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梅
(湖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長沙 410081)
王琦瑤是王安憶都市小說《長恨歌》中的鮮明女性形象,故事講述了她從上海弄堂走出去再回到弄堂風(fēng)雨飄搖的一生,結(jié)合作品觀照現(xiàn)實,我們不難看到“王琦瑤”式的女人在華彩都市的生存狀態(tài),“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上海這座城市孕育了眾多“王琦瑤”式的女人,類似“王琦瑤”的女人在類似上海的都市里長歌長舞,被城市欲望異化影響的同時也為城市代言。
《長恨歌》中有代表底層生活環(huán)境的弄堂閨閣、平安里,也有金絲雀高棲的愛麗絲公寓,安于底層平凡生活,渴望一飛沖天,都是女性的心思。弄堂閨閣里蹦著有私利心、渴望自由的王琦瑤;愛麗絲公寓里住著外表光鮮內(nèi)心煎熬的王琦瑤;平安里住著為生計溫婉掙扎的王琦瑤。上海處處有王琦瑤,她們在都市品格熏陶下生息歌哭。
弄堂是上海有代表性的文化景觀,有不同的類型,《長恨歌》里描寫的是石庫門弄堂和新式弄堂。不同的弄堂盡管風(fēng)格不同,但無論是哪一種形式的,骨子里都是有防范意識的,即使是新式弄堂,雖融合中西,但在追求經(jīng)濟合理、公用性的同時,也仍然不忘為傳統(tǒng)生活方式留有余地。
弄堂閨閣的狹小封閉,一方面為私心私利的生長提供了便利的環(huán)境,另一方面也促使人產(chǎn)生逆反之心,渴望自由,渴望沖出狹小局促的空間去見見外邊的天地,正是在弄堂自帶的不自覺的異化作用之下,王琦瑤得以活色生香。
上海弄堂里隨處可見“王琦瑤”式的小女兒情態(tài),讀書、繡花、竊竊私語、掉淚、透過門洞的張望,都是“王琦瑤”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王琦瑤們提著花書包,哼著《四季歌》,看電影,拍小照,閉月羞花,有會說話的眼睛。上海的弄堂是有人性的,可感可知有私心,“積著油垢的廚房后窗,是專供老媽子一里一外扯閑篇的”,易生流言,“窗邊的后門,是供大小姐提著書包上學(xué)堂讀書,和男先生幽會的”,藏污納垢的后弄堂,會使弄堂女兒生出飛出弄堂看花花世界的心思,也可使快樂純潔的女兒家生出欲望之心。不嚴密的閨閣收納了她們?nèi)康男乃迹枷腴_放使他們走出閨閣,感知十里洋場的人生百態(tài),接受各種新潮思想和時尚觀念,而骨子里的防范意識和私心表現(xiàn)在著裝上則為“貞女傳和好萊塢情話并存,陰丹士林藍旗袍下著高跟鞋,又古又摩登?!币环矫妫齻儫嶂杂诤萌R塢情話,上穿旗袍下著高跟鞋,接收外來文化的新鮮刺激,這充分表明她們的開放;另一方面,對貞女傳和旗袍青睞有嘉,表明她們骨子里對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恪守,也可理解為她們對外來事物有本能的防范意識。開放與防范兩種心理并存都與弄堂閨閣的滋養(yǎng)塑造有關(guān):傳統(tǒng)狹小的弄堂一方面培養(yǎng)了她們狹小的視界與私利心思;閨閣的不嚴密又使她們透過后窗門縫聞到弄堂外的氣息,因而產(chǎn)生了走出弄堂看世界的渴望自由的心思。這種雙重異化作用表現(xiàn)在:“她們嘴里念著洋碼兒,心里記掛著旗袍的料子”,“要說她們的心是夠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們的膽卻那么小,看場晚電影都要姨娘接和送。上學(xué)下學(xué),則是結(jié)伴成陣才敢在馬路上過的,還都是羞答答的。見個陌生人,頭也不敢抬,聽了二流子的浪聲謔語,氣得要掉眼淚。”看似自相矛盾,但聯(lián)系弄堂閨閣的成長環(huán)境倒也合情合理。中西雜糅之后仍不失日常心,姆媽、男先生、洋牧師各抒己見,腳下路有千萬條,終是千條江河歸大海。弄堂的“暗”里藏著許多礁石,一不小心就會翻船,王琦瑤碰到了李主任那樣一個漂泊不定的男人就等于碰到了一塊大礁石,不翻船都難,這正合了弄堂的暗。
