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敘彝
我本來是不打算寫什么回憶錄的。十幾年前,貴陽醫(yī)學院的同班同學盧亮(神經(jīng)內(nèi)科專家)寫回憶錄,要我為他提供一些有關貴醫(yī)“陽明社”的材料,我答應了,但遲遲未動筆,直到2005年10月回老家江蘇丹陽小住時才寫了草稿。要寫“陽明社”,就得說明我和好友林敦英當時的思想情況,而這必然涉及我們在淪陷區(qū)讀大學和由淪陷區(qū)投奔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以及到了國統(tǒng)區(qū)后的主要經(jīng)歷。因此下面這段回憶錄包括兩個部分,只有第二部分是寫“陽明社”的。草稿寫好后又拖了些時候,我才把第二部分改好寄給盧亮。其余部分又擱下了。2008年5月,我再次回家鄉(xiāng)小住,才下決心把這兩部分都整理改寫,留作紀念。
一
1944年4月初的一天,也就是當時所說的春假期間,我們八個南京中央大學的學生在下關車站踏上由淪陷區(qū)奔向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大后方的路,這八個人是:四個醫(yī)科二年級生,徐慧中、程嘉楨、王文正和我;一個由醫(yī)科轉農(nóng)科的二年級,劉遂;一個化工系二年級生,柯志遠;一個數(shù)理系一年級生,徐世序。程嘉楨和徐慧中是女生,世序是徐慧中的弟弟。約半月之前和我們同班的林敦英已先走,為我們探路,途中來信告訴我們應當注意的事。在這以前,比我們高一班的王楫、時光達、尹昭炎三人也走了。后來我們這八個醫(yī)科學生在重慶會合,都進了貴陽醫(yī)學院。我們因為二年級下學期還沒讀完,王楫等三人因?qū)W制不同有些課還未學,所以都重讀二年級,劉遂上了復旦大學農(nóng)學院二年級,徐世序上了大學先修班,1945年夏天考上上海醫(yī)學院,柯志遠到重慶后立即去貴州湄潭浙江大學化學系他舅舅王教授處,準備進浙大化工系,不幸在烏江游泳時淹死。
南京中央大學 (一度被稱為偽中央大學)是汪精衛(wèi)偽政府在1940年創(chuàng)辦的,原中央大學校舍成了日本陸軍軍醫(yī)院,所以校址起初設在建鄴路中央政治學校。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本占領金陵大學,把校舍交給汪偽政府,中大就在1942年夏遷到金大 (院系調(diào)整后的南京大學就設在這里)。我正是在那年9月入學的。
抗戰(zhàn)時絕大部分高校內(nèi)遷,缺乏師資成了在淪陷區(qū)大學最困難的問題 (實際上中學師資也很缺乏)。汪偽政府為了撐場面,讓中大設了文、教育、法商、理工、農(nóng)、醫(yī)等六個學院,搭了一個大架子,但下面的系殘缺不全。學生約有五六百人,金大的教室和宿舍足敷使用;圖書館藏書原封未動,理科和農(nóng)科的儀器設備齊全,實驗材料也有不少儲備,夠用一些時候。但人事方面,偽政府就捉襟見肘了。
首先是沒有夠格的校長,第一任是樊仲云,曾任《東方雜志》國際問題編輯,是上海一些私立大學的二三流教授,不到三年就被“學潮”風轟走。繼任的李圣五是以教育部長身份兼職的。他是北大出身,曾留學英國,擔任過《東方雜志》主編。李很快就辭職。接著是有一定學術聲譽的國學家陳柱 (曾任交通大學國文教授),也只干了幾個月。我們離開學校時的校長是汪精衛(wèi)的內(nèi)弟,陳璧君的弟弟陳昌祖。他曾在德國學軍事,四十歲左右,毫無威望。醫(yī)學院也請不到合適的院長。第一任是香港大學內(nèi)科教授羅廣霖,干了一年多就辭職。我入學時院長是空缺的。我讀完一年級后的暑假中聽說,曾在日本學醫(yī)又是創(chuàng)造社成員的陶熾要來當院長。我曾訪問過他,聽他大談辦院計劃。但他與校長意見不合,根本未到任。后來是曾任嶺南大學醫(yī)學院教授的蔣鹍,不到半年又走了。最后是留學德國的醫(yī)學博士問纘曾,他是開業(yè)醫(yī)師,兼任中大的內(nèi)科教授,當院長顯然不合適。
教師隊伍除少數(shù)有名望的教授,如文學院院長陳柱、中文系主任龍沐勛、法商院院長胡道維、農(nóng)學院生物系主任繆端生外,大多數(shù)是講師水平。醫(yī)學院更糟,一年級的數(shù)理化等基礎課還能對付,二年級時連個像樣的有機化學教師都找不到。專業(yè)課方面,二年級的解剖學、三年級的生理學和細菌學都是本校教授講課。病理學、生物化學等都是請鼓樓醫(yī)院的醫(yī)生講課,他們雖有博士學位,但不是專家,教學質(zhì)量沒有保證,而且講課時的翻譯水平也不高,教學效果是不會好的。
我讀一年級下學期時,校方做出決定,指定各年級學習成績最好的學生為班長。我因此當了兩個多學期的班長,到二年級下學期準備離京時才想辦法辭去。當班長事情倒不多,但可笑的是,我最操心的事是對付教師。二年級時我曾經(jīng)帶頭轟走兩個教師,一個是令人討厭的日語教員 (日本華僑),另一個是水平很低的有機化學老師。我也曾隨三四年級的班長和幾位學生代表一同去找校長和教務長請愿,逼他們給我們請來院長和找到好教師。醫(yī)學院為此曾罷過幾天課,但毫無結果。這使我對醫(yī)學院的前途喪失了信心。
我那時的思想水平和政治水平都很低,一心只想把書讀好,將來做個好醫(yī)生,對國事并不關心。中大的地下黨力量很強,曾有過兩次大動作。一次是我讀一年級下學期的倒樊 (仲云)運動。經(jīng)過積極分子的秘密串聯(lián),全校學生在某一天 (大致是五月份)凌晨三時聽到鈴聲,一同起床到操場集合,在聽了組織者的鼓動演說后整隊去汪精衛(wèi)公館門前請愿,要求撤換樊仲云。在汪的秘書接受請愿書后又整隊回校,在大禮堂開會,宣布罷課。這件事很快就有結果:樊仲云辭職,李圣五接任。行動組織者要求同學們簽名表示是自愿參加的,以免政府迫害少數(shù)人,我也簽名了。但有些組織者還是離開南京到了重慶,如法學院的尚有為、封松筠等。不過他們都不是共產(chǎn)黨員,黨員中是否有人離開,我就不清楚了。說老實話,究竟為什么要倒樊我也不清楚,我當時只是對學校有些不滿,而且參加這一行動也有些出于好奇心。這次行動的直接效果是伙食改善了,因為承包伙食的是與校長有關系的人,油水很大,而我們吃得很差,一年到頭總是一桌八個人吃同樣的四盤素菜(黃豆芽、蘿卜、青菜、四季豆),星期六中午加一盤紅燒肉,雷打不動,根本不夠吃。樊走后到放暑假大概有一個月,情況就變了,每天中午每桌加一只雞。但好景不長,暑假后一切又恢復原狀。更重要的是教員和教學方面毫無改進,甚至更差。總之,這件事我是隨大流參加的,也沒有想到有多大效果,我最關心的是醫(yī)學院本身的事。
地下黨發(fā)動的另一次行動的意義比上一行動大得多,但我卻置身事外。那是我讀二年級上學期的事。一部分中大學生在一個晚上上街砸爛了南京的許多鴉片煙館。第二天中午,運動組織者之一王嘉謨在大飯廳發(fā)表演說,號召大家當天晚上再去。王是土木系四年級學生,功課極好。他在活動中受了傷,頭上還纏著紗布。我聽了他的話很不以為然,心想你是一個好學生,好好念你的書得了,何必去干這種事。我當然沒有參加。解放后我才知道這是地下黨利用偽政府各派系之間的矛盾干出的一件大事,事后也沒聽說有什么人被捕,但也有一些人跑到重慶去了。王嘉謨一直在南京堅持斗爭。解放后他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教工業(yè)管理課,頗有名氣,但也沒有逃脫挨整的命運,文革后才徹底平反。
最后我必須講一下我對當時中大的政治氣氛的看法。我認為敵偽在中大實行的是一種“消極的寬松政策”。學校的課程除“日文”外沒有任何帶政治性的。在照例每星期一上午舉行的“總理紀念周”上,校長只說與校務有關的事,不涉政治。汪精衛(wèi)曾來校視察一次,在大操場向全體學生講話,也不涉政治 (講話的大意是:一個國家像一個人的身體,每個國民都是一個細胞,細胞健康,國家也就健康,大學生應當成為好的細胞,如此等等)。1943年周作人南下時曾在中大禮堂演講,紹興口音,聲音很小,我根本沒聽出他講的是什么。汪精衛(wèi)的親信林柏生搞的“新民會”在中大沒有公開活動,我也沒聽說有哪個同學參加了新民會 (秘密活動當然是會有的)。學生話劇團曾演過《家》和《北京人》,未演過什么不好的話劇。
