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杰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廣州,510420)
“適者生存”的道德悖論與倫理選擇
——論杰克·倫敦的拳擊小說
鄭 杰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廣州,510420)
本文以杰克·倫敦的拳擊小說創(chuàng)作為例,借助文學倫理學批評方法,從倫理身份和倫理選擇等關(guān)鍵詞入手,闡釋拳擊場上的勝負較量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生存斗爭之間相互交織、相互影響的關(guān)系,對杰克·倫敦文學創(chuàng)作受到進化論影響的觀點提出一種新的解讀,旨在揭示杰克·倫敦在創(chuàng)作各個階段對于進化論和倫理之間關(guān)系的不同理解。具體來說,杰克·倫敦借由拳擊這一具有爭議性的體育運動,探討了自然斗爭和人類倫理之間的矛盾和對抗,其晚期作品《墨西哥人》和《深谷猛獸》脫離了早期作品《拳賽》和《一塊牛排》中對于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想的崇信?!赌鞲缛恕分欣摹叭诵浴眲倮馕吨鴤惱磉M程對自然進程的制約;而《深谷猛獸》則可被看作一則關(guān)于人從自然選擇到倫理選擇的進化過程的寓言。
進化論,社會達爾文主義,倫理,倫理身份,倫理選擇
杰克·倫敦被普遍認為是“適者生存”理論的信徒與強有力的支持者,這種觀點似乎是無需證明的。早在高中時代,杰克·倫敦就已經(jīng)讀到達爾文的《論人類的起源》和深受達爾文進化論影響的斯賓塞的《首要原則》,而杰克·倫敦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初連續(xù)發(fā)表的幾則“北方故事”和其他一些小說似乎更進一步佐證了達爾文的進化論和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對其創(chuàng)作主題和人物(或動物)形象塑造的影響。例如,《野性的呼喚》和《白牙》分別通過家養(yǎng)狗巴克回歸野性和野生狼狗白牙馴化的過程,證明了自然界中存在的“自然選擇”進化過程,而《熱愛生命》中人與狼的較量則體現(xiàn)了“弱肉強食,物競天擇”的叢林法則及其在人類社會的殘酷性和永恒性。
然而,正如達爾文的支持者對于“適者生存”這一核心理念存在諸多爭議一樣,杰克·倫敦對于達爾文的進化論并非全盤接受。其實,從詞源和詞義上來看,這一概念本身就存在模糊性。達爾文最先提出的概念是“生存競爭”(struggle for existence),斯賓塞在《物種起源》出版后不久,根據(jù)達爾文的思想提出了“適者生存”(survival of fitness)概念,這一概念被達爾文沿用添加到后來的版本中,最終形成了進化論的關(guān)鍵概念(Berkove 2011:127)。從字面意思來看,“適者”指的是適合環(huán)境的生存者,然而由于環(huán)境自身存在可變性,因此“適者”也成為一個漂浮的概念;從深層次來看,自然選擇具備偶然性和隨機性,所以“適者”并不具備倫理道德立場。顯然,將達爾文主義中自然選擇的理論用來解釋人類社會的發(fā)展,為生存競爭中的自然淘汰提供理論依據(jù),這無疑等同于將人類社會的倫理道德懸置:這也正是達爾文的進化論遭到詬病的重要原因之一。杰克·倫敦在1900年3月寫給克勞德斯利·約翰斯的信件中,提到了斯賓塞和赫胥黎關(guān)于進化論的分歧,并且認為他們之間的爭論非常重要(同上:131)。作為進化論的支持者,斯賓塞和赫胥黎的根本分歧在于,赫胥黎認為自然選擇法則并不能被應(yīng)用到人類社會中,社會的進化歸根結(jié)底是倫理的過程,這個過程的結(jié)局“并不是那些碰巧最適應(yīng)于已有的全部環(huán)境的人得以生存,而是那些倫理上最優(yōu)秀的人得以繼續(xù)生存”(1971:57)。
本文以杰克·倫敦的拳擊小說創(chuàng)作為例,借助文學倫理學批評方法,從倫理身份和倫理選擇等關(guān)鍵詞入手,闡釋拳擊場上(“自然社會”)的勝負較量和現(xiàn)實生活中(“人類社會”)的生存斗爭之間相互交織、相互影響的關(guān)系,對杰克·倫敦文學創(chuàng)作受到進化論影響的觀點提出一種新的解讀,旨在揭示杰克·倫敦在各個創(chuàng)作階段對于進化論和倫理之間關(guān)系的不同理解。具體來說,杰克·倫敦借由拳擊這一具有爭議性的體育運動,探討了自然斗爭和人類倫理之間的矛盾和對抗,其晚期作品《墨西哥人》(“The Mexican”,1911)和《深谷猛獸》(“The Abysmal Brute”,1913)脫離了早期作品《拳賽》(“The Game”,1905)和《一塊牛排》(“A Piece of Steak”,1909)中對于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想的崇信。《墨西哥人》中利威拉的“人性”勝利,意味著倫理進程對自然進程的制約,而《深谷猛獸》則可被看作一則關(guān)于人從自然選擇到倫理選擇的進化過程的寓言。
1.
