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源
詩學
個人性、寓言詩與中國詩人的抒情經(jīng)驗
——論小海的詩
徐國源
小海作為“新生代”詩歌群體的“元老級”人物,見證了新詩流變的軌轍。小海堅持“個人性”的詩歌實驗,其“北凌河”是一個寓言式的命名場,具有文學地理意義。小海近期的長詩寫作以東方人的思維方式,展現(xiàn)了新詩的文化回歸,為中國詩歌寫作提供了獨特的文學經(jīng)驗。
小海;個人性;寓言詩;中國經(jīng)驗
二十年前,小海初到蘇州,我曾經(jīng)向這座盛產(chǎn)“小巷詩人”、有著光榮詩歌寫作傳統(tǒng)的古老城市,撰文推薦這位優(yōu)秀的詩人,我在文中寫道:這座曾經(jīng)寧靜的城市,今天已略顯躁動、喧囂?,F(xiàn)在,我們終于有了小海,這是詩歌帶給我們的驚喜。在我們的小巷深處,從此多了一個醒著的、像河流一樣日夜吟唱的小海,他的靈魂將會照亮城市的黯淡。這是我們的幸福。
在蘇州,除了日常工作、生活之外,小海就是寫詩。在離開了他熟悉的“北凌河”,來到江南的古城蘇州,小海似乎仍沿承著他父輩的“鄉(xiāng)村式”的信條:“迷蒙夜色中/我的父親仍在扶犁耕作/那些天空中隕落的‘廁石’/像蚱蜢蹦向他鋒利的犁頭”。(《父性之夜》)我總覺得,小海的血脈中始終保存著最質(zhì)樸的基因,這非常難得,也令人動容。他只以自己的詩作來發(fā)言,就像農(nóng)民只相信耕作土地才能換來衣食一樣簡單和透明。他似乎不懂得靠詩歌之外的東西來博取“詩人”的名聲,既拒絕把寫詩看作“行為藝術”以自我炫耀,也不沾“江南才子”常有的脂染傳聞來博取讀者的“眼球”。
小海在自己的園地中耕耘,一直堅守著詩人的本分,由于內(nèi)心充滿著單純的快樂,因而他身心健康,對當代詩壇的怪狀始終有著本能的“免疫力”:“縱觀當代詩壇,投機取巧、茍且鉆營、結黨營私、盲目短視、夜郎自大……不少詩人忽視了詩歌生產(chǎn)之于詩人個體勞動這種健康、正常的關系,忽略了詩人必須為此付出代價這個關鍵環(huán)節(jié)?!雹傩『#骸睹婵着c方式——關于詩歌民族化問題的思考》,《詩探索》2000年第1期。在當代詩界,恐怕都會承認,小海在所謂“新生代”詩歌群體中稱得上是元老級的人物,但他除了早期與“他們”有些關系,后來則幾乎不屬于任何詩歌群體或幫派,只認寫詩。顯然,寫詩已經(jīng)是小海生存意義的所在,他甚至忘記了文學風旗的易幟變幻,和詩歌生態(tài)的潮起潮落。
小海的詩歌寫作,大致伴隨了三十年來新詩流變的軌轍,也見證了新詩“由盛轉(zhuǎn)衰”的關鍵時期。因此,我們不妨先透過對小海詩歌的外部空間的解讀,來探討當代詩歌一個頗為糾結的問題,即中國新詩的“現(xiàn)代性”、“民族化”所面臨的深層困境,進而評價小海詩歌“個人性”探索的當代意義。
我們來看看小海等一批詩人所置身的詩壇環(huán)境。自二十世紀初新詩初創(chuàng)以來,其實就隱含著一個價值判斷,即新詩是現(xiàn)代的,是先鋒的,甚至是西方精神的。所以,新詩之所謂“新”,就在于它不同于傳統(tǒng)、古典之“舊”,是建立在“推倒重來”的基礎價值理念之上的,由此也就形成了“新即現(xiàn)代”、“新即西化”、“新即美”的價值判斷。因此,在總體上說,一百年來的中國新詩實踐,可以看作是“擁抱西方”的詩歌現(xiàn)代化實踐。