我記得的唯一一次有政治意義的活動是校方組織學生到某一禮堂看活報劇“怒吼吧中國”,顯然是針對英美的。是什么人演的我就記不得了。課程中唯一帶有政治意義的是“日文”,每個年級必修,但要求不高,學生一般也不認真學。教師有中國人,也有日本人。我記得兩個日本教員,一個叫見尾勝馬,一個姓國廣。教得也不嚴,有一個例子可以說明。我在一年級上學期住在一間大宿舍,同舍十幾個人,來自不同的院系和年級,一個教育系三年級生莫紹清有一次日文考試錯過了,請我去替他補考。于是我拿了教科書去找他的日本教師國廣,自報假姓名,國廣讓我讀了一段課文,說“發(fā)音不錯”,給了一個高分。如果嚴格要求,顯然不能這樣容易蒙混過關。我們一年級有一位女教員叫鄭福地,她嫁給了中國留日學生,隨丈夫姓的。她對學生很客氣①鄭福地后來隨夫回四川達縣,解放后土改時她被劃為地主。她后來去了日本,寫了本小冊子《我是一個地主》(收入《巖波叢書》),我在編譯局圖書館的目錄中查到過這本書,但未借出來看過。。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敵偽在中大的這種做法有其陰險的一面。一些政治覺悟不高的學生很容易受到麻痹,滿足于埋頭讀書,不問國事,這對于他們維持統(tǒng)治當然是有利的。我就是這樣的學生。如前所述,我在政治上是有些麻木的,但在學習上很努力,而且非常重視自學 (我在化學、德文和日文方面都下了不少功夫)。我也相當“自由”,這是說,凡是不想上的課,我就不上,不好的教師,我就反對,甚至轟走,而不必擔心受到懲罰。由于我不問政治,所以也沒有感到受拘束,整個說來比較自由散漫。
但是,這不等于說,敵偽對中大學生的思想和政治情況不聞不問,他們肯定在暗中是有偵察和破壞活動的。對此地下黨的同志一定很清楚。我自己也有一點體會。在我們離開南京不久,有偽警察陪同日本便衣 (可能是日本憲兵隊的)到我家和程嘉楨家調(diào)查。我父親躲開了,我母親假裝兒子不辭而別受到刺激精神失常,偽警察也在旁邊打圓場,才混了過去。由于我們早已離開,日本人反正抓不到人,后來也就未再來找麻煩。由此可見,校內(nèi)是有人告密的。
我還要提到一個有點神秘的人物。他叫范賢本,是四川人,曾任中大訓育主任,這個角色照例是不受學生歡迎的。一年級上學期,有一天他突然跑到我們住的大房間來,我們不愿意搭理他。同房間農(nóng)學院一年級的譚文亮 (他是汪精衛(wèi)大兒媳的弟弟,他姐姐譚文愫也在中大醫(yī)學院學習)喜歡搞木刻,桌子上放了幾本《譯文》。他隨手拿起一本,翻開來看到木刻,就指著其中的一幅對我們說這位作者他認識 (但也可能是說,這幅木刻是他介紹的)。我們對此半信半疑,但至少產(chǎn)生了這位訓育主任不是一個草包的印象。我聽林敦英說,他是北大畢業(yè)的,曾在國民黨政府駐歐洲某小國的使館工作過。又一次我到訓育處辦事,看到他的德文詞典,他還曾向我推薦過新出版的《獨和言林》。實際上他并不管學生,但是在倒樊運動那個晚上,大家已在宿舍前集合起來時,他曾出面勸阻。同學們當然不會聽他的,而是報之以噓聲,不過他講話中有一點內(nèi)容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說:列寧說過,“學習、學習、再學習”,他顯然是以此來勸我們不要鬧事。我當時只知道列寧、斯大林的名字,其他幾乎一無所知,但他這樣引用列寧的話使我感到很新鮮,因此一直記住。不久他離開中大,不知去哪了。解放后,他的姓名出現(xiàn)在南京中大校友通訊錄上,聽人說他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我不知他何時入黨。如果在中大時已入黨,那不管他是否參與策劃倒樊,出面勸阻還是符合他的公開身份的。不過那樣引用列寧的話似乎有些冒險。因此對于我來說,他始終是一個有點神秘的人物。姑且錄此存照。
二
總之,到二年級上學期時我對中大完全失望。我旺盛的求知欲不能得到滿足,也不能指望獲得做一個好醫(yī)生必須受到的良好基礎科學教育。我很苦悶。正在這個時候,離開淪陷區(qū)到重慶讀書的想法開始吸引我。淪陷區(qū)和大后方一直保持通郵,只是信走得慢一些,多數(shù)人家可以從親友來信中了解大后方的情況。南京離上海近,也可以從上海得到不少消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美國增加對蔣介石政府的援助,日寇對重慶的轟炸也逐漸減少,內(nèi)遷的眾多名牌大學弦歌不斷,對淪陷區(qū)的學生很有吸引力,中大陸續(xù)有學生奔赴重慶。大致從1943年末起,我?guī)讉€要好的同學,柯志遠、林敦英、王文正也開始籌劃出走,并且說服我和另外幾個同學參加。
我們走的路線是:由南京乘津浦路火車到徐州,換乘隴海路火車到河南商丘,再換乘汽車到安徽亳縣 (曹操家鄉(xiāng)),在亳縣鄧區(qū)的雙溝過界到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的界首鎮(zhèn)。有人介紹我們找駐亳縣的偽軍 (和平軍)團長陳雷幫助。他熱情地接待我們,派一個士兵送我們到雙溝,這樣我們就不會受到雙溝偽軍的敲詐了。這個士兵和我們分別時塞給我一卷紙,打開一看是陳雷署名的宣紙小橫幅,上寫“榮登彼岸”四字。我們十分感動。這個橫幅我一直保留到文化大革命時才毀掉。在這段不長的路程中,我們遇到過好人,也遇到過壞人。當時鐵路管理很亂,托運的行李很易丟失,所以我們每人的箱子和鋪蓋都是隨身帶上車。但在徐州上車時因行李太多,我被攔住了,只好等他們上車后再想辦法。我很著急,一臉愁容。忽然幾個鐵路職工發(fā)現(xiàn)我一人站在那兒,就問我怎么回事,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指指行李。他們問我:“你是不是向西邊 (意指國統(tǒng)區(qū))去的?”我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他們立刻說:“走吧!走吧!”,就把我連同行李放過去了。在商丘住旅店時,老板一看就知道我們是去那邊的,于是一再來嚇我們,說有人要來檢查,暗示只要出點錢就平安無事。我們沒有經(jīng)驗,最后還是給了錢。進入國統(tǒng)區(qū)后也遇到過各式各樣的人,長了不少見識。
一路上只有南京車站和徐州車站有日本兵檢查,由我用日語對他們講,我們是大學生出去度春假,就混過去了。一離開鐵路線,就沒有日軍,全是偽軍駐守。但陳雷曾告訴我們,日軍正集中兵力,準備攻占鄭州,打通隴海路。他計算了一下時間,認為我們一周后就能到洛陽,不會有問題。
界首鎮(zhèn)位于安徽、河南兩省,太和、臨泉、沈丘三縣的交界處,是來往于國統(tǒng)區(qū)和淪陷區(qū)之間的商販必經(jīng)之地,很熱鬧。國民黨政府在那里設有接待淪陷和作戰(zhàn)地區(qū)來的學生 (通稱“戰(zhàn)地學生”)的機構,提供一兩天的食宿。我們從界首乘長途汽車經(jīng)周家口、葉縣至漯河,共三天。由漯河步行 (七人雇兩輛架子車裝行李,兩位女生也可以坐車),經(jīng)舞陽、寶豐、臨汝到洛陽,也用了三天。到洛陽時聽說鄭州已淪陷,敵機開始轟炸洛陽,于是在第三天就離開了。那時火車已不用買票,我們隨逃難的人群爬上一輛悶罐車,走走停停,經(jīng)三天三夜才到西安,那時洛陽己淪陷。當天乘火車到寶雞,由寶雞轉長途汽車入川,三天后到達廣元。本應乘長途汽車到成都,再由成都到重慶,但車票極難買,只好搭資源委員會租用的運汽油(蘇聯(lián)援助,由新疆過來的)的木船做“黃魚”。船老板在豎立的汽油桶上放鋪板,我們就睡在上面,還算寬敞。好在天氣暖和,乘船沿嘉陵江西行也不壞。只是我們沒有經(jīng)驗,一次把船錢付足,船老板娘就欺負我們,他們和船工吃大米飯、炒菜,只給我們吃玉米面粥、玉米面小團子和咸菜。過南充后還在一個地方擱淺,礁石把船底碰壞,船進了水,只好把汽油桶搬上岸,人也上岸睡在江邊灘上;花了一個星期修船,幸而那些天沒有下雨,否則不堪設想。我們在嘉陵江上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重慶,嘉陵江水碧山青,風景如畫,但我們心情不好,文化修養(yǎng)也不夠,未能很好地欣賞江景,又還不懂說愁,否則是可以寫出幾首好詩來的。
這七十多天的旅程是我一生中重要的里程碑,也可以說是我進入社會的開始。一到界首,接待站的國民黨干部就對我們大講蔣委員長如何領導抗日,《中國之命運》一書如何了不起等等。我對蔣介石當時還是尊敬的,《中國之命運》的書名是第一次聽到,內(nèi)容一無所知,因此對他的講話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什么可挑剔之處。但他霸氣十足,顯得很瞧不起我們這些來自淪陷區(qū)的學生,文化水平也不高,而我們這幾個人在大學里是自由散漫慣的,也很自大,哪里吃他這一套,因此很反感,以后也不再理他了。我們離開界首時有一個張科長與我們同行,一路上老是對我們叨叨陜西鳳翔的“戰(zhàn)干營”(為國民黨培養(yǎng)政工干部的)如何好,顯然想引誘我們到那里去,我們也不愛聽。到漯河后他請我們吃飯,又說起“戰(zhàn)干營”的伙食如何好,我頂了一句,說“我們到大后方來是為了求學,不是為了伙食”,他才閉嘴,第二天我們就撇開他獨自上路了。河南歸國民黨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是蔣鼎文,副長官是湯恩伯,駐洛陽。那時軍情緊急,我們在路上常見到國民黨部隊,士兵精神都很差,裝備也不齊。在洛陽,我和徐世序走了三十里路去看向往已久的白馬寺,卻發(fā)現(xiàn)國民黨的傷兵醫(yī)院把那里搞得一塌糊涂,只有幾個窮和尚瑟縮在后面一個破殿。我們找過教育部駐洛陽專員,詢問就學情況,他對我們冷冰冰的,盡打官腔。從洛陽到西安,我們親身體會了國民黨軍隊敗退之速,入川以后,所見到的國民黨小官僚和看到的社會情況無不令人喪氣。等我們到重慶時,對大后方的仰慕之情已被這些冷水潑掉大半。