杰克·倫敦是第一位在作品(如《一塊牛排》、《墨西哥人》和小說《拳賽》和《深谷猛獸》)中大量描寫拳擊運動的美國作家。遺憾的是,他的拳擊小說并未引起評論界的關(guān)注。①這大概歸結(jié)于拳擊小說在其描寫城市的作品中遠不如《鐵蹄》、《馬丁·伊登》及《約翰·巴利科恩》廣為人知,而從形式主義來解釋文本似乎也沒有很大價值。杰克·倫敦對拳擊運動的興趣并非單純源于對生命本身的崇拜,而是包含著其對倫理問題的探索和思考。因此,討論其拳擊小說,實則以管窺豹,便于我們理解杰克·倫敦對于自然規(guī)律(進化論)與人類關(guān)系(倫理學)之間關(guān)系的認識變化。
在關(guān)聯(lián)“拳擊場”和“自然社會”這一看似毫無聯(lián)系的兩個概念之前,我們有必要簡單討論拳擊作為一項體育運動在人類歷史上的爭議地位。在英文釋義中,拳擊(boxing)通常又被稱為“用拳頭進行的對抗”(Pugilism)、“拳王爭霸賽或職業(yè)拳擊賽”(Prizefighting)、以及“極致科學”(the sweet science)。關(guān)于這一運動的起源眾說紛紜,最早的文字記載見于公元前8世紀荷馬史詩《伊里亞特》。傳說,公元前約900年,統(tǒng)治者修斯曾要求兩位斗士面對面坐在椅子上,用拳頭殊死格斗,提供野蠻血腥的娛樂表演(Oats 1994:43)。公元前632年,拳擊在第23屆古代希臘奧林匹克運動會上被列為比賽項目。在古羅馬時代,拳擊成為供觀眾娛樂的競技角斗:奴隸或角斗者往往必須以死來一決輸贏。到了公元4世紀,這項運動因為其殘忍性而被古羅馬皇帝奧多雷斯廢除(同上:44)。而直到17世紀晚期,赤手拳擊才重新在英國復(fù)興。現(xiàn)代拳擊運動于19世紀中期起源于英國,隨后傳到美國。從19世紀晚期到20世紀初,職業(yè)拳擊運動出現(xiàn)在各類賭博場所,并常常遭到警察的驅(qū)散和監(jiān)控,正因為此,拳擊手和支持者們一直努力爭取讓拳擊運動合法化。一直到1904年在美國舉行的第3屆奧運會上,拳擊才成為正式比賽項目。
杰克·倫敦創(chuàng)作拳擊小說的時期(1905-1913)正值“拳擊運動合法化”這一議題在美國社會和體育界中討論最熱烈的時候,——事實上,關(guān)于“是否應(yīng)該廢除拳擊運動”的話題直到今天在美國依然有各自的陣營。②這是因為拳擊運動和倫理道德之間的矛盾顯而易見。拳擊的基本規(guī)則是通過有效的擊點或者將對方打倒來獲得最終勝利;盡管它不是最危險的體育運動(其他類似足球等運動也會給運動員帶來嚴重的傷害),然而拳擊卻是最殘酷的運動,因為它的目的就是傷害對手。無論拳擊手參與運動的目的和動機是否可用倫理道德來衡量,一旦拳擊手進入賽場,那么例如倫理禁忌、倫理責任、倫理身份和倫理情感這類維系人類社會穩(wěn)定秩序的倫理規(guī)則都必須排除在理性的考量之外,對于觀眾來說同樣如此。拳擊手之間的對抗目的便是利用對方的一切弱點將對方打倒,而觀眾被要求欣賞這種斗爭中展示的力量、技巧和毅力,而絕非同情憐憫弱者,鄙視憎恨強者。正如奧茨指出:“在拳擊比賽的過程中,‘良知’無需成為影響我們體驗的因素;同樣,它也無需成為影響拳擊手行為的因素(1994:47)。這里筆者無意探討拳擊運動的合法性問題,而是由此說明杰克·倫敦對拳擊題材的強烈興趣和拳擊運動本身體現(xiàn)的叢林法則密不可分。
這種從根本上反道德、反理智且挑戰(zhàn)人類社會倫理禁忌的運動③之所以能夠且最終合法化,很大程度上歸因于一個事實——大概沒有其他公眾運動能夠更好地展示“生存競爭”的殘酷性和非理性。拳擊手之間的勝負較量無不影射生存斗爭中你死我活的殘酷性——事實上,拳擊手在拳擊場上斃命是高概率事件,而即便在拳擊場外,拳擊手的健康也已經(jīng)受到嚴重損害。從這個角度上講,拳擊場便是“自然社會”的隱喻,遵循的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這便可以解釋杰克·倫敦小說中的拳擊手為何都具有野獸的外形特征,或者說,獸性因子④成為了他們最顯性的特征。《一塊牛排》中湯姆·金的臉帶著“斗獸的一切標志”,⑤他是“真正的動物”;《深谷野獸》中帕特的則被世人簡單且粗暴地稱呼為“野獸”;《墨西哥人》中利威拉身上的獸性便是造成他和其他革命委員成員之間隔閡、誤解和不信任的最主要原因,在他人眼中,他“好像原始人,好像野蠻的狼,咬人的響尾蛇,蟄人的蜈蚣”。在這個“自然社會”中,拳擊手的倫理身份從日常生活中剝離開來,他和社會中的自我形成鮮明的反差。湯姆·金在生活中是個“性格隨和的人”,“他不記恨,沒有敵人”,然而卻可以在拳擊場上為了取得優(yōu)勢,猛擊對手受傷且尚未痊愈的下巴。《拳賽》中的喬“天性不想傷害任何生物”,而他在拳擊場里必須擊倒對手,即便“受傷只是結(jié)果的附加品”。
