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娟
(常州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常州 213002)
《伊甸之東》中華人形象之新解
張樹娟
(常州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常州 213002)
《伊甸之東》中的老李能夠正確認識華人在美國遭受種族歧視的現(xiàn)實,利用自己的智慧和處世哲學建立起價值體系,獲得個人的勝利。老李的形象顛覆了在西方流傳已久并成為程式化概念的華人刻板形象。通過老李的處世哲學、正確對待歷史和罪惡的態(tài)度以及他對自由意志的闡釋和踐行,斯坦貝克試圖用東方的文化思想幫助美國人構(gòu)建新的道德體系,拯救美國人岌岌可危的精神世界。
《伊甸之東》;形象;自由意志;精神困境
經(jīng)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和美國大蕭條的歷史時期,美國社會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雙重危機——經(jīng)濟危機和精神危機。經(jīng)濟衰敗,種族暴動,道德淪喪,世風日下,西方文明日趨腐朽等一系列社會頑疾不斷暴露。美國著名作家約翰·斯坦貝克對此憂心忡忡:“世道在變,美好的東西已經(jīng)消失殆盡,道德也蕩然無存。憂慮侵入一個正在銷蝕的世界……”[1]P143認識到“道德抉擇是人獲得精神救贖的根本”[2]P72,斯坦貝克主動承擔起作家的責任,不斷探索、剖析人性,積極構(gòu)建嶄新的道德體系,以拯救美國人岌岌可危的精神世界?!懊慨斆绹鴮W者想要擺脫歐洲傳統(tǒng)的束縛、尋求思想上獨立的時候,他們就會轉(zhuǎn)向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文化去尋找力量和可以借鑒的東西。中國時常成為美國作家的精神寄托、心理慰藉和思想歸宿?!盵3]P11在《伊甸之東》中,斯坦貝克成功地塑造了李慶中即老李這一華人新形象,通過這一東方人形象,“斯坦貝克得以闡明他的廣泛的哲學觀點”[4]P13,并顛覆在西方流傳已久并成為程式化概念的華人的刻板形象。老李學貫中西,思想深邃,精通哲學,為亞當·特拉斯克和塞繆爾·漢密爾頓家族之間架起溝通的橋梁,成功指引并拯救了亞當一家的精神世界。本文從通過老李的處世哲學、正確對待歷史和罪惡的態(tài)度以及他對自由意志的闡釋和踐行,試探究斯坦貝克如何通過塑造華人形象來構(gòu)建嶄新的道德體系,從而拯救處于困境中的美國人的精神世界。
在西方自我中心主義根深蒂固的美國社會,老李深知民族(美籍華人)的身份和他的膚色,敏銳地感覺到種族歧視。他以獨特的生存哲學在無價值的人生中建立起價值體系,賦予了生命嶄新的意義。他的仆人身份使他的利益得到保護,他的洋涇浜英語使他免受來自白人世界和華人世界的雙重歧視。
盡管他出生在加州,成長在美國,受過良好的教育,卻怎么也不能和美國人融合,是一個遭到歧視的“他者”,身份模糊而尷尬。他沒有話語權,依靠仆人身份寄生于主人的庇護之下,被排斥于美國主流社會之外。實際上,老李知識淵博,同時精通中國詩文,曾試圖融入美國主流社會。他穿上西裝,打著領帶,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向美國主流文化靠攏,卻遭到來自白人世界和華人世界的雙重排斥。白人鄙視他,認為他“仍舊是個中國人,并且是打了折扣的中國人”[1]P183;華人疏遠他,在中國人眼中,他則是個假洋鬼子。因此老李承受著來自中西方文化的沖突和社會偏見,不得不在夾縫中生存。一方面,他按照西方社會所期待的方式生存——講洋涇浜,“他們指望我講的、愿意聽的都是洋涇浜”[1]P182,因此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與災難;另一方面,可以在華人社會中得到身份的認同而不受排擠。對那些信任他、理解他和尊重他的人講標準英語,而對那些不能實事求是地觀察且?guī)в衅姷娜耍匀皇褂醚鬀茕河⒄Z。當塞繆爾提及他的洋涇浜英語時,老李迅速改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那時為了方便,”他說,“甚至可以說是自我保護。我們說洋涇浜英語主要是讓別人聽懂?!盵1]P182老李靈活使用洋涇浜英語表現(xiàn)他為維護自己尊嚴所作的努力。同時,他的仆人身份成為“一個哲學家的避難所”[1]P185。老李用獨特的生存哲學努力維護自己的自由與自尊。他選擇與塞繆爾分享他的人生哲學,他們成為了好朋友和精神上的知音,因此他們能夠坐在一起進行更多的哲學探究,包括為亞當?shù)膬鹤用约百x予“timshel”新的內(nèi)涵。
