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樹 福
(1.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武漢430079;2.黑龍江大學俄羅斯語言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哈爾濱150080)
·文學與文化研究·
易卜生的漢譯傳播與研究面向
——《易卜生書信演講集》的學術追求及其他
王 樹 福1,2
(1.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武漢430079;2.黑龍江大學俄羅斯語言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哈爾濱150080)
作為一門專門而精深的人文思想學問,易卜生在中國的譯介和研究,不僅參與著20世紀中國百年文學嬗變、社會發(fā)展、文化轉型和思想論爭,而且與國際學界不斷對話,相互參照。《易卜生書信演講集》這一譯本及其長篇序言,在版本選擇、目錄編輯、史料發(fā)掘和文論補充四個方面體現(xiàn)出不可忽視的學術眼光,體現(xiàn)出譯者的嚴謹學風、精準眼光、審美發(fā)現(xiàn)與學術判斷,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學術意義與理論功能,折射出易卜生在中國的百年譯介傳播和研究面向。以學術眼光譯介易卜生的私人書信和公開演講,對于當代中國易卜生傳播研究、戲劇創(chuàng)作與研究面向,將產(chǎn)生不可忽視的推動作用和豐富的啟示意義。由此,該書不僅提供了一種走進易卜生世界的鮮活資料和切入視角,而且從一個側面啟示我們如何在國際視野和民族資源的雙重視野與審美現(xiàn)代性的學術譜系中,在詩學研究、比較研究和科際研究等面向中拓展易卜生研究的廣度與深度,與國際易卜生研究互照互應,展開對話。
漢譯傳播;研究面向;《易卜生書信演講集》;學術追求;譯介訴求
有著“現(xiàn)代戲劇之父”之譽的挪威著名戲劇家亨里克·易卜生,不僅以其多樣的戲劇創(chuàng)作和深刻的哲理探討改變了歐洲乃至世界戲劇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之途,而且成為20世紀現(xiàn)代作家進行戲劇創(chuàng)作、反思藝術問題和應對社會變遷的重要文化資源。就普通讀者而言,對空虛人生的失重感和乏味生活的恐懼感,是不同時代讀者觸摸和進入易卜生藝術世界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在易卜生的戲劇里反復看到人生之艱辛——人身上竟附有那么多脆弱性。歸根到底,這才真正觸及到易卜生的世界”[1]39。愛情和背棄,希望和絕望,權力和失勢,個人和集體,悲劇和喜劇等,“這些人生之中常常是隱晦而又辯證的對立面”[1]39,在易卜生的劇作中得到生動自然而纖毫畢現(xiàn)的展示。就專業(yè)人員而言,在生機勃勃的19—20世紀之交,以易卜生、斯特林堡、契訶夫、豪普特曼為代表的劇作家,以深厚豐富的戲劇創(chuàng)作功底,擺脫傳統(tǒng)戲劇形式的局囿,創(chuàng)作出包括象征主義在內的現(xiàn)代戲劇手法?!耙撞飞ㄟ^過去來建構當下,過去成為當下要揭露的對象。斯特林堡通過主體的視角建構人際,在主體視角中顯現(xiàn)人際。豪普特曼通過客觀狀況來建構事件,由事件來展現(xiàn)客觀狀況”[2]67,而契訶夫則通過理念更新建構外在形式,經(jīng)由戲劇內核之原動力來推動戲劇情節(jié)之發(fā)展;由此更新著20世紀世界戲劇圖景。舉凡20世紀以表現(xiàn)主義為代表的自我式的戲劇藝術、以皮斯卡托為代表的政治輕歌舞劇、以布萊希特為代表的間離式敘事劇、以布魯克納為代表的蒙太奇戲劇、以皮蘭德婁為代表的不可能之戲劇、以奧尼爾為代表的內心獨白劇、以懷爾德為代表的時間之戲以及以密勒為代表的回憶劇,大多與19—20世紀之交的“新戲劇”浪潮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2]95。由此,在一個混亂模糊而生機勃勃的時代,易卜生向世界提出一些永恒的根本性問題,引導著不同時代的不同讀者、作家和知識界的不同解讀、闡釋和認知。
