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傲

(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9)

“不可或缺”是當下書面語中使用較多的一個詞，義為不可缺少、必須具備。然而，對于語素“或”的解釋，諸多詞典字典不盡相同，造成了一定的混亂?，F(xiàn)簡要羅列一些詞典的解釋(只摘錄相關(guān)義項):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1版①、第2版②“或”字下解釋為:〈書〉稍微:不可或緩，不可或忽。

第3版③、第4版④“或”字解釋同上，例句改為不可或缺，不可或忽。

第5版“或”字下標注了詞性:〈書〉副 稍微:不可或缺︱不可或忽⑤。

第6版，“或”字解釋和標注與第5版相同⑥。另外，在“不”字下列有“不可或缺”一詞，釋為:不能有一點點缺失(或:稍微;略微)⑦。

《新華詞典》“不”字下列有“不可或緩”(“不可或緩”之“或”與“不可或缺”同):不容許有一點兒拖拉延緩⑧?！盎颉弊窒铝袃蓚€義項:1．或者、也許，表示選擇或不肯定的口氣;2．某人，有人⑨。

《漢語成語大全》“不可或缺”釋為:或，有時。一時也不能缺少(某事、某物或某人)⑩。

《學(xué)生實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不”下列有“不可或缺”:不能有所短缺(或:有)??！盎颉弊窒陆忉尀?〈書〉稍微:不可或缺?。

上列詞典對“不可或缺”一詞的釋義大致相同，而對語素“或”的解釋不盡相同:《現(xiàn)代漢語詞典》標注為副詞，釋為“稍微”;《漢語成語大全》釋為“有時”;《新華詞典》所列“或”字兩個義項均與“不可或緩”的釋義不符;《學(xué)生實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前后矛盾，既釋為“有”，又釋為“稍微”。另，李小軍先生在《成語釋疑:不可或缺》一文中，將“不可或缺”及相似的“不可或V”之“或”釋為語氣助詞，認為“或”起襯足音節(jié)和加強語氣的作用［1］64。觀點多不一致，“或”的釋義有繼續(xù)研究的必要。

古代漢語中，“或”主要有以下幾種用法(與本文有關(guān)的用法):

其一，作動詞，表存在，相當于“有”。例如:

(1)何斯違斯，莫敢或遑。(《詩經(jīng)·召南·殷其雷》)

(2)開辟以來，莫或茲酷。(《后漢書·應(yīng)劭傳》)

其二，作無定代詞，一般指人，只用作主語，表示“有人”“有的人”;也可出現(xiàn)于先行詞之后，表示整體中的部分人或某個人。例如:

(3)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也。”(《孟子·滕文公下》)

(4)宋人或得玉，獻諸子罕。(《左傳·襄公十五年》)

其三，作語氣助詞或語氣副詞。否定句中，“或”常和“莫”“無”等配合使用，加強否定語氣。例如:

(5)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詩經(jīng)·小雅·天?！?

(6)殘賊公行，莫之或止。(西漢·賈誼《論積貯疏》)

關(guān)于后兩種用法，學(xué)界有不同的觀點。于富章先生《古代漢語語法新編》認為，“或”的后兩種用法與第一種用法相同，都是動詞，表存在［2］。方有國先生在《“莫之或止”解》中認為“或”的第三種用法是“實義詞”，義為“有”，相當于存在動詞“有”或者無定代詞“有”。方先生認為“有”既有動詞性又有指代作用，是指代性動詞，“或”“有”的指代用法是從動詞用法演變而來［3］?？梢?，“或”是否有后兩種用法，尚待討論研究。為了論證方便，我們姑且承認這兩種用法。而上列詞典對“或”的釋義與“或”的實際用法則顯然不符。

查考相關(guān)的語文工具書如《王力古漢語字典》《故訓(xùn)匯纂》《漢語大字典》等，“或”字均沒有“稍微”這一義項。實際上，詞典除了引“不可或缺”及相關(guān)的“不可或V”為例外，再沒有其他例證。將“不可或缺”的“或”釋為“稍微”，證據(jù)不足。無定代詞“或”主要指人，只能作主語，位于句首或先行詞之后。如若代指時間，則其所指代的時間名詞必須在句中提前出現(xiàn)。而“不可或缺”的“或”前接否定副詞，句前也沒有時間名詞出現(xiàn)。況且“或”雖說可指代別的事物，然而從實際用例看它很少指代時間?？梢姟稘h語成語大全》釋“或”為“有時”雖可勉強說通，卻缺少事實根據(jù)。