國民政府的教育部設在重慶郊區(qū)的青木關,從淪陷區(qū)和作戰(zhàn)地區(qū)來的大學生都可以在教育部憑證件登記,請求分配到相應的大學院系插班。教育部在離青木關十里的鳳凰場設立一所“戰(zhàn)地學生收容所”。大學生和高中學生在教育部登記后都可以在那里住宿和吃飯,直到入學為止。我們到重慶后,柯志遠立即乘長途汽車奔赴貴州,劉遂到他在農(nóng)業(yè)部某農(nóng)事試驗場的哥哥那里去住,我到重慶附近璧山縣我二姐處。其余四人都住收容所,王楫等三人已在那里,不久林敦英也從西北醫(yī)學院來這里,一共八人。收容所里其余學生都是高中生。正是在這個收容所里發(fā)生的一件事使我進一步認識到國民黨的腐敗。
收容所的伙食費本來不高,經(jīng)過所長貪污克扣,幾乎只能頓頓以南瓜當菜。我的同學到那里不久就和一些高中生發(fā)起成立“伙委會”,改善伙食,這觸犯了所長李某,他向上面誣告這批學生有政治問題。結果我的同學王文正和王楫,還有兩個高中生 (一個叫畢世民,一個姓王)被抓起來送進附近的五云山集中營。程嘉楨立即到璧山告訴我,我也立即到收容所和他們一同商量對策。我們的辦法主要是寫信向教育部 (還有其他有關部門,我已記不清)告狀,但沒有直接得到回應。五云山集中營和渣滓洞不一樣,主要是給青年“洗腦筋”,圍墻高,卻掛了牌子,名字我說不清了。親友可以隨時去探望。當然時間有限制,也有人在旁邊監(jiān)視監(jiān)聽。我和林敦英、徐慧中曾去探視他們,王楫在握手時塞給我一個紙團,這是他寫的日記,主要是紀錄每天的生活,無非是上思想課和出操之類。后來那個姓王的中學生居然在晚上翻墻逃出來,我和徐世序還在青木關汽車站見過他。其余三個人在集中營里關了兩個多月,十月份才放出來。據(jù)說上級視察那里時發(fā)現(xiàn)他們根本不是由于政治問題送進來的,下令釋放。我們估計是教育部過問的結果。文革后期向我外調(diào)王文正這一段歷史的軍隊干部對我說,我們的告狀起了作用??梢娢覀兊墓烙嬍怯械览淼摹?/p>
我在姐姐的學校里等待分配時每天除了讀英語書外主要是讀報和社會科學方面的書。常讀的就是《中央日報》和《大公報》,偶爾也讀《新華日報》。那時中原戰(zhàn)役己告一段落,日軍打到潼關就未再前進。但湘桂戰(zhàn)役起來了。國民黨軍隊連連敗退,令人喪氣,而且在報上常用“轉進”某地代替“退守”某地,我起初還把“轉進”當作“挺進”,等明白后就覺得這種“死要面子”的報道非??尚?。但另一個戰(zhàn)場,也就是中印緬戰(zhàn)區(qū),中國遠征軍的艱苦作戰(zhàn)、奪取密支那等地的消息卻使我振奮。這時正值中外記者團訪問延安歸來,重慶各報每天連載訪問報道。我對照閱讀《中央日報》和《大公報》的訪問錄,覺得《大公報》的內(nèi)容比較實在,態(tài)度也比較友好,《中央日報》則是空話和官話多,沒有多大看頭。我對共產(chǎn)黨所知甚少,這次閱讀使我對邊區(qū)的情況有了初步了解。
總之,這兩三個月的閱讀和經(jīng)歷,特別是同學被捕事件,使我對國民黨政府有了這樣的印象:這是一個沒有效率,相當腐敗的政府,遠遠不像我們在淪陷區(qū)所想象的那么好,對蔣介石也由尊重轉變成懷疑。
三
大致在1944年9月我們都接到教育部分發(fā)我們到貴陽醫(yī)學院的通知。林敦英等五人很快就去貴陽報到,10月初王楫、王文正從集中營出來,到璧山看了我以后也去報到。我自己則請姐姐托人再分配一次,目標是上海醫(yī)學院,結果被分配到重慶郊區(qū)北碚的江蘇醫(yī)學院。我報到后了解一下情況,不很滿意,不想在那里讀下去,因此主動請求復讀一年級,以便盡量少上課,騰出時間來準備第二年暑假報考別的學校。不僅如此,我還向大姐在重慶的親戚借了些錢,帶著行李乘輪船到重慶,住在一個老同學的親戚家,準備去貴陽和同學們會合。只是因為借來的路費被扒手偷走,進退兩難,姐姐又請人來勸阻我,我才灰溜溜地回到學校。不過這倒是一件幸事,因為不久后日軍就從廣西一路打到貴州獨山,重慶震動,政府甚至考慮再度遷都,貴陽醫(yī)學院也撤退到重慶。貴醫(yī)到重慶后被教育部安排在重慶郊區(qū)歌樂山的上海醫(yī)學院,與上醫(yī)合并上課。我在寒假后也拿著原來教育部的分發(fā)通知到貴醫(yī)報到,和林敦英、王文正等一同在那里讀完了二年級下學期。
貴陽醫(yī)學院是1938年創(chuàng)辦的??箲?zhàn)前夕,教育部任命協(xié)和醫(yī)學院內(nèi)科教授李宗恩為院長,讓他籌備成立武漢醫(yī)學院,后因抗戰(zhàn)爆發(fā)改為創(chuàng)建貴陽醫(yī)學院。貴醫(yī)初期有不少協(xié)和出身的教員,包括著名的內(nèi)科醫(yī)師楊濟時、外科醫(yī)師楊靜波等,一度有“小協(xié)和”之稱。后來走了一些人,但教學和醫(yī)療仍有一定水平。我入學時的教務長賈逵是協(xié)和第一屆畢業(yè)生,曾任河北醫(yī)學院內(nèi)科主任;附屬醫(yī)院的內(nèi)科主任王季午、外科主任周裕德、主治醫(yī)師朱懋根都是協(xié)和出身;小兒科主任高永恩是英國人辦的沈陽醫(yī)學院出身的名醫(yī);不少基礎課教員大多是大學理科畢業(yè)、在協(xié)和的基礎醫(yī)學培訓班進修過的。但和上醫(yī)相比,貴醫(yī)仍略有遜色。在歌樂山期間上醫(yī)院長朱恒璧曾策劃合并貴醫(yī),貴醫(yī)教師反對,曾派代表到教育部去請愿,后來此事未成,貴醫(yī)在1945年暑假遷回貴陽。
在歌樂山的半年是我在學醫(yī)三年中師資最強、學習秩序最安定、我自己的成績也最好的一個學期。那一學期有三門課:解剖學,生物化學、組織學。上醫(yī)的老師是:解剖學教授王有琪,生物化學教授任邦哲。王是中央大學生物系畢業(yè),在美國明尼蘇達州解剖研究所進修,獲得博士學位。任是美國密西根大學的理學博士,據(jù)說得過金鑰匙。貴醫(yī)的教師是三位講師:解剖學講師劉占鰲,北師大生物系畢業(yè);組織學講師張作干,復旦大學生物系畢業(yè);兩人都曾在協(xié)和進修。生物化學講師李光華,金陵大學化學系畢業(yè)。合并上課對老師而言是一次能力較量。上醫(yī)全部用英語教學,貴醫(yī)沒有這一傳統(tǒng),但這時教師也必須用英語講課。上醫(yī)的兩位教授雖然都是美國的博士,任先生的英語很流利,王先生卻講得磕磕巴巴,而貴醫(yī)的張李二位先生英語也不壞,劉先生差一些,但和王先生相比也差不多。至于教學質(zhì)量則基本上差不多,而且都特別認真,最終得益的是學生。那一學期我的成績總平均是90分,在貴醫(yī)學生中是最高的,據(jù)說與上醫(yī)學生相比也是最高的。
在這個學期和暑假中,國際國內(nèi)政治形勢發(fā)生了重大變化:1945年5月德國投降,9月日本投降,老百姓歡欣鼓舞,上層政治中也發(fā)生國共和談這樣的大事,民主黨派十分活躍,國民黨政府一度宣布國民黨和三青團退出學校。學期中間功課很重,我們無心過問國事,到暑假松了一口氣,可以考慮這些問題了。我在暑假回璧山姐姐處,9月中旬才回到歌樂山,立即到重慶乘車去貴陽。就在這時,林敦英和我認真地談了一次,希望我和他在回貴陽后搞一些學生活動,我同意了。這就是“陽明社”的最初發(fā)端。
林敦英是我們中間讀社會科學書最多的一個,也善于思考和分析問題,在營救王楫和王文正的活動中他是主心骨。他也很自信,鋒芒畢露,想干什么事就放手干,不怕人說三道四。有一個鮮明的例子。在前面所說“護?!被顒又?,貴醫(yī)師生的意見是一邊倒,反對合并,我也認為上醫(yī)朱院長居心不良,十分氣憤。他卻在一次討論會上站起來說:“合并沒有什么不好,我贊成?!绷⒖桃齺硪黄池熉?。后來我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干,他說:“有些老師反對合并是怕受排擠;有些學生反對合并,是怕功課跟不上留級。我們成績好,能上好學校更好,何必反對?”我一想倒真是這么一回事。從后來的情況看,許多老師反對合并的確也不見得從維護學校甚或為貴州保留一所醫(yī)學院出發(fā)。林的見解確實比我高一籌,不能不使我佩服。但另一方面,他也有感情用事,情緒大起大落的時候,遇到挫折也會灰心喪氣,甚至一蹶不振,在創(chuàng)辦和組織“陽明社”活動的過程中,他的優(yōu)點和缺點都充分表現(xiàn)了出來。
四
