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曉 明
(北京語言大學 人文學院, 北京 100083)
中國是詩歌的國度,延綿數(shù)千年的詩性文化土壤孕育了多姿多彩的詩歌作品。唐詩在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達到了巔峰,而盛唐詩歌則是峰頂上的明珠。宋代畫論家郭熙曾論山水畫之畫山有“深遠、高遠、平遠”三遠之分。[1](P51)筆者認為,盛唐詩人杜甫、李白、王維最具特色的作品,恰是分別從深遠、高遠、平遠這三個維度表征了盛唐詩歌之美,從而使得盛唐詩歌氣象更具立體感與豐富感。
聞一多先生曾說杜甫是華夏民族“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2](P121)。之所以“莊嚴、瑰麗、永久”,是因為杜詩中蘊含著一片濃濃的憂國憂民之情,他的人生與民族、時代極其緊密的融合在一起,感時之切使花濺淚,恨別之深使鳥驚心;之所以為“最”, 是因為他的生命與創(chuàng)作實踐為后世豎起一塊最具分量的豐碑。
在杜甫詩作中的家國之情,延綿不息,愈遠,愈濃,愈深?!爸戮龍蛩瓷?,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3](P9)是他用世之心的最真切體現(xiàn)。于上,他所關(guān)切的不僅是君,更是“致君”;于下,他所渴盼的是民風之淳、堯舜時代的復(fù)歸。史冊中的杜甫形象特征是憂國憂民,如“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颼颮”[4](P14)?!蹲用喇嬒瘛?,《臨川先生文集》卷九)。可以說,張載所提出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事開太平”[5](P320)(《張子語錄·語錄中》)之主張在杜甫思想中已經(jīng)有了萌芽。杜甫一生都沒有機會像諸葛亮那樣能遭逢明主,運籌帷幄,掌控天下之局,這或許也是他??畤@諸葛公的緣由,譬如“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盵3](P182)(《蜀相》)他也一生都沒有機會像王安石那樣以高層行政主體的身份來踐行其“致君”之夙愿。然而杜甫之可貴正在于他在平平凡凡的生命歷程中自始至終沒有忘卻“致君”,盡己所能,所謂“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6](P235)當他有機會參政時,他寧愿冒風險直言進諫。當他浪跡江湖時,時時關(guān)切民生之疾苦,那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3](P21)(《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堪為劃過時代夜空的閃電?!尔惾诵小分兴麑铄忝玫淖I剌,《同諸公登慈恩寺塔》等詩對玄宗的披露,《憶昔》二首中對肅宗、張后的嘲諷,都是他“疾惡懷剛腸”(《壯游》)的表露。安史之亂中眾多達官貴人在已經(jīng)陷落的長安茍活,而剛得到“從八品下”這一微職的杜甫卻寧愿冒著“死去憑誰報”[3](P158)(《喜達行在所》之三)成為他忠君愛國之心的寫照,他心心念念的是“致君”,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詩儒。又因為他自覺實踐著人生的理想,堅守著人格的高度,于是他完成了從詩儒向詩圣的跨越。孟子“人皆可以為堯舜”的命題在杜甫身上實現(xiàn)了。
在杜甫的詩歌中,“親親、仁民、愛物”[7](P322)的悲憫情懷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對家人的親愛之情是杜甫人文情懷的邏輯起點。長安淪陷后,他獨自望月懷念妻子兒女的心情甚是感人。他在同谷深山挖掘黃獨時,也是心系妻兒、兄弟姐妹。開邊戰(zhàn)爭是盛唐巍巍國勢的重要軍事體現(xiàn),而戰(zhàn)爭的本質(zhì)終歸是生靈涂炭。于是杜甫在《兵車行》中揭露了戰(zhàn)爭給人民生活帶來的災(zāi)難。特別是“《前出塞》之六”中他寫到:“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盵3](P49)于是他的悲憫之情在“吾國之民”外兼具了“民,吾同胞”的普世情懷。在親人、生民之外,杜甫對世間其它生命也有一份憐愛之心。他有詩云:“白魚困密網(wǎng),黃鳥喧佳音。物微限通塞,惻隱仁者心”[3](P133)(《過津口》);“簾戶每宜通乳燕,兒童莫信打慈鴉”[3](P197)(《題桃柵》);“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纏。霜骨不甚長,永為鄰里憐”[3](P77)(《寄題江外草堂》),這些都是他“愛物”、“物,吾與也”之心的詩性表達。
