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斌
(湖北文理學院 文學院,湖北襄陽 441053)
樂府詩批評中的“箋釋類批評”,就現(xiàn)所存見之材料言,應是肇始于清初的顧有孝《樂府英華》一書。所謂“箋釋類批評”,主要是相對于“題解類批評”而言,即其與“題解類批評”雖然均是針對某一樂府詩而為,但“題解類批評”的重點是對“四本”(即“本題”、“本事”、“本義”、“本文”)的勾勒與闡述,而“箋釋類批評”則重在對樂府詩的詩意、歷史事實、典故、語詞等進行考釋。“箋釋類批評”雖然也論樂府詩的藝術,但所占比例卻是要明顯地少于對意旨等之探求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樂府藝術論”乃屬于“專論類批評”的范疇,即其主要是詩話、序跋等所關涉的重點。從形式的角度而論,“箋釋類批評”又有“箋評”、“箋釋”、“箋注”之分,但也并非完全各自獨立,而是互有關聯(lián),如朱嘉徵《樂府廣序》即為這方面的典型代表。顧有孝《樂府英華》中的“箋釋類批評”,主要采用了兩種方式在運作,一是嵌入詩句中的“小字注”(兼有評、注的特點),一為置于詩末的“篇末評”,而據(jù)此二者,又可知《樂府英華》之“箋釋類批評”,實際上是以“箋評”為主的。四庫館臣認為《樂府英華》“每章下略加注釋,而附與評語”云云[1],即是就其“箋評”之特點而言,但其認為“每章下略加注釋”則并不準確,因為《樂府英華》中的注釋,全部是以雙行小字夾注于詩中的形式存在,而并不是每章之下“略加注釋”的。
顧有孝(1619—1689),字茂倫,號雪灘釣叟、雪灘頭陀,今江蘇蘇州人,明末諸生。清圣祖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舉博學宏詞,不就,以遺民終身。《吳江縣志》卷三十三《隱逸傳》于顧有孝的生平行事略有所載,其云:
有孝字茂倫,游華亭陳子龍之門,子龍死國難,有孝亦謝諸生。嘗以吳中詩習多漸染鐘、譚,與徐白、潘睦、俞南史、周安、顧樵輩過從商榷,一以唐音為宗,遂選刻《唐詩英華》,時詩體為之一變。繼有《五朝詩英華》諸選,遠近爭購,由是有孝名亦著。康熙中,詔舉博學宏詞之士,公卿多欲薦引之,有孝堅以病辭,乃止。后巡撫湯斌聘修府志,亦不應,垂歿。時年七十一[2]。
這一記載表明,顧有孝在清代初期的詩壇上,不僅頗具影響,而且還是一位典型的“宗唐”派。顧有孝一生著述頗豐,除其別集《雪灘釣叟集》外,另有《樂府英華》10卷、《唐詩英華》22卷、《明文英華》10卷、《江左三大家詩抄》9卷、《閑情集》6卷等行世,《吳江縣志》所言之“五朝詩英華”,所指當即此。
顧有孝之于樂府詩的批評,主要反映在《樂府英華》一書中?!稑犯⑷A》現(xiàn)所存見者,有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所藏清許間堂刻本,2001年,齊魯書社影印《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其中的第33冊即《樂府英華》,所據(jù)底本就是上海圖書館所藏之許間堂刻本。國家圖書館藏許間堂刻本,卷首附有顧有孝的《樂府英華序》一文,其中有云:
……余取諸家而參定之,自漢迄于唐,共成十卷。余攜以請正于錢宗伯牧齋先生。先生曰:“此書成,深有益于后學。夫學詩而不讀樂府,是猶觀寶而不覽河宗,登山而不升泰岱,無以充其學識,宜付梓公之同好,毋徒自作枕中秘也?!庇嗬⒉抛R短淺,未能窺古人之堂奧,不敢自信。今特壽之棃棗者,承宗伯之意也[3]。
