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寧,肖祥彪
(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南湘潭411201)
從來就有人性善與人性惡之爭,在莫言眼中,人不僅有善良的一面,也有丑惡的一面。對于人類的合理欲望,莫言給予肯定,對人類畸形的欲望,莫言懷著深深的焦慮給予悲憫。對人性的深刻認知,使莫言的悲憫情懷具有宗教悲憫的博愛、同情特征。但莫言的悲憫情懷又有著局限性,而這種創(chuàng)作中所顯現(xiàn)的矛盾,更深層的原因是中西、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文化沖突所造成的困惑。
高密東北鄉(xiāng)作為農村,吃在這個小鄉(xiāng)村當中自然也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再加上莫言童年遭受的饑餓痛苦,使他在作品中對吃進行了不遺余力的描寫。莫言在回憶自己的童年時,說自己是一個多話并且非常饞嘴的孩子。有一次因為偷拔了生產隊里的蘿卜而被隊長懲罰,結果他在村里二百多人面前對著毛主席像做了檢討;又有一次因偷吃田地里的花生種子而中了藥毒,差點死掉。這種由饑餓所帶來的痛苦體驗成為他日后創(chuàng)作的寶貴財富。
《四十一炮》中羅小通是一個“沒心沒肺,特別想吃肉的少年。無論是誰,只要給我一條烤得香噴噴的肥羊腿或是一碗油汪汪的肥豬肉,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叫他一聲爹或是跪下給他磕一個頭或是一邊叫爹一邊磕頭”[1]312,他看到肉洋溢著歡樂的氣氛,看到肉興奮的表情和那些像葡萄滕上的觸須一樣抖動不止的小手,這種神奇的描寫只能出自于一個童年親身經歷過饑餓,并對肉充滿欲望的作家之手,所以這些描寫不可被復制,只屬于莫言。
“性是莊子保全生命、追求生命本真的重要武器?!比藢τ谛缘囊笠呀涍h遠超越了繁衍后代的本能需求,上升到了欲望層面,由于性所產生的欲望也成為生命活力的重要體現(xiàn)。莫言筆下有眾多食色男女,他們一個個充滿生命活力,對異性有著無法壓抑的強烈欲望?!渡榔凇分形鏖T金龍與黃互助、黃合作在杏花樹上肆無忌憚地做愛,在與龐抗美做愛時,西門金龍說:“別人用錢賄賂你,我用雞巴賄賂你?!保?]342龐春苗與藍開放整日里做愛,這種極度夸張的性愛描寫是莫言寫作當中生命意識的體現(xiàn),同時也是莫言悲憫人類所遭受欲望折磨的重要表現(xiàn)。
人作為社會集體中的一員,總是處于一定的文化制度之中,而文化包括社會的倫理道德,思想觀念、政策制度等,它們對社會全體成員有著普遍約束力,因此文化對維系并增強社會集體的凝聚力有著重要意義,但文化對全體成員的約束力必然以犧牲社會個體成員的個體意志為前提,當個人需要與社會意志發(fā)生沖突時,人的精神便會處于矛盾痛苦之中。
莫言在《蛙》中展現(xiàn)了鄉(xiāng)村里由于計劃生育政策——其中有些是由于鄉(xiāng)村干部行為偏激所致,而給農民帶來巨大的傷害。張拳的妻子耿秀蓮因被姑姑開船追擊而心臟病突發(fā)與腹中胎兒一起死去,造成一尸兩命的悲劇;陳鼻因為王膽死去,并且在臨死之前再次生下一女而對生活徹底失去信心,變得頹廢,他在王膽死前用雙拳輪番擊打著自己的腦袋,痛苦萬端地說:“天絕我也……天絕我也……老陳家五世單傳,沒想到絕在我的手里……”[3]181而計劃生育政策的規(guī)定意味著陳鼻不能再養(yǎng)育后代。從他日后的頹廢中可見其內心所遭受的巨大痛苦。
精神苦難與物質層面、制度層面的苦難交叉十分明顯,莫言的作品似乎不是太關注人的精神苦難,實際上精神苦難滲透于前兩種苦難意識當中。人的物質匱乏也好,制度困境下的掙扎也罷,都會在精神上有所體現(xiàn)。
小說《懷抱鮮花的女人》是一篇隱喻大于寫實的作品,那個總是懷抱鮮花的神秘女人美麗而又主動向上尉王四投懷送抱,她是欲望的象征,神秘女子極其美麗熱情且具有極大的誘惑力,上尉王四是一個有身份、有地位并且即將結婚的人,自從他吻了那個女子之后,就無法擺脫她的糾纏,在長途汽車上,在河里,女子總如影隨形,這些情節(jié)象征人面對物質、罪惡的誘惑。雖然理智告訴我們一定要抵制誘惑,但多數(shù)人往往情不自禁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以致玩物喪志。最終王四與女子雙雙神秘死去,則預示著人在與欲望的搏斗中敗下陣來,并走向毀滅。