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降,易卜生的文學作品及其不同解讀闡釋,成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及其研究互照互動的一個部分,成為20世紀中國文學思想史和文化史形成發(fā)展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中國學者在不斷的探索與思考之中,與易卜生創(chuàng)作進行著深層次的思想對話,同時也與世界文學進行著深層次的學理對話。1918年6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6號推出“易卜生號”,專門介紹挪威戲劇大師易卜生的戲劇和思想,登載了《娜拉》全劇、《國民公敵》和《卜愛爾夫》的選幕,并刊登胡適的文章《易卜生主義》,由此在當時中國社會產(chǎn)生轟動效應,引起現(xiàn)代中國戲劇界和思想界的陣陣波瀾。這是《新青年》問世以來,乃至新文學刊物的第一位作家專號,也是《新青年》月刊期間唯一的專號。對易卜生的個性化創(chuàng)作、個人主義觀點、社會批判問題以及“內向式”思維方式,胡適、魯迅、郭沫若、曹禺、張愛玲等持不同文藝觀點和思想政見的知識分子、學者和作家,用不同方式表達著不同的關注和看法,其中有贊揚有懷疑,有認同有拒斥,有彰顯有遮蔽,有忽略有誤讀,有深刻洞見,有過度闡釋,無不與彼時彼刻的社會態(tài)勢和時代話語密切相關。所有這一切,在相當程度上開啟了現(xiàn)代中國戲劇轉變、文化思想解放、文化現(xiàn)代轉型和文化現(xiàn)代化的進程。由此,中國的易卜生研究正逐步與國際的易卜生研究接軌,涌現(xiàn)出一系列值得重視的專著、譯著與論文集,在20—21世紀之交更是呈現(xiàn)出一派爭鳴之圖和繁盛之象。
199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隆重推出八卷本《易卜生文集》,使更多中國讀者對易卜生的創(chuàng)作有了比較完整而系統(tǒng)的了解;《易卜生研究論文集》由中國文學出版社推出,有力推動了世紀之交易卜生在中國的傳播和研究;199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易卜生戲劇選》,被納入“世界文學名著文庫”,使中國讀者得以一覽易卜生的戲劇精髓;2002年,王忠祥先生的評傳性著述《易卜生》,作為“外國經(jīng)典作家研究叢書”之一,由華夏出版社出版;2004年,王忠祥先生精心編選的《易卜生精選集》由北京燕山出版社推出,讀者界反映良好;2005年,“易卜生戲劇的自由觀念”國際研討會在武漢舉辦,同名論文集由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于2007年出版;2006年,“易卜生詩歌”研討會在武漢舉辦,其成果《易卜生詩歌研究》由香港雅園出版社于同年推出;2006年,王忠祥先生精心編選三卷本《易卜生戲劇集》,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2007年,挪威學者比約恩·海默爾的《易卜生——藝術家之路》中譯本由商務印書館出版;2008年,“易卜生與現(xiàn)代自我概念”跨學科研討會在港、粵舉行,其同名成果由香港公開大學出版社推出;2009年,李兵的《現(xiàn)代戲劇之父:易卜生心理現(xiàn)實主義劇作研究》(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陳惇和劉洪濤編著的《現(xiàn)實主義批判:易卜生在中國》(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等研究論著問世;2012年,鄒建軍主編的專題論文集《易卜生詩劇研究》(廣州:世界圖書出版廣東有限公司),歷經(jīng)六年艱辛準備而得以出版面世;2013年,鄒建軍和胡朝霞主編的《文學地理學視野下的易卜生詩歌研究》(廣州:世界圖書出版廣東有限公司)以文學地理學批評為方法指導,別有研究新意和研討深度。凡此種種,諸如此類,無疑顯示出易卜生在中國的譯介之全、出版之多、傳播之廣、研究之豐以及影響之深。