在這四部作品中,杰克·倫敦探索的正是拳擊場內(nèi)(“自然社會”)和拳擊場外(“人類社會”)之間規(guī)則的矛盾和沖突,以及拳擊手在這兩種規(guī)則中轉(zhuǎn)換身份時所面對的倫理身份的錯位、困惑和抉擇。在《拳賽》和《一塊牛排》中,杰克·倫敦盡管認同“適者生存”法則同樣適用于人類社會的發(fā)展,但他同時表達出對主人公命運的深切同情。而在《墨西哥人》和《深谷猛獸》中,主人公在拳擊場上的倫理選擇則意味著倫理選擇成為自然選擇的發(fā)展階段,參與了“人類文明發(fā)展的邏輯進程”(聶珍釗2014:33)。這也正是杰克·倫敦在這幾部作品中對于達爾文-斯賓塞進化論哲學的修正性思考。
2.
《拳賽》(1905)是杰克·倫敦第一部以拳擊為題材的小說。喬熱愛拳擊,并以此貼補家用,但在未婚妻吉納維芙的要求下決定放棄拳擊賽,前提是在婚前進行最后一次比賽,并且讓吉納維芙去現(xiàn)場觀看比賽。不幸的是,喬盡管在比賽中占了上風,但最終由于場地上的水使他的腳步打滑,從而被對手乘機打倒并死去,而吉納維芙則在換衣間目睹了這一悲劇的整個過程。
對于喬而言,拳擊不僅是謀生的手段,也是生活全部的意義,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喬在拳擊場上所享受的勝利深植于人類無意識原始本性之中的斗爭之需。在原始社會中,無論是求愛還是爭奪生存資源,戰(zhàn)斗幾乎是生活的主題,勝利意味著生存。喬的勝利快感和金錢、社會地位毫無關(guān)聯(lián),正如他給吉納維芙的解釋:“比賽結(jié)束時,那時你在拳擊場上感覺很好。所有觀眾都在叫喊著、沸騰著,你知道自己是最棒的,你一點兒詐也不使還能贏得最后的勝利,因為你是最棒的”。具有嘲諷意味的是,盡管吉納維芙痛恨拳擊,然而當喬和對手在拳擊臺上對抗時,她“隱約被他身上所體現(xiàn)的自豪感撼動,對她有著難以阻擋的吸引力”。對此,杰克·倫敦在書中的解釋是,女人的“遺傳特性決定了她要尋找一個強壯的男性作為伴侶,以此來仰仗他的力量”。這段吉納維芙心理活動的描述間接地將拳擊和人類社會之初爭奪交配權(quán)的競爭聯(lián)系起來。這場比賽由此成為生存斗爭中獸性較量的隱喻。
在這部小說中,拳擊場和現(xiàn)實生活并非對立而矛盾;相反,拳擊場便是生活的影像——生活的美、脆弱、絕望、不可預(yù)計和自我毀滅性的勇氣無不孕育其中。喬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成功以及價值完全由拳擊場上的結(jié)果決定:拳擊是“唯一他有意自豪地展現(xiàn)在她面前的東西。這份工作的好處就在于,它可以為男子氣概支付報酬,并且這份報酬比其他任何人愿意支付的都要好、都要多。這份工作是他擁有她的正當理由和權(quán)利”。在喬的天性和生活中最引以為傲的東西,不是高尚的道德、幸福的家庭、美滿的愛情等因素,而是代表著力量的拳擊。他十分清楚他的經(jīng)濟地位乃至于他和吉納維芙的愛情和婚姻全部倚靠他在拳擊場上的勝利。按照這一標準,喬毫無疑問是成功的:他是拳擊場上的勝利者,也是生活中的強者。盡管他屬于工人階級,然而卻是工人階級的貴族,過著干凈體面的生活,獲得社會各界的尊重。
