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名，桂珍明

帝顓頊高陽氏乃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于上古五帝中時序第二。他在華夏族歷史發(fā)展進程中上承黃帝之跡，下開帝嚳、堯、舜之業(yè)，絕地天通，使民神不雜，居功至偉。然由于歷時彌久，人們關(guān)于帝顓頊的記憶比較模糊，故徐旭生先生曰：“在各代古帝里面，最難明了而關(guān)系又頗為重要的莫過于帝顓頊?！盵1]74關(guān)于帝顓頊的出生地，《呂氏春秋·仲夏紀》有載：“帝顓頊生自若水”。至于上古若水在何處，學(xué)界仍各持其說，其中以“四川說”、“河南及江淮說”、“東北及河北說”三種觀點為主，而“四川說”尤盛。我們從歷史地理學(xué)的角度對帝顓頊的誕生地加以考證，認為若水當在河南南陽境內(nèi)的丹、析之間，即古之上鄀、今河南西峽縣。

一、關(guān)于帝顓頊誕生地的文獻考證

先秦文獻《大戴禮記》、《世本》、《山海經(jīng)》對帝顓頊之誕生地均有記載，故形成了《史記》中關(guān)于“黃帝—顓頊—帝嚳—堯—舜”完整的五帝世系。

《大戴禮記解詁》載：

黃帝居軒轅之丘，娶于西陵氏之子，謂之嫘祖，產(chǎn)青陽及昌意。青陽降居泜水，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于蜀山氏，蜀山氏之子謂之昌濮，產(chǎn)顓頊[2]127。

《世本八種秦嘉謨輯補本》載：

黃帝居軒轅之邱，娶于西陵氏之子，謂之纍祖，產(chǎn)青陽及昌意。青陽降居泯水，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于濁山氏之子，濁山氏之子謂之昌濮，產(chǎn)顓頊[3]12。

《山海經(jīng)校注》載：

流沙之東，黑水之西，有朝云之國、司彘之國。黃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處若水，生韓流。韓流擢首、謹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顓頊[4]442-443。

從以上文獻記載可以看出：第一，青陽降居“泜水”、“泯水”，昌意降居“若水”；第二，昌意（或韓流）娶蜀山氏（濁山氏）之女；第三，蜀山氏（濁山氏或淖子）之女于若水生帝顓頊。關(guān)于第三點，從《國語·晉語》中司空季子向晉公子重耳所舉黃、炎二帝因異姓異德而軍師相見的例子可以進一步推斷，炎黃時期正處于父系氏族社會形態(tài)，故有“同姓為兄弟”、“娶妻避其同姓”的觀念?！胺颤S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為十二姓”，子孫以父系計，與之對應(yīng)的婚姻制度當是“從夫居”。昌意居若水，娶蜀山氏之女，昌濮產(chǎn)顓頊，故可知帝顓頊生于若水。于是《史記·五帝本紀》綜合指出：

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陽，高陽有圣惪焉。黃帝崩，葬橋山。其孫昌意之子高陽立，是為帝顓頊也[5]10-11。

據(jù)《史記集解》記載可知，高陽當屬今河南省開封市陳留。黃帝所葬之地橋山，即今陜西省黃陵縣。從軒轅、高陽再到橋山，不難看出在這一時期黃帝部落并未出現(xiàn)大的變動和遷徙。因此，在父系氏族社會形態(tài)下，同姓之孫帝顓頊在誕生于若水之后，順理成章地繼承了黃帝之位。另外，《后漢書·禮儀志》注引《漢舊儀》云：“顓頊氏有三子，生而亡去為疫鬼。一居江水，是為虐鬼；一居若水，是為罔兩蜮鬼；一居人宮室區(qū)隅，善驚人小兒。”顓頊之子善驚人小兒，與楚地“招魂”民俗關(guān)系密切。時至今日，楚地小兒若因不明原因受到驚嚇，父母仍必于天黑之時在門口呼小兒之名，喚其回家。這在當?shù)胤Q為“喊黑”或“喊魂”，即招魂?？梢姡吧企@人小兒”之鬼所居之地當與楚地鄰近或就在與南陽接近的楚地，“招魂”習(xí)俗于此地仍有留存亦不難理解。于是也就可以進一步印證黃帝部落四代居住集中，沒有發(fā)生過大的變動和遷徙。

二、帝顓頊誕生地的歷史地理考證

“昌意降居若水，……產(chǎn)顓頊”是考證帝顓頊誕生地的關(guān)鍵節(jié)點。 降，《康熙字典》：“《爾雅·釋詁》降，落也?！帧稜栄拧め屟浴方?，下也?！稌虻洹丰嵔刀趮倹I?！薄墩f文解字注》：“降，下也。此下為自上而下?！薄包S帝居軒轅之丘”，青陽、昌意降居江水、若水，當在軒轅之南?！妒酚浾x》引《括地志》曰：“鄭州新鄭縣，本有熊氏之墟?！苯?、若水即為河南新鄭之南。

