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會彬
(西南大學(xué)文獻(xiàn)所,重慶 400715)
《山海經(jīng)》被稱為“上古三大奇書”之一,其成書年代眾說紛紜,其內(nèi)容涉及面廣,可信度也遭到質(zhì)疑,被魯迅稱為“古之巫書”,加之流傳過程中文字脫落衍誤頗多,所以學(xué)者多不觸碰。祭祀是古代的國家大事,是一件莊嚴(yán)肅穆的事情?!渡胶=?jīng)》在祭祀體例方面具有內(nèi)部較高的一致性,相關(guān)記載還是比較可靠的。書中有一些脫落衍誤則在所難免,尤其是《山經(jīng)》五篇,其集成時間應(yīng)該比較相近①。對其中記載的山神及祭祀制度,蔡元培先生最早發(fā)現(xiàn)了其價值,指出:“(《山海經(jīng)》)每章末斷,必記其自某山,凡若千里,其神狀怎樣,其祠禮:這都是記載山間居民宗教情況?!雹?/p>
因此,研究《山海經(jīng)》中山神祭祀制度對了解早期原始的山神崇拜具有重要的意義,或許還能夠推測其成書年代。限于篇幅,這里僅對《山海經(jīng)·山經(jīng)》的祭祀動詞加以梳理討論,以求教于方家。
據(jù)統(tǒng)計,《山經(jīng)》中“祠”共出現(xiàn)25例,出現(xiàn)的頻率相當(dāng)高。例如:
(1)其祠:毛用一璧瘞,糈用稌。(《南次二經(jīng)》)
(2)其祠皆一白狗祈,糈用稌。(《南次三經(jīng)》)
(3)其祠之禮,用一吉玉瘞,糈用稷米。(《西次三經(jīng)》)
(4)祠用毛,用一吉玉,投而不糈。(《中次二經(jīng)》)
(5)岳在其中,以六月祭之,如諸岳之祠.法,則天下安寧。(《中山經(jīng)》)
從“祠”的出現(xiàn)頻率和辭例用法來看,“祠”很可能是表祭祀的統(tǒng)稱,類似于后世的“祭”。例(5)中,“祭”和“祠”同時出現(xiàn),“祠”在后一定程度上是對“祭”的解釋,在這里,“祭”很可能是祭祀的一種專稱(與月份有關(guān)),而“祠”則是祭祀的統(tǒng)稱,這種情況與一般傳世文獻(xiàn)中諸家的解釋截然不同。例如:
(6)春祭曰祠。(《爾雅·釋天》)
(7)仲春之月祠不用犧牲,用圭璧及皮幣。(《禮記·月令》)
(8)祠,詞也,謂陳詞以請也。(《釋名》)
(9)春祭曰祠,物品少,多文祠也。從示司聲。仲春之月,祠不用犧牲,用圭璧及皮幣。(《說文·示部》)
根據(jù)例(6)~例(9),我們對“祠”有了以下認(rèn)識:第一,祠屬于春祭,多在春天舉行;第二,祠祭的物品較少,多不用有生命的犧牲,多用些日常普通用具或加些文詞。
不過《山經(jīng)》中的“祠”既沒有專門用祠表示春祭的明顯跡象,也沒有發(fā)現(xiàn)祭祀用品少。在《山經(jīng)》中,“祠”表示山神祭祀這一點還是肯定的,但祭祀的物品大多可以用犧牲,而且祭的規(guī)模比較大,涉及品類眾多。例如:
(10)首山,鬼申也,其祠用稌,黑犧太牢之具,蘗釀;干儛,置鼓,嬰用一璧。尸水,合天也,肥牲祠之,用一黑犬于上,用一雌雞于下,刮一牝羊,獻(xiàn)血。嬰用吉玉,采之,饗之。(《中山經(jīng)》)
《十三經(jīng)》中多用“祭”作為祭祀的統(tǒng)稱③,而《山經(jīng)》中卻多用“祠”少用“祭”。這又作何解釋呢?不妨考察一下更早的甲骨文和金文中的情況。
甲骨文中無“祠”字,“司”常常假借為“祠”?!笆庆襞c祀音義俱相近,在商時殆以祠與祀為祭之總名?!雹芡ㄟ^比照甲骨文和金文,發(fā)現(xiàn)在甲金文中,“祠”(“司”或“祀”)用為祭祀統(tǒng)稱的不在少數(shù)。