無論在創(chuàng)作上還是現(xiàn)實生活中,悲憫都是莫言一貫堅持的主題。莫言不同于一般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低姿態(tài)創(chuàng)作,即他所主張的“作為老百姓寫作”,所以莫言在創(chuàng)作中把自己當作普通百姓當中的一員,并且莫言所描寫的苦難不僅僅是對自己所見到、所感受過苦難的一種簡單再現(xiàn),同時也是為所有底層老百姓表達心聲。最能體現(xiàn)莫言執(zhí)著于悲憫情懷的是《天堂蒜薹之歌》,莫言通過小說中不同人物的第一視角把天堂縣一批有代表性的底層農民所遭受的苦難表現(xiàn)出來,盡管莫言為此曾經遭到過人身威脅,但他依然堅持了自己的立場。莫言堅信他有為普通百姓說話的義務與責任,所以莫言的悲憫情懷不僅是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更是莫言的生活理念。
叔本華說:“生命是一團欲望,欲望不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人生就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保?]78欲望是人性的重要組成部分,當理性駕馭欲望,欲望成為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動力,反之則會走向罪惡的深淵。理性控制下的合理欲望一旦滿足,欲望便成為個人價值的體現(xiàn)。因此,對人性的客觀認識以及合理欲望的肯定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尊重個人價值。
悲憫不是一種精神上的幻想與玄思,而是一種尊重人性以及個體價值與需求的意識,即對每一個個體因人性使然而遭受的苦難都給予重視與同情,尊重人性對真善美的追求和對欲望滿足的渴望。莫言對人性的認識與評價,必然使其十分重視個人價值。
個人價值隨著經濟文化的發(fā)展而越來越被重視。封建社會是一個等級社會,因此,封建時代的個人價值只在于安分守己,每個人安于自己的階層,接受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但隨著經濟分工合作越來越密切,社會的發(fā)展需要激發(fā)個人創(chuàng)造力,所以個人對自己的主觀能動性有著清醒的認識,這種主觀能動性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使個人的價值意識覺醒,而個人價值的覺醒在政治上的表現(xiàn)就是民主與自由的興起。資本主義發(fā)展過程中,文藝復興對人的重視與這種勞動分工有密切關系。當今社會市場經濟條件之下分工更加詳細,人與人之間的合作也愈加密切,每個人都認識到自己是推動社會發(fā)展的一分子,有權力憑自己的能力在特定環(huán)境中追求自己的價值與地位,客觀上這是社會的需要,主觀上是人被發(fā)現(xiàn)后個人的必然要求。
與經歷過文藝復興、啟蒙運動淬煉的西方文化相比,在思想道德領域中,以程朱理學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人性更多的是一種壓抑,由此帶來對個人價值嚴重漠視的問題,而西方文化對人性的解放則較為徹底,對人價值發(fā)現(xiàn)的問題自文藝復興起就已提出。
當今市場經濟制度要求現(xiàn)代文化在思想道德領域放開對人性的束縛,更加關注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莫言正是順應時代潮流,用悲憫情懷而不是消滅欲望的方式,來彌補過分追求欲望滿足所導致的罪惡。
因此,莫言的悲憫情懷是對人性的一次解放,同時是對傳統(tǒng)道德的挑戰(zhàn)與顛覆。對人性的客觀認識意味著莫言肯定人對合理欲望滿足的追求。莫言曾經在與王堯的對話中談到,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人都是自由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違反法律就行,這是莫言在思想道德領域的革新,這種革新在其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為擺脫階級政治立場寫作,同時也不極力避免浪漫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采用“新寫實主義”的再現(xiàn)手法對生活苦難進行描寫,力求全面客觀展現(xiàn)人性,并通過悲憫情懷來喚起對個人價值實現(xiàn)的尊重。