正因為這種“自然生活”和“社會生活”的重疊性,喬在愛情(生活)和拳擊之間的選擇暗示著他在人倫關(guān)系和叢林世界之間的選擇。迫使喬放棄拳賽無疑是極其困難的事情,因為在吉納維芙的描述中,存在喬身上的力量“比她的愛強大,讓他無法抗拒”,這種力量便是人作為動物性的體能力量。在拳擊場上,喬完成了由人到獸的變形,因為吉納維芙“根本不認識這張面孔”,這是一張鋼鐵般冷酷無情的面孔,“鋼鐵一樣的嘴,捕獸夾一樣的唇”,“眼里閃爍的光芒如同鋼鐵在閃閃發(fā)光一樣”。只有離開拳擊場,喬才能回到人性社會,這也正是吉納維芙的渴求。然而,這正是選擇的悖論所在,如果喬選擇永遠放棄拳賽,他將失去豐厚的經(jīng)濟來源、安逸的生活甚至愛情;而如果選擇留在拳擊場上,他永遠是一只不知疲倦的斗獸,失去建立家庭倫理關(guān)系的機會。盡管喬表面上答應(yīng)這是最后一場比賽,然而無論是從文中的暗示還是從以上的推理來看,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喬心里明白他不會真正放棄拳擊。由此,喬在拳擊場上的死亡便帶有了象征意義。離開拳擊場意味著選擇放棄生存斗爭,而一旦放棄了生存斗爭的信條,人便失去了社會生活的出路、目的和意義。
3.
如果說在《拳賽》中,杰克·倫敦以喬在拳賽中的死亡迫使我們直面人類社會中生存斗爭的不可回避性和“適者生存”原則的統(tǒng)領(lǐng)地位,那么在《一塊牛排》中,拳擊場上的輸贏之爭則以更加真實無情的方式展示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生存法則。主人公湯姆·金在拳臺上度過二十多年時間,曾獲得新南威爾士的重量級冠軍,但如今他窘迫到無法為家里人提供基本生計,甚至沒錢吃上一塊牛排以便為接下來即將開始的比賽儲備力氣。中年的湯姆·金和青年拳手桑德爾之間的比賽,不僅是力量的較量也是時間的較量。盡管湯姆·金以巧計和智慧彌補了精力和體力的不足,然而他畢竟老了,終因體力不支而敗下陣來。
《一塊牛排》打破了慣常關(guān)于拳擊的文學敘事,因為在拳擊比賽中,從痛苦到勝利不僅是作家、拳擊手也是讀者的希望。正如湯姆·金是拳擊場上的失利者,他也是生活中的失敗者。杰克·倫敦在這篇故事中用最直白的方式展示了這樣一個道理:如果你無法用“古老、原始、堂皇、動物般的方式,用戰(zhàn)斗來爭取”生存資料,那么你便會在自然的選擇中被淘汰。湯姆·金在拳賽前吃完了家里僅存的面包,這面包也是妻子向?qū)γ娴泥従咏鑱淼?而他的妻子和孩子們還餓著肚子。他在出發(fā)去比賽前曾下定決心,“到外面黑夜里為他的老伴和小家伙們掙點肉來吃”。我們很難想象失敗的湯姆·金回到家里以后的景象——沒有食物,湯姆·金因為受傷在一段時間內(nèi)都無法工作,一家人成為適應(yīng)生存環(huán)境的人,他們的悲慘命運似乎已然注定。
然而在這種鋼鐵般冰冷的筆觸中,我們似乎可以察覺文字之下的隱藏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顯然有別于《拳賽》中的作者立場。盡管杰克·倫敦保持中立客觀的態(tài)度去描述湯姆·金和桑德爾的比賽,然而故事開篇關(guān)于湯姆·金家窮困潦倒、一貧如洗的日常生活寫照,以及他妻子在鄰居家借討食物和他借錢被拒的具體描寫,間接地引導并構(gòu)筑了讀者對湯姆·金遭遇的同情。而當湯姆·金在賽后“流著淚”走回家的時候,我們既同情他的悲劇命運,也感嘆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人之間冷漠的金錢關(guān)系。如果不是湯姆·金的借款被一次次拒絕,他很有可能在賽前補充能量而獲得勝利。湯姆·金的失敗當然源于年齡和體力上的失利,然而眾人的冷漠和拒絕幫助則是拳臺上失敗的直接原因。
湯姆·金的淚水則象征著人性的喚醒,因為在這一刻他明白了老比爾——他曾經(jīng)的敗將——“為什么在更衣間哭泣”。對于過去的湯姆·金而言,“打拳是他的一番事業(yè)。在拳擊臺上,他把人打傷、打殘,甚至打死,但是不含惡意。這不過是普普通通的生意經(jīng)”。這便解釋了他為何曾在打敗老比爾后“笑了起來”,因為在這種獸性的較量斗爭中,遵循的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倫理道德規(guī)范毫無立身之處。湯姆·金的淚水體現(xiàn)了一種倫理認識,當他轉(zhuǎn)換身份,不再將老比爾看作是“殊死搏斗”中的對手時,他深切地體會到同類的絕望和悲傷。正是這種感受力的產(chǎn)生在他和老比爾以及其他老拳手們之間建立了一種倫理關(guān)系;也正是在這一刻,他完全脫離了獸性。盡管這種倫理關(guān)系并不會改變故事的結(jié)局和杰克·倫敦傳達的關(guān)于人類社會中“最強者趨于蹂躪弱者”(赫胥黎1971:57)的信息,然而文本中隱藏的憐憫、同情和湯姆·金最后的哭泣暗示著作者對于人性和人類社會的倫理紐帶關(guān)系的重新認識,同時也呼喚讀者作出同樣的認識。