小姊妹情誼的存在也少不得弄堂閨閣的功勞。因為弄堂閨閣的封閉狹小,小姊妹情誼幾乎伴隨了她們的一生,它“并不是患難與共的一種,也不是相濡以沫的一種,它無恩也無怨,沒那么多糾纏”,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弄堂閨閣里度過,
社交少之又少,從而給這種小姊妹情誼的生長提供了有利條件。吳佩珍和王琦瑤的情誼是小姊妹情誼的典型,不過她們雖是好姊妹,但對于全心全意的吳佩珍,王琦瑤卻也有提防之心。吳佩珍帶她去片場玩,王琦瑤“這一天并非有事,也并非對片場沒興趣,這只是她做人的方式,越是有吸引力的事就越要保持矜持的態(tài)度,是自我保護的意思,還是欲擒故縱的意思?”,[1]24對于好姐妹都是如此,不難看出王琦瑤的私心與防范意識,或者說精明。因與吳佩珍去片場試鏡失意,王琦瑤與吳佩珍越來越遠,“她還有點躲避吳佩珍,像是什么底細被她窺伺了去似的”,這可以看出她在防范,是私心的體現(xiàn)。陳先生為她拍的照片被登上《上海生活》,使她名揚滬上,成為“滬上名媛”,“‘滬上名媛’是平常心里的一點虛榮,安分守己中的一點風(fēng)頭主義”,這正切合了弄堂閨閣的特點:平常心,安分守己與弄堂閨閣的日常狹小相合,虛榮與風(fēng)頭主義則與弄堂閨閣的不嚴密相合,因為不嚴密,“王琦瑤”呼吸到零星的來自弄堂外的空氣,從而生出渴望沖出狹小空間飛上高枝的欲望,由此不難看出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
身邊沒有了吳佩珍那個實心實意的好姊妹,又有了個蔣麗莉,蔣麗莉家勢很好,王琦瑤與蔣麗莉成為密友多少也帶著私心,“這事要放在過去,無論怎樣好奇,王琦瑤都只能有一個做法,就是拒絕,她是不會把自己奉獻給別人的熱鬧里面的??扇缃袼齾s不那么在意了,再說,誰知道呢?說不定到頭來人家的熱鬧反過來奉獻給她的”,蔣麗莉文縐縐的作風(fēng)使王琦瑤心里起膩,但她卻沒有拒絕和蔣麗莉成為朋友,這里邊的私利心顯而易見。
從這些描述中不難看出弄堂閨閣對王琦瑤的影響,由于環(huán)境的封閉,接觸的人有限,社交受限,眼界與心胸必然受到影響,無論是私心還是渴望自由,都與弄堂閨閣有著或多或少的關(guān)系。
愛麗絲公寓又名交際花公寓,它是女人的世界,專棲女人高飛的自由之心,但也險象環(huán)生,優(yōu)裕的生活環(huán)境在帶給女人交際花的光鮮亮麗及物質(zhì)享受的同時也潛伏著被拋棄的危險。從環(huán)境到人,交際花公寓是交際花居住的環(huán)境,那么何謂交際花呢?交際花貌美如花,一如王琦瑤,介于良娼妻妾之間,最不拘形式,重實不重名,是徹底的女人,不為妻不為母,在上海是獨特的存在。王琦瑤與李主任在一起有夫妻的實質(zhì),卻沒有夫妻的名分,不為妻不為妾,不是通俗意義上靠出賣肉體為生的妓女,能感受到李主任給予她的愛,也能愛李主任,但卻沒有孩子,無法體會做母親的快樂,在上海這并不是個例。
“愛麗絲公寓是在鬧市中取靜的一角,沒有多少人知道它。它是在馬路的頂端上,似乎就要結(jié)束了,走進去卻洞開一個天地。那里的窗簾縱使低垂著,鴉雀無聲。里頭的人從來不出來,連老媽子都和人礸唆的。一到夜晚,鐵門拉上,只留一扇小門,還有一盞電燈,更不知何時何處,懷著什么樣的用心”。上海小姐選美比賽中邂逅李主任之后不久,王琦瑤就以“交際花”的身份搬進了李主任為她置辦的愛麗絲公寓,正如文本中所描述的那樣,“沒有多少人知道它”,包括美麗的謠言背后驚人的痛苦,“愛麗絲公寓是鬧市中的一個最靜,這靜不是處子的無風(fēng)無波的靜,不是望夫石般凝凍的靜”,王琦瑤在愛麗絲公寓中日日望夜夜等,李主任卻是來去不定,這使她飽受煎熬,“用閑置的青春和獨守的更歲作代價”,“一日等于百年,絕非凡人可望”,王琦瑤不是凡人,她是“不甘于平凡好作奇思異想的女人”,是“愛麗絲”的精英,但專棲女兒心的愛麗絲公寓里更多的是“不知往哪里去,茫茫然的彷徨的心”。
