬上,所謂 “官侵役蝕,多暗藏于民欠之中”,汪輝祖在教人怎樣做官的《學治臆說》中也特為指出這一點。捏造民欠的手法大致有兩條,一是老百姓已經(jīng)繳足稅賦而賬上作未繳,或是未繳足而夸大欠數(shù),所謂“以完作欠,以少作多”;二是逢農時災荒向民眾出借時,“以少報多,捏渾掩飾”。由于具體經(jīng)管錢糧的書吏通同舞弊,互相彌縫,加上年久積欠等緣故,不易暴露。為此朝廷以審計公開的制度來應對,就是規(guī)定新任官必須對移交官進行離任審計,其中“清查民欠尤為第一要著”,具體辦法是“先查某年民欠總數(shù),次查某甲民欠細數(shù),然后將花戶姓名,欠銀細數(shù),大張告示,曉諭通知”,“務使戶戶無虛,厘厘著實”。 富有經(jīng)驗而不甘心替前任扛木梢的接任者都知道這個辦法最靈,到底是官侵還是民欠,一公示就曝光了。
一張黃榜關連千家萬戶
從位居底層的民眾這方面看,雖然“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人很少,但是同樣具有希望增加國事“透明度”的利益需求?;实奂次?、改元、生子、疾愈(患病康復),乃至嘉禾多穗、鳳凰來儀、陵闕塌陷、宮殿失火這些喜福災患,看似多為與老百姓渾身不搭界的陛下家事(那年頭陛下家事就是國家大事),其實大有干系。因為歷代相沿的傳統(tǒng),凡通報這些訊息的政府文告,按例多包含有體現(xiàn)“皇恩浩蕩”的恩赦條文,所以這類布告通常又被稱為“赦書”或“恩詔”“德音”。恩赦的內容可以涉及多個方面,直接關聯(lián)千家萬戶切身利益的是減輕或免除由民眾負擔的徭役賦稅:如北宋元符三年四月,剛坐上皇帝寶座才三個月的徽宗,又得了一個大胖兒子趙亶,喜上加喜,“思布惠澤于天下”,遂在向天下通告皇長子出生的詔書中,宣布豁免所有元符二年以前老百姓拖欠政府的債務,同時全部免除元符二年的秋苗錢(國家征收的秋熟谷物賦稅)。
蠲放恩詔大都是面向全國人民的陽光普照,但是一來帝國疆土遼闊,陽光照到的時間會以各種原因而分先后;二來朝廷公告的文辭多以雅馴為工,缺乏細節(jié)闡述,各人的理解也有差別。以上述元符三年四月赦書為例:赦書說“元符二年已前系官逋負悉蠲之”,這個時間概念是否包括元符二年當年?一出一入,大有差別,需要給出確切解釋。再就是,在接奉“去年秋苗亦行放免”的赦書以前,官府催征上年秋苗的工作并未停止,已經(jīng)繳官入庫的肯定不會退還,尚未繳付的則以正式宣赦為準,所以對群眾而言,早一點還是晚一點聆聽福音,那個差別就更大了。
總之,廣大民眾以利益攸關之故,莫不希望能夠在第一時間獲得“圣旨”的準確傳達。然而由于種種主客觀原因,歷史上像這一類政務公開在效率上往往是很不給力的。史料記載,從漢魏到隋唐,乃至北宋前期,“布達中外”的基本方式都是先由有關部門召募書手批量抄寫復件,經(jīng)驛遞送往各地,然后 “仰所在州縣寫錄敕,榜于州縣門并坊市村閭要路”,再往下傳至鄉(xiāng)村則多靠口頭傳達。這種歷代相沿的傳布方式不僅費時費力,嚴重影響曉諭百姓的速度,而且難以避免抄寫和傳達中的錯誤,由此引發(fā)歧義,所謂“字多舛誤,或致稽違”。直至宋仁宗天圣年間,經(jīng)參知政事王曾提議,始將印刷技術普遍應用于政務公開:詔書發(fā)布,先在有關部門連夜鎖門雕版,經(jīng)??薄拔鹗挂蛔钟姓`”后交付印刷,由都進奏院下發(fā)馬遞鋪,以日行五百里的速度(常程文書規(guī)定步遞日行二百里)送達各府州。州署要趕快舉行集會宣讀,同時 “以黃紙印給縣鎮(zhèn)寨鄉(xiāng)村曉示” ,就是用黃紙印刷供給基層張掛,即小說戲曲、民間傳說中所謂的“黃榜”。