4.
在湯姆·金和喬的眼中,拳擊的目的是謀生、爭取社會資源和地位,而《墨西哥人》(1911)中的利威拉參加拳擊比賽的初衷則是出于政治革命斗爭的需要。相對于喬對拳擊全身心的熱愛和湯姆·金走投無路的無可奈何,利威拉從心底里憎惡拳擊,他“鄙視拳擊”,認為“這是可恨的美國佬搞出來的一種可恨的把戲”。他剛開始當陪練來填報肚子,直到他加入了革命委員會以后,“他才為錢去拳擊”,為1910年爆發(fā)的墨西哥革命運動謀取資金。故事聚焦于他和美國拳王丹尼的關(guān)鍵性一戰(zhàn)。此時,全國性武裝起義已經(jīng)迫在眉睫,革命需要一大筆錢購買武器,這場比賽直接關(guān)系到革命能否繼續(xù)進行下去。
不同于以前的兩部拳擊作品,利威拉參加拳賽的目的和動機在倫理道德上具有合理性和正義性,這是因為利威拉將自己的革命理想和倫理訴求互為一體。利威拉的身份首先是狄亞士專制統(tǒng)治下的受害者:在狄亞士的軍隊鎮(zhèn)壓帕布拉的工人罷工時,他的全家都慘遭屠殺,只有他僥幸逃脫。背負血海深仇的利威拉很快將這種個人化的復(fù)仇轉(zhuǎn)換為集體化的革命。革命固然是為了復(fù)仇,然而革命的目的更是為了改變勞苦大眾受壓迫受剝削的悲慘境遇。這便是利威拉參加革命和拳賽的倫理動機。無論是喬還是湯姆·金,拳擊意味著“不含惡意”的勝負較量,可是對利威拉而言,這遠遠超乎了一場體力對抗,他在比賽中想到的是在惡劣工作環(huán)境下餓死的工人和童工,在鎮(zhèn)壓罷工運動的過程中工人流淌的鮮血和丟到海灣喂鯊魚的死尸。
正是因為故事以1910年的墨西哥革命為歷史背景,所以墨西哥人利威拉和美國人的拳擊較量便有了深層次的政治影射。利威拉的勝利不僅暗示了杰克·倫敦對墨西哥革命運動的同情,也代表著他在拳擊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開始脫離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思想框架。在歷史學和社會學的評價中,1910~1917年的墨西哥階級革命具有重要的歷史進步意義,因為正是在這場革命后,墨西哥結(jié)束了獨裁統(tǒng)治,建立了立憲共和國;而美國在這場革命運動中扮演的是極不光彩的角色。當時處于崛起和擴張過程中的美國為了維護其在墨西哥的政治和經(jīng)濟利益,干涉墨西哥革命運動,企圖扶植一個“惟命是從”的親美政府。正如墨西哥和美國在實力上相差懸殊,無論是從身體條件、經(jīng)驗還是技能上而言,利威拉都處于劣勢。不僅如此,從賽前到結(jié)束,利威拉還要忍受丹尼的嘲諷和辱罵,老板、助手的威脅和全場觀眾的謾罵。然而利威拉占有倫理道德的優(yōu)勢,鼓勵著他堅持信心的是“這個擁擠的場子里的人所夢想不到的一種更強大的力量”。這是正義革命的力量,也是高尚的倫理理想。丹尼拳擊是為了用錢換來的舒服生活,可是利威拉拳擊卻完全是為了讓祖國人民能夠享有安定幸福的生活——這正如墨西哥的革命運動是為了推翻獨裁專政,而美國的干涉則完全出于一國私利。
可以說,利威拉的勝利打破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優(yōu)勝劣汰的理論神話。拳擊運動固然是對生存斗爭殘酷性的比喻,是生物界的真實寫照;然而利威拉的“人性”勝利證明了進化論并非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也意味著倫理進程對自然進程的制約。為了進一步凸顯這種道義上的勝利,美國拳手丹尼被塑造成傲慢無禮,口出穢語的惡棍,在比賽中頻頻使詐的奸狡小人,而觀眾和裁判則被設(shè)置為對丹尼一味偏袒的看客。盡管文中并未直接表露對利威拉的公開贊賞抑或?qū)Φつ岵粣u行為的譴責,然而作者的倫理道德立場早已一覽無遺。這種思想觀念和道德態(tài)度不僅決定了《墨西哥人》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脫離了《拳賽》和《一塊牛排》所倚靠的哲學框架,而且為杰克·倫敦在《深谷野獸》中對早先篤信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進一步修正提供了鋪墊。