人們幾乎認定,中國新文學的出路在向西方學習,而西方的現(xiàn)代詩歌經(jīng)典已經(jīng)提供了“美”的標準,這也構成了一百年來中國新詩的“戒律”。如此,中國的新詩人就面臨著一個深層的尷尬,即他(她)身處東方,用的是漢語,寫的是中國的現(xiàn)實生活,但又不得不用西方現(xiàn)代詩的標準和翻譯過來的西方文本,作為借鑒學習的“典范”。我以為,與中國古典詩人“我詩寫我心”不同,當代的中國詩人是普遍存在著一種精神焦慮的:一方面,他要用西方的審美標準來反觀自身,但一百年以來,似乎又缺少一種普適性的現(xiàn)代詩的美學理論體系來引導自己;另一方面,漢語詩歌寫作如何與西方審美經(jīng)驗有效結合,中國詩人似乎也缺少引以為鑒的卓越實踐和優(yōu)秀范本。中國當代詩歌的“理論缺失”和“典范缺失”的狀況,使中國詩人只能展開自身的“個別性”的探索,我們討論小海的詩歌,我覺得也要結合解讀這一“外部風景”,進而來評價他的新詩寫作的“個人性”探索實踐。
很長時間,小海一直被稱為“中國的弗羅斯特”。確實,讀小海的詩,常常讓人想起詩歌里的弗羅斯特,以及十九世紀法國畫家米勒筆下那些有關鄉(xiāng)村和田園的不朽名畫。如果從某個方面而言,小海發(fā)乎天然的抒情氣質(zhì),以及那種“語言的清晰性和光亮度”,包括《田園》(一九九一)和《天光》(一九九二)等,小海的詩歌都有著類似于挖掘者希尼和砌墻者弗羅斯特相似的根基:一種敘述的恬淡氣息,和明顯的泥土味和勞作者的呼吸,如此,一些讀者和評論家冠之以“中國的弗羅斯特”,并不奇怪。但需要追問的是,小海如何獲得這種“弗羅斯特”的類比性?
我以為,恰恰是小海在堅持“個人性”探索和“個人性”實驗方面,使東西方詩情相遇擁抱,給人以“中國的弗羅斯特”的神似之感?!蹲晕业默F(xiàn)身》,詩中有這樣一些句子:“那把銹蝕的鐵鍬/緊咬著一條細窄的田埂”,“我為我所見的事物/現(xiàn)身”。小海的自我言說,可以看作是對這種“個人性寫作”所作的注解,因為在他看來:“每個詩人感悟詩情的方式都不一樣。每個詩人都為他自己‘所見的事物/現(xiàn)身’。就像你指出的‘氣息’,對一個自覺的詩人來說,這種氣息應當是與生俱來的,后天的訓練和經(jīng)驗只是在強化罷了?!雹傩『#骸缎『TL談:我不贊同技術至上》,《詩潮》2005年第9-10月號。
至于小海的“個人性”寫作,如何與西方弗羅斯特相遇?我們可以說,在小海那里,與其說是他自己要刻意成為弗羅斯特,而毋寧說是因為小海與生俱來的“氣息”,以及它所具備的一種隱逸品格,可能與弗羅斯特在精神上有契合神交,給人以閱讀中的“神似”之感和比附聯(lián)想。在這個問題上,或許可借用錢鍾書的話說,就是“東學西學,道術未裂;南海北海,心理攸同”。也就是說,不同文化地理雖構成了東西方詩人的某些“差異”,但這種“差異”并不妨礙“道術”和“心理”之攸同,而且,在東西文化的廣泛交流的今天,詩心的距離其實也并不像人們想象得那么遙遠。
應該說,為小海贏得詩歌榮譽的,是“田園與村莊”系列詩歌。在長達二十年的詩歌寫作中,他一直流連于“故土”和“童年”這樣的宏大命題,尤其是北凌河與村莊,更是小海作品的命名場和主題原型,同時他的“田園”寫作也完成了詩人的自我定位。北凌河,據(jù)稱這是詩人故鄉(xiāng)的一條小河。小海說:“一條完整的河流好比一個白晝?!保ā侗绷韬印罚┍绷韬泳褪切『5陌讜儯樟亮怂脑娚睢?/p>
早晨的北凌河
像影子的幽靈
但又從影子中分離出來
我因為大地成為一個人的囚犯而幸福無比
深慮靜謐的大地
不斷搖蕩變異的河水……
早起的鳥兒
展示微風中的身體
那些塵土
那些沉浸淫欲中病苦的人
我用我的身體置換心靈的圓滿和寧靜——《置換》
小海的“北凌河”,他心目中的圣地,是他夢開始的地方,其實也是他的詩歌特質(zhì)和抒情風格的直接源泉。張閎指出,小海的詩甚至可以稱為“河流詩”,“這不僅僅因為他的詩作多涉及河流,更主要的是因為其詩作具有河流一般的品格。河流在小海的詩里,既是抒情的動機,又是抒情的通道,促成了小海詩歌的委婉曲折又不失清澈透明的風格”。①張閎:《小海的抒情詩》,《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6期。此話不虛,小海的詩歌和河流緊密勾連,這為中國詩歌寫作提供了獨特的文學經(jīng)驗,而且可以相信,小海的“北凌河”注定會成為中國新詩史上值得探討的審美意象和地理文化品牌。