然而,個人與集體永遠是對立統(tǒng)一關系,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會遭遇到各種各樣的阻礙,如政策制度的限制,人性無法克服的弱點,這表現(xiàn)為人通常所遭受的物質與欲望的折磨,政策制度的鉗制,靈與肉沖突的困頓三種苦難。人只有征服苦難,超越苦難,在靈與肉的精神沖突中突破物質與制度的客觀限制,才能最終實現(xiàn)個人價值。
斯馬特說:“如果苦難落在一個生性懦弱的人頭上,他逆來順受地接受了苦難,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劇,只有當他表現(xiàn)出堅毅和斗爭的時候,才有真正的悲劇,哪怕表現(xiàn)出的僅僅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靈感,使他能超越平時的自己,悲劇全在于災難的反抗。陷入命運羅網中的悲劇人物奮斗掙扎,拼命想沖破越來越緊的包圍逃奔,即使他的努力不能成功,但在心中卻總有一種反抗?!保?]206悲劇使人崇高,凈化人的恐懼,讓人變得勇敢。莫言不僅書寫苦難的強大,也企圖召回久違的頑強反抗精神,批判“種”的退化,正如海明威《老人與?!分兴鶇群暗哪菢印叭丝梢员粴?,但不能被打敗”[6]53。
莫言有著儒家的積極入世精神,他關注人間的苦難,對其傾注強烈的悲憫之情。莫言在談及《四十一炮》時這樣說到:“我對當今社會有著一種焦慮?!保?]79人的欲望在無限制地膨脹,對肉的渴望只是欲望的一個方面,雖然莫言懷著一種宗教的博愛與悲憫情懷看待人世間的丑惡,但是莫言始終無法最終釋懷,他在《紅高粱家族》的結尾處顯現(xiàn)出了自己的矛盾,承認家鄉(xiāng)的愚昧使莫言在感情上感到痛苦,他對家鄉(xiāng)有著深厚的感情,這種矛盾背后隱藏著莫言悲憫情懷的局限性。
對人性之惡的悲憫容易模糊善惡的界限。莫言對其筆下人物的罪惡給予深切的悲憫,這種悲憫所表現(xiàn)出來的曖昧態(tài)度嚴重削弱了文學的批判職能,文學的宗旨最終是要批判假惡丑,弘揚真善美。就文學的宗旨來看,主流文學既不會永遠與政治同步,也不會永遠與藝術同步,而只會與人類的文明發(fā)展的方向相致。文學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來觀照世界,透析人類的丑惡,促使人類反省自身,在漫長的文明發(fā)展過程中,逐漸為人類發(fā)展規(guī)則的制定提供參考。莫言運用再現(xiàn)手法,更加強調還原生活的真實,不對人物提出明確的批判或是贊揚態(tài)度,作者零介入,這是在悲憫情懷觀照下表現(xiàn)出來的對假惡丑的曖昧態(tài)度。莫言一方面對愚昧而又善良的小人物給予同情,另一方面卻又對“我爺爺”和司馬庫這樣的土匪,甚至是《檀香刑》中趙甲這樣的劊子手表達悲憫,這顯示出莫言的創(chuàng)作存在著一種矛盾。
鄉(xiāng)村是中國文明的發(fā)源地,它相對完整地保存著中國古代文化,無論是風俗還是思想觀念,都有著較濃的歷史意蘊。而城市是文化的匯集之地,城市相對鄉(xiāng)村而言吸納了更多的外來文化,其建筑風格、思想觀念與生活理念也有更明顯的外來文化色彩。因此,就縱向文化地域差別而言,鄉(xiāng)村文化主要以中國民族文化為主導,城市文化的西化色彩更加深厚;就橫向文化時間差別而言,鄉(xiāng)村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城市則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載體。簡言之,鄉(xiāng)村既是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又是民族文化的載體,城市同時是西方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的載體。