杜甫一生共寫有1 500多首詩歌,以古體詩、律詩見長,其內(nèi)容涵蓋面廣,思想深刻。在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律詩多用于敘寫山水、宴游、羈旅、應(yīng)酬和詠懷,杜甫則把律詩的寫作范圍延伸到時事中,在題材上實現(xiàn)了突破,在字數(shù)格律的嚴格限制中創(chuàng)作出了許多針砭時弊、感人肺腑的作品。其古體詩也在回旋往復(fù)中鋪敘詠嘆、夾敘夾議,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既寫一己心緒,又反映社會現(xiàn)實。杜詩從一個側(cè)面呈現(xiàn)了唐代由盛到衰的變化過程,社會矛盾和人民疾苦獲得了充分的表述,被稱贊為“詩史”,具有純藝術(shù)作品之外的史料價值,已經(jīng)被廣泛用于以詩證史的研究中。中唐時期元稹、白居易倡導的新樂府運動,即是杜甫憂國憂民精神的延續(xù)。杜詩受到廣泛重視是在宋代,天水一朝軍事實力羸弱、社會矛盾重重,經(jīng)濟社會背景也自然會影響到文藝創(chuàng)作。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陸游等人對杜甫給予很高的評價。江西詩派的創(chuàng)作即以杜甫為宗,注重用典,有關(guān)注民生疾苦之作。明清易代之際,顧炎武等遺民詩人繼承了杜甫的“詩史”精神,以詩歌反映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慷慨激昂。為數(shù)眾多的杜詩編年、分類、集注等專書即是杜甫詩學與文化影響的見證。
杜甫憂國憂民的情感洪流凝結(jié)成作品沉郁頓挫的主體風格,其詩歌的思想基礎(chǔ)是塑造了華夏民族文化品格的儒家仁學,其人生與詩學實踐的意義在于為世人樹立了一個理想人格的典范。北宋政治家王安石說:“所以見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從之游!”[4](P11)南宋詩人陸游則說:“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萬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筆墨,生民清廟非唐詩。向令天開太宗業(yè),馬周遇合非公誰?后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咨?!盵8](P281)王安石、陸游對杜甫的評價已經(jīng)超越其詩歌文本而進入人格的視角。在中國詩學傳統(tǒng)中,文品與人品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杜甫即是二者相互印證的典型代表。正是由于有著“親親、仁民、愛物”的儒學品格,有著悲天憫人的文化情懷,才使得杜詩中所蘊含的深遠之情,足可以驚天地、泣鬼神;所體現(xiàn)的深遠之美,足可以開出盛唐詩歌縱深之沉潛美的一個維度。
論及盛唐詩歌,唱響青春激昂之音的李白總是文學史上講不完的話題,他震撼人心的詩歌藝術(shù)達到了后世文人似乎總也無法企及的高度。值得探尋的是,李白這位盛唐詩壇上的首席詩人,不歸屬于任何可以定位的群體,因為他總是那么高拔超越、卓爾不群。評論家常常把李白及其作品稱為詩仙、仙人之語,認為非人力所能及,這也說明他與同期詩人存在著差異,他作為一種獨特的現(xiàn)象是游離于他所生活的時代之外的。
史家對李白的身世歷來持有爭論,漢化的胡人抑或胡化的漢人這種復(fù)雜的背景確乎可為李白的人生與詩歌實踐提供一個解釋的維度。然而要想深入理解李白那不羈的性格、浪漫的氣質(zhì),需要把他的詩歌與他所處的時代相結(jié)合去探尋其中蘊藏著的價值取向。在《古風五十九首》中,李白對自己的定位是:“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9](P10)從“刪述”、“獲麟”之典故看,李白是希望自己能夠像孔子那樣,成為時代的文化領(lǐng)袖,這是他人生價值判斷的邏輯起點與人生實踐的追尋終點。李白對出世用世有著極其強烈的追求,在他看來人生的最高理想莫過于“如逢渭川獵,尤可帝王師”[9](P104)(《贈錢征君少陽》);“壯士懷遠略,志存解世紛。”[9](P104)(《送張秀才從軍》)。“帝王師、解世紛”是李白所渴望實現(xiàn)的“志”,這其中充滿了他對儒學古風的追慕。他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寫到:“吾與爾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映君青松,乘君查鶴,駕君虬龍,一朝飛騰,為方丈蓬萊士人耳?此則未可也。