老李在對待歷史問題和人性的善惡問題上達到了哲學的高度,他選擇勇敢面對而非逃避的態(tài)度,承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通過對人類善良和邪惡較量的不斷思考和理性分析,老李戰(zhàn)勝了自我,用寬容與愛的力量跨越人生的障礙,不僅超越了歷史和現(xiàn)實,而且獲得了人格尊嚴。
當亞當遲遲不愿告訴雙胞胎兒子他們的母親卡西(或凱特)不僅活著而且在薩利納斯經(jīng)營著一家妓院的真相時,老李講訴了自己的出生。不同于亞當?shù)碾[瞞事實的原則,李贊賞他父親堅持說真話的原則。他認為謊話往往給孩子帶來的更大的傷害,“萬一他們發(fā)現(xiàn)你在這件事上對他們說的是假話,真事也會受影響。他們什么都不信了。”[1]P403他父親曾告訴他:“真實的事情中含有更多的美,即使是可怕的事實?!盵1]P408老李的父母是千千萬萬個漂洋過海從廣東來到美國舊金山做“苦力”的代表,他們加入美國太平洋鐵路的修建。他們登上被稱為“浮動地獄”的海船,如牲口般擁擠蜷縮在船艙內(nèi),“日則并肩疊膝而坐,夜則交股架足而眠”。在這樣的情況下,老李的母親把自己偽裝成男人跟隨丈夫一同來到美國。更大的威脅是來自母親的懷孕,她的女人身份隨時都可能暴露。盡管老李的父母一直小心翼翼,老李的提前出生還是給母親帶來了滅頂之災。面對這個唯一的女人,許多勞工失去理智,獸性大發(fā),爆發(fā)成瘋狂的滔天大罪,最終造成了母親的慘死。故事的結(jié)局出乎意料,老李的父親原諒了這些人的罪行并贏得“個人的勝利”[1]P407。正如老李所說,“在你憎恨這些人之前,必須知道一件事。我爸爸最后總是對我說:哪一個孩子得到的照顧都不及我多。整個營地的人都成了我的媽媽。這是一種美——一種可怕的美”[1]P408。
這些有罪的男人意識到他們犯了大錯,將愛和關懷全部給予孩子,以此來贖罪。老李的出生過程其實就是一部美國華工的血淚史,是美國移民史上的泣血控訴。顯然,他選擇與亞當分享他的故事表明了他敢于面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勇氣。雖然老李講述的是非常可怕的悲劇,但他已接受了現(xiàn)實,選擇了寬恕罪行,并獲得愛與信心。他坦然面對歷史,超越了自我,贏得了精神道德的勝利。
老李知識淵博,思想深邃,不僅是個“會做飯的哲學家”、“思想深刻的廚師”[1]P341,還是雙胞胎幼兒的啟蒙老師,“他對他們說廣東話,他們最早辨認、牙牙學語的是中國字句?!盵1]P285老李更是亞當一家的精神導師。他深刻理解并努力踐行自由意志的內(nèi)涵,他所做出的善與惡的道德選擇對白人世界產(chǎn)生重大的影響。
老李在亞當慘遭卡西拋棄陷入精神的絕境之時,主動承擔起全部的責任,成為特拉斯克家庭的精神支柱。他幫助亞當走出痛苦,重新振作起來。老李、塞繆爾和亞當一起研讀《圣經(jīng)》,指出罪惡存在于每個個體之中。進一步探索罪惡的根源,認為“拋棄”是引起罪惡的根源?!靶『⒆詈ε碌氖堑貌坏綄檺郏馐軖仐壥撬麘峙碌牡鬲z。我認為世界上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遭受拋棄的感覺。被拋棄感引起憤怒,憤怒引起某種出于報復而犯下的罪惡,罪惡引起內(nèi)疚——這就是人類的故事?!虼宋艺J為這個古老而可怕的故事的重要性在于它揭示了靈魂——隱秘的、遭受拋棄的、內(nèi)疚的靈魂?!盵1]P306在老李和塞繆爾的幫助下,亞當接受了被卡西拋棄的事實。
為了使亞當徹底擺脫卡西的陰影,老李和塞繆爾又一次成為亞當?shù)木駥煛H嗽僖淮巫谝黄?,重新解讀《圣經(jīng)》。老李用東方人特有的智慧以及他對中西方文化的融會貫通推翻了“timshel”(蒂姆舍爾)傳統(tǒng)的定義——“你應該”,賦予它新的內(nèi)涵——“你可以”“你可以制伏罪惡”[1]P344,獲得了人類自由意志這一人生精髓,并指出這是解決人類精神困境根本途徑 :“是希伯來文中的‘提姆謝爾’——也就是‘你可以’——提供了一個選擇的機會……人之所以能成為人,就在于他有選擇的權利?!盵1]P345正是“你可以”“給了人們地位,可以同神平起平坐,即使他軟弱、卑鄙、殺害了自己的弟弟,他仍舊有充分的選擇余地。他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奮斗到底,贏得勝利?!盵1]P345善與惡客觀存在,在善與惡的較量中,人被賦予選擇善而非惡、以善治惡而非以惡制惡的能力。連塞繆爾都深受影響,“但是選擇的權利,老李,選擇取勝的權利!以前我從不理解,也不接受?!盵1]P351塞繆爾行使了選擇的權利——促使亞當直面凱西的罪惡,接受卡西經(jīng)營一家臭名昭著的妓院的現(xiàn)實。在老李和塞繆爾的共同努力下,亞當超越了過去,正視善與惡的共存,最終如釋重負,獲得心靈的自由。