“‘愛麗絲’的靜其實是在表面,騷動是壓在心里的”,“只有聽見電話鈴聲,才可領(lǐng)會到‘愛麗絲’的悸動不安”,“不必去追究是誰打來的電話,誰打來的都一樣,都是召喚和呼應(yīng),是使‘愛麗絲’活起來的聲音”,“那鈴聲是在深夜里也會想起的,從寂寞中穿心而過的樣子是最悸動的聲音,過后還有很長一段的不平靜”,不難看出住在華美公寓里的王琦瑤是寂寞痛苦的,李主任的造訪是她的節(jié)日,“這節(jié)日不是跟著日歷排的,而是自有定規(guī)。這節(jié)日有時長達數(shù)日,有時只是一夜良宵,平時把笑和鬧都積攢著,到這一天來用。眼淚也積攢到這一日來拋灑。老媽子平時是閑養(yǎng)著,專到這一日來用,一個不夠,還要到燕云樓去訂菜請廚子。這可真是喜上眉梢的日子,大紅燈籠都要掛起來的,紅蠟燭也要點起的。過年的新衣穿上身,鴛鴦被一針一線地縫起來”,偶有的熱鬧與平素的冷清形成鮮明對比,更見王琦瑤的寂寞,獨守的煎熬不言而喻?!袄钪魅蚊恳淮巫?,都不說回來的日期,王琦瑤便也無心一天天地數(shù)日子,日歷都不翻的。光陰連成一條線地過去,無所謂是晝是夜。她吃飯睡覺都只為一個目的,等李主任回來。王琦瑤認識了李主任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距離有多遠”,“王琦瑤等李主任,知道了什么是聚,什么是散,以及聚散的無常”,“她有時想下雨李主任會來,雨天則想天出太陽李主任就來”,“她等李主任是寂寞,又是填寂寞,寂寞套寂寞,真是里里外外的寂寞”,“愛麗絲公寓里,那一套套的房間里,盛的全是各種各樣的等”。時局緊張之時,李主任留下一個西班牙雕花的桃花心木盒給王琦瑤,此后,王琦瑤不是坐在公寓里等,而是穿戴整齊了在街景里穿行,“她讓車夫把她拉到一處地方,然后便下車去。她對自己說,是要來買東西,卻不知道該買什么。她有時候是空手而回,有時候則買了亂七八糟不明所以的一大堆”,為了打發(fā)痛苦煎熬的等待,她只得去鬧市里度日,神情近乎恍惚,等待的痛苦使她喪失了自我。
久居弄堂閨閣,王琦瑤帶著高飛的心在希望乍現(xiàn)之時饑不擇食,選擇了李主任那樣一個并不能給她安穩(wěn)生活的男人,不顧一切,飛蛾撲火,然而希望是掙扎的希望,不計后果終釀多事之秋,愛麗絲公寓里的明月撩人卻不祥,流光溢彩轉(zhuǎn)瞬即逝,交付所有的冰清玉潔,雖也認真,但金絲雀也會寂寞,李主任并不能像普通男人那樣陪在她身邊,等待使她變了形走了樣,青春美麗的容顏被憔悴替代,愛麗絲公寓光鮮的面子里包著王琦瑤的苦苦等待的女人心。
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浮華落盡,情愛成空,欲望和幸福之間相距甚遠,功利虛榮欲望的異化使王琦瑤在愛麗絲公寓里飽受寂寞,愛情與功利難以和諧相處,張揚之后終需平靜。
迷亂的平安里是清醒的,各自守著各自的心,過著有些掙扎的日月,但也清潔寧靜,有溫有愛。王琦瑤的日常心畢竟還在,浮華謝幕之后,平安里三十九號樓便是她營生的地方,最為親切仍然是弄堂,在夾著油煙和泔水氣味的風(fēng)里過上海芯子里的生活,她沒有成為囚死于愛麗絲公寓的金絲雀。