《序》文中所提到的“錢宗伯牧齋先生”,即著名詩人錢謙益,卒于康熙三年(1664),是年,顧有孝45歲。而值得注意的是,顧有孝在《樂府英華序》中述及“今特壽之棃棗者,承宗伯之意也”時,并不曾言及錢謙益在當時已病或者已卒,如此,《樂府英華》之編撰與板梓,皆在清世祖順治晚期之際(1655—1661),當可論斷之,但確時則無考。即是說,據(jù)《樂府英華序》可知,《樂府英華》的成書與印行,乃皆在顧有孝40歲前后,也即其青年之時(另詳后)。
《樂府英華序》又有云:“樂府者,猶《三百篇》之雅、頌也?!廖?、晉、宋、齊、梁、陳、隋,以至于唐,雖其樂府題目仍舊,然各自命題,立義不同,章句亦異。夫作古題而蹈襲前人之糟粕,不能出己見,是猶學步邯鄲,效顰西子,徒貽識者之誚耳。蓋時世之升降,風氣有不得不變者。樂府自漢至唐,已經(jīng)三變。漢樂府質(zhì)樸古雅,如商彝周鼎,光彩陸離,清廟之器,魏則去古未遠,猶有騷雅遺風,兼以英才間出,各相雄長,人握隋侯之珠,家有荊山之璞,鄴下人文于斯為盛,是一變也。沿及南北朝,日尋兵戈,禮廢樂壞,即有好文之主,習尚紛華,務為淫靡,流蕩忘返,元音不作,是又一變也。至唐而李杜諸大家樂府,并創(chuàng)新聲,記載時事,扶衰起弊,橫制頹波,是又一變也?!痹谶@段文字中,顧有孝提出了有關樂府詩的三個方面的重要認識:其一是主張“作古題”者必須創(chuàng)新,否則與“學步邯鄲,效顰西子”無異;其二是認為樂府詩在自漢而唐的發(fā)展過程中,主要經(jīng)歷了三次大的變化;其三是對唐代“并創(chuàng)新聲,記載時事”的新樂府推崇有加,大力稱道。這三方面的認識,互為表里,既構成了顧有孝樂府觀最為本質(zhì)的內(nèi)核,又指導著其于《樂府英華》的編撰與箋評,因而顯得格外重要。
而據(jù)《樂府英華序》還可知,顧有孝編撰《樂府英華》時,乃是集諸家之長而為?!缎颉肺脑?“自漢、魏以來,樂府有數(shù)十家,最著者有郭茂倩之《樂苑》,左克明之《樂府》,吳兢之《樂錄》,郗昂之《解題》,沈建之《廣題》,徐獻忠之《樂府原》,各有意見。余取諸家而參定之,自漢迄于唐,共成十卷。”所舉樂府書,由李唐而朱明,足見顧有孝“參定”之廣博。但《序》文中所言之樂府書名,卻又多有訛誤,如將郭茂倩《樂府詩集》作“《樂苑》”,將左克明《古樂府》作“《樂府》”,將吳兢《樂府古題要解》作“《樂錄》”等,即皆為其例。雖然如此,但并沒有影響顧有孝對諸家“意見”的參考,這從錢謙益之于《樂府英華》稿本的充分肯定,即略可獲知。
《樂府英華》所收樂府詩共10卷10類,即每卷一類,這種情況的收錄,在由唐而明的“數(shù)十家”樂府書中,是并不多見的,即如有清一代的樂府詩總集,也無不如此。其所分之10類樂府詩,依序為:“郊廟歌辭”、“燕射歌辭”、“鼓吹歌辭”、“橫吹歌辭”、“相和歌辭”、“清商曲辭”、“舞曲歌辭”、“琴曲歌辭”、“雜曲歌辭”、“近代歌辭”。這完全是依照《樂府詩集》的分類與編排次序而為,只不過是減掉了最后的“雜歌謠辭”與“新樂府辭”而已?!稑犯⑷A》每一類“歌辭”(或“曲辭”)所收之樂府詩,又基本上是對《樂府詩集》同類之作的一次遴選,這些遴選出來的樂府詩,在顧有孝看來,即成為了樂府詩的“英華”,故將其編為一集時,取名《樂府英華》。如卷一“郊廟歌辭”共收“郊廟樂府”130首,除《漢安世房中歌》十七章外,其馀即全部來源于《樂府詩集》,這一實況表明,《樂府英華》不僅與《樂府詩集》之間的關系甚為密切,而且也是其于“選擇類批評”中所體現(xiàn)出的一個重要特點。所以,《樂府英華》所選錄的1000多首樂府詩,就其所分之10類而言,是足堪為“漢唐樂府”之代表的。此則表明,顧有孝是頗具詩選家之眼光的。