與一般詩人偶一為之的“鄉(xiāng)村”寫作不同,小海的田園和鄉(xiāng)村具有反復吟詠的持久性和連續(xù)性。這種“重復性”的經(jīng)驗,凸顯了文學地理的符號意義,進而也使他的田園村莊系列成為一個寓言式的王國。小海在一次訪談中,曾作過這樣的闡明:
簡單地點說,在我的詩歌中突然要尋找一個落腳點,那就是海安吧!我出生在那里,二十歲之前也一直生活在那里。假如我的詩歌像你說的產(chǎn)生了一些變化,那也是我想讓詩貼近一點,或者說使之更具有真實性,如果它確實產(chǎn)生了如你所說的“抒情的唯美的調(diào)式”,那也不讓我意外。同時,我也在調(diào)整,讓詩歌更加真實地發(fā)生,自發(fā)地呈現(xiàn)。等你全部了解我的詩歌之后,也許你會改變印象。再比如把整個中國當作一個鄉(xiāng)村來看,這個普遍意義上的“懷鄉(xiāng)病”也就建立了。②小海:《必須彎腰拔草到午后·回答沈方關于詩歌的二十七個問題》,第286-287頁,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小?!鞍颜麄€中國當作一個鄉(xiāng)村來看”的詩性表述,使他詩中的“鄉(xiāng)村”具備了“不是一個人,而是任何人”的文化價值,而“這個普遍意義上的‘懷鄉(xiāng)病’”的象征體的建立,則使他的作品觸及到了“寓言詩”的本質(zhì)。在二十多年的小海詩篇序列中,小海的鄉(xiāng)村色彩斑駁,它不只是得到了呈現(xiàn),更是得到情感的呵護和潤色,同時也在喜愛小海的讀者中找到了共鳴和喝彩。請看詩集開篇這首《村子》:
河水要流的
要把這些岸邊的船載走
留下房屋、枯草灘、竹籬笆
光禿禿的樹木
遠處的煙囪很高
那是一座城市
你會到那里去
讓女孩兒的手吊在你的脖子上
蕩來蕩去
這些村子的名字
很久就流傳下來
而今,這些村子
只有在黃昏來臨時
才變得美麗
人們愉快的問候聲
也只是在黃昏,才特別響亮
在這首詩中,小海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的血脈之地和想象的棲息之地,在越來越逼近的“城市”的“煙囪”面前,也只能為它們唱起挽歌了?!昂铀鞯?要把這些岸邊的船載走”,他的寓言中的村莊、田園、河流、童年,已經(jīng)失去了延續(xù)千秋的夢想,而只有了黃昏的記憶和想象,如此殘酷,如此悲涼!在這里,小海把心中王國的崩塌,放在時代巨大的歷史語境中去考察,摒棄了意象和喻象,對事物和狀態(tài)作直接指認和表達,由此獲得了希尼和米沃什的理性深度。更有意味的是,詩的外在狀態(tài)(許多意象)與詩人的情緒就此形成了一種及物與對位的關系,在這里,那種與現(xiàn)代性抗衡的作為堡壘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不復存在?!班l(xiāng)村與田園的結構,不再是固定不變的、超穩(wěn)定的和安全的,而是處在世界急劇變動的前沿,充滿了光線和色塊的明暗對比和各種力量的消長變化;村莊作為一種生活的場所,只是在回憶里才得到暫時安頓,也只是在回憶里才變得美麗,連‘人們愉快的問候聲’,也只是在回憶里才‘特別響亮’?!雹賱⒏瑁骸墩撔『5脑姼鑴?chuàng)作》,西南師大中國新詩研究所《中外詩歌研究》2004年第2期。