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述,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洲,不足難矣?!盵9](P251)李白對中國古代士之地位與作用的認同實際上也是他自己價值取向的判斷與認定,從而他的人生價值系統(tǒng)就不能不以古風的士精神——志于道為主導。士作為道這一基本價值的維護者,能夠?qū)φ萎a(chǎn)生師教與抗衡作用,古風時代的理想君主是要能夠“禮賢”。據(jù)《戰(zhàn)國策·燕策》記載,燕昭王往見郭隗先生曰:“敢問以國報仇者奈何?”郭隗先生對曰:“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役處。”[10](P313)(《燕昭王收破燕后章》)于是昭王為隗筑宮而師之。這種君主與賢士間的師友關(guān)系賦予了士以人格的獨立性,士與君主之間并非附屬關(guān)系。“篤信善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6](P539~540)既是古風時代“士”、“道”、“政”關(guān)系的詮釋,也是李白所欽慕與持守的價值原則。然而唐代畢竟已去李白理想中的古風時代甚遠,時勢的變化使得世人的價值取向出現(xiàn)了轉(zhuǎn)變,或是崇武尚實、主張開創(chuàng)軍功,或是汲汲于仕途、討得君主歡心而榮耀自身。士與君主間的師友關(guān)系不復(fù),唐代科舉制度招募的人才臣服于皇權(quán),皇權(quán)成為師,士則成為學生、門生。李白心目中的士精神趨于消退和缺失,傳統(tǒng)中士對道的執(zhí)著已轉(zhuǎn)變?yōu)閷φ?quán)的依附,傳統(tǒng)中君主對士的禮遇已轉(zhuǎn)變?yōu)槭看鹬x君主的知遇之恩。于是他不得不掙扎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沖突中,在詩中慨嘆:“昔時燕家重郭隗,擁篲折節(jié)無嫌猜”,“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臺?”[9](P24)(《行路難》),“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9](P64)(《永王東巡歌》之二),“燕昭延郭魏,遂筑黃金臺。劇辛方趙至,鄒衍復(fù)齊來。奈何青云士,棄我如塵埃。珠玉買歌笑,糟糠養(yǎng)賢才。方知黃鶴舉,千里獨徘徊”[9](P13)(《古風五十九首》之十五)。李白終身未能真正進入仕途正在于其價值理想與社會現(xiàn)實、通行的社會價值觀念間的沖突。他“羞與時人同”[9](P155)(《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一生傲岸苦不諧”[9](P160)(《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恥將雞并食,長與鳳為群”[9](P79)(《贈郭季鷹》)。當他的用世理想終究處于絕望中時,他悲吟到“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9](P144)(《送蔡山人》)。于是他卓拔超邁的個性在不受格律拘束的歌行、樂府等古體詩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諸如“嚴陵高揖漢天子,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9](P160)(《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9](P110)(《憶舊游寄憔郡元參軍》),“壯志恐磋蛇,功名若云浮”[9](P82)(《憶襄陽舊游贈馬少府巨》),“功成身不居,舒卷在胸臆”[9](P191)(《商山四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9](P22)(《將進酒》),“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9](P121)(《夢游天姥吟留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9](P152)(《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