與《樂府詩集》所不同的是,《樂府英華》在批評的形式上,除了采用傳統(tǒng)的“題解類批評”之外,還首創(chuàng)了“箋釋類批評”,而且,其中的“箋釋類批評”,又是以“箋評”為主的。雖然,在郭茂倩《樂府詩集》、左克明《古樂府》、徐獻忠《樂府原》、梅鼎祚《古樂苑》等樂府詩的總集之“題解類批評”中,也偶爾有屬于“箋釋”范疇的文字,但其卻并不能稱之為“箋釋類批評”。而《樂府英華》則不然?!稑犯⑷A》中的“箋釋類批評”,就其形式以言,乃與“題解類批評”毫無關聯(lián),即其之“箋釋”,主要是以“小字夾評夾注”與“篇末評”兩種形式來完成的(《樂府英華》中的“小字夾評夾注”以注為主,評則次之)。這是樂府詩批評史上的一種前所未有的批評方式,其之肇始與產(chǎn)生,應與明末清初風起云涌的小說批評大相關聯(lián)(可參拙著《四大奇書研究》第236—252頁)。按顧有孝所生長與生活的蘇州,在明、清兩朝均為小說刻印最為繁盛之地,如李贄批點本《水滸傳》、金圣嘆批點本《水滸傳》、毛宗崗批評本《三國演義》等,就皆曾板梓于蘇州,所以,顧有孝《樂府英華》之“箋評”在形式上受其影響或啟發(fā)者,也就勢所必然。此外,明代中、晚期之際所推出的各種批評本詩歌總集,如馮唯納《古詩紀》,以及鐘惺、譚元春編輯并評點的《古詩歸》、《唐詩歸》等,對顧有孝編撰《樂府英華》也是曾產(chǎn)生過較大之影響的,這從《樂府英華》之“箋評”多引“詩紀云”、“鐘惺云”、“譚元春云”等,即可準確獲知。正因為有此兩方面的原因,故而使得顧有孝在《樂府英華》的評點中,乃首次推出了“箋釋類批評”這一全新的批評樣式。
《樂府英華》中的“箋釋類批評”,就其特點而言,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
(一)解析樂府詩意而中的者眾。此為《樂府英華》“箋評”之大端,即其所“評”所“注”者,多為顧有孝對某一樂府詩題旨的具體認識,而且大都以精準為能事。如于卷三李白《將進酒》一詩中的“岑夫子,丹丘生”下有“小字注”云:“岑是岑參,丹丘即元丹丘,白友此二人,故指之?!边@一注釋,強調(diào)了李白與“岑夫子,丹丘生”的過從關系,對把握此詩之題旨乃是大有裨益的。而其“篇末評”則云:“任達放浪,近于蕩矣。然白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以為此解慰之詞也?!保?]這27個字,共包含著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任達放浪,近于蕩矣”,是對李白個性的描述;“然白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是對李白不幸遭際的婉惜;“以此為解慰之詞也”,則為對此詩所寫之“本原”的揭示。綜此三者而觀,則李白的這首《將進酒》之所寫,即得以清晰之展現(xiàn)。又如同卷《君馬黃》的“篇末評”為:“此詩其傷朋友之缺乎?應是白遭讒被謗之時作?!保?]對于李白此詩之所寫,前人多無解,唯明人胡震亨《李詩通》認為“以喻交之不終”(參見王琦注本《李太白全集》卷六),顧有孝所云“其傷朋友之缺乎”,即與其頗相類,而“應是白遭讒被謗之作也”,亦與胡震亨所言一致(參見詹鍈《李白詩文系年》“至德二載”條),可見,顧有孝對李白這首《君馬黃》的“箋評”,乃是完全可以據(jù)信的。再如卷五《長歌行》的“篇末評”為:“真古詩不厭其平。此言人之待時,猶葵之待日也?!保?]以“真古詩”評價《長歌行》者,已獨出機杼,而“此言人之待時,猶葵之待日也”,則從比興的角度揭示出了其之本旨,堪值稱道。又卷八李白《山人勸酒》之“篇末評”為:“白為明皇欲廢太子瑛而作也?!保?]李白《山人勸酒》之寓意,在清代及其前,說者紛紜,言“為明皇欲廢太子瑛而作也”,即為其中之一者,且最早為元人蕭士赟提出,顧有孝持此說者,實際上是對蕭士赟說的一種支持。類此四例者,在一部《樂府英華》的“篇末評”中,乃比比皆是,茲罷舉之。