再回到二十年前,我在評論小海的短論中曾以為:小海的詩受西方的影響較大,尤其是弗羅斯特對他詩歌意象的捕捉、畫面的選擇、語言的組合,都有很深刻的影響,甚至斷言:小海是“中國的弗羅斯特”。但最近十年來,我覺得小海雖然說得很少,但似乎一直在探尋中國人如何抒寫中國現(xiàn)代詩的新境界。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他的“大秦帝國”、“影子之歌”和“家庭親情系列”等一系列作品中,小海似乎找到了中國人自己的價值和美感,以及屬于中國人自己的情感表達方式,包括用晶瑩剔透的意象表現(xiàn)復雜微妙的寓意,用口語化、很有語感的白話抒寫親情倫理,用靈心意會的私言詩語表達步入中年后的“幻化”感覺,等等。我以為,小海的詩歌越來越帶有中國的本土特色,如小海在詩歌中所說的:“我們從未進入死亡/亦如我們從未回到真正的故鄉(xiāng)”,(《恒久之美》)顯然他對中國詩人多年來的“文化迷失”是有深刻反思的。
中年后的小海已經(jīng)走出了“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紛爭,開始用中國詩人自己的歌喉唱自己的歌,它“遙遠又寧靜/就像歌和琴弦上的光芒”。(《歲月的花朵》)這種中國詩人的歌調(diào),特別鮮明地反映在他的兩部風格迥異的長詩——《大秦帝國》和《影子之歌》中,它們展現(xiàn)了小海非凡的創(chuàng)作激情和活力,同時也預示了小海用現(xiàn)代漢詩走向世界的可能。讀這兩首詩,一如既往地需要“聽力”,小海詩中回響的旋律,維持了漢語詩歌語言的音樂性,為自己的詩注入了聲音的美感。更為可貴的是,《大秦帝國》通過一面鏡子、一段老城墻、一縷早已經(jīng)消失的戰(zhàn)火、一個陶俑或者一段失傳的《廣陵散》來傳遞出他當下的心跳和血液熱度,表現(xiàn)出了小海關注視野的開闊和對歷史語境的涉足?!斑@部作品它證明小海對重大題材的駕馭能力、敘述能力和穿越時空的結構把握能力。他不是簡單的‘古’‘今’對應、互襯,也不只是語言上的‘互文’,而是打破古今界限后的心靈映現(xiàn)。”②李德武:《小海:朝著背離自己的方向前行》,《紅巖》2012年第5期?!洞笄氐蹏吩诋敶脑姼杞缫鹆藷崃曳错?,李德武甚至將它與艾略特的《四首四重奏》、帕斯的《太陽石》以及里爾克《杜伊諾愛歌》相提并論。
二〇一一年,小海又在《作家》雜志上發(fā)表了長詩《影子之歌》,這次他把目光聚焦于一個與人隨行的——“影子”。詩人書寫影子,并將詩集命名為“影子之歌”,實際上是詩人在經(jīng)歷了人生經(jīng)驗的沉淀、生活的感悟之后的一種哲學沉思。因為在他看來,這種“人和影子”的轉(zhuǎn)換隨時隨地都在發(fā)生:
小時候,
我常常在院子里踩我的影子,
興奮得大喊大叫。
我對影子感到驚奇,
好像是我一個并不存在的同胞兄弟似的。
在異地老去后的晚年,
影子像一條易主之犬,
又認出了舊時的小主人,
淚水漣漣,失魂落魄。
《影子之歌》照例樸素而單純,但又是人類復雜心靈的圖集。小海將抽象之思滲透在肉身和俗世的情態(tài)中,讓人們在閱讀中重新體味和審視人與外部的各種關系?!坝白印弊鳛閺姶竽割},與生命交織,是我們的存在形式;它深及文化哲學,反映了我們的身體與心靈、事物與世界的“陰陽”關系。在詩歌中,小海以東方詩人的思維方式,展現(xiàn)了文化的自我回歸,同時也令人想起希尼的名言:“我的詩來自憶起的事物,往往來自久遠的過去,或者,我看到的事物喚起了其他的記憶。有時候,一件事物本身具有一種氣息、一種吸引力、一種封閉的意義?!雹傧D幔骸恶雎犜娦械亩洌簩懪c讀》,《譯詩》2013年第2卷,第124頁,朱玉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
從小海近期的那些純美的句子里,我們聽到了一種聲音,那是小海的聲音。這聲音中融會了中外古今,自成一家。可以說,如果沒有小海,中國當代詩歌的音域是殘缺不全的。這表明了詩人的成熟,同時他的寫作也一定會給中國新詩的現(xiàn)代性、民族化的實踐,提供獨特的抒情經(jīng)驗和啟示。
徐國源,文學博士,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