5.
討論小說《深谷猛獸》,就不得不提到1905年在布里特和納爾遜之間進行的一場拳擊比賽。正是在這次比賽的新聞報道中,杰克·倫敦第一次使用了“the abysmal brute”這一短語。短語的字面意思是“可怕的獸性”,無論是從字典釋義,還是從當時(或現(xiàn)在)約定俗成的社會思維來看,“獸性”(brute)和理性、仁慈、愛等概念決然相對,明顯具有貶義。對此,杰克·倫敦給出了完全不同的解釋:“我指的是在生物中存在著比大腦和思想更深層次的生命本能?!枷胂扔谒嬖?然而如果失去思想,這種可怕的獸性依然存在”(Mitchell 2004:24)。杰克·倫敦由此來解讀布里特和納爾遜的比賽結(jié)果:布里特失去比賽是因為他“已經(jīng)喪失了那種獸性”,而納爾遜的勝利則應(yīng)歸結(jié)于他“保留了超乎尋常的獸性”——“這種獸性在你和我以及所有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存在”(同上:24)??梢?在杰克·倫敦的定義和理解中,“獸性”并不包含倫理價值判斷,而是指“生命本能”,即在社會的自然選擇中,所有生物為了袒護生命、延續(xù)繁殖而產(chǎn)生的本能力量。
《深谷猛獸》中的主人公帕特·格蘭登天賦異常,加上父親的后天培訓,所以在拳臺上只用一拳便可輕易擊倒任何對手。從書名來看,杰克·倫敦有意識地將帕特·格蘭登和“可怕的獸性”聯(lián)系起來,意指帕特在比賽中爆發(fā)出的強大的“原始力量”。然而在故事中,這種“獸性”被新聞報道等各類公共宣傳有意識地扭曲為代表著原始和墮落的動物性。帕特被丑化為“一個有著公牛般肌肉的、沉默的、愚蠢的野獸”。女記者莫德企圖消除這種誤解,還原公眾一個真實的帕特:“這是一個靦腆的年輕人,身材碩大,他是拳擊手中的國王,他愛好詩歌,觀看藝術(shù)展覽,也喜歡琢磨彩色攝影??梢钥隙ǖ氖?在他身上找不到可怕的獸性”。顯然,在故事中“獸性”一詞的含義具有復(fù)雜性和多樣性,而杰克·倫敦通過講述帕特從最初被父親強迫進入拳擊行業(yè)到發(fā)現(xiàn)自己被利用參與“拳擊運動中的腐敗”而選擇放棄拳擊比賽的過程,描述了一個關(guān)于人類從自然選擇到倫理選擇的進化過程的寓言。
帕特的“獸性”正是一種渾渾噩噩的“自然人”狀態(tài)。在帕特來到大城市,參與拳擊比賽之前,他是“自然的”存在——這里“自然的”相對于“社會的”,正如帕特的父親所說,帕特“一直以自然的狀態(tài)生活”在“加利福利亞北部的荒原”,“他就是完全純粹的自然產(chǎn)物”。他從未碰過煙酒,而且討厭城市和人多的地方。他熱愛自然,也相信仙女精靈的存在。即便當他真正置身于城市之中,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利用參與到拳擊比賽中的暗箱操作時,他依然是處在混沌不知的狀態(tài)之中。這都源于帕特的經(jīng)理人的“保護”,因為他知道只有讓這個“叢林里的嬰兒”永遠蒙蔽于事實的真相,他才可以從這些不道德的交易中繼續(xù)獲利。無論是帕特與世隔絕的成長經(jīng)歷,還是帶有象征意義的“超人”力量,他的符號性高于他的現(xiàn)實性。正如聶珍釗教授在討論倫理選擇和自然選擇的區(qū)別時曾指出,“人與獸相比最為本質(zhì)的特征是具有倫理意識”(2014:39)。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帕特象征的既是在人類社會形成前尚未產(chǎn)生相對完善倫理道德觀念的“原始人”,也是心智尚未成熟,無法做出倫理選擇的兒童。