我們在1945年9月下旬到達貴陽。當時近郊太慈橋的前期 (1—3年級)校舍還被美軍占據(jù),我們臨時住在院本部、后期校舍和附屬醫(yī)院附近一所停辦的商業(yè)學校校舍內(nèi)。宿舍里正好有個小房間,可放一張雙層床,還有一些活動空間,我和林敦英自作主張搬了進去,這樣活動起來方便得多。由于教學設備、教師的講稿都未運到,開課推遲,我們正好利用這一空檔展開活動,我還常到貴州省立圖書館去借閱哲學和心理學的書。我們二人不但經(jīng)常閱報,還合寫了一篇改革貴州高等教育的意見,這是受了《大公報》“星期論文”中關于如何辦好高等教育的主張的啟發(fā)。內(nèi)容我已記不起來了。按照我們當時的經(jīng)驗和知識水平,肯定沒什么實在內(nèi)容和見解,不過也不會有什么政治犯忌之處。我們自己將論文送到《貴州日報》編輯部,但沒有發(fā)表,此后也再未和報社有過任何聯(lián)系。
到貴陽不久,林敦英就和我一同發(fā)起成立一個學生團體。因為貴醫(yī)院部在陽明路,所以這個社團命名為“陽明社”。我們并沒有什么政治目的,由我起草的章程只提到,宗旨是要建立良好學風,內(nèi)容首先是努力學習,其次是聯(lián)絡感情,創(chuàng)造一定的文化氣氛,主要是在課余組織一些文化活動。我在歌樂山時感到貴醫(yī)學生與上醫(yī)學生相比,學習態(tài)度不那么認真,也不夠重視文化修養(yǎng),深感有改進的必要。章程也提到砥礪品行等等,但這是當時流行的套話,沒什么實際意義。當時貴醫(yī)由于逃難,學生自治會停止活動,我們也想以“陽明社”為基礎,競選學生自治會的職位,通過自治會來實現(xiàn)上述目的。
我們的想法得到一部分同學的支持。三年級學生中有從中大來的時光達、原貴醫(yī)的盧亮、錢清明、成國富,二年級有曾昭榮、喬正綱、王禮等。時光達和盧亮參加了“陽明社”的發(fā)起工作,最初的社員約有三十人,開了成立會,用比較簡單的辦法 (有人提名,大家表示同意)選出林敦英、盧亮、時光達和我為干事,林敦英主要負責,是否有總干事名義我已記不清了。
林敦英的計劃是相當大的。他想競選學生會主席,再和貴陽其他兩個國立高等學校即貴州大學和貴陽師范學院的學生會聯(lián)合組成貴陽學生聯(lián)合會。他認識貴大緬甸華僑學生吳平,通過吳平認識了貴大學生會主席黃錫五和貴師院學生會主席陳某。有一個晚上他和我曾在貴陽河濱公園與黃、陳等談過將來合作的事,內(nèi)容也不涉及政治,仍是籠統(tǒng)地談培養(yǎng)優(yōu)良學風、活躍學校生活等等。說老實話,我根本說不清林究竟想達到什么目的或?qū)崿F(xiàn)什么理想。我雖然不是盲目贊成他的意見,但確實也不能說有什么明確的主張?,F(xiàn)在回想起來,很可能是因為醫(yī)科功課太重,想活躍一下生活。當然,我當時對國民黨統(tǒng)治是不滿的,但我首先關注的還是發(fā)揮個人才能和抱負的自由和可能性,對廣泛的政治自由并不很關心,更沒有想到與政府對抗。不過由于“陽明社”很快受到挫折,我們連競選學生會主席都放棄了,上面所說的那些打算根本無法實現(xiàn)。
我在“陽明社”擔任的主要工作是辦壁報,大約出了三四期,內(nèi)容分兩個部分。其一是評論。當時校內(nèi)的熱門話題是:抗戰(zhàn)勝利,復員開始。與即將遷回原地的各大學相比,本來還有一定學術地位的貴醫(yī)顯然處于劣勢,教師都想到好學校去,來自淪陷區(qū)的學生也想回鄉(xiāng)轉學,貴醫(yī)的師資和學生將大批流失,“要散伙了”。面對這股散伙風,我想起了歌樂山那次“護校”活動,認為他們前后矛盾,很不像話。我那時還保持著天真想法:我們應當為貴州這樣偏遠省份的醫(yī)療事業(yè)盡一份力量,還有一些同學也不愿意看到學校散伙,因此我寫了一篇《從護校運動談起》的評論,發(fā)表在第一期壁報上,尖銳地批評了“散伙”言論?,F(xiàn)在看來,我的看法是脫離實際的。人往高處走,想離開而又有辦法離開的師生是擋不住的(我自己后來也離開了,當然還有政治方面原因)。因此不少同學認為我們是“唱高調(diào)”也不足為奇。另一方面,講歸講,老師們?nèi)詧允貚徫?,他們后來陸續(xù)去美國進修,有的留在美國,有的回國后到北京等地,也有回貴醫(yī)的。大部分學生也留在貴醫(yī)。貴醫(yī)并未散伙,而且一直為貴州的醫(yī)療事業(yè)做出很大貢獻。當然這是后話了。此外我還寫了一兩篇提倡良好學風的文章。
壁報的另一部分內(nèi)容是介紹科學知識。我曾根據(jù)外文資料編寫過介紹電子顯微鏡原理的文章和比較雞蛋與鴨蛋營養(yǎng)成分的文章。后一篇文章是針對實際問題的。因為貴陽的鴨蛋很便宜,但中國人習慣上重視雞蛋,認為它比鴨蛋更“補”。我在文章中用數(shù)據(jù)證明鴨蛋的營養(yǎng)絕不次于雞蛋。后來我一度當膳食委員,也力主用鴨蛋代替雞蛋,牛肝代替豬肝,好用同樣的錢獲得更好的營養(yǎng)。
我辦壁報的積極性很高,基本上是自編、自寫、自抄,自己張貼。但是有些方面調(diào)子太高,我平時也有些驕傲,因此不少同學認為我們是在“自我炫耀”。當然也有表示歡迎的。
學會的另一項活動是召開座談會,一共開過兩次。第一次是討論如何辦好學會和搞好學風,參加的人不多,主要是會員,討論情況已記不清了。我只記得二年級的曾昭榮談了他的母校貴陽清華中學的一個傳統(tǒng):由畢業(yè)班掌握所謂“清華杖”,可以在道義上譴責品行不好的學生。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座談會開得很好,卻闖了禍,導致“陽明社”很快夭折。
五
在敘述這次座談會之前我要先談一下貴醫(yī)院長李宗恩先生對“陽明社”的態(tài)度。李先生是江蘇常州人,英國格拉斯哥大學的醫(yī)學博士,抗戰(zhàn)前任協(xié)和醫(yī)學院熱帶病學教授。李先生負責創(chuàng)建貴陽醫(yī)學院,功不可沒,但我到貴醫(yī)時他已不再從事臨床和教學工作。我們在成立“陽明社”時曾訪問李先生,請他發(fā)表意見。他主張“一個人的思想是自由的,言論應有節(jié)制,行動必須守法?!彼@然是從西方民主國家的角度來提出問題的。但在國民黨統(tǒng)治下,“節(jié)制”成為“壓制”,是否“守法”更是官方說了算,結果“思想自由”成了空話,只能停留在自己的頭腦中,還不能擔保不會受到“洗腦”。不過李先生并不反對我們辦社團,我們也未和他辯論。最近盧亮學長把李宗瀛著《回憶李宗恩》一文中有關“陽明社”的部分復印寄給我看,我發(fā)現(xiàn)有些敘述不完全符合事實,所以想趁此機會加以糾正。
傳記中關于“陽明社”的成立是這樣說的:
“在護校運動中得到了鍛煉的學生,認識到自己的力量與使命,就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陽明學社’……學社成立之初,兩位領頭的醫(yī)學生——林敦英和盧亮曾去宗恩家談過兩三次。他們倡議結社的宗旨是:聯(lián)絡感情,建立良好學風,使瀕于崩潰的貴醫(yī)復興”。
我認為,這里引用的章程中的三句話,前兩句基本符合事實,后一句是無中生有。而且“陽明社”也不是在“護?!边\動中產(chǎn)生的。
如前所述,“護?!边\動發(fā)生在歌樂山時期,“陽明社”是在貴醫(yī)返貴陽后才組織的,那時恰恰是刮“散伙”風,與“護校”背道而馳。不僅如此,貴醫(yī)無論是在逃難時,“護?!睍r,還是在遇到“散伙”風時都沒有“瀕臨崩潰”,而是照常上課,附屬醫(yī)院始終是貴陽最有名的醫(yī)院,何況一個國立學院如果真正要“崩潰”,豈是幾個毛頭小伙子能使它“復興”得了的?我們幾個人即使狂妄至極,也不會給自己樹立這樣的大目標。
關于我要著重談的“陽明社”第二次討論會,《回憶李宗恩》一文是這樣說的:
“他們聯(lián)絡了二三十位同學和貴陽師范學院的部分學生一起開了一次座談會。討論的題目為:什么是最完美的大學訓育方針?主張國民黨應退出大學的人,占絕大多數(shù)。據(jù)與會者說,那次討論,以林敦英的發(fā)言為最激進。作為學社,他們還搞了一些學術活動,請了王季午、周裕德等教授作學術報告?!?/p>
這些內(nèi)容有幾處不符合事實。
第一,座談會的題目實際上是“大學是否需要訓導制?”。第二,會上根本沒有任何人要求國民黨退出學校,說參加者“絕大多數(shù)主張”更是夸大。實事求是地說,當時貴醫(yī)大多數(shù)學生是沒有這樣的政治認識的,何況那時正是國民黨政府宣布黨團退出學校的時候,提這樣的意見可說是“無的放矢”。林敦英的發(fā)言內(nèi)容倒是涉及這一問題的,但角度不一樣 (后面會談到)。第三,我們從來未請過王、周兩位教授做過學術報告,或者可以說還未來得及請。