莫言對鄉(xiāng)村的種種丑陋進行批判性的揭露,同時又對這種丑惡與欲望給予悲憫與同情。這也從深層次上顯示出莫言的矛盾態(tài)度。如果關注鄉(xiāng)村與城市的文化載體角色,就會發(fā)現(xiàn)莫言創(chuàng)作中的矛盾源于文化焦慮,而這種焦慮有兩層含義:中西文化的焦慮;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文化的焦慮。由于這兩種文化的載體同為鄉(xiāng)村與城市,因此文化焦慮的兩層含義往往交織在一起。
莫言深愛著自己的家鄉(xiāng),但他也對家鄉(xiāng)的愚昧、丑陋以及不合時宜懷著深深的不滿。于是將目光轉向已經西化的城市,莫言在《檀香刑》中揭示了西方文化的代表德國利用先進文化欺侮殘殺落后愚昧的鄉(xiāng)下人,落后就要挨打,莫言認為也許西方文化較之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傳統(tǒng)文化更先進。但是莫言失望了,在《紅樹林》等城市代表作中,城市與家鄉(xiāng)一樣充斥著欲望,其生命形態(tài)并無二致。
因此莫言并不崇尚西方文化中的文明理性,他所關注的是人的自然欲望,生與死,生殖,性,這使他的作品帶有生命哲學的色彩,但是莫言對人的欲望膨脹又懷有極大的擔憂。莫言的態(tài)度是既不批判,也不贊揚,而是對此施以悲憫與同情,沒有明確的觀點與立場,這是莫言文化立場矛盾的表現(xiàn),而這種矛盾實質上是對中西、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文化進行深刻思考的結果。
如果《老人與海》當中的圣地亞哥是西方現(xiàn)代文化下的英雄,那么“我爺爺”則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下的英雄。“我爺爺”粗魯野蠻,卻不是勇敢的硬漢,他身上更多地打上了人類原始狀態(tài)的痕跡,缺乏理性的思考與文明的感化,好斗爭狠,“我爺爺”有著明顯的自私與狹隘,他沒有拯救世界的智慧與勇氣。海明威《老人與?!樊斨械挠矟h圣地亞哥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精神是對苦難的一種蔑視,進而引出對個人價值的肯定,但是圣地亞哥實現(xiàn)個人價值受欲望的驅使,圣地亞哥對他殺死的金槍魚說:“這魚是我的兄弟,可我不得不殺死他。我很高興我們不必去弄死星星,想想看,如果每天去弄死月亮,那該多糟,月亮會逃走的……”[6]88這是對欲望膨脹的懺悔。相反“我爺爺”的個人欲望就沒有這么大,“我爺爺”只想做一方霸主,不想擴大地盤,也不想更進一步升官發(fā)財,因此他不加入國民黨,也拒絕加入共產黨。圣地亞哥擺脫了人性束縛,但其個人價值與掠奪性欲望緊密相連;“我爺爺”則由于中國傳統(tǒng)道德觀念束縛而具有明顯保守傾向。由此可見,中西文化各有優(yōu)劣,這也是莫言創(chuàng)作當中對代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文化的鄉(xiāng)村與城市都持一種曖昧態(tài)度的原因。
莫言試圖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國與西方的文化沖突中找到一條道路。莫言在創(chuàng)作技巧上進行了成功的實驗,他的創(chuàng)作既有中國民族特色,同時又大膽吸取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以及后現(xiàn)代主義的寫法,但是在主題思想以及內容上這種矛盾一直存在,莫言也一直未能擺脫這種文化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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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叔本華.叔本華人生哲學[M].北京:九洲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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