李小軍先生認為“不可或V”之“或”和上列第三種“或”字用法相同，是語氣助詞。這種觀點恐怕與事實不符。仔細觀察可知，上列語氣詞“或”均用于否定句中，且位于前置代詞賓語“爾”“之”和動詞之間，如例(6)“莫之或止”，而“不可或缺”顯然與此迥異。從實際的用例看，“不可或缺”前常有主語，而這個主語在語義上卻是“或缺”的受事對象。如李文所引“前因皇帝典學(xué)，功修正篤，李鴻章不可或離左右”(清·梁章鉅、朱智《樞垣記略》卷三)［1］64?？梢?，“不可或 V”的受事對象不在“不可或V”結(jié)構(gòu)框架之內(nèi)，而是提前于“不可或V”結(jié)構(gòu)之前，這和“無不爾或承”“莫之或止”中代詞賓語在否定詞與“或V”之間的用法有顯著區(qū)別?！澳蛑埂钡取盎颉辈灰欢ㄊ钦Z氣助詞或語氣副詞，而“不可或V”雖可以說成“不可V”，卻也不能簡單認定“或”就是語氣詞。

諸詞典之所以釋義混亂，可能是因為隨文釋義，在“不可或缺”整個詞語意思的基礎(chǔ)之上反推“或”字之義。這種在詞語意思基礎(chǔ)上推導(dǎo)組成成分(語素)意思的方法，具有很大的隨意性，容易造成許多似是而非的釋義。比如，對“或”的釋義，既可以釋為“稍微”，也可以釋為“有時”，又可釋為“語氣助詞”，各種說法看似都文從字順，實際上卻缺乏充分的依據(jù)。

“不可或缺”是歷史上形成的詞語，若要探究其確切意思，只能從其產(chǎn)生的歷史時期去尋找，并與其他結(jié)構(gòu)相同、詞義相近的詞語或短語進行比較研究。我們認為，“不可或缺”的“或”是存在動詞，表示“有”。《學(xué)生實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在解釋“不可或缺”時，既釋“或”為“有”，又解釋為“稍微”，前后矛盾。我們將作進一步的論證。

從歷史上看，“或”訓(xùn)“有”，表示存在，本為常訓(xùn)。《廣雅·釋詁》卷一:“或，有也?！蓖跄顚O廣引先秦舊訓(xùn)及典籍異文以疏證之［4］，例多不贅述。除了上文所引“或”字動詞用例，文獻中“或”訓(xùn)“有”多有其例，例如:

(7)圖厥政，莫或不艱。(《尚書·君陳》)

偽孔傳:“謀其政，無有不先慮其難?！?/p>

(8)嗚呼夙夜，罔或不勤。(《尚書·旅獒》)

孔穎達正義:“無有不勤于德?！?/p>

(9)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尚書·五子之歌》)

文獻中，“不可或V”與“不可有V”(V可以是形容詞的使動用法)出現(xiàn)于相同的句式環(huán)境，用法相同，表達的意思也相同。例如:

(10)……非若周公之制作，曲盡其美，不可或改。(宋·華鎮(zhèn)《云溪居士集·蕭曹論》)

(11)禮可過于繁，而刑不可或繁也。(清·呂熊《女仙外史》八十四回)

(12)府尹道:“死了不可復(fù)生，你不可有悔。”

(明·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七)

(13)仙家之言不可有違。(明·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四)

粗略地看，“不可有V”出現(xiàn)于兩種句式中:一是“V”的受事對象(多為動詞短語、小句等)沒有緊接“不可有V”結(jié)構(gòu)之前，如例(12);二是受事對象(多為單個名詞)緊接“不可有V”之前，如例(13)。這種區(qū)分只是為了便于論述，其實兩種句式的語義結(jié)構(gòu)是相同的，都表示某人(句表可以不出現(xiàn))不可有V受事對象(或隱含)。具體分析可知，“V”可帶受事對象，而“V+受事對象”作為動詞短語VP，又是“有”的賓語，形成“有+VP”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于“有+VP”，張文國、張能甫《古漢語語法學(xué)》認為這種結(jié)構(gòu)下的VP已經(jīng)“事物化”，成為可以指稱的對象［5］。從所舉例句來看，“或”同樣可以出現(xiàn)在上述的兩種句式之中，表達的意思與“有”相同。如例(10)，“不可或改”即“不可改周公之制作”，“周公之制作”為“改”的受事對象，“改周公之制作”在語義上又是“或”的指稱對象;例(11)受事對象“刑”位于“不可或繁”之前，與例(13)句式相同，表示不可存在“使刑法繁”這一事件。

“不可或V”與“不可有V”句式相同，語義相同。通過“不可或缺”與“不可有缺”的比較，更能顯示“或”的確切含義。例如:

(14)祖父墳塋必須祭掃，不可有缺。(清·天花才子《快心編》三集十一回)

(15)類皆為日用所需，不可或闋(缺)。(清·琴菴道人編訂《善門日用》序)

兩例“不可或(有)缺”接在小句之后，本身也可看作小句，其前沒有明顯的受事對象，因為前面的小句本身就包含了“或(有)缺”的受事對象。我們把它歸于上文所論的第一種句式之中。

(16)中道人倫不可有缺。(清刻本《新鐫楚曲十種·李密降唐》)

(17)甘旨之奉不可有缺。(明刻本《新刻出像音注薛平遼金貂記》卷一)

(18)功名皆身外物，陰德不可或缺。(清·長白浩歌子《螢窗異草·馬元芳》)

(19)兼有名筆為之表彰，則記載不可或

.缺也。(清·董華鈞《純德匯編》卷一)

例(16)、例(17)與例(18)、例(19)句式相同，“不可或(有)缺”緊接于形式主語之后，表示某人不可缺少主語所表示的內(nèi)容。主語多為名詞或名詞短語(“記載”可為名詞)，表達實際語義上的受事對象。如例(16)、例(18)形式上的主語“中道人倫”“陰德”為名詞短語和名詞，緊接于“不可有(或)缺”之前，實際上是“不可有(或)缺”的受事對象。兩句的意思是不可存在缺少“中道人倫”“陰德”這樣的行為?！坝小焙汀盎颉碧幱谙嗤慕Y(jié)構(gòu)當中，表達的意思也相同，如果將例(16)～例(19)中的“有”“或”互換，句子的結(jié)構(gòu)沒變，意義也沒有變化?？梢姡安豢苫蛉薄钡慕Y(jié)構(gòu)和意義完全等同于“不可有缺”，“或”的意思是“有”，表示存在。

不僅是“不可或缺”等同于“不可有缺”，同樣的例子還可以在下文的比較中看到:

(20)三城不可或.失，軍師又不可分勞。(清·俞萬春《蕩寇志》卷五十二)

(21)媒可無求而身不可或失。(清·林云銘《楚辭燈》卷三)

(22)此寶……可要謹藏，不可有失。(明·佘象斗《華光天王南游志傳》卷一)

(23)分付把洞小妖堅守洞門不可有失。(明·佘象斗《華光天王南游志傳》卷一)

以上是“不可或失”與“不可有失”的比較?！盎颉蓖凇坝小薄?/p>

(24)爾等各宜謹犯不可或忘。(清·魏文中《繡云閣》一百三十九回)

(25)盛不可不圖，衰不可或忘。(漢·揚雄《揚子云集·幽州牧箴》)

(26)州縣相公之恩不可有忘。(明·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九)

(27)吾宮中所囑國事不可有忘。(明·熊大木《唐書志傳通俗演義》七十七節(jié))

(28)此是至囑至囑，不可有忘。(明·許仲琳《封神演義》十回)

以上是“不可或忘”與“不可有忘”的比較?！盎颉蓖凇坝小?。

通過以上論述可知，“不可或缺”的“或”是一個存在動詞，表示“有”。在具體的句子中，“存在”的意味比較小，容易被忽視，這或許也是造成詞典釋義偏誤的一個原因。另外，“不可或缺”與“不可有缺”至少在晚清都已出現(xiàn)并廣泛使用，而只有“不可或缺”使用至今并被當下詞典作為成語收錄，這跟“或”的書面色彩濃厚，“有”的口語色彩較多有關(guān)?！安豢苫蛉薄北容^典雅，富有文言色彩，因而在當下的書面語體中廣泛使用。

注釋:

①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1版)，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第507頁。

②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2版)，商務(wù)印書館，1985年，第515頁。

③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3版)，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第576頁。

④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4版)，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第576頁。

⑤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第623頁。

⑥⑦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第592－593頁，第109頁。

⑧⑨《新華詞典》編纂組:《新華詞典》，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第69頁，第378頁。

⑩梅萌:《漢語成語大全》(第2版)，商務(wù)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11年，第144頁。

??《學(xué)生實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編委會:《學(xué)生實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崇文書局，2008年，第93頁，第392頁。

［1］ 李小軍．成語釋疑:不可或缺［J］．語文建設(shè)，2009(5):63 －65．

［2］ 于富章．古代漢語語法新編［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7:113－116．

［3］ 方有國．上古漢語語法研究［M］．成都:巴蜀書社，2002:284－288．

［4］ ［清］王念孫．廣雅疏證［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6．

［5］ 張文國，張能甫．古漢語語法學(xué)［M］．成都:巴蜀書社，2003:7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