座談會之所以把題目定為“大學是否需要訓導制?”是有貴醫(yī)的特殊情況為背景的。當時國立大學都設訓導長一職,一般是由國民黨黨棍擔任。貴醫(yī)原來的訓導長叫王承春,對學生壓制得很厲害,還迫使學生集體加入三青團。學生們恨之入骨,稱他為“王八蛋”,英文縮寫是“WPD”。貴醫(yī)逃難時他離開了,在歌樂山時訓導長缺位,學生們自在了一段時間?;刭F陽后聽說新訓導長即將上任,他叫李方邕,是公共衛(wèi)生學教授,協(xié)和出身。同學們相信這位訓導長會比WPD好,但也不免有些擔憂。我們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后立刻想到可以舉行一次座談會,請李方邕教授來參加,聽聽學生們對訓育工作的意見。我們之所以把座談會的題目定為“大學是否需要訓導制”,主要是由于我和林敦英從自由主義角度根本反對訓導制,另一方面,是為了增加座談會的吸引力。這也說明我們在政治上的幼稚,沒有想到這樣一個題目一定會被國民黨看成是對他們思想統(tǒng)治的挑戰(zhàn)。
不僅如此,我們還和貴陽師范學院學生會聯(lián)系,歡迎師院同學參加座談。他們又出一個自以為高明的主意:請他們的訓導長劉文修 (一個地道的黨棍子)也來參加。劉“欣然”同意,這就增加了這次座談會的風險。
座談會對貴醫(yī)同學頗有吸引力,來了不少人。兩位訓導長也準時到會。會上發(fā)言很熱烈。盧亮等原貴醫(yī)的同學主要是批評WPD的劣跡,成國富在發(fā)言最后還引用了魯迅的話,說青年人應當“敢想,敢說,敢怒,敢罵”。我沒有經(jīng)受過WPD的統(tǒng)治,我的發(fā)言只是在原則上表示大學生和中學生不一樣,中學生要師長監(jiān)督,大學生已有自治能力,應當允許他們自由發(fā)展個性,不需要訓導。這些話當然是劉文修之流不愛聽的,但還不算太出格。林敦英的發(fā)言就不一樣了,他發(fā)表了一些一般的意見后突然話鋒一轉,說:“現(xiàn)在國民黨宣布退出學校,我認為這還不夠。最好的辦法是讓國民黨、共產(chǎn)黨都進學校,互相競爭?!绷趾臀以跁拔淳桶l(fā)言內(nèi)容交換過意見,但他幾乎從未對我說過他對共產(chǎn)黨的看法,他這樣發(fā)言我很感意外,但也沒有把這太當回事,因為他一向是喜歡標新立異的。我也沒有意識到這種發(fā)言在政治上的危險。師院來了一些同學,發(fā)言的人不多,沒有給我留下什么印象。但散會后我聽到他們議論,抱怨貴醫(yī)的學生主要是罵WPD、發(fā)牢騷,沒有認真提出意見??梢娏侄赜⒌陌l(fā)言并未觸動他們。
最后請兩位訓導長講話。李方邕的講話比較溫和,也很一般。劉文修強調(diào)自由和紀律的關系,認為只講自由不守紀律是不行的。大學生雖然有自治能力,但仍必須重視紀律。他是客人,顯然不想與貴醫(yī)學生唱對臺戲。但他是后來迫害林敦英的罪魁禍首,我這樣說是有充分根據(jù)的。
座談會后我們得意了一陣子,認為這一炮放得不錯。但是很快就聽到壞消息,使我們再也高興不起來了。事情是這樣的:開學不久,貴陽基督教青年會向貴陽醫(yī)學院 (也許還有其他院校)提供一個一次性獎學金名額,校方推薦我去領受。我在辦理手續(xù)時認識了青年會總干事史上達博士和干事顏容華女士。顏女士是金女大(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歷史系畢業(yè)的,慣于和青年打交道,很快就和“陽明社”的幾個人熟悉起來。于是我們想到是否可請求青年會給“陽明社”一些經(jīng)濟援助,和她說了,她表示可以考慮。過了幾天她告訴我們:她在貴陽高等院校校長聯(lián)席會上提出了這個問題,征求他們的意見。師院院長齊泮林說:“‘陽明社’是異黨組織?!薄爱慄h”者,共產(chǎn)黨也。齊顯然是根據(jù)劉文修提供的情況做出這一判斷的。顏容華只是告訴我們這一情況,未加任何評論,我們也不便多問,但大家都很清楚:資助的事談不上了。
這個消息對我們是很大的打擊。一年來,我因為埋頭讀書,進入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后的一系列遭遇,包括王楫、王文正等被捕留下的印象原已淡化,這時又冒出來了。我把這一切聯(lián)系起來,深深感到國民黨政府的壓力。我想,我們搞這些活動,根本沒有反對政府的意圖,竟被扣上“異黨”的帽子,十分“冤枉”。由于政治幼稚,我對問題的嚴重性認識得很不夠,并沒有過分緊張,但確實是泄氣了。我不記得我們幾個人曾經(jīng)認真地討論過這件事,卻似乎都是很自然地認為不能再搞什么活動了。林敦英的情緒也一落千丈,不再策劃什么活動,對學生自治會選舉也不感興趣了 (后來選出的學生自治會未起任何作用,形同虛設)。校內(nèi)這時也出現(xiàn)了一些新情況。訓導長向我們要“陽明社”的章程和社員名單。新的壁報在一個晚上被人撕了 (有人說是剛入學的一年級生陳傳慶撕的,據(jù)說他是三青團員)?!瓣柮魃纭鄙鐔T、二年級的曾昭榮一天午餐時在食堂公開斥責這種行為,要撕報的人站出來,但沒有反響。此后我們再也沒有張貼壁報。開學后功課愈來愈緊,前期學生也遷到太慈橋宿舍上課,“陽明社”剛剛創(chuàng)辦,本來組織很松散,這時由于這些客觀情況和幾個負責人的消極,實際上停止了活動。
前幾年,曾任貴醫(yī)生理學助教的劉次元先生告訴我,他的一個朋友從了解當時貴陽國民黨活動情況的人處得悉,貴陽高等院校的共產(chǎn)黨組織本已遭破壞,好幾年沒有活動跡象,這時我們突然冒出來,而且相當活躍,就很自然地被國民黨特務懷疑有共產(chǎn)黨背景。我無法判斷這一消息是否可靠,但看來是符合國民黨特務考慮問題的邏輯的。在我們這一方面來說,恰恰是因為沒有任何組織領導或指導,才會那樣冒冒失失地行動。但國民黨特務一般是從表面現(xiàn)象看問題的,他們習慣于把任何反對國民黨的行動都看成是共產(chǎn)黨策劃的,給我們扣上“異黨”帽子就毫不奇怪了,盡管當時我們實際上并沒有反對國民黨。
我還要談一下劉文修。1954年我到編譯局工作后,大概是在肅反運動中,組織上讓我給天津師范學院寫一份關于劉文修在貴陽情況的外調(diào)材料 (天津師院來信是否直接提到貴醫(yī)和“陽明社”,我記不清了),我當即把上面所述情況寫上了。事后我琢磨這個外調(diào)的來源。一種情況是劉自己交代,組織上到貴醫(yī)向林敦英取證,林提到我,于是又向我取證。這個可能性似乎不大。另一種情況是有人揭發(fā)。但揭發(fā)者必須知道劉文修在天津師院工作,知道他與“陽明社”的關系,還要知道林敦英仍在貴醫(yī),或者知道我在北京。這個人是誰呢?當然也可能是林本人揭發(fā),但他怎么會知道劉在天津師院呢?我怎么也想不出來,姑且存疑。劉文修后來下場如何,我也不知道。
“陽明社”雖然停止活動,但國民黨特務并未放過我們,終于在1945年底發(fā)生林敦英被捕事件。
六
“陽明社”停止活動后,林敦英的情緒一直很消沉,也不認真上課。1945年12月間,他對我講他決定暫時休學,回汕頭家鄉(xiāng)看看。那時昆明已爆發(fā)“一二·一運動”,我們毫不知情,而特務卻已準備下手了。年底前幾天,林說他的日記本不見了,并沒有表現(xiàn)出緊張。12月31日下午,前期學生全部進城到院部參加新年聯(lián)歡會和聚餐,林未去。晚上回來時我未見到他,只是我放在床頭的大衣不見了(我和他睡上下鋪),估計他是穿了大衣出去散步了。到第二天 (即元旦)上午他也未回來,我又懷疑他是到貴州大學去找吳平告別了,于是我在下午也去貴大找吳平,卻發(fā)現(xiàn)林并未去他那里。這時我才從吳平和他的朋友們那知道昆明的情況。據(jù)他們分析,林很可能是被特務逮捕了。我心情很壞,在他們那里住了兩夜,3日上午才回校,這時校內(nèi)又出了一件大事。
2日下午,徐慧中從女生宿舍旁邊的廁所出來后摔了一大跤。廁所設在一個小山丘上,徐是在下坡時摔的,碰掉幾顆門牙,口腔也受了傷,舌頭和喉嚨都腫了,流了不少血,已送到附屬醫(yī)院救治。我立刻趕到醫(yī)院。那時她說話很困難,只能靠鼻飼進食,必須由同學日夜輪流照顧,等到能正常吃東西后才回宿舍休養(yǎng),過了一些日子才恢復上課。
關于這件事需要多說幾句。徐慧中摔跤的地方是土地,沒有水泥和石頭,摔得再重,也不可能使口腔和咽喉流那么多血 (棉旗袍的下半身幾乎被血浸透)。她自己說不清,醫(yī)院也未說清楚。我們心中始終存在這個疑問,直到三十多年后,也就是文革以后才搞清。文革前她老覺得鎖骨處不舒服,經(jīng)X光檢查發(fā)現(xiàn)有一顆子彈卡在那里,文革中曾為此外調(diào)也沒有結果。子彈靠近大動脈,動手術有一定風險,但如果不動,子彈中的鉛會逐漸滲入血液,引起慢性鉛中毒,因此大概在1973年還是下決心動了手術,取出的子彈已生銹了。由此可以判斷,當時是有人從遠處朝她開了一槍 (她未對我說明是手槍子彈還是步槍子彈,但她說是一顆長子彈,約三公分長,已斷成兩截,那么顯然是步槍子彈),從嘴打進,經(jīng)過口腔穿到胸腔,才會流那么多血,再偏一點,她就送命了。按貴陽醫(yī)學院的水平,應當能對傷勢做出正確判斷并查清原因。為什么未能做到,我就想不通了。當時的外科主任、主治醫(yī)師、住院醫(yī)師現(xiàn)在都已去世,也無法查詢了。因此這里仍存在一個謎。