從現(xiàn)代戲劇認知和當代學術譜系出發(fā),由武漢大學藝術系汪余禮副教授和武漢大學外語學院戴丹妮博士編譯的《易卜生書信和演講集》,不僅呈現(xiàn)出易卜生不為人知的真實而感性的一面,而且彌補了中國學界在易卜生私人書信和演講在譯介與研究方面的欠缺,是“一部適應時代需求、有助于推進我國易卜生研究和文藝理論研究的優(yōu)秀譯著,頗具啟迪深思作用和學術引導意義”[3]1。該書在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金和挪威對外文獻學促進會的資助下,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于2012年推出,使“易卜生文集”譯作形成一個完整而持續(xù)的系統(tǒng)工程。該書的出版可謂應時而生,恰逢其時,與伴隨五四新文化運動而傳播開來的易卜生作品前后呼應,彼此彰顯,形成一個完美巧妙的譯介之途和前后承繼的研究之圓,并為中國“易卜生學”的形成貢獻出當代學人的不懈努力,體現(xiàn)出當代學人的學術追求。
從以上學術背景進行總體考量,《易卜生書信演講集》這一譯本及其序言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學術意義與理論功能,不僅在版本選擇、史料發(fā)掘、目錄編輯、文論補充四個方面體現(xiàn)出不可忽視的學術眼光,而且彰顯出忠實、通暢、優(yōu)美的翻譯訴求,嚴謹、求實、細致的編輯訴求以及深刻、系統(tǒng)、獨到的學理訴求。譯者之一汪余禮的陳述可資佐證:“我們覺得它對于了解易卜生的經(jīng)歷、性格、思想與創(chuàng)作,對于還原、發(fā)現(xiàn)一個‘真實的易卜生’,具有非常重要的參考價值。而且,如果從學術上來考量,它尤其有助于中國學人重新思考易卜生的人生哲學、易卜生的藝術美學、易卜生的戲劇詩學、易卜生與北歐神話、易卜生與德國思想、易卜生與現(xiàn)代中國等一系列重要命題,也有助于深入探討易卜生對于當下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化建設的啟示意義?!保?]譯者前言1經(jīng)由易卜生書信和演講集的發(fā)掘、編輯、翻譯和研究,譯者期待中國的易卜生譯介和研究能夠與時俱進,在中國讀者和學者的閱讀與寫作實踐中走向自由民主主義、人道理想主義和審美人文主義的新境界。
就總體而言,《易卜生書信演講集》一書具有四種值得重視的學術追求,即版本選擇和譯文表述的嚴謹認真,目錄編輯和結構編排的精準有序,以注解方式發(fā)掘史料呈現(xiàn)學術價值,以前言方式表達審美發(fā)現(xiàn)與學術判斷。其中,版本選擇是基礎,目錄結構編排是綱目,多種注解是手段,長篇前言則是核心,四種學術追求逐層推進,相互關聯(lián),共同彰顯著譯者廣闊的學術眼光和不俗的學術水準。
(一)以經(jīng)典版本和權威選本為據(jù)編選,體現(xiàn)譯者的嚴謹求實學風
作為現(xiàn)代知識生產(chǎn)體制下的學術譯本,版本的選擇是否權威可信、準確真實,與譯本的傳播范圍、準確好壞,與受眾的接受程度、評價認知,出版方的認同程度、審查編輯,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綜觀全書,不難發(fā)現(xiàn),《易卜生書信演講集》在版本選擇上不僅十分謹慎嚴格,而且體現(xiàn)出編選者比較廣闊的學術眼光。
該書主要依據(jù)兩個權威而可靠的版本,即英譯本《亨里克·易卜生的書信》和《亨里克·易卜生的演講和新書信》。前者由從事人物傳記和繪畫藝術研究的拉爾維克和從事戲劇翻譯和文學思潮研究的莫里森共同翻譯,紐約Premier出版社出版,在近四百頁的篇幅中,譯筆準確通曉流暢,注釋考證詳實規(guī)范,得到國際易卜生研究界的公認和推崇。后者由從事館藏目錄學研究的希達爾翻譯,波士頓Borham出版社推出,在國際學術界反映良好。選擇以上兩個譯本為藍本,不僅體現(xiàn)了譯者對易卜生研究的精深研究,同時也體現(xiàn)了其對國內外易卜生翻譯的相當了解。易卜生創(chuàng)作和研究在國內日趨深入和專精,而書信和演講在國內尚付闕如,即使有些譯本包含易卜生書信和演講,也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或是不全面不精當,或是藍本存在商榷問題,或是譯文略顯粗糙,由此譯本選擇和編選安排就顯得尤其重要的。