李白意圖繼陳子昂之后再溯詩騷傳統(tǒng),將夸張想象、擬人比喻等手法綜合運用到他最擅長的七言歌行體和絕句中,情感的抒發(fā)具有排山倒海的氣勢。就如他奔放不羈的個性一樣,李白在歌行體中打破了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模式,在跳躍宕蕩、大開大合的整體篇章中展示出變化多端的筆法,形成瑰麗多彩、搖曳多姿的藝術(shù)境界。其歌行體多是三段式呈現(xiàn),開篇先聲奪人如閃電劃過,中間往復(fù)回環(huán)、令人蕩氣回腸,結(jié)尾如交響樂到達高潮隨即戛然而止,讓讀者驚愕于其境而不易自拔。對于絕句,五言七言在李白手中都能妙筆生花,獨領(lǐng)風騷,他以簡潔明快的語言傳達情感,風格清新飄逸、瀟灑自然,如民歌般天真淳樸。其詩歌描寫山川風物、人生體驗,實現(xiàn)了內(nèi)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充滿浪漫氣息。隨后的李賀、辛棄疾、龔自珍等人都受到李白詩歌的巨大影響。事實上李白繼屈原之后給后世豎起了又一個極其浪漫的精神高度,他對中國文學、文化、文人的影響是豐富深刻的。李白的藝術(shù)與人生總體上呈現(xiàn)出高拔的氣質(zhì),這應(yīng)從兩個方面去理解:一是他對士當為帝王師的極具復(fù)古意味的恪守和追求,這與他所處時代的用事觀念相沖突;二是當在現(xiàn)實中理想破滅、道終不能行時,他所表現(xiàn)出的極具道骨仙風意味的超脫,又與他所處時代的眾人皆醉之現(xiàn)實相沖突。于是,李白詩歌中所呈現(xiàn)的就必然是一個放達不羈的形象,一個總在超越的角色,一個充滿激情的生命。傳統(tǒng)士的性格特征在李白的氣骨中得到了積淀與呈現(xiàn)。正是由于有著“刪述、獲麟”的對儒學古風的追求,有著“與天地精神相往來”[11](P295)的道家精神,才使得李白詩中充溢著天馬流星式的高遠之美,從而為盛唐詩歌開出了縱向之超拔美的一個維度。
如果說詩圣杜甫詩歌中深情傳達的是一種沉郁頓挫、回腸蕩氣的深遠之美,詩仙李白詩歌中的激情迸發(fā)出的是一種高拔超越、放達不羈的高遠之美,那么盛唐時期的又一位詩人王維的山水田園詩中所流露出的則是一種寧靜空靈而蘊含生機的平遠之美,即盛唐詩歌氣象之美的第三個維度。
王維早年亦有修齊治平之志,而宦海沉浮著實令人無奈,亦官亦隱的人生價值取向正說明了釋道思想對他的影響。他曾寫到:“明時久不達,棄置與君同。天命無怨色,人生有素風。……微物縱可采,其誰為至公?余亦從此去,歸耕為老農(nóng)(《送纂毋秘(一作校)書棄官還江東》)”[12](P52),對本真之心的追求清晰可見。王維具有代表性的山水田園詩主要創(chuàng)作于他亦官亦隱的生活時期。此期間他的知遇之人張九齡罷相貶為荊州長史,他失去了政治靠山和文藝知音,陷于孤獨痛苦之中。于是他寄情于山水之間來獲取心靈慰籍,四十歲后歸隱終南山四年,購置輞川別業(yè)并營建二十年之久?!短飯@樂七首》、《田家》、《新晴野望》、《終南山》、《輞川集二十首》、《青溪》、《輞川別業(yè)》等即是在此生活背景中產(chǎn)生。
王維優(yōu)游山水時尋求的是一種恬靜適意、與自然相融的狀態(tài),他的詩歌中常常蘊含著平遠之中的寧靜美。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12](P39)(《終南別業(y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12](P274)(《竹里館》),“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12](P127)(《酬張少府》),“草堂蟄響臨秋急,山里蟬聲薄暮悲。寂寞柴門人不到,空林獨與白云歸”[12](P292)(《早秋山中作》),“我心素已閑,清川淡如此。請留盤石上,垂釣將已矣”[12](P38)(《青溪》),等等。不難想象,詩人在對自然美的靜觀與體驗中常處于物我兩忘的狀態(tài),這其中蘊含著他喜靜的意向。王維曾寫到:“吾生好清凈,蔬食去情塵”[12](P28)(《戲贈張五弟三首》),“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12](P127)(《酬張少府》),“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12](P203)(《積雨輞川莊作》),“靜者亦何事,荊扉乘晝關(guān)”[12](P133)(《淇上即事田園》)。這種趨靜的思想傾向可在老莊哲學中找到源頭?!独献印吩唬骸皽斐[,能無疵乎”[13](P40),又曰:“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fù)”[13](P64~65),莊子則認為,“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淮,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11](P113)(《天道》),又認為,“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11](P205)(《庚桑楚》)。