另一個更大的謎是,是誰開槍打她的?我們首先想到是國民黨特務。但為什么?徐雖是“陽明社”社員,而且與我和林敦英一同來自南京中大,是親密的朋友,但她對政治毫不關心,根本不可能成為特務打擊的目標。何況即使她是目標,特務也不會隨便開槍打人。因此這一可能性似乎應當排除。但如果不是,又是誰呢?為什么呢?這個謎恐怕是永遠解不開了。
林敦英失蹤后,我找過訓導長李方邕打聽情況,請他設法找人。不久他就告訴我,林確已被捕,并要我拿林的替換衣服 (可能還要一些零用錢,我記不清了)交給他。我把這些東西送交李時說明了我的態(tài)度:第一,我不知道林有什么罪名;第二,希望校方盡快把他保釋。李對此不置可否,反而提醒我盡可能不要一個人外出,尤其是在晚上。這可以說是關心,也可以說是警告。一些和我要好的同學也勸我不要和貴大的吳平等人來往。后來我再未去過貴大,吳平還是來找過我,但未談什么正經(jīng)事。這一年夏天我回到南京后曾在街上見到那時的貴大學生會主席黃錫五,也沒談什么。他們的政治面目究竟如何,我至今也不清楚。林敦英被捕后我曾在城里街上碰到師院學生會主席陳某。他只是和我打了一個招呼,就避開了,可見他也是受到壓力的。
與1944年夏天我在王楫、王文正等被捕時的態(tài)度相比,我這時消極得多。1944年時我們認為是“下面”的小官僚胡作非為,希望并且在一定程度上相信“上面”可以糾正,所以積極地告狀營救。在以后的一年多里陸續(xù)聽到不少國民黨政府壓制學生、特務抓人的事例,只不過從未想到這同我們有什么關系。但是一聽顏容華告訴我齊泮林的話,我立即想到這是代表國民黨政府的。林敦英的被捕盡管是秘密的,但恰恰也是政府的行為。面對國民黨政府,我是既沒有覺悟也沒有勇氣公開抗爭的。當時貴陽沒有任何有組織的學生運動,我得不到任何組織力量的支持或指導。好朋友們只是表示同情和關心,其中幾位進步的朋友 (我在下面要談到他們)也沒有主張進一步斗爭。在這種情況下,我對國民黨統(tǒng)治和當時的社會非常不滿,卻看不到前進的方向,結果是意志消沉,一度采取玩世不恭的犬儒態(tài)度。
七
在這一年里,貴陽醫(yī)學院有幾位老師和同學對我非常關心,給我很大的鼓勵,使我在內(nèi)心始終保持一個積極向上的角落,為我后來形成明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和政治思想打下了基礎。
我首先要提到成國富。他是南京人,隨哥哥逃難到貴陽。二年級在歌樂山合并上課時他休學,回貴陽后未復學,當了一年解剖學技術員。我起初和他不熟,我們成立“陽明社”時,他主動來找我表示支持。他未入社,但積極參加座談會并且慷慨激昂地發(fā)言。恰恰是在“陽明社”停止活動后,他逐漸成了我的好友。林敦英失蹤后,他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他和劉次元先生等人一同給重慶《新華日報》寫了封信,大意是:貴醫(yī)學生林敦英組織“陽明社”,搞了一些進步活動,最近突然失蹤,疑是被捕等等。由于元旦下午我離開學校去貴大時未告訴任何人,不少人一度懷疑我也失蹤了,所以他們在信中也提到我。后來《新華日報》根據(jù)這封信發(fā)表了一條簡短消息,不但提到林敦英,似乎也提到我①成國富給我看過這張報,內(nèi)容我已記不清了,我想找機會在1946年1月份某日的《新華日報》上查一下。。通過成國富,我接觸到貴醫(yī)的幾位進步師生。他還介紹我見過比我們高三級的許世熙的弟弟許世華。他是西南聯(lián)大歷史系學生,地下黨員。聯(lián)大復員時他路過貴陽看哥哥。在這之前成國富曾讓我看過他在聯(lián)大辦的油印小刊物 (刊名我已記不清,我還給它捐過錢),這次又介紹我和他見面,不過沒有談什么 (許在解放后曾任北京大學黨委宣傳部長、中國革命史教研室主任,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成國富經(jīng)常拿昆明出版的《民主周刊》之類的刊物給我看,有一次還塞給我一部《聯(lián)共黨史簡明教程》,但并未告訴我這是一本什么性質(zhì)的書,所以我也未看。不過我們在一起經(jīng)常是發(fā)牢騷,很少認真討論政治問題。他是一個進步青年,極端自由散漫,當時不是共產(chǎn)黨員,后來也未成為共產(chǎn)黨員。
李光恒比我高兩級,在歌樂山時曾同住一間大宿舍,但沒有來往。他曾通過成國富表示支持“陽明社”?!瓣柮魃纭蓖V够顒雍螅氐貙懥艘粡埓笞謭髲堎N在太慈校校舍教學樓的門廳里,主張和鼓勵“陽明社”應當堅持下去。我們雖然未能接受他的意見,但內(nèi)心是很感激的。后來我才知道他在福建讀中學時已入黨,但關系斷了。1947年他畢業(yè)后在南京中央醫(yī)院任助理住院醫(yī)師,成國富在那里的病歷室工作,兩人來往密切。我通過成國富知道他在1948年隨國際友人艾洛依塞大夫到晉察冀解放區(qū)長治工作。解放后他曾任山西省衛(wèi)生廳長,因癌癥去世。
劉次元先生是我們的生理科助教,管實驗。我是通過成國富才和他有私人交往的。他在抗戰(zhàn)前進北大生物系,后來在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他和我談過聯(lián)大的情況,談過他對貴醫(yī)李宗恩院長和一些老師的看法。成國富給我看的進步刊物和《聯(lián)共黨史》都是從他那里拿來的。他喜歡西方古典音樂,有一臺留聲機和不少唱片。有一次李光恒和他同班的徐汝芹大姐請劉次元先生、成國富和我吃飯,我們進城時順路到老師宿舍約劉次元先生,還帶了那本《聯(lián)共黨史》還他。他一個人住一間房,門開著,留聲機也未停,人卻不見了。我們緊張起來,擔心出了事,把書扔下就分頭走了,飯也未吃成。第二天才知道是虛驚一場。劉次元先生在1947年到北京大學動物系工作,解放前加入地下黨,并且介紹徐汝芹 (她在北京中央醫(yī)院即后來的人民醫(yī)院放射科工作)入黨。
物理助教莫奎也是通過成國富認識我的。他是廣西大學畢業(yè)的。在“陽明社”因座談會的事遭到挫折后他主動找我談過一次,表示關心和鼓勵。不久他去法國留學,再見到時已是在解放后的北京。他從法國回來后到了北京,解放后在全國科協(xié)工作,與徐汝芹結婚。1954年我大學畢業(yè)進城工作后曾去看過他們,并順便拜訪了與他們同住一院的原貴醫(yī)生理學老師王志均 (當時任北京醫(yī)學院生理科主任)。此后繼續(xù)保持聯(lián)系,文革后只是偶爾通電話。前幾年我去看他們時,二位老人都已患過中風,行動不太方便了。莫先生已于2006年去世,徐大姐仍健在。
從上面所述可以看出這幾位師友與我的接觸并不多,有的甚至只能算是“神交”,但是那時他們講的一兩句話,做的一兩件事,確實給我很大的鼓勵,我也認為他們是可以在急難時向之求援的人。他們在1946年或1947年都離開貴陽,我只是通過成國富知道他們的情況,但是1949年10月我到北京上清華大學時,一下火車就直奔北大紅樓找劉次元先生,在他的單身宿舍住了一兩天才出城。事先當然是通過成國富打了招呼的,但單憑這一點我就在劉次元先生那里吃住,就像“理所當然”似的,這就充分說明他的熱情,也說明他是珍惜貴醫(yī)那一段友誼的。劉次元先生還讓我去找徐汝芹大姐,請中央醫(yī)院的肺科主任看我?guī)淼腦光胸片,而我在貴陽時實際上并未直接與徐大姐有任何來往。1949年至1950年那個寒假,我參加京郊土改,在豐臺區(qū)的小營村。我寫信告訴他們,并且問他們要些零用錢。一個星期天,他們兩位騎自行車來看我,徐大姐給了我十元錢 (當時是十萬),我也“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后來每想起這些事,內(nèi)心就感到一陣溫暖。
不過如果沒有成國富的“牽線搭橋”,這種情況也是不可能發(fā)生的。成國富在1946年回到南京后不久就進入中央醫(yī)院 (后來的華東軍區(qū)總醫(yī)院)病歷室工作,我則因肺結核輟學,起初在上海的醫(yī)院后來在丹陽家中養(yǎng)病。在這期間他和我一直通信。解放前我兩次到南京復查都找過他幫忙。他在通信中告訴我李光恒、劉次元先生的“動態(tài)”,見面時也議論時政,共同盼望解放。他買了一套《魯迅全集》,1948年下半年我在南京郊區(qū)大姐家養(yǎng)病時,他讓人陸續(xù)帶給我看。1949年夏天我到南京考清華時住在他家,10月份由南京走津浦線去北京前也住在他家。那時長江火車輪渡還未通,他在晚上送我過江到浦口車站,夜車開車后他還要等到天亮才能乘渡輪回南京。此后我們一直保持通信,他結婚后曾偕夫人一同到北京,那時我已在城內(nèi)工作,老朋友們都見面了,非常高興。此后我們通信的次數(shù)逐漸減少,他有一次來信抱怨我忘了老朋友。我用《莊子》中的這句話回答他: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相煦以濕,曷若相忘于江湖。我認為這句話對我們的情況是貼切的。當時的貴陽正如“涸轍”,我們相互提供的哪怕是一丁點溫暖,也是非常寶貴的。解放后大家都處于開闊的天地中,各展所長,忙忙碌碌,也就顧不上寫信了。成國富卻不以為然,回信時突出“忘”字,責備我用《莊子》來為自己辯護?,F(xiàn)在看來,他的話是有道理的,我本來是可以多寫些信和他交流思想和生活情況的。