(二)內(nèi)容豐富、形式多樣的小字注?!稑犯⑷A》中的“小字注”,一般說來,其篇幅都很小,多者近30字,少則只有3字,但所涉及的對象與所“箋釋”的內(nèi)容,卻相當廣泛,舉凡???、注音、釋詞、評點等,乃應有盡有。以校勘為例,如卷四《木蘭詩》于“旦辭爺娘去”之“旦”下有注云:“一作‘朝’?!庇帧百p賜百千強”之“賞賜”下有注云:“一作‘賜物’?!庇帧澳咎m不用尚書郎”下有注云:“一作‘欲與木蘭賞,不愿尚書郎’?!庇帧半p兔傍地走”之“雙”下有注云:“一作‘兩’?!边@些注釋的存在,不僅是顧有孝細心編撰《樂府英華》的一種見證,而且對于考察《木蘭辭》的流傳與句式演變等,乃是不無啟迪作用的,特別是“木蘭不用尚書郎”曾一度為兩句五言詩的事實,更是一種極具校勘學價值的例證。次看評點?!靶∽肿ⅰ敝械脑u點,主要是針對某一句或某幾句詩而發(fā),且大都具有言簡意賅、畫龍點睛等特點。仍以《木蘭詩》為例,其中的“小字注”評點即有六條之多。如“問女何所思”至“女亦無所憶”四句,其下“小字注”為:“四語妙妙?!庇凇安宦劆斈飭九暎勓嗌胶T鳴啾啾”下有注云:“兩行忽入浩然?!庇钟凇叭f里赴戎機”至“壯士十年歸”六句下有注云:“數(shù)語忽似律?!眱H就這幾例而言,已是將《木蘭詩》的語言之妙,風格之變,句式之“律”,逐一加以揭示,這對于讀者把握是詩的藝術特點,是有著不可低估的作用的。再看注音?!稑犯⑷A》中的注音,一般都是與釋詞互為關聯(lián)的,即“小字注”中的注音、釋詞大都同時而為,如卷五《烏生》有“唶我秦氏家”一句,其“唶”下有注云:“音‘惜’,嘆聲。”即為其例。又如卷七《采菱曲》“雕輜傃平隰”之“傃”下有注云:“音素,向也?!币廊皇亲⒁?、釋詞兼為。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三)引他書之評而幾無改動。引錄他人之言與他書之評,以進行樂府詩的“題解類批評”,乃自古而然,如陳朝智匠《古今樂錄》一書,即為這方面的代表作?!稑犯⑷A》雖然也屬如此,但其卻與《古今樂錄》又有著較為明顯之區(qū)別,原因是《古今樂錄》所引錄的內(nèi)容,主要表現(xiàn)在對樂事、樂工、樂器、樂舞等方面的記述與分類,而《樂府英華》之引錄,則重在對樂府詩藝術的述評與品鑒等。而尤值注意的是,《樂府英華》之所引,幾乎都屬于原文照抄,而少有撮其大意而為者,如卷四《隴頭流水歌》之“篇末評”引“鐘惺云”:“二語(指“手攀弱枝,足逾弱泥”二句—引者注),漢樂府妙境。二‘弱’字,雨雪饑渴之苦在其中?!保?]同卷《瑯琊歌八曲》其七之“篇末評”引“譚元春云”:“游客讀之心孤,地主讀之情長?!庇志砦濉扼眢笠分捌┰u”引“唐子西云”:“古樂府命題,皆有主意。后人用樂府為題者,直當代其人而措詞,如《公無渡河》,須作妻止其夫之詞。太白輩或失之,唯退之《琴操》得體。”[9]這三條“篇末評”,經(jīng)過比對可知,其一引自《古詩歸》卷十四鐘惺評語,一引自《古詩歸》卷十四譚元春評語,一引自強幼安述《唐子西文錄》之第一條,皆屬于對原文的照抄,且一字不漏,而又一字不易。這種情況的引錄,在宋、元、明、清諸多的樂府詩總集所引他書之評中,是并不多見的。此則表明,在文獻資料的引用方面,顧有孝所持態(tài)度乃是相當嚴謹?shù)摹?/p>
以上所述表明,《樂府英華》中的“箋釋類批評”,是確屬有其自身特點的。而這些特點的存在,既體現(xiàn)了樂府詩批評在清初的發(fā)展與變化,又是顧有孝創(chuàng)新意識在樂府詩批評中的一種具體反映,而或此或彼,都是堪值稱道的。