帕特從獸(“自然人”)到人(“社會人”)的倫理身份轉(zhuǎn)變正是其倫理選擇的結(jié)果。盡管從故事開頭我們得知,帕特并非處于道德上的盲區(qū),他的父親曾反復(fù)告誡他必須公平誠實地贏得比賽,遠離拳擊比賽中的骯臟交易。然而,帕特的毫不知情決定了他不具備做出倫理選擇的前提條件。莫德告訴他,他的經(jīng)理人安排他在指定時間內(nèi)擊倒對方,并將此信息透露給下賭注的人從中獲利。知道此事后,帕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整個騙局中的同謀。此時,他決定揭露拳賽中的欺詐和邪惡,并放棄拳擊運動。正如人類只有通過倫理選擇才能把自己從獸中解放出來(同上:35),帕特在最后一場比賽中做出了人生中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倫理選擇”:他違背了經(jīng)理人要求他在第十八個回合擊敗對手的安排,而是在第一個回合將對手直接擊倒,然后發(fā)表了長篇演講,向觀眾揭露拳擊運動的腐敗,最后離開了拳擊場。在帕特選擇踐行他的道德價值觀的同時,他完成了從一個“自然人”到“社會人”的倫理選擇過程。帕特放棄拳賽的選擇具有重要的意義。他放棄的是一種“斗獸”的身份和存在,而他的成長過程不僅象征人類從獸的狀態(tài)進化到人的狀態(tài)所必須經(jīng)歷的倫理選擇過程,也暗示著兒童只有通過完成諸多倫理選擇才能成為一個具有完整人格的人。
不同于以往的拳擊小說,杰克·倫敦將智力、優(yōu)雅和倫理道德置于和“獸性”緊密聯(lián)系的蠻力之上,這不僅僅是一種寫作策略,更反映出在對人類和宇宙的存在法則的探索中,他對于倫理對自然進化約束作用的認識。按照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觀點,帕特毫無疑問是社會的自然選擇中的強者:他在拳擊場上所向無敵,從未吃過敗戰(zhàn);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憂無慮,取得了經(jīng)濟上和社會地位上的成功,也收獲了愛情。帕特最終選擇離開拳擊比賽,這便說明對他而言,實踐善或美德的行為“在各方面都是同在宇宙生存斗爭中導致成功的那種行徑對立的”(赫胥黎1971:57)。而帕特在離開拳場前的演講,既是對“自行其是”、“任其發(fā)展”的體育運動商業(yè)運作的對抗,也可以理解為對世人的道德訓誡,提醒每個人對社會應(yīng)有的責任。帕特放棄拳擊,意味著進化論的一般原理不能照搬應(yīng)用到人類社會,——因為從赫胥黎的角度來看,放棄拳擊賽意味著對“格斗的生存理論”的否定(同上)。更加重要的是,當倫理原則和社會中人們之間生存斗爭的方法相悖時,帕特的倫理選擇無疑強調(diào)了倫理的約束作用——正是倫理給我們提供了理性的生活準則,指導我們?nèi)绾伪鎰e合乎道德的行為。
6.結(jié)語
本文無意反駁評論界的主流觀點——達爾文的弱肉強食的思想影響了杰克·倫敦的文學創(chuàng)作,而是由此指出其思想信仰的復(fù)雜性、矛盾性和反復(fù)性。例如,在其涉及中國海外移民題材的文章《黃禍》(1904)和小說《中國佬》(1908)、《空前絕后的入侵》(1910)中,這位美國作家將華人描繪成“劣等民族”,是對整個西方白人文明世界構(gòu)成威脅的“黃禍”,而消滅“黃禍”的唯一途徑便是對其實施“種族滅絕”。這種觀點顯然受到尼采的“超人哲學”和斯賓塞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觀點的共同影響。如果僅僅以杰克·倫敦的代表作或者某個歷史階段時期的作品來考察其思想,我們將對他的思想和作品的理解產(chǎn)生偏差甚至誤解。從《拳賽》到《深谷猛獸》,杰克·倫敦對于人類的生存斗爭與倫理原則之間的矛盾進行了持續(xù)不斷的探索,其結(jié)論和出路也是不斷變化發(fā)展的。相對于喬和湯·姆金在拳擊場上的失敗,利威拉“以弱勝強”的勝利一反自然選擇中的競爭法則,凸顯了倫理動機的決定性因素。而帕特最終選擇離開拳擊場,則體現(xiàn)了杰克·倫敦對于倫理選擇在人的進化過程中的重要性的認識。這種復(fù)雜性、多樣性和矛盾性,正是我們研究杰克倫敦拳擊小說的意義所在。尤其,杰克·倫敦在后期兩部作品中闡述了他對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一種修正式理解:“適者生存”固然意指在殘酷的生存斗爭中只有強者才能生存,然而更重要的是,這種強者的產(chǎn)生,以及人類文明和社會的進步,正是通過倫理選擇取代自然選擇來實現(xiàn)的。