文化大革命時我保存的他的來信都在抄家時被搜走,我很擔心其中的某些牢騷會給他找來麻煩,但幸而沒有。當然是找他調(diào)查過我的,他也為我說了不少好話。1969年冬我在下放干校前送母親到南京鄉(xiāng)下大姐處,在南京住的旅館離他家不遠,我一安頓好就立即去找他。他還在上班,未見到。晚上他到旅館和我暢談一夜。文革后我汲取教訓,與親戚和朋友通信都只談事務,不涉及思想,因此也很少給他寫信。1978年我到南京接母親時住在老友佘雪軒家,他來看我一次。1982年我在南京白下路一家賓館開會,會后到珠江路他家里去找他,但那里的街道拆得亂七八糟,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家了。因急于回京,未再打聽,也未顧得上到軍區(qū)總醫(yī)院找他 (他那時可能已退休)。此后我忙于出國,回國后家里事情很多,接著愛人去世,生活發(fā)生很大變化,沒有想到給他寫信。他在這一期間也從未來過信,就這樣中斷了聯(lián)系。90年代我和劉、莫二位先生聯(lián)系時,他們也說好久未得到他的消息,我于是寫信給他,用的是華東軍區(qū)總醫(yī)院老干處的地址,不久信退回來了,上面批的是“查無此人”。我又托佘雪軒打聽,才知道他已在前幾年患中風去世。這時我才深悔不該如此冷落他,但已來不及了。只好把這份悔意銘刻在心中,作為我們友誼的永久紀念。
其實我對劉次元、莫奎二位先生也未盡到心意。文革后我曾去劉先生家看望過他,后來只是偶爾通電話或發(fā)賀年卡聯(lián)系。1996年春天的某一天,他和夫人周佩瑢大夫一同突然來我家,相見甚歡。他身體很好,但耳朵不行。他高興地告訴我,今年是聯(lián)大復員50周年,他準備到昆明參加活動。分別時我送了他一本《清華同學錄》,因為他作為聯(lián)大畢業(yè)生也列名其中。此后幾年又只是通過電話和賀卡聯(lián)系。2006年下半年某一天,他打電話告訴我,他搬家了,等安頓后再告訴我地址和電話,但以后一直沒有消息。年底左右我才從莫先生的兒子也蒙處知道他已病重住院,昏迷不醒。不久也蒙又告訴我他已去世。莫先生和徐大姐文革后搬家到復興門外的一所公寓,大概在2004年我曾去看過他們一次,兩位老人都已中風,在室內(nèi)行動也不太方便,莫先生送了我他的一本詩集,費很大勁才簽上名。2006年底我照例發(fā)出賀卡,得到的回音卻是也蒙通知我莫先生已去世。我現(xiàn)在也懊悔未能多去看看他們。也蒙前些日子寄來一張徐大姐的照片,還很有精神。我現(xiàn)在兩膝患慢性關節(jié)炎,行動已不很方便,因此想盡快寫完這段回憶錄,寄給周大夫和徐大姐,讓他們看看。
八
從1945年9月,特別是從1946年1月起到1946年7月為止,這半年多時間是我一生中情緒最低落、思想最亂的一個時期。
當時有兩方面的苦悶困擾著我。其一是個人前途問題。我想當一個有學問、有品德的醫(yī)師或醫(yī)學院教授,淪陷區(qū)的大學教育遠不能滿足我的愿望。到重慶后,歌樂山的半年是讓我滿意的,但很快就不得不回到貴陽。貴醫(yī)的水平雖然不如上醫(yī),仍舊是不錯的。但貴陽離我家鄉(xiāng)太遠,而且如果復員后不少教員離校,教學質(zhì)量會下降,畢業(yè)后出路也有問題。因此我打算回家鄉(xiāng),在南京或上海的學校升學,但是那里的好學校如上醫(yī)和中大醫(yī)學院是否收轉校生,誰也不知道,因此這方面的出路是沒有把握的。
另一方面是大環(huán)境問題。兩年來國民黨腐敗的官僚和特務統(tǒng)治使我大大失望,林敦英的被捕給我很大打擊。我感到不管你學習有多好,也不一定得到應有的發(fā)展機會。在這樣的社會,醫(yī)生、教授也很難施展抱負,最好的辦法是出國 (當時主要是考慮美國),甚至想到如果在國外有成就,就不再回來,但這顯然是一個很難實現(xiàn)的夢想。
要克服前一種苦悶并不難,只要努力學習,學好了,總有機會能考上好學校。但是由于存在第二種苦悶,對出路缺乏信心,學習勁頭就大大削弱了,而且消極情緒占了上風。我從小學到大學,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內(nèi)心是驕傲的,但表現(xiàn)不算過分,因此與同學的關系總還不壞。但是在貴陽的一段時間,我性格中的這一負面因素得到惡性發(fā)展:恃才傲物,目空一切,連有些老師也不放在眼里。一知半解地讀了一些尼采的書,很欣賞他的超人論,自命為天才,把別人看成是庸才甚至是甘當奴才的人。常常口出大言,實際上以此來掩飾內(nèi)心的苦悶和空虛。生活上不修邊幅,玩世不恭。學習也很不認真,常常睡懶覺,有時甚至直到預備鈴響了才起床,不洗臉不吃飯就去上課。沒有課的時候就帶一本教科書到校旁的小茶館去看,有時效率很高,有時很差。晚上常和徐慧中一同去附近的太慈橋鎮(zhèn)上的一家茶館看書和聊天。學習成績當然無法和歌樂山時相比。三年級讀完時有一次“前期考試”,是基礎醫(yī)學課程的總復習和總測試。我由于準備不夠認真,考試成績也不很好。
不僅如此,我還做了兩件現(xiàn)在一想起都要臉紅的蠢事。
我沒有趕上讀二年級上學期的胚胎學,需要補修。但是這門課的教師張作干先生拿了一本英文胚胎學教本對我說:“你的英文和中文都很好,幫我譯幾章書就可以當作成績,不必補修了?!蔽耶敃r很高興,但接受這一任務后并不認真對待,一拖再拖,到三年級快結束時一個字也未譯,張先生只好把書收回了。這件事說明我對這門重要的課不重視,也對老師極不尊重,但我當時毫不以為意,表現(xiàn)出極大的狂妄和無知。張作干先生在抗戰(zhàn)勝利后赴美進修,回國后在協(xié)和醫(yī)學院任教授。我在1954年進城工作時他已不幸由于癌癥去世,否則我一定會去拜訪他并且為此道歉的。
另一件事更加荒唐。貴醫(yī)的細菌學教師于本崇先生赴美進修,我們?nèi)昙壪聦W期的細菌學是校方請湘雅醫(yī)學院一位姓徐的女講師來講的。細菌學本來枯燥,我有一次上課聽的不耐煩,就和旁邊的徐慧中講了幾句話。徐老師聽見了,很不高興地說:有人在講話,如果不想聽課,可以出去。我一聽就火了,立刻站起來走出教室,弄得她非常難堪。此后我再也未去上細菌課,只是抓緊自學 (實驗課另有人管,因此我也不會與她碰面),到期終考試時成績還不錯,這時我才找機會見到她并向她行禮,她也笑笑點頭,一場風波就此了結。她是客座老師,當時如果較真,我是會受處分的。但即使受處分,我也不會當回事。我當時對這一無禮的行為是很為得意的,現(xiàn)在卻要為此臉紅了。
在政治上,就大方向說我的思想是趨向進步的,但仍很混亂。如前所述,我在璧山時就已通過記者訪問延安的報告對共產(chǎn)黨有一個粗略的印象。我也看《新華日報》,但有時也覺得其中老是刊發(fā)揭發(fā)問題的讀者來信,有故意挑刺之嫌 (后來當然改變看法了)。日軍突進到貴州獨山時, 《新華日報》用特大號字標題報道“獨山淪陷”,我看了認為這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我在一位教師處翻閱書籍,看到毛澤東的《反對黨八股》單行本,沒有看內(nèi)容,竟把“八股”理解成“八支”,認為這是反對八支黨的勢力的。我也是從這位教師處借來柳湜的《十字街頭》等書,看得很起勁。蘇聯(lián)外文出版社出版的列昂節(jié)夫《政治經(jīng)濟學》中文本我也看了,很感興趣,有一次竟帶著這本書到青木關去辦事,在汽車站候車時毫無顧慮地拿出來看,因為我根本不懂這本書當時在政治上所能起的作用。一直到“陽明社”被扣上“異黨”帽子,我也沒有對共產(chǎn)黨形成一個明確的看法。1946年夏天我住在上海的姑母家準備轉學考試時看了我的一位參加共產(chǎn)黨地下工作的堂姐留在那里的《西行漫記》,覺得中共真了不起,從此對共產(chǎn)黨有了基本認識,后來在上海住院時大量閱讀進步報刊,也接觸到一些進步學生,間接受到學生運動的感染,從此對國民黨徹底絕望,把中國的前途寄希望于中共。但這是后話了。