(11)彘司用。(《甲骨文合集》19884)
(12)庚戌卜,司戊乙。(《甲骨文合集》22044)
(13)癸未卜,才上,貞王旬亡。才九月。王司.。(《甲骨文合集》36856)
(14)以為祠器。(《禺邗王鼎》)
(15)雨祠先王。(《胤嗣妾子壺》)
可以看出,甲骨文、金文中的“祠”都是祭祀的統(tǒng)稱,非特指春祭。關(guān)于“彘司用”,我們判定“用”很可能不是用辭,那么它的正常語序應(yīng)該是“司用彘”,這就與《山經(jīng)》中的“祠用毛”“祠之用一雄雞”結(jié)構(gòu)類似,可惜這種辭例太少,我們還不敢確定《山經(jīng)》中的這種用法是否繼承了甲骨文的用法。例(11)~例(15)中的“司”或“祠”假為“祀”。
《山經(jīng)》中“瘞”字多見,出現(xiàn)次數(shù)不低于19次。《南山首經(jīng)》:“其祠之禮:毛用一璋玉瘞……”郭璞注:“瘞,薶也?!痹诠睂Α懊彼髯⒌南旅妫婕恿税凑Z:“此言毛用一璋玉瘞者,以祀神毛物與璋玉同瘞也?!薄稜栄拧め屟浴?“瘞,幽也。”郝懿行疏曰:“謂埋藏?!薄秲x禮·覲禮》:“祭川沈,祭地瘞。”鄭玄注曰:“古文瘞作殪。祭地瘞者,祭月也。”又《呂氏春秋》有云:“有年瘞土,無年瘞土?!备哒T注曰:“祭土曰瘞。年,谷也。有谷祭土,報其功也。無谷祭土,禳其神也?!?/p>
在以上文獻(xiàn)記載中,瘞是祭土地的一種方式,即埋藏。從《呂氏春秋》高誘注中,可以看出不管是有谷還是無谷都要對土地神進(jìn)行瘞祭,這充分說明“瘞”是古人日常生活中一種非常重要的祭祀。傳世文獻(xiàn)中,祭山也有用埋藏這種方式?!吨芏Y·大宗伯》:“以薶沉祭山林川澤。”《周禮·大?!?“過大山川則用事焉?!辟Z公彥疏云:“山川祭祀多用篙、犢等幼牲,玉多用璋。”
《山經(jīng)》中祭山常常瘞祭,而且瘞祭山的頻率相當(dāng)高,是祭山重要方式之一。從使用的用品來看,瘞祭大體可分為以下幾類。
1.玉器類
(16)其祠之禮,用一吉玉瘞,糈用稷米。(《西次三經(jīng)》)
(17)其祠:……嬰用一藻玉瘞。(《中次七經(jīng)》)
(18)其祠:毛用一雞祈,嬰用一璧瘞。(《東次二經(jīng)》)
(19)瘞用百瑜,湯其酒百樽。(《西山首經(jīng)》)
2.犧牲類
(20)其祠:毛用一雄雞、彘瘞……(《北次二經(jīng)》)
(21)其祠:用一雄雞祈瘞……其祠:羞酒少牢祈瘞……(《中次八經(jīng)》)
3.玉器+祭牲類
(22)其祠之禮:毛用一璋玉瘞……(《南山首經(jīng)》)
(23)其祠:毛用一璧瘞,糈用稌。(《南次二經(jīng)》)
玉器既有統(tǒng)稱,如“吉玉”⑤,也有不同的種類稱謂,如“藻玉”⑥“璧”“瑜”“璋”,并不是賈公彥所說“玉多用璋”。犧牲主要有雄雞和彘,其中雄雞居多,說明山神對雄雞的偏愛?!坝衿?犧牲”的情況比較少,僅見兩處。
在甲骨文中,“瘞”字一般作 (《甲骨文合集》21260),有時倒置作(《甲骨文合集》21258),中的動物可以換成其他動物作(《甲骨文合集》10951),(《甲骨文合集》14313),(《屯》664),(《甲骨文合集》10937)。羅振玉作了如下解釋:“此字象掘地及泉,實牛于中,當(dāng)為薶之本字?!辈忿o云:“辛巳卜,品,埋三犬,燎五犬五豕,卯四牛?!?《甲骨文合集》16197)“薶牛曰,而薶之本字廢。”⑦后世多從之⑧,《甲骨文字詁林》姚孝遂案語云:甲骨文薶字正如羅振玉所說,“象掘地及泉,實牛于中”之形,或從牛,或從羊,或從犬,均因所薶之牲而異。典籍或作薶,今字作埋。在卜辭用為祭名,亦即用牲之法。殷墟發(fā)掘或于腰坑,或于墓道,或于門,或于專門的祭祀坑累見有完整的牛、犬等骨骼,其中一部分當(dāng)屬薶祭之遺跡……⑨姚氏將“瘞”字釋為“薶”,表示用牲之法,甚確。類似的情況,甲骨卜辭中還有:(《甲骨文合集》09635),(《甲骨文合集》22509),(《甲骨文合集》16246)。