在樂府詩批評史的長河中,自西漢揚雄《琴清英》始,“題解類批評”即伴隨著歷朝歷代的樂府詩總集而存在,而發(fā)展變化,其間,雖然也產(chǎn)生了如吳兢《樂府古題要解》之類的專門性題解著作(即沒有收錄樂府詩),但就批評的類別言,其仍然屬于“題解類批評”的范疇,而與“品第類批評”、“專論類批評”等批評形式相區(qū)別。至于“整理類批評”與“選擇類批評”,則因各種樂府詩總集的編撰,而相互關聯(lián),共同發(fā)展,并與“題解類批評”相始終。所以,從總的方面講,清代以前的樂府詩批評,因樂府詩總集的大量編撰印行,而使得“題解類批評”發(fā)展迅猛,風光無限。但當顧有孝《樂府英華》問世后,這種傳統(tǒng)的批評狀況,即因“箋釋類批評”的勃興而得以改變,并發(fā)展為以“箋評”、“箋釋”、“箋注”為主的多種批評樣式(也有相互交融者),從而結束了“題解類批評”一統(tǒng)樂府詩總集批評的局面。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著作,則有朱乾《樂府正義》(“箋評”)、朱嘉徵《樂府廣序》(“箋釋”)、黃節(jié)《漢魏樂府風箋》“箋注”等專書。雖然,這些樂府詩專書中也有篇幅或長或短的題解存在,但這些題解已并不屬于作者進行批評的主要形式了,故而有的只是一種極簡略的詩題(曲調(diào))介紹,或者是對“本事”的簡要交待。因之,這種題解之于讀者而言,顯然只是在可有與可無之列的,原因則為其于樂府詩題旨的把握與藝術之品鑒等,并不能起到應有的導讀作用。
“箋釋類批評”的出現(xiàn),使樂府詩總集批評的形式得以徹底改變。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箋釋類批評”對每首樂府詩的批評文字,不是如“題解類批評”那樣置放于詩題之下,或者詩題與詩歌本文之間,而是在詩歌本文的詩句之后(此指“小字注”)與篇末,從而形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批評格局。其次,就批評的內(nèi)容言,誠如本文開首所言,“箋釋類批評”主要是對樂府詩的題旨、語詞、典實與藝術等所進行的考析或詮釋,其相對于“題解類批評”對“本事”等“四本”之勾勒,所批評的內(nèi)容顯然是更為豐富與更為全面的。此則表明,“箋釋類批評”在形式與內(nèi)容兩個方面,都是有別于“題解類批評”的。藉此而觀,可知“箋釋類批評”之于樂府詩的批評,其實是在對每一首樂府詩所進行的多維立體之觀照,這一特點在朱嘉徵《樂府廣序》等著作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而從對詩意的理解、題旨的把握、藝術的品鑒等方面以論,“箋釋類批評”較之“題解類批評”,則更是有助于人們對樂府詩的品鑒與賞讀的。僅就這一方面來說,顧有孝之于《樂府英華》所推出的“箋釋類批評”這一新的批評形式,以及由此而對全書樂府詩所進行的箋釋批評,誠如上引《樂府英華序》中錢謙益之所言,乃是確屬“深有益于后學”的。