我在貴陽的地攤上買到美國人寫的《蘇聯(lián)的民主》中譯本 (大概是生活書店出版的),讀了以后覺得蘇聯(lián)是一個廣大人民享有民主的國家。但是1946年美國《Reader’s Digest》某一期上刊有哈耶克《The Road to Serfdom》一書的廣告,說明此書是針對蘇聯(lián)的,我又覺得蘇聯(lián)也未必民主。直到上世紀80年代我研究自由主義時才讀到這本書,但它的英文書名一直留在我頭腦中,可見當時的印象之深。成國富把《聯(lián)共黨史簡明教程》交給我時,我甚至沒有看一下目錄,也沒有考慮“聯(lián)共”是指什么,就把它塞到我枕頭底下去了 (這也是一個有很大危險的做法),此后也再未去動它。解放后在清華時我對人談起前面所說在劉次元先生處的那次虛驚時,有一個同學說:“你把《聯(lián)共黨史》扔在他那里,難道不會給他增加‘罪證’嗎?”我聽了認為他問得很有道理,我是不應當那樣做的。但是再一想,我那時根本不知道這本書的“分量”,所以也沒把這當回事。另一方面,1946年國民黨借東北問題發(fā)動反蘇宣傳時,我也信以為真,積極參加了反蘇游行。
所有上述的思想混亂和消極情緒都對我的健康起了不好的作用。在歌樂山時我曾因為連續(xù)輕度咳嗽一兩個星期作了X光胸部透視,發(fā)現(xiàn)有慢性輕度結核病變??人院芸炀秃昧?,我也沒有認真對待透視結果。當時我的經(jīng)濟情況還算好,醫(yī)學院學生全部公費,我二姐給我寄零用錢,那筆獎學金也夠我花一陣子。功課雖重,對我的壓力不大。因此如果我注意生活規(guī)律化,適當補充營養(yǎng),肺部病情至少不會惡化。我恰恰沒有做到,因此后來考取上醫(yī)未能入學,最后終于迫使我放棄了學醫(yī)。
林敦英被捕后我曾經(jīng)緊張了一陣子,后來特務方面沒有繼續(xù)下手,我也松懈下來。1946年上半年,蔣介石到貴陽視察,校方組織全體學生到機場歡迎 (當然不是貴醫(yī)一個學校單獨行動),我卻悄悄地留在學??磿_@一行動雖然是我對蔣不滿的表現(xiàn),但我沒有張揚,似乎也未引起注意。但是到學期快結束,我準備離開貴陽回家鄉(xiāng)時,我又緊張起來,擔心不能平安離開。那時聯(lián)合國救濟善后總署 (UNRRA)資助家鄉(xiāng)在淪陷區(qū)的大學生回鄉(xiāng),按省份分組分批免費送走。我和王楫、程嘉楨、徐慧中以及同班的沈士芳都是江蘇人,編在一組,定于7月初動身。途徑是:乘卡車 (行李放車上,人坐在行李上)從貴陽到長沙,從長沙乘粵漢路火車到武漢,再乘登陸艇到南京。分組名單和動身日期公布后,我一直很擔心,直到卡車離開圖云關 (它和重慶的青木關是兩處檢查嚴格的關卡,特務會在這里扣人),我才松了一口氣,并且發(fā)誓再也不回貴陽了。
7月中旬我回到南京,從此開始了一個多月的奔波,既為家事,也為轉學來回奔走于南京、丹陽和上海之間,又累又著急,還要抽空復習功課。9月下旬我參加了上海醫(yī)學院的轉學考試,考四年級的有十幾人,只錄取王文正、程嘉楨和我三人,我仍名列第一,但毫無用處,體檢未通過,不能入學,可以保留學籍一年。從1947年10月到1948年11月,我先后在上海醫(yī)學院附屬中山醫(yī)院和澄衷療養(yǎng)院接受右肺人工氣胸治療,效果很好,但當時結核科的治療觀點很保守,強調(diào)讓患者“絕對休息”,盡量少動,因此到47年9月只同意我修習四年級功課的一半,而校方則要求全部修習,否則不能入學。結果是我丟了學籍,經(jīng)濟上也沒有條件繼續(xù)在上海住院治療,只好回到不能進行人工氣胸治療的丹陽,改為臥床作息,這樣康復就比較慢,直到1949年4月南京和上海解放后才得到醫(yī)院允許正式上課的證明,但我已經(jīng)沒有學籍,功課也忘得差不多了,體力比較虛弱,要應付轉學考試很困難。另一方面,我在養(yǎng)病過程中看了不少社會科學書,尤其對歷史產(chǎn)生很大興趣,在權衡各種情況后,下決心改行,于1949年考入清華大學歷史系。1951年6月患急性胸膜炎,痊愈后休學到1952年9月,同年10月至院系調(diào)整后的北京大學報到復學,1954年8月畢業(yè)于歷史系,被分配到中央編譯局工作直到退休,身體一直比較健康。
林敦英的遭遇是很不幸的。1946年夏天我回到家鄉(xiāng)不久,就收到他來信,告訴我他已獲釋,即將隨李宗恩先生 (當時已被任命為協(xié)和醫(yī)學院院長)到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做技術員。我住院后又接他從北京來信,說他改變主意,決定仍回貴陽繼續(xù)學醫(yī)。關于這一段時期的情況,《回憶李宗恩》中是這樣說的:
“1946年1月,林敦英被捕了……訓導主任當然不會出面營救林敦英。宗恩只得親自出馬。他多方活動,并‘以身家性命,力保敦英’,才使林獲釋。但這種自由是有限的。擔保人必須保證把林羈留在學院內(nèi),不準外出活動。宗恩把林安排在生物教研室當實驗員,為林創(chuàng)造了完成醫(yī)科學業(yè)的條件。林后來從事生化研究,成為一名藥學家……?!?/p>
這段敘述也不很準確。據(jù)徐慧中講,林曾對他說,在獄中受過拷打,追查他和共產(chǎn)黨的關系以及我和別人的問題。他挺過來了,什么也沒有說 (確實也說不出什么,但是可見他沒有在嚴刑之下胡編亂說,這是可貴的)。我認為,經(jīng)過半年多的拷問,特務完全可能判斷他不是共產(chǎn)黨員,終于同意讓李宗恩先生出面保釋。李先生當然是做了一件好事,但他在醫(yī)學界的地位和院長身份就是最好的保證,根本不需要涉及“身家性命”。林還告訴徐慧中,他是“鉆狗洞”出來的,對此我理解為寫了“悔過書”。林不是黨員,這一行動也無可指責。林回貴陽后確實做過某一學科的“技術員”(管實驗),后來恢復學習,大致在1952年畢業(yè)。那時因缺乏基礎醫(yī)學課教員,他們那一班畢業(yè)后大都被分配進修基礎課。林于1953年到北大生理科進修一年,曾到北大看過我,我還帶他去清華參觀并照相 (相片還保留著)。我還進城看過他,一同在北海劃船聊天。但我們兩人都未觸及他被捕后的情況,對此我深感后悔。
林敦英后來在貴醫(yī)教生理學,也許是“病理生理學”。我在南京中大的老同學、曾任南京鼓樓醫(yī)院院長的周志耀曾聽貴醫(yī)方面的人說,他的課教得很好,但是被捕這一“歷史問題”使他的職稱提升遭到困難。前些日子我和時光達通電話,說起過去的事,他也說林的課講得很好。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他應當會成為一位優(yōu)秀的教授,實現(xiàn)原來的抱負的。
我和林一直保持聯(lián)系,但很少通信。文化大革命初期,我突然收到林的夫人唐秋行來信,只是簡單幾句話,問我是否還在編譯局工作,地址是否有變。我意識到這說明林出了問題,立刻回信,也很快收到唐的回信,說林在所謂“反動路線”時期受到審查和迫害,自殺了。唐還寄來一批材料,希望我替他轉交有關方面,進行申訴。我以自己的名義寫了一封向中央文革的申訴信,連同材料一起送到中南海交給傳達室的同志。我當時也只能做到這一點,而且也估計不會有什么結果。不久我自己開始挨整,更顧不上他的事了。文革后我和唐恢復聯(lián)系,知道林已經(jīng)得到平反,但她不愿再在貴醫(yī)呆下去,已轉到廣州醫(yī)學院工作了 (她教的是生物化學)。
林敦英是受共產(chǎn)黨的左傾路線迫害致死的,但是追根尋底,這筆賬仍應算在國民黨統(tǒng)治身上。林敦英的遭遇可以說是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命運的一個縮影。
我在解放前上過的四所醫(yī)學院校中,南京中大是最差的,但是在客觀上使我的自學能力大大提高。我在江蘇醫(yī)學院 (現(xiàn)在的南京醫(yī)科大學)的半年純粹是一個“過客”。我實際上已在上海醫(yī)學院讀了半年,后來又被正式錄取為高年級學生,但一只腳剛跨進去就被推出門了。只有貴陽醫(yī)學院的一年半 (歌樂山的半年也算在內(nèi))使我受到系統(tǒng)的基礎醫(yī)學訓練,在貴陽的一年雖然不愉快,但也打開了我的政治眼界,為我后來形成牢固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打下了基礎。我改行學歷史以后,總覺得與治病救人、立竿見影的醫(yī)學相比,文科的社會效用是很難具體捉摸的。我大學畢業(yè)時醫(yī)學院的老同學都已是有一定資歷的醫(yī)生,我在他們面前常常有自卑感,但想起我學醫(yī)時的好成績時又很不服氣,深感受到命運虧待。直到自己在專業(yè)方面鉆研較深有了自信心時,心理才漸漸得到平衡。學醫(yī)畢竟是我青年時代的理想,我現(xiàn)在仍舊深深懷念那些歲月,對于在業(yè)務上卓有成就的老同學,對于在貴陽相對艱苦的條件下堅持醫(yī)學教學和醫(yī)療事業(yè)的老同學,我非常尊敬。1998年貴醫(yī)舉行建院六十周年大慶,我本已準備參加,不巧左腿關節(jié)犯病,只好放棄。今年是七十周年,我已經(jīng)沒有精力去參加,謹以這篇回憶來表示我對母校和校友們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