據(jù)此類推,甲骨文中薶祭的對象不只是祭牲,還有玉器(如圭等)和日常的器具(如卣等)。另外,卜辭中還有一字作(《甲骨文合集》20361),學(xué)者多根據(jù)字形釋作“舊”,多用作地名。筆者認(rèn)為,“舊”很可能也是一種用作犧牲薶禽類動物。這樣看來,甲骨文中薶祭的物品和《山經(jīng)》的瘞祭物品種類十分相似,只是二者記載的祭祀內(nèi)容又有差異:甲骨文多記載祭祀先祖先妣,《山經(jīng)》多記載祭祀山川。
《山經(jīng)》中“嬰”字多見,出現(xiàn)次數(shù)不低于7次。例如:
(24)瘞用百瑜,湯其酒百樽,嬰以百璧百圭。(《西山首經(jīng)》)
(25)其祠:毛用一雞祈,嬰用一璧瘞。(《東次二經(jīng)》)
(26)其余十三者,毛用一羊,縣嬰用桑封。(《中次首經(jīng)》)
《西山首經(jīng)》“嬰”下,郭璞注云:“嬰謂陳之以環(huán)祭也;或曰‘嬰’即古‘罌’字,謂盂也。徐州云:《穆天子傳》‘黃金之嬰’之屬也?!焙萝残型夤⒌牡诙N看法,他在《山海經(jīng)箋疏》中云:“懿行案《穆天子傳》云:賜之黃金之嬰三六,郭注云即盂也。徐州謂之罌?!痹嬖凇渡胶=?jīng)校注》此條下引江紹原《中國古代旅行之研究》第一章注⑩云:“‘嬰系以玉祀神之專稱?!湔f近是,可供參考。”但是,他在譯文中似乎也很矛盾,有時譯作“祀神的玉”,有時又譯作“環(huán)陳的玉”。倪泰一編譯的《山海經(jīng)》后附白話譯文譯作“陳列”。
綜合諸家觀點,對于“嬰”字主要有兩種解釋:一是視為名詞,即一種容器(盂或罌);二是視為動詞,義為陳列、環(huán)繞,所涉及的對象是玉。
例(24)中,“嬰”與“瘞”“湯”對舉,顯然不是一個名詞。例(26)中,“縣”(懸)“嬰”為兩個動詞連用,若“嬰”解作名詞,于文義不通。《山經(jīng)》中也有兩個動詞連用的情況,表示動作的一前一后,如“其祠:用一雄雞祈瘞”(《中次八經(jīng)》),“其祠:太牢之具,羞瘞,倒毛;用一璧,牛無常”(《中次十一經(jīng)》)。另外,《山經(jīng)》中也有“嬰一璧”這種說法,如“合巫祝,二人舞,嬰一璧”(《中次八經(jīng)》)。因此,“嬰”如果在這里作為一種容器講,可能講不通。至于第二種解釋,似乎也不大合理。
甲骨文中沒有“嬰”字,用玉之祭多作“爯玉”。例如:
(27)丁卯,貞王其爯玉, 三牢。(《甲骨文合集》32420)
(28)……[王]爯玉,于祖乙 三牢,卯三大[牢]。(《甲骨文合集》32535)
(29)己巳卜,丁各子爯?用/乙巳卜子講巳爯?用。(花東346)
《說文·冓部》:“爯,并舉也,從爪,冓聲?!焙笫缹W(xué)者多據(jù)《說文》,釋為舉玉之祭,如《新編甲骨文字典》云:“卜辭用為動詞,舉獻(xiàn)品物之祭?!雹馕覀兺茰y,《山經(jīng)》中“嬰”很可能假借為“爯”。二者語音同屬陰聲韻,且語音相近:爯,昌母,耕部,擬音作?‘ǐ??;嬰,影母,蒸部,擬音作ǐe?。