“上海女性的心里都是有股子硬勁兒的,否則你就對付不了這城市的人和事?!盵2]2-4“你沒見過比她們更會受委屈的了,不過不是逆來順受的那種”,王琦瑤是赤貧的無產(chǎn)者,當(dāng)初憑著可人的面貌白手起家,變身金絲雀,不幸落水之后沒有放棄生活,而是憑著骨子里的堅韌勁兒努力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日子過得怎么樣,吃飯,睡覺,打掃整理,打針營生,見熟客,會牌友,喝下午茶,圍爐夜話,樣樣是生活,雖不轟動,但卻溫婉可親,日常小日子里見人心。
吃飯是實實在在的事,是日常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所吃的東西不僅能充饑,還得有審美愉悅,菜樣色澤均要有視覺美感,能引起嗅覺沖擊,勾起食欲,鮮美可口,傳達出廚房女主人貼心的關(guān)懷。第一次招待嚴師母和毛毛娘舅,“王琦瑤事先買好雞,片下雞脯肉留著熱炒,然后半只燉湯,半只白斬,再做一個鹽水蝦,剝幾個皮蛋,紅燒烤麩,算四個冷盤。熱菜是雞片,蔥烤鯽魚,芹菜豆腐干,蟶子炒蛋。老實本分,又清爽可口的菜,沒有一點要蓋過嚴家?guī)熌傅囊馑迹矝]有一點怠慢的意思?!币浑u多用,合理搭配,上海女人的驚喜與智慧一瀉而出,會做菜,也會做人。與其說精于計算,不如說富有生活智慧,既不會有太大的開銷,又迎合了客人的視覺和感受,里子和面子都照顧到了。柴米油鹽的日常品格,“三小姐”的品格,上海女人的品格,上海的品格,從審美的角度講,具有家常性和生活化的日常主義美感。
善于營造小日子,并且會用上全部心思去把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上海女人多少是有些情致的,那些情致不僅僅是通俗意義上的咖啡酒吧加party,女性對城市的細部津津有味地咀嚼和反芻,足以令人瞠目結(jié)舌,具體到了穿衣吃飯的每一個細節(jié)。什么場合穿什么衣服,樣式顏色花色均有講究,既合身份又不造作,即使坐在墻角,身著淡色素服不動聲色,也能讓人為之動容,王琦瑤對女兒薇薇的男朋友小林說:“衣服是一張文憑,是把內(nèi)部的東西給個結(jié)論和證明,不致被埋沒”,“至少是女人的文憑,這文憑是從生下地就要苦心經(jīng)營的”,上海女人多樂于經(jīng)營這樣的文憑。平安里的生活看似平常得驚不起波瀾,但擠在犄角里求人生的王琦瑤卻是糊涂里有爭取的,除了為生計,還為感情,她試圖找回已逝的青春則是證明,她一生所托非人,到了最后不惜放手一搏,與老克臘的忘年之戀充分表明了為情愛赴湯蹈火的決心,但結(jié)果卻是全盤皆輸。57歲的她拿出珍藏了40年的金飾盒去收買小情人老克臘的心意時,透露出她別無選擇的尷尬,她之前的所有精明算計與謹小慎微都付諸東流,掙扎徒然,最終獨自咀嚼孤獨,漂泊無依,她最大的悲劇不是死亡,而是在宣告依附男性失敗的同時失去了自己獨立的個性,即失去了自我。
王安憶坦言:“《長恨歌》企圖寫出一個城市的故事:城市的街道,城市的氣氛,城市的思想和精神?!盵3]這座城市的,在被城市異化的同時,也在聲息長歌的平仄里為上海代言,為世人捧出一顆活脫的上海心。
從弄堂的瑣碎明暗里走上鎂光燈聚焦的交際場,賭上一輩子的幸福淹沒在流言里,雖在愛麗絲公寓里苦受煎熬換得李主任一盒金條,但最終還是回歸底層市民生活,起起伏伏里有風(fēng)光有平淡,但終究是平淡的。她的沉浮不只是個人一生的悲劇,還反映著上海這座“馬賽克”式的移民城市40年間的變遷,包含著對于歷史和傳統(tǒng)所形成的上海文化的思考和開掘。
上海是“冒險家的樂園”,里邊住滿了三教九流的人物,演出過種種傳奇故事,租界、碼頭、幫會,政客、各色鐵腕人物齊聚,金融風(fēng)云叱咤,股票交易角逐……儼然一個男人的世界,王安憶的《長恨歌》卻以溫婉的語調(diào)串連起女性對上海的細碎感覺,雖不驚天動地,卻也使人唏噓感動。