在幫助亞當擺脫心靈的束縛之后,老李決定放棄他的仆人生活,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打算在舊金山的唐人街開一家書店。他告別亞當,踏上早晨的火車,開始他的旅程。正如, John H. Timmerman(約翰H.蒂默曼)所說,書店是老李“自己夢想的伊甸園”[5]P238,這也是老李對自由意志追求的最有力證明。然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一個月零六天之后,老李回來了。老李的回歸實際上真正使他融入特拉斯克家族并成為家庭的一員?!暗倌飞釥枴辟x予個體選擇的權利,老李放棄了自己開書店的夢想最終選擇了亞當。同時放棄了洋涇浜英語,穿起西裝,建立起自己舒適的空間。從洋涇浜英語到標準英語的改變標志著老李由自卑到自信的轉(zhuǎn)變,同時也是自我身份構(gòu)建的重大進步。主仆之間的界限消失,家庭的一切大小事務可以由他決定,老李成為亞當一家的精神支柱。
在亞當一家陷入善與惡的交鋒面臨絕境之時,老李對自由意志的正確闡述讓亞當父子的靈魂獲得救贖。老李幫助迦爾找回信心,勇敢地面對事實。他幫助亞當在善與惡的較量中,選擇以善治惡,并最終戰(zhàn)勝了惡,獲得個人的勝利。
由于亞當偏愛阿倫,迦爾從一出生就被卡西拋棄,被父親忽視。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外貌和習性方面越來越具有查爾斯和卡西的特征,成為“惡”的代表。他“敏捷、自信、詭秘”[1]P477,鋒芒畢露,具有破壞性的傾向,因此得不到周圍人的關愛,被疏遠了。而雙胞胎弟弟阿倫容貌出眾,性格,從不惹是生非,獲得了周圍人的愛。因此,迦爾學會了自我保護,他用冷漠、無情給自己筑起一道堅固的墻,與外界隔離。
而內(nèi)心深處,迦爾熱切地渴望親情、友情和愛情,尤其渴望著父親的關愛,得到父親的認可,哪怕只是亞當一個不經(jīng)意的撫摸,都能使迦爾“情緒十分激動,給他一種特殊的喜悅”[1]P502。當迦爾從老李處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尤其當?shù)弥赣H離家出走后,父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過著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時,他在顫抖中告訴老李,他恨那個所謂的母親,他對父親的愛更強烈了——他“心里產(chǎn)生了對父親的熱愛,希望保護他,補償他所遭受的苦惱”[1]P508。和父親推心置腹的談話讓迦爾感覺到了親情的溫暖,使他瞬間成長,他要為父親做些事來表達對父親的敬意。迦爾人性的一面不斷回歸。為了彌補父親在第一次生意中的失敗,幫助他恢復信心,同時也是為了贏得父親的愛,迦爾向老李借資本、和威爾合伙做大豆的生意,并將賺到的所有錢當作一個精心準備的禮物,在感恩節(jié)送給亞當。但是亞當卻拒絕了迦爾的愛心,粗暴而殘忍:“不。以后我也不會要的。假如你能——嗯,像你弟弟那樣——使我為他所干的事感到自豪,為他的進步感到欣慰,我就更高興了。金錢,即使是干凈的金錢,也無法相比?!盵1]P617在善與惡的較量中,惡最終占據(jù)上風。迦爾故意向阿倫泄露了母親經(jīng)營妓院的消息,導致阿倫參軍、戰(zhàn)死??梢哉f是他嫉妒的丑惡內(nèi)心間接殺死了自己的弟弟。
迦爾身上有著很多矛盾但相互依存的性格。他善良而又殘忍,堅強而又脆弱。正是這些矛盾讓他在道德的困境中左右奔突,不得其所。正是老李一直在精神上引領他,保護著他。從一出生就給與他更多的憐愛。當迦爾猶疑時,否定迦爾的有關“種氣”的說法,阻止他產(chǎn)生自暴自棄的念頭,鼓勵他勇敢追求自己的愛情。當他的邪惡念頭占上風時,老李不斷警告他,讓他控制自己“惡念”,停止報復行為。當迦爾犯下大錯,惶惶不可終日,沉浸在內(nèi)疚與痛苦之中,是老李幫他找回戰(zhàn)勝自己的勇氣。老李竭盡全力幫助亞當在臨終之前發(fā)出“蒂姆舍爾”之聲,使迦爾被拋棄的、負疚的靈魂得到救贖,獲得重生。
正是由于老李的不斷努力,亞當父子理解了“你可以”的深刻含義,做出正確的選擇。亞當原諒迦爾的同時自己的精神得到救贖,最終獲得自由意志這一人生精髓。老李高尚的道德、無私的仁愛也為他贏得了來自西方世界的尊重和愛戴。他和塞繆爾之間建立的是一種具有深刻內(nèi)涵的,跨域文化和種族的友誼。老李既給迦爾生活的照顧又給他精神上的指引,迦爾從心里尊敬他。白人女孩阿布拉敬他如父,對他的愛直言不諱:“我希望你是我爸爸……因為我喜歡你?!盵1]P662阿布拉與老李之間的“父女”深情跨越了種族的偏見,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平等。