“嬰”,《說文·女部》作“ ”,像一人舉貝之形,許慎據(jù)形體釋為“頸飾”,似不確。至于釋為“陳列”,則于典籍無據(jù)。而釋為“環(huán)繞”,盡管后世典籍中確有其例,但是在“縣嬰用桑封”中,似乎也不大合理,筆者認(rèn)為,“縣”和“嬰”當(dāng)是兩個動詞的同義連用,在這里釋為“舉”更加合理,義為“舉起并懸掛”。甲骨文有一條卜辭:“……帝 ……”(《甲骨文合集》00404)這里很可能是兩種祭祀方式的連用,屬于嬰祭,第二個字上“口”形物,很可能就是玉器(比如璧等)的一種。
注釋:
①王建軍:《從存在句再論〈山海經(jīng)〉的成書》,《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0年第2期,第139頁。
②蔡元培:《說民族學(xué)》,《一般雜志》,1926年第12期,第69頁。
③《十三經(jīng)》中,“祭”作祭祀的統(tǒng)稱有1252例(三禮最多,《周禮》268例,《儀禮》373例,《禮記》451例,而“祠”才35例)。見方金花:《〈山海經(jīng)·山經(jīng)〉祭禮字詞研究》,廈門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06年。
④羅振玉:《殷墟書契考釋》,中華書局,2007年,第53頁。
⑤郭璞注:“玉加彩色者也,尸子曰:吉玉大龜。”見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23頁。
⑥郭璞云:“玉有五彩者也。或曰,所以盛玉藻藉也。”郝懿行云:“藻玉已見于《西次二經(jīng)·泰冒山》。此藻疑當(dāng)與璪同,《說文》云:璪,玉飾如水藻之文也?!币娫?《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50-151頁。
⑦《類纂》正編43頁9卷埋下,轉(zhuǎn)引自于醒吾:《甲骨文字詁林》,中華書局,第1529頁。
⑧吳其昌:《殷墟書契粹詁》,三晉出版社,2007年,第349頁;孫海波:《甲骨文編》,北平快佛燕京社,1934年,第21頁;饒宗頤:《殷代貞卜人物通考》,香港大學(xué)出版社,1959年,第560頁;屈萬里:《〈殷墟文字甲編〉考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48年,第129頁。也有不同看法的,于省吾釋作“陷”,裘錫圭釋為“坎”,《古文字研究》第4輯,第162-163頁,《新甲骨文編》從之。
⑨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中華書局,第1531頁。
⑩劉興隆:《新編甲骨文字典》,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3年,第239頁。
[1]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清]郝懿行.山海經(jīng)箋疏[M].成都:巴蜀書社出版,1985.
[3]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M].北京:中華書局,1996.
[4]劉興隆.新編甲骨文字典[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3.
[5]方金花.《山海經(jīng)·山經(jīng)》祭禮字詞研究[D].廈門:廈門大學(xué),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