對于政治,女性一直處于邊緣地位,《長恨歌》里的“王琦瑤”們對政治湍流更是懵然無知,“王琦瑤從不追問李主任從哪來,又到哪去,政局和公務(wù)她是不懂也沒興趣的”,她們圍著日?,嵥槭挛锎蜣D(zhuǎn)兒,埋頭于各自的柴米油鹽生計,經(jīng)營著屬于自己的小天地。王琦瑤的沉浮,見證了她終歸是日常的?!叭〗恪奔赐蹒?,王琦瑤即“三小姐”,這與選美沒有本質(zhì)聯(lián)系,只是民間的眾望所歸,她體現(xiàn)著民意,并把民意發(fā)揮到了極致,成為了上海女人的代表。上海的街道、弄堂,處處是王琦瑤。虛榮、功利、堅韌、精明、精致、美麗,都屬于她們,她們承擔(dān)了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中演繹著上海精神,因此,上海女人的諸多品質(zhì)也是上海的精神品質(zhì)。上海文化的精髓——沒有培養(yǎng)出英雄,卻孕育出了英雄背后的蕓蕓眾生,到處活躍著王琦瑤這樣專心于日常生計的女人。
時代發(fā)展變遷至今,對比中國北京,“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個城市培養(yǎng)一種品格,上海與北京是截然不同的:“上海和北京的區(qū)別首先在于小和大”,“北京的天壇和地壇讓人領(lǐng)略遼闊,讓人領(lǐng)略大的含義”,“上海的豫園卻是供認欣賞精微、欣賞小的妙處,針眼里有洞天”,[2]5-8前者培養(yǎng)著人們的崇拜與敬仰,自謙自卑,謂之權(quán)威;后者則炫耀機巧聰敏,是世俗的。北京的四合院分等劃級;上海的民居平易近人。北京人罵人都罵得文明,經(jīng)過世,沉得??;上海人則“利”字掛嘴邊,大言不慚。和北京相比,“上海更具實用精神,上海是俗氣的,是埋頭做生計的,螺獅殼里做道場”,但也能做出一份優(yōu)雅。放棄平庸的程先生,選擇有權(quán)有勢能給她豐厚物質(zhì)生活的李主任,體現(xiàn)了她的虛榮私利之心,可見其精明;李主任遇難,她住進平安里,以當(dāng)護士替人打針為生,艱難營生的過程中和嚴家?guī)熌?、毛毛娘舅等打牌玩樂,參加舞會,精心?zhǔn)備飯菜,可見其優(yōu)雅與情調(diào); 從交際花公寓跌入平安里,立刻正視現(xiàn)實,轉(zhuǎn)變身份,靠雙手自己營生,經(jīng)營日子,可見其務(wù)實的精神。王琦瑤劫前劫后均體現(xiàn)著上海文化品格里的精明、優(yōu)雅與務(wù)實。
“上海人素來不喜歡什么宏大敘事,即便談愛情也很少爆出驚天撼地的大愛大恨大悲大喜和大浪漫,通常是小情緒小感觸小生發(fā)小搞搞,規(guī)規(guī)矩矩地打擦邊球,小心翼翼地越軌?!盵4]王琦瑤劍走偏鋒,欲棲髙枝,繁華墜落素衣淡食情感絕處的孤獨爭取,艱難營生生下私生女,畸形之戀都是小小翼翼走鋼絲,從選擇李主任到與康明遜生下私生子,再到和老克臘年齡懸殊的忘年激情之戀,一路過來都是小心翼翼地越軌,但最終都以跌入谷底作結(jié)。
王安憶理想當(dāng)中當(dāng)代都市文化形態(tài)的構(gòu)成要素應(yīng)該是:個性化的,日常的,優(yōu)雅的。而《長恨歌》中描繪的上海則正是這一種形態(tài),吃飯穿衣,無一不是日常的。陳思和說:“像上海這樣一種移民城市,它的許多文化現(xiàn)象都是隨著移民文化逐漸形成的,它本身沒有現(xiàn)成的文化傳統(tǒng),只是綜合了各種破碎的本土民間文化。與農(nóng)村相比,它不是以完整形態(tài)出現(xiàn)的,只是深藏于各類都市居民的記憶中,形成一種虛擬的文化記憶,因而是市民的,也必然是個性的破碎不全的。”[5]王安憶正是基于上海的日常個性,去創(chuàng)作《長恨歌》,構(gòu)筑她印象中的上海,呈現(xiàn)上海文化品格的,她印象中的上海文化是具有“草根性”的:“上海,我從小就在這里生活。我是在上海弄堂里長大的,在小市民攤里長大的。