附注
① 目前國內(nèi)外學界尚無關(guān)于杰克·倫敦拳擊小說的系統(tǒng)研究。盡管國外學者J. Lawrence Mitchell曾在《杰克·倫敦和拳擊》一文中提及杰克·倫敦對拳擊運動的興趣及其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然而該文更多的是從社會歷史的角度梳理這種聯(lián)系,并未在此基礎(chǔ)上討論拳擊小說的思想內(nèi)容和意義。
② 例如,1984年美國醫(yī)學協(xié)會通過一項決議,號召廢除拳擊運動,理由便是拳擊是唯一一項旨在傷害對手的體育運動(Oats 1994:91-92)。
③ 裁判作為第三方出現(xiàn)在拳擊臺上,很大程度上代表著我們的道德良知,也是拳擊能夠被文明社會接受的主要原因之一。裁判似乎扮演著弱者的保護者形式:當他發(fā)現(xiàn)一方毫無抵抗之力或者雙方力量過于懸殊,他便會通過擁抱保護弱者或者中斷比賽的進行。盡管如此,裁判的出現(xiàn)不能從根本上改變?nèi)瓝舯荣惖男再|(zhì)和本質(zhì)。
④ 聶珍釗教授通過分析《俄狄浦斯王》中斯芬克斯之謎,得出“斯芬克斯關(guān)于人的謎語實際上是一個怎樣將人和獸區(qū)別分開的問題”這一觀點,并由此提出“斯芬克斯因子”(即“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等一系列概念。聶教授認為,“獸性因子與人性因子相對,是人的動物性本能的一部分”(2014:39)。
⑤ 文中杰克·倫敦的小說均引自杰克·倫敦全集的電子圖書館
Berkove, L. I. 2011. Jack London and evolution: From Spencer to Huxley [A]. In H. Bloom (ed).JackLondon[C]. New York: Infobase. 127-40.
Mitchell, J. L. 2004. Jack London and boxing [J].AmericanLiteraryRealism(3): 225-42.
Oats, J. C. 1994.OnBoxing[M]. Harper Collins e-books.
London, J. 1997-2014. Library of Jack London’s Books, Short Stories [OL]. [2014-10-15]. http:∥www.jacklondons.net.
赫胥黎.1971.進化論和倫理[M].北京:科學出版社.
聶珍釗.2014.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責任編輯 玄 琰)
鄭杰,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英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戲劇和文學理論。電子郵箱:zhengjie1997@hotmail.com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和實踐”(編號13&ZD128)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I106.4
A
1674-8921-(2014)11-0019-06
10.3969/j.issn.1674-8921.2014.1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