政務信息必須榜示
詔書誥令之外,各政府部門,特別是直接與民眾打交道的地方政府,都負有根據(jù)需要即時公開各自所管政務的職責,運作方式也是“所屬監(jiān)司印給,榜要會處”。比較而言,民眾最為關心的首先在賦稅征收方面,因此也是歷代政務公開的重點所在。宋代州縣起征兩稅前,必須先出榜諭將有關規(guī)定詳細布告于民。曾任縣令的李元弼介紹說,光在縣署和緊要熱鬧去處不夠,還要將榜文“小作印板,印給耆長,每村三兩道”,由此確保傳達到每個村莊。征稅過程中如有政策調整,也要及時公布,如南宋《建康志》載,度宗咸淳四年四月朝廷出令放免夏稅和市例錢,知府馬光祖奉文,立即下令“備榜五縣,并鏤小手榜散貼,俾深山窮谷小民皆戶知之”。
明清制度,各地官府每年向民間征收賦稅的數(shù)額與稅則,都以中央核定的《賦役全書》為準則,這種冊籍通常以一府和一州縣為單位編制,詳細開列本州縣地丁原額、逃亡人丁以及拋荒田畝數(shù)、實征數(shù)、起運數(shù)、存留數(shù)、開墾地畝和招來人丁數(shù)等各種信息?!顿x役全書》下發(fā)到州縣,一部存放衙門作為開征運留的依據(jù),一部存放學宮作為信息公開任士民查閱。然后每年開征之前據(jù)此核算出每畝每丁應納稅糧差銀的準確數(shù)目,“刻一簡明小帖,遍貼城市鄉(xiāng)村,曉諭百姓”,民眾掌握了這些信息,便不易被具體經(jīng)辦催科的吏書、里老等人欺蒙,“但有多編一文錢一厘銀者,許花戶稟告以憑挐問”,就是如果有多收的,百姓都可以向上舉報反映。endprint
除了賦稅,其他如編審均徭、借倉還谷、學田善堂、撫恤賑濟等與民眾利益切切相關的施政行為,按規(guī)定皆須透明化。以明代賑務制度為例,凡官府救濟饑民,必須“簿籍分明,計給散糧食,每一處共饑民戶口若干,糧食若干,每名口給予糧食若干,逐一明白榜示,使饑民曉然各知數(shù)目。如有管散人役克減短少,許饑民實時首告,以憑坐贓,究問如律”。筆者手邊有一部《敬簡堂學治雜錄》,作者戴杰,清代同光年間知山東陵縣,這本書為其在任六年期間所寫各種公牘文稿的匯編。由公文可知,彼時該縣有不少以官方撥款民間捐資形式舉辦的文教公益事業(yè),如書院、義學、賓興經(jīng)費(資助科舉專項基金)、積谷(社保糧倉)、普濟堂、粥廠等,而所擬管理辦法則有“出入賬目,立簿存記,年終將收支總數(shù)榜示講堂,總期事歸實濟,款不虛糜,以杜侵蝕,而免廢弛”等,現(xiàn)代講法就是“曬賬”。
再如汛情、疫情、病蟲害等各種自然災害的預警和應對,也應該是政府信息傳播的內容?!端疂G傳》第二十三回,陽谷縣景陽岡上出了只吊睛白額大蟲,晚上出來傷人,縣政府一面“杖限各鄉(xiāng)里正并獵戶人等行捕”,一面“岡子路口,多有榜文”,及時告知過往客商人等,前面有“大蟲傷人”,提醒大家“可于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伴過岡;其余時分及單身客人,不許過岡”。僅武松約行四五里路程,這個榜文就先后在岡前酒家內、岡下大樹上和山神廟門上出現(xiàn)了三次,看來這個陽谷縣政府在公共安全信息服務這方面還是蠻努力的。