《水經(jīng)》、《漢書·地理志》中有若水在“蜀郡”以及“蜀山氏”的記載，成為學(xué)者以若水必在四川的證據(jù)之一。錢穆先生考證：“《左》僖二十五年：‘秦、晉伐鄀，過析隈’，《注》：‘鄀在商密，秦、楚界上小國。 析，楚邑，一名白羽，今南鄉(xiāng)析縣?！鲆匾蛭鏊疄槊?。析水與丹水合，若水非丹即析，地因水名曰鄀，猶酆、鄗之例?！盵6]53-54武漢大學(xué)徐少華教授在《鄀國銅器及歷史地理研究》一文中認為：“據(jù)《世本》記載：‘r，允姓國，昌意降居為侯’（1），……《竹書紀年》云：‘昌意降居若水’，按‘若’與‘r’通，是則 r部族起初當因居若水而得名。

……

商密之r即郭老所說的下r（2），而上r更當在下r以北。在今西峽縣城以西十五公里的丁河公社邪地大隊，有一座古城遺址，當?shù)厝藗兎Q其為‘r國城’。該城址東臨陳陽河，南臨重陽河，兩河在城址東南交匯東去，合稱丁河。古城正位于兩河交匯的三角地帶，西依群山，商縣至南陽的公路由此往南從城址東沿穿過。整個城址呈長方形，長、寬各在500米以上，高出河床5-10米，有的地方殘墻高1.3米左右。從東北角斷面看，夯層清晰，每層厚約15厘米。在城址東、南、西三面城墻正中，有較明顯的城門遺跡，北門情況不明。當?shù)厝罕姺Q這一帶為r國城或古城嶺，稱城內(nèi)中間為金變殿，西邊土嶺為練兵場，城內(nèi)地面分布有周代、漢代陶片?！盵7]51-60徐文中的河南南陽西峽縣正在丹、析之間，與錢穆先生的觀點相印證。

《世本》、《山海經(jīng)》、《大戴禮記》、《史記》 雖載昌意娶蜀山氏之女，但并未明言蜀山就是蜀地之山。東晉常璩《華陽國志》、北魏闞骃《十三州志》將“蜀山”理解為蜀地之山，唐代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亦沿襲常、闞舊說。 《爾雅注疏》曰：“獨（獨）者，蜀”。 《疏》：“‘獨者蜀’注‘蜀亦孤獨’釋曰：言山之孤獨者名蜀?！笔?，《唐韻》、《集韻》、《韻會》徒谷切，《正韻》杜谷切。 獨（獨），《唐韻》市玉切，《集韻》殊玉切，其音相近，二字可轉(zhuǎn)?！妒辣尽さ巯灯芬噍d“顓頊母濁山氏之子（校注：案本條引自《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注》，原本漏注，‘濁’原本作‘獨’）”因此，蜀山也可稱作“獨山”。 《山海經(jīng)·東山經(jīng)》記載：“又南三百里，曰獨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美石”。名為“獨山”的地方很多，而出產(chǎn)美玉則是河南省南陽市之獨山，即今日有名的“獨山玉”產(chǎn)地，此與《山海經(jīng)》中的記載相符。同時，獨山是南陽市的至高點，登山南眺，城市風(fēng)光盡收眼底，儼然有一股鶴立雞群的氣勢，故稱其為“獨（蜀）”也自在情理之中。若水在河南南陽丹、析之間，與獨山十分接近。從部落發(fā)展的史實來看，昔日黃帝居軒轅娶嫘祖之地——西陵，即今河南省駐馬店市西平縣，正與今日新鄭毗鄰，符合上古時期相鄰地域部族通婚的習(xí)俗。而今昌意又娶蜀山氏之女，可見這里的“蜀山”應(yīng)該是在距若水不遠的地方。

關(guān)于“濁”、“淖”之稱，清代郝懿行云：“《大戴禮記·帝系篇》云：‘昌意娶于蜀山氏之子，謂之昌僕氏，產(chǎn)顓頊?！妒辣尽纷鳚嵘绞?，蜀，古字通濁，又通淖，是淖子即蜀山子也?！盵4]444呂思勉認為“獨從蜀聲，獨蜀一字，蜀山實獨鹿之山，亦即涿鹿之山”[8]64，《逸周書匯校集注》亦舉例說明：“‘昔阪泉氏用兵無已，誅戰(zhàn)不休，并兼無親，文無所立，智士寒心。徙居至于獨鹿，諸侯叛之，阪泉以亡?！都ⅰ繁R文昭云獨鹿，即涿鹿也，亦名濁鹿?！蓖瑫r，從《戰(zhàn)國策·楚策一》關(guān)于“（秦）與吳人戰(zhàn)于濁水而大敗之”的記載來看，當時的濁水源出今湖北襄樊市北，北鄰河南南陽，南流注入陜南白河，這種位置關(guān)系從中國古代 “山南水北”的地理觀念也可以得到合理解釋。由此觀之，“蜀”、“獨”、“濁”、“淖”四字相通。于是，我們可以認為，昌意所娶“蜀山氏之子”、“濁山氏之子”以及“淖子”等，實為一人，這從當時的婚姻觀念來看也是合情理的。