我的父母都是南下干部,我對上海的認識是比較有草根性的,不像別人把它看得那么浮華的,那么聲色犬馬的。好像上海都是酒吧里的那種光色,抽抽煙,喝喝酒,與外國人調(diào)調(diào)情。我覺得上海最主要的居民就是小市民,上海是非常市民氣的。市民氣表現(xiàn)在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愛好,對非常細微的日常生活的愛好。真正的上海市民對到酒吧里坐坐能有多大興趣?!盵6]王安憶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描繪上海的一切的,用的是工筆細描,而非寫意蘊染,她沒有從政治經(jīng)濟乃至剛性文化的角度解釋上海,把握人性,而是從都市民間社會生活的基本情狀和普通市民情緒心理出發(fā)來呈現(xiàn)這個城市的真實面貌。她細致入微地體察上海日常生活中的旮旮旯旯,并將上海、上海人的精細之處以工筆畫形式呈現(xiàn)出來?!堕L恨歌》中隨處可見她對日常生活的描繪,幾乎就是一部日常細碎生活的合集。
王安憶筆下的人物都是務(wù)實的,王琦瑤尤為如此,具有很強的行動性,充滿了實踐精神,只身上海選美大賽渴求飛上金枝,如愿以償后不幸遍體鱗傷,不僅沒有放棄生活,反而要活得有滋有味,散發(fā)出骨子里的堅韌與頑強,有進有退,識時務(wù),名利場上角逐,油煙味里打滾,這些都是上海底層生活的真實?!堕L恨歌》抒寫了一個女人的精神,也呈現(xiàn)了生養(yǎng)她的城市——上海的務(wù)實精神,反映出了上海市民的價值取向。
海上一場繁華夢,正是如電也如影,浮華浪蕊心無所依,地久天長,此恨綿綿。在上海這樣的大歡樂場里,像王琦瑤這樣的女子數(shù)不勝數(shù),她們的崛起與墮落,不止代表了個人的際遇與抉擇,也代表了這座城市對她們的恩義與辜負,反映了女性與城市的關(guān)系。
王琦瑤一生輾轉(zhuǎn)于五個男人之間,有的多情,有的寡義,她利用男人,也承擔(dān)風(fēng)險。不管是套牢混血兒薩沙使其不明就里地成為禍?zhǔn)祝€是程先生適時出現(xiàn)充當(dāng)她與康明遜那段孽緣的守護人,照顧懷有身孕的她,這些都直接或間接地表現(xiàn)出了上海女子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本能。精明的王琦瑤雖然善于利用別人,卻仍然闖不過情關(guān),情愛的欲望驅(qū)使她拿出金飾盒收買小情人,要知道金飾盒作為王琦瑤生命中最為實在的部分,連她的女兒都無緣得享,但這么珍貴的東西卻在情欲的驅(qū)使下輕易送出,可見女性在情欲面前的不由自主。然而,小說最后王琦瑤為了保護錢財,而非愛情,死于非命,這樣的結(jié)局也許恰好折射出城市的虛無以及人生的虛無、漂泊,這自然使人生發(fā)對當(dāng)代都市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與關(guān)懷。
從女性視域和現(xiàn)代性文化大背景來看,當(dāng)代都市女性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碰撞,處于一種尷尬的境地。王琦瑤憑借上海女人特有的精明在城市行走,在各色男人間穿梭,遭遇愛情婚姻的圍城,卻沒有怨恨,沒有嘆息,成為上海這座國際化大都市的一張?zhí)厥饷?。都市給了女性足夠的空間與自由,但并非沒有限度,她不是不懂現(xiàn)實,相反,她太懂得現(xiàn)實的咄咄逼人,于是小心翼翼地向自由移步靠近,都市欲望的氤氳飛升,她不得不被異化被改變,重名重利的同時仍然以女性特有的細致眼光打量都市,看似詩意的生活背后卻也有焦慮,不得不在對抗現(xiàn)代化的困境中極力爭取,絕望地爭取幸福、自由,從而達成自我保護,實現(xiàn)自身價值,但最終失敗,失去了獨立的自我。