“透明化”不敵“打悶包”
不過以上所述全是從相關規(guī)定上著眼,至于能否真正落實,只好另當別論。因為這些規(guī)定大多是引導官吏施政行為趨向規(guī)范與透明化的,而歷來貪官污吏勒索侵蝕,多靠暗箱操作才能得逞,所以體制內自上而下,層層都有隱匿信息、阻礙公開的力量,通??偸窃降较旅孀枇υ酱蟆D纤胃咦诮B興二十八年八月,知桂陽軍程昌時卸任回京,向中央反映州縣勾結豪右科配細民,社會稅負嚴重不公平。皇帝抱怨說朝廷為減輕民眾負擔一再頒詔,科率都有數(shù)目限定,要求出榜公布,使民周知,沒想到“官吏為奸,恐民間盡知數(shù)目,不得而欺隱,所以不肯出榜耳”。這以后又有校書郎王十朋上疏說現(xiàn)在的“監(jiān)司守令多不得人心”,列舉三條,第一條就是“不宣詔條”。然后一針見血,揭示何以“不宣”的原因:因為這些政策和信息都是“有便于民而不便于吏者”,于是全力隱瞞, “故上雖有良法美意,下不得而知者多矣”。如此封鎖,遑論落實,結果導致“寬恤之詔屢下,然而實惠未孚民”。
再比如中國災害頻繁,歷代中央政府多以蠲緩災區(qū)錢糧征收的政策減輕災民負擔。但是很多災區(qū)當局不愿意照此實施,一是擔心因為蠲免或緩征錢糧而致地方財政收入減少,由此拖累“政績”,影響升遷;二是因為大小官吏的灰色收入多來自錢糧征收,實施蠲免就是斷自己財路。于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對策就是對中央的蠲緩政策“打悶包”,往往是等到老百姓獲知國家有減免文件時,衙門的征稅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
情知下面對民隱瞞的現(xiàn)象相當普遍,有時上面也會采取一些措施。如南宋高宗曾接受侍御史汪勃建議,將一系列對民“利好”的政策信息刻版印刷,命州縣散發(fā),務必“使民通知”,若有違背即予稽劾。明代還有過把限時傳達規(guī)定附于詔書的事例:“恩赦以登極為準;詔到日,各撫按星速頒行各郡縣,務令掛榜通知;仍刊刻成冊,里甲人給一本。如官胥猾吏匿隱,虛情支飾,以圖侵盜,詔差官同巡按御史訪明究問?!钡欠癞斦鎴?zhí)行,又能起多少作用,大概不宜作樂觀估計。
除了官吏出于私利而拖延抵制施政透明化之外,歷代相沿的保密傳統(tǒng)也是束縛政務公開的因素之一。漢魏時期,“漏泄”或“探知秘事”都是嚴重的職務犯罪,不少高官因此罹禍。唐宋以后情勢大為改觀,不僅“布告遐邇,咸使聞知”愈益制度化多元化,連民間新聞事業(yè)也開始活躍,但是保密防泄仍然是不少人反對提升政治透明程度的借口。對此,有識之士多予批評,明代刑科給事中左懋第認為“人臣事君,原無不可使天下共知之言;而朝廷行事,更無不可使天下共知之事”,所以公務“有必當密者,有不可密者,有可密于事先而不必密于事后者”。晚清御史趙炳麟批評“近年國家行政多尚秘密”,乃使“舉國之人耳目愈閉,視聽愈惑,以致弊端百出”,弊端之一就是既然外面的人無由得知政務運作過程,“司員奸黠者”遂得趁機權力尋租,教人如何“運動”,如何“通融”,加速吏治腐敗。由此可見行政越不透明,官吏越容易以權謀私。政務公開歷代都講,卻少見有真正落實的,想來其主要緣故就在于此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