老李的形象顛覆、改寫了西方文化傳統(tǒng)的中國男人形象,那個在西方文化社會已成為刻板的中國男人形象——膽小甚微、萎縮安靜、缺乏男性魅力、力量和勇氣的中國男人。那個在好萊塢的影片和歷史書中的華工豬崽或華人移民的膽怯面容變成了一個自信、有知識和能力、有歷史和文化的高大形象。在剖析人性的丑陋方面,老李比貌似文明的西方人更文明和寬容。他博覽群書,涉獵廣泛:心理學、哲學、宗教、文學、醫(yī)學等等。相對于塞繆爾,老李在《伊甸之東》這部作品中可以說是個真正靈魂式的人物,甚至對于塞繆爾也起著精神引導的作用。他不斷探究事物的真相,從而在根本上解決了如何用“善”來制服“惡”,通過“你可以”這個具有恒久意義的問題獲取靈魂的救贖。老李的哲學思想像一束陽光照進特拉斯克家庭,他以崇高的品質(zhì)和敏銳的觀察力幫助亞當度過被卡西拋棄后的痛苦歲月,引領亞當回到健康的生活軌道。他就是西方文明的救贖者,他在實現(xiàn)自己的自由意志的同時,成功指引和拯救了美國人失落的精神世界。
[1](美)約翰·斯坦貝克.伊甸之東[M].王永年.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2]田俊武.作為精神先知和家庭奴仆的老李[J].廣西大學學報,2006(10):72-75.
[3]劉巖.中國文化對美國文學的影響[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
[4]Bedford, Richard C. “Steinbeck’s Use of the Oriental.”Steinbeck Quarterly13 (1979): 5-19.
[5]Timmerman, John HJohn Steinbeck’s Fiction: The Aesthetics of the Road Taken.Norman: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1986.
[責任編輯 王云江]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the American-Chinese Lee in East of Eden
ZHANG Shu-ju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hangzho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Changzhou 213002, China)
In East of Eden, Lee, American Chinese, who well understands and acknowledges the fact that the Chinese suffer the racial discrimination in America, establishes a new moral system with his own wisdom and philosophy and is well accepted by the American society. He wins his personal triumph by subverting the traditional character which has become the stereotype and prevailed for a long time in the western cultures. By analyzing Lee's profound philosophy of life, his optimistically confronting history and sins, his interpretation and practice of free will, Steinbeck tries to help the American construct a new moral system with the aid of Chinese culture and help the American out of the spiritual dilemma.
East of Eden; character; free will; the spiritual dilemma
10.3969/j.issn.1673-9477.2014.03.025
I106.4
A
1673-9477(2014)03-089-04
[投稿日期]2014-01-26
常州工學院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精神生態(tài)視閾下的約翰·斯坦貝克研究”(YN1335)
張樹娟(1978-),江蘇揚州人,講師,碩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女性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