之所以出現(xiàn)四川若水說、東北及河北若水說，是基于民族融合或政治統(tǒng)一的原因。四川、河南、山東有很多相同的地名，如：蜀。山東有蜀，《左傳·宣公十八年》載“楚于是乎有蜀之役”，杜預(yù)注“蜀，魯?shù)亍Ｌ┥讲┛h西北有蜀亭”。再聯(lián)系到“蜀山”，我們知道，西周時期，黃帝之后封于祝，即今山東省汶上縣，汶上西南四十里亦有蜀山。巴蜀本土文獻《華陽國志》明確記載：“（《巴志》）……其君，上世未聞。五帝以來，黃帝、高陽之支庶，世為候伯?！盵9]4“（《蜀志》）……蜀之為國，肇于人皇，與巴同囿。至黃帝，為其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陽，是為帝嚳。封其支庶于蜀，世為候伯。 ”[9]113這兩則材料或許成為“四川若水說”的證據(jù)之一，但也正好可以看出“蜀”并非“蜀山氏”而是作為黃帝、高陽之支庶。學(xué)界關(guān)于以巴蜀有涂山、帝禹之廟為據(jù)來推斷帝顓頊生于四川的觀點，我們認為這是有待商榷的。夏后氏是帝顓頊的后裔，“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10]159，其后代雖遷往巴蜀，該部族的風(fēng)俗名物制度仍可得以沿襲。正如夏后氏雖居陽夏，而后來其中姒姓一支遷至漢中郡褒城建立褒國一樣。進一步說，既然夏后氏一支已經(jīng)遷到漢中，其他部分遷至巴蜀亦不足為奇?！胺治鲆匀嵌褳榇淼墓攀袂嚆~文化，可以清晰地看出古蜀文化與中原文化交流的痕跡?！缛嵌亚嚆~人頭像雙耳所飾云紋，青銅神人大面像鼻額間上伸的夔龍等，都是中原青銅器上常見的紋飾，而為蜀文化所采借……”[11]120四川的青銅文明與陜西漢中城洋青銅文化、中原青銅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也能折射出這一部族的遷徙歷史。

再看“東北及河北若水說”?！抖Y記·月令》：“孟冬之月，…其帝顓頊，其神玄冥；仲冬之月，…其帝顓頊，其神玄冥；季冬之月，…其帝顓頊，其神玄冥?！薄秴问洗呵铩芬嘤邢嗤涊d?！痘茨献印ぬ煳挠?xùn)》中“北方，水也。其帝顓頊，其佐玄冥，執(zhí)權(quán)而治冬”則更明確地強調(diào)了五行和方位觀念。同時比較《逸周書》和《史記》，可知其中的“涿鹿”已由前者記載的彭城遷到后者認為的河北涿郡。另外，夏族分支北遷草原成為匈奴族，《山海經(jīng)》和《史記》中也有關(guān)于匈奴為華夏族后裔的記載。盡管先秦及漢代文獻突顯顓頊北方之帝的地位有其實現(xiàn)政治大一統(tǒng)的主觀因素，但這些記載仍反映出顓頊部族向北遷移的歷史痕跡，從而為“東北及河北若水說”提供了相應(yīng)的依據(jù)。

三 、結(jié)語

無論“四川若水說”，還是“東北及河北若水說”，都不同程度地體現(xiàn)了顓頊部族的變遷。但就帝顓頊誕生地的考證而言，則必須沿著這條歷史變遷之路追根溯源，對其作以盡可能全面的、動態(tài)的認識。結(jié)合考古遺址、歷史文獻、社會發(fā)展、民俗文化以及地理環(huán)境等相關(guān)資料，我們認為，帝顓頊的誕生地若水在河南南陽境內(nèi)丹、析之間的古之上鄀，即今河南西峽縣。上古時期，華夏族多活動在中原一帶，五帝始于中原是可以確定的。五帝活動區(qū)域及其后裔的繁衍、遷徙，反映了時代發(fā)展過程中社會經(jīng)濟、政治、民俗、地理環(huán)境等因素的變化。昌意降居若水而產(chǎn)顓頊，發(fā)生在河南新鄭之南，對其具體位置的推斷，我們正是綜合以上諸多因素得出的。盡管年代久遠，遷徙的族群依舊保持著對祖先、故里的懷念、對傳統(tǒng)的繼承，這就是中華民族積淀厚重的文化特性和“民德歸厚，慎終追遠”的歷史延續(xù)精神。本文對帝顓頊誕生地的考證也正是基于發(fā)揚我們的民族文化精神而展開的。

注釋：

（1）“r”為文中“鄀”之代字母。

（2）“下r”為郭沫若結(jié)合銘文材料和文獻記載研究鄀國歷史而首倡“上、下r”的觀點，徐少華教授在文中有所引用并作進一步論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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