老莊主張排除雜念,以虛極、靜篤、澄明的心境照萬物、參造化。王維不僅有深厚的儒道學養(yǎng),他的佛學修養(yǎng)也非常深厚。他筆下那些平和、寧靜的詩句也只有在靜的心境中才能產(chǎn)生,并且延綿悠遠而有韻味。值得注意的是,在他的山水田園詩中,盡管沒有激蕩、澎湃的情感,但不是無情的死寂,而是在平遠寧靜中蘊藏著生意生機。如他的《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12](P268),又如《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12](P274),還有“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12](P129)(《山居秋暝》),“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燃”[12](P201)(《輞川別業(yè)》),“開畦分白水,間柳發(fā)紅桃”(《春園即事》)[12](P132),等等。這一系列自然意象形成的基礎(chǔ)是在平和、寧靜的心境中對生命的觀察和感悟,于是王維筆下的一山一水、一花一葉就具有了空靈的氣質(zhì)。
王維詩歌中的平遠之美不僅表現(xiàn)在以上諸多詩性意象的選取與組合中,也表現(xiàn)在他可以在平平淡淡的生活中取景,用輕快的筆觸描寫自由清新的田家生活和生機勃發(fā)的山川景物。如《春中田園作》:“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持斧伐遠揚,荷鋤覘泉脈。歸燕識故巢,舊人看新歷。臨觴忽不御,惆悵遠行客”[12](P42),如《新晴野望》:“新晴原野曠,極目無氛垢。郭門臨渡頭,林樹連溪口。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農(nóng)月無閑人,傾家事南畝”[12](P70),從這些詩歌中我們可以體會到,與杜甫的深沉、李白的超拔相比,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更富于平遠之美的意味。
相較于杜甫的顛沛流離、李白的懷才不遇,王維早年的仕宦生活相對悠閑穩(wěn)定。晚年時期安史之亂爆發(fā),他在戰(zhàn)亂中被叛軍捕獲并被迫出任安祿山的偽官,這在士大夫的傳統(tǒng)觀念中是折節(jié)之舉,為士人所不恥。戰(zhàn)亂平息后,王維被交付有司受審,論罪當斬。后因他曾于偽官任上懷著復(fù)雜的心緒寫下思慕大唐天子的詩歌,加之其弟愿以官職換兄性命的懇請,才僥幸獲免,但官職被貶。此后王維又升至尚書右丞,宦海沉浮的體驗也是其藝術(shù)風格的成因。王維是詩人,同時擅長繪畫和音樂。經(jīng)歷過生死考驗之后,他的心態(tài)趨于平和,主動構(gòu)建著內(nèi)心寧靜澄明的藝術(shù)境界。對自然的親切感、山林生活經(jīng)驗、深厚的藝術(shù)修養(yǎng)使得他對詩性素材有著極其敏銳細膩的感受,他筆下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從容的呈現(xiàn)出自然界光色和音響的變化,充滿了詩情畫意,動靜結(jié)合、意境悠遠。他的詩歌句式、節(jié)奏富于變化,音韻和諧,清新明快,在題材內(nèi)容、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上,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在文學史上王維有“詩佛”之稱。他在亦宦亦隱中與佛結(jié)緣,研習佛典,交游佛僧,他的母親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并且他所生活的盛唐正是禪宗特別是倡頓悟之說的南禪形成的時期,這都對他的人生價值取向和審美趣味產(chǎn)生影響。而王維又是一位深具中國傳統(tǒng)儒道學養(yǎng)的文人士大夫,骨子里既有用世理想,又有對平和寧靜、自由適意之生活的向往。當佛道思想與他所稟賦的詩性氣質(zhì)渾融時,他的山水田園詩也就為盛唐詩歌開出了又一審美維度——平遠之美。
盛唐詩歌是華夏民族文學史上的明珠,它的永恒與其生態(tài)時空息息相關(guān)。詩圣杜甫、詩仙李白、詩佛王維分別為其開出了“深遠、高遠、平遠”的時空維度,從而使得這朵奇葩美的深沉、美的超拔、美的平和、美的延綿悠遠,使得它從容大氣、優(yōu)雅自信閃耀在華夏民族的詩性土壤中,歷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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