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
“俗!”經(jīng)常被現(xiàn)代人掛在嘴邊,但是你有沒有仔細想過,怎樣才是俗氣呢?錢鍾書先生的這篇文章機智幽默地為我們道出了“俗”的性質(zhì)。讀過之后,相信你會不禁頷首。
找遍了化學(xué)書,在炭氣、氧氣以至于氯氣之外,你看不到俗氣的。這是比任何氣體更稀淡、更微茫,超出于五官感覺之上的一種氣體,只有在文藝里和社交里才能碰見。文藝里和社交里還有許多旁的氣也是化學(xué)所不談的,例如寒酸氣、泥土氣。不過,這許多氣都沒有俗氣那樣難捉摸:因為它們本身雖然是超越感覺的,它們的名字卻是藉感覺中的事物來比方著,象征著;每一個比喻或象征都無形中包含一個類比推理,所以,顧名思義,你還有線索可求。說到酸氣,你立刻聯(lián)想著山西或鎮(zhèn)江的老醋;說起泥土氣,你就記憶到夏雨初晴,青草池塘四周圍氤氳著的氣息。但是俗氣呢?不幸的很,“氣”已是夠空虛的了,“俗”比“氣”更抽象!所以,有亞爾特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先生的機伶,在《文學(xué)中之俗氣》那本小冊子里,他也不能抓住俗氣,像孫行者抓住妖風(fēng)一般,把鼻子來辨別滋味。
赫胥黎先生以為俗氣的標準是跟了社會階級而變換的;下等社會認為美的,中等社會認為俗不可耐,中等社會認為美的上等社會認為俗不可耐,以此類推。又說:“俗氣就是流露出來的一種下劣性?!边@上中下階級想是依照知識程度來分的,每一個階級又分好多層,上等之上,下等之下,還有階級,大概相當(dāng)于利馥絲(Q.D.Leavis)《小說與讀者》一書中高眉、平眉、低眉的分別;若說根椐銀行存款的多少來判定階級,赫胥黎先生斷不至于那樣勢利的。
俗氣跟著社會階級來變換的,不錯!不過,赫胥黎先生的說法只讓我們知道俗氣產(chǎn)生的淵源,沒有說出俗氣形成的性質(zhì),只告訴我們怎么樣有俗氣,并沒有講清什么是俗氣。“一種下劣性”是什么,我們根本就不懂;把它來解釋俗氣,真是ignotum per ignotius了。因此,我們的問題是:上等社會批評東西“甲”俗,中等社會批評東西“乙”俗,下等社會批評東西“丙”俗,(盡許此階級認為俗的就是較下的階級認為美的),它們批評為俗的東西雖不同,它們批評為俗是相同的,這個相同是到什么程度?換句話說:當(dāng)一個上等社會的代表人物看見他認為俗的事物時,一個中等社會的代表人物看見他認為俗的事物時,和一個下等社會的代表人物看見他認為俗的事物時,他們?nèi)齻€人的心理反應(yīng)或感想一定是相同的,否則決不會同聲說:“俗!”這三個不同的事物中有什么相同的品質(zhì)使這三個不同的人發(fā)生相同的感想?對于清潔成癖的人,天下沒有一樁東西是不臟的;同樣,俗的東西的多少也跟一個人的風(fēng)雅的程度成為正比例,但是,不管他評為“俗”的東西的數(shù)量的大小,這許多東西里一定有一個像算學(xué)中的公因數(shù),做他的批評的根據(jù)。
赫胥黎先生討厭坡(Edgar Poe)的詩,說它好比戴滿了鉆戒的手,俗氣迎人。這一個妙喻點醒我們不少。從有一等人的眼光看來,濃抹了胭脂的臉,向上翻的厚嘴唇,福爾斯大夫(Falstaff)的大肚子,西哈諾(Cyhano)的大鼻子,涕澌交流的感傷主義,柔軟到擠得出水的男人,鴛鴦蝴蝶派的才情,蘇東坡體的墨豬似的書法,乞斯透頓(Chesterton)的翻筋斗似的詭論,大塊的四喜肉,還有——天呀!還有說不盡的etc.etc.,都跟戴滿鉆戒的手一般的俗。這形形色色的事物間有一個公共的成分——量的過度:鉆戒戴在手上是極悅目的,但是十指尖尖都拶(zǎn)著鉆戒,太多了,就俗了!胭脂擦在臉上是極助嬌艷的,但是涂得仿佛火燒一樣,太濃了,就俗了!肚子對于人體曲線美是大有貢獻的,但是假使凸得像掛了布袋,太高了,就俗了!以此類推。同時我們胸中還潛伏一個道德觀念:我們不贊成一切夸張和賣弄,一方面因為一切夸張和賣弄總是過量的,上自媒人的花言巧語,下至戲里的丑表功,都是言過其實、表過其里的。另一方面也因為人家的夸大反襯出我們的渺小來,所以我們看見我們認為過當(dāng)?shù)氖挛?,我們不知不覺地聯(lián)想到賣弄,不管那樁事物確是在賣弄(像戴滿鉆戒的手)或是出于不得已(像大肚子)。因此,我們暫時的結(jié)論是:當(dāng)一個人認為一樁東西為俗的時候,這一個東西里一定有這個人認為太過火的成分,不論在形式上或內(nèi)容上。這個成分的本身也許是好的,不過假使這個人認為過多了,包含這個成分的整個東西就要被認為俗氣。所以,俗氣不是負面的缺陷,是正面的過失。骨瘦如柴的福爾摩斯是不會被評為俗的,肥頭胖耳的福爾斯大夫便難說了。簡單樸實的文筆,你至多覺得枯燥,不會嫌俗的,但是填砌著美麗詞藻的嵌寶文章便有俗的可能。沉默冷靜,不會應(yīng)酬的人,你至多厭他呆板,偏是有說有笑,拍肩拉手的社交家頂容易變俗。雷諾爾慈(Joshua Reynolds)爵士論羅馬宗和威尼斯宗兩派繪畫的優(yōu)劣,也是一個佐證:輕描淡掃、注重風(fēng)韻的畫是不會俗的,金碧輝煌、注重色相的畫就跡近賣弄,相形之下,有些俗氣了。批評家對于他們認為“感傷主義”的作品,同聲說“俗”,因為“感傷主義是對一樁事物過量的反映”——這是瑞恰慈(I.A.Richards)先生的話,跟我們的理論不是一拍就合么?俗的意思是“通俗”,大凡通俗的東西都是數(shù)量多的,價錢賤的;照經(jīng)濟常識,東西的價值降賤,因為供過于求,所以,在一個人認為俗的事物中,一定有供過于求的成分——超過那個人所希望或愿意有的數(shù)量的成分。從“通俗”兩個字,我們悟到俗氣的第二個特點:俗的東西就是可以感動“大多數(shù)人”的東西——此地所謂“大多數(shù)人”帶著一種譴責(zé)的意味,不僅指數(shù)量說,并且指品質(zhì)說,是卡萊爾(Carlyle)所謂“不要崇拜大多數(shù)”的“大多數(shù)”,是易卜生(Ibsen)所謂“大多數(shù)永遠是錯誤的”的“大多數(shù)”。
綜括以上來說,假使一個人批評一樁東西為“俗”,這個批評包含兩個意義:(一)他認為這樁東西組織中某成分的量超過他心目中以為適當(dāng)?shù)牧俊#ǘ┧J為這樁東西能感動的人數(shù)超過他自以為隸屬著的階級的人數(shù)。
李中一薦自《寫在人生邊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