而更為重要的是,顧有孝《樂府英華》所首創(chuàng)的“箋釋類批評”,不僅拓展了清代樂府詩批評的形式領域,并且還標志著樂府詩批評的組織結構體系,在有清一代得以更進一步之健全與完善。由于“箋釋類批評”之于樂府詩的批評,更注重的是對其題旨、比興、作法、語詞等方面的考釋與箋評,因而也就更能受到當時人們的喜愛與推崇,正因此,以“箋釋”的形式進行樂府詩批評,即成為了批評家們的一種最愛。所以,自顧有孝《樂府英華》始,“箋釋類批評”便以一種具有主流特點的批評形式,出現(xiàn)在清代中、后期的樂府詩批評之中,并藉此推出了一批深有影響的專書,如上舉朱乾《樂府正義》、朱嘉徵《樂府廣序》、黃節(jié)《漢魏樂府風箋》,以及曾廷枚《樂府津逮》、莊祖述《漢短簫鐃歌曲句解》、陳本禮《漢樂府三歌箋注》、王先謙《漢鐃歌釋文箋正》等,即皆為其例。而還值注意的是,這些樂府詩專書相互之間的影響,也是比較明顯的,如黃節(jié)《漢魏樂府風箋》之“集評”,自始至終引錄朱嘉徵《樂府廣序》之“箋釋”的事實,即足以說明之。所以,從總的方面講,顧有孝《樂府英華》之“箋釋類批評”,對于清代中、后期的樂府詩批評,特別是對于樂府詩總集類的批評,乃是產(chǎn)生了相當廣泛之影響的。
但《樂府英華》也存在著一定程度的缺憾,如沒有收錄唐代的新樂府即為其中之一。對于唐代的新樂府,如上所述,顧有孝在《樂府英華序》中乃曾大加稱道,不僅認為其具有“記載時事,扶衰起弊,橫制頹波”等特點,而且還稱之為“樂府自漢至唐,已經(jīng)三變”中的一變,然全書卻沒有一首新樂府。所以,王運熙《樂府詩述論》對此特地指出,顧有孝在《樂府英華序》中,“于唐人新樂府甚為推崇,書中乃屏新樂府不錄,殊為可怪?!保?0]這一實況表明,顧有孝于《樂府英華》中的所作所為,實際上是與其樂府認識觀存在著較大之差異的。至于《樂府英華》中的“箋釋”(主要指“篇末評”)多引鐘惺、譚元春《古詩歸》評語,而使其之所見“纖巧而空泛”者,王運熙《樂府詩述論》亦已言之。但需加指出的是,顧有孝之“箋釋”如鐘、譚評語“纖巧而空泛”者,就《樂府英華》全書而言,實則只存在于對南朝樂府的“箋釋”方面,如卷六《雙行纏》之“篇末評”等,而非是全部的“篇末評”之評語,如上舉對李白諸樂府詩題旨的解析,即與“纖巧而空泛”毫無關聯(lián)。又,上引《吳江縣志》有云:顧有孝“嘗以吳中詩習多漸染鐘、譚,與徐白、潘睦、俞南史、周安、顧樵輩過從商榷,一以唐音為宗,遂選刻《唐詩英華》,時詩體為之一變。”但從《樂府英華》多引“鐘、譚”評語之實際情況考察,可知《樂府英華》之編撰,當為顧有孝在青年時之所為。而此,與《樂府英華序》言《樂府英華》之未刊稿受到錢謙益之賞識者,則正相扣合。
《樂府英華》作為樂府詩批評史上的第一部“箋釋類批評”專書,其中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乃是無需諱言的,但從宏觀的角度審視,其于健全樂府詩批評組織體系所作出的貢獻,以及因此而產(chǎn)生的種種影響,卻是遠比其問題要重要許多的。而《樂府英華》所具有的批評價值,也正在于此。
[1]永瑢.四庫存全書總目(卷一九三,總集類存目三)[M].北京:中華書局,1965.
[2]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集部,總集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顧有孝.樂府英華序[O]//樂府英華(卷首).國家圖書館藏清許間堂刻本.
[4]顧有孝.樂府英華(卷三)[O].國家圖書館藏(清)許間堂刻本.
[5]顧有孝.樂府英華(卷三)[O].國家圖書館藏(清)許間堂刻本.
[6]顧有孝.樂府英華(卷五)[O].國家圖書館藏(清)許間堂刻本.
[7]顧有孝.樂府英華(卷八)[O].國家圖書館藏(清)許間堂刻本.
[8]顧有孝.樂府英華(卷四)[O].國家圖書館藏(清)許間堂刻本.
[9]顧有孝.樂府英華(卷六)[O].國家圖書館藏(清)許間堂刻本.
[10]王運熙.漢魏六朝樂府詩研究書目提要[M]//樂府詩述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