從單純快樂的弄堂女兒成長為干練、平和、樸素的平安里女護士,得益于上海這座城市的日常。沒有天生的女人,更沒有天生的好女人,女性是被塑造出來的。日常生活的大眾化、瑣碎化、凡俗化將女性打磨得柔韌、細致了,使之適應(yīng)了城市日常生活的需要,在城市這樣一個充滿欲望和激烈競爭的大環(huán)境下被異化,即使打小就與城市的生活合拍,那也是歷代傳統(tǒng)文化的積淀濡染的結(jié)果,異化的效果是很明顯的,城市的種種潛在要求改變了女性,這種改變一方面使女性增強了在城市生存的能力,另一方面也使女性被城市的需求牽著鼻子走,從而使之在精神層面陷入漂泊無依的狀態(tài)。
女性需要在男性身上實現(xiàn)作為一個女人的理想,這是女性對男性有典型依附心理的表現(xiàn),自古以來女性就處于從屬的地位,跳過封建社會,直至今日女性在某些領(lǐng)域仍然遭到排擠,城市激烈的競爭更給女性帶來巨大的挑戰(zhàn),王琦瑤的境遇即是一個鮮活的呈現(xiàn)。上海不止一個王琦瑤,中國也不止上海一個城市,中國有千千萬萬個王琦瑤在都市里艱難營生?;橐?、家庭、生活,這些世俗的幸福是她們極力爭取的,然而城市的欲望與物質(zhì)的誘惑卻使她們面臨更大的精神困境。
王琦瑤一生遇到了四個男人:李主任、康明遜、程先生、老克臘,經(jīng)歷不同的情愛掙扎,最終都不得善終,從本質(zhì)上看是華燈溢彩迷了雙眼,名利與欲望使她在城市物質(zhì)欲望里丟掉了自我的結(jié)果。結(jié)合現(xiàn)實,滬漂北漂中不乏大量女性,在北上廣這樣的大城市里拼美貌,拼青春,拼實力,拼心力,只為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巴醢矐浾J為城市更適合于女性生存,因為它是一個開放而又繁鬧的空間,使女性卸下了農(nóng)業(yè)社會對于體魄的苛刻要求,這個嶄新的場所能夠接納女性的靈巧和智慧?!盵7]相比農(nóng)村,城市是要寬容許多,尤其像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但并非所有女性都能在城市里如魚得水,困境是伴隨著社會發(fā)展不可避免的,然而,最大的困境則是喪失自我。女性即使漂泊,只要精神有所棲息,明確自己的獨立價值所在,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為之不懈奮斗,那么女性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則容易許多,對抗城市困境的能力也會增強,失去自我的王琦瑤式的深層次悲劇將會大大減少。
綜上所述:現(xiàn)代都市對女性的異化影響是必然的,都市的發(fā)展離不開女性,女性的成長和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也需要城市這個大舞臺,二者是相互的,但對自我的把握始終是重中之重的。“王琦瑤”這一鮮明的女性形象是眾多上海女人的集合,都市上海作為“王琦瑤”棲居的地方,其文化環(huán)境濡養(yǎng)了王琦瑤式的品格,有私心,敢于挑戰(zhàn),精致日常,堅韌勇敢,充滿實踐精神,但城市的物質(zhì)利欲也使她深陷其中,心無所棲,終陷虛無漂泊,反之,王琦瑤的品格也折射出大上海的文化品格,二者相輔相成,此謂之:都市上海長養(yǎng)了王琦瑤,王琦瑤為上海代言,女性與城市關(guān)系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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