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是,以上兩本英文書不僅得到挪威奧斯陸大學易卜生研究中心前主任克努特·布萊恩希爾德斯瓦爾教授的認可,而且由其本人提供,這無疑體現(xiàn)出譯者嚴謹求實的譯介態(tài)度和廣闊自覺的學術眼光。作為國際著名易卜生研究專家,克努特教授不僅提供了翻譯依據(jù)的藍本,親自聯(lián)系挪威駐華使館和挪威對外文學促進會的工作人員,而且在挪威語、德語詞句的理解和翻譯方面為譯者解決了諸多疑難問題。這種嚴謹求實的學風和熱情負責的態(tài)度,無疑一方面彰顯出克努特教授的高風亮節(jié)和職業(yè)操守,另一方面也保證并提升了該譯本的水平和質量。
同時,該書參校的版本《易卜生書信和演講》,由著名戲劇翻譯家和研究者斯普林科恩編輯,也是國際易卜生研究界公認的版本,這在一定程度上通過互照互證也保證了譯本的準確性和有效性。普林科恩是英語世界戲劇研究專家,著述等身,著有《斯堪的納維亞的戲劇天才》、《20世紀劇作概要》、《作為戲劇家的斯特林堡》、《哥倫比亞現(xiàn)代戲劇百科》、《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玫瑰》、《莎士比亞劇作的標點法》等佳作,對北歐戲劇和英語戲劇頗有研究,所編選的易卜生書信集帶有比較明顯的學術性和普及性。此外,該書在策劃、翻譯、修改、成書過程中,曾獲挪威駐華大使館、挪威對外文學促進會以及中挪易卜生研究專家的關注。解決了依據(jù)何種版本、怎樣獲得藍本問題,如何翻譯書信、怎樣譯介演講問題隨之而來。換言之,翻譯理念和翻譯方法對原文傳達和譯介追求有著密切聯(lián)系。譯者的翻譯追求是,盡管跨文化翻譯具有“不可翻譯性/不可通約性”,但譯文要“嚴格忠實原文把意思傳達出來;然后按照漢語行文習慣對語序稍作調整”[4]譯后記421;其翻譯程序是,先直譯,真實傳達作者思想,后調整,符合漢語表述習慣,在疑難奇文處附上原文,使原文和譯文相互比對、互證和印證,“有利于讀者更準確、更全面地體會原文涵義,也有利于大家提出批評意見”[4]譯后記421。
可以認為,譯者對版本選擇的嚴謹審慎,對“易卜生學”的熟悉掌握,對譯介態(tài)度的嚴肅端正,不僅保證了《易卜生書信和演講》的嚴謹、準確和真實,而且以譯者、編者和學者的三重眼光重新審視易卜生資料,體現(xiàn)出相當程度的學術自覺與求真務實的高遠眼光。
(二)以篇章目錄編輯和全書結構編排,體現(xiàn)譯者精準的學術眼光
就整體而言,在篇章目錄編輯上,《易卜生書信演講集》目錄準確合適,清晰得當,與書信演講內容相合相契;在整體結構編排上,該書結構完整,詳略得當,以書信為主題,以演講和札記為輔。二者相互彰顯,彼此契合,充分展現(xiàn)了譯者對文集譯介的嚴謹和對易卜生研究的熟悉。
翻開《易卜生書信演講集》的目錄,可以清晰地看到每封書信的寫作地點、時間、致信人、主題以及對應頁碼,讀到每次演講的地點、時間、受眾和主題,瀏覽到序言和札記的對象、緣由和版次。其中,書信和演講主題簡潔扼要,明確自然,均出自易卜生之手,是最難編制和翻譯的。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目錄是由譯者編制的,原書并無任何相關提示。這是原書和中譯本的最大不同之處。編制目錄不僅耗時耗力,而且很可能事倍功半,譯者首先將易卜生的書信和演講分開,按照時間順序和活動地點編制目錄框架,然后在文本細讀基礎上挑選關鍵字句作為篇章標題。從讀者接受和閱讀使用的角度來看,這種做法方便簡潔,值得擊節(jié)贊賞。
譯者之所以如此費時費力,并非為了整齊美觀,而是用心良苦:“一是為了便于讀者從整體上了解易卜生的生命歷程和主要思想,二是為了便于讀者根據(jù)標題來查找自己想看的內容”[4]譯后記422。比如在1880年6月16日旅德期間,在致《培爾·金特》德譯本譯者路德維格·帕薩奇的信中,易卜生認為,自己的所有創(chuàng)作“都旨在實現(xiàn)我自己的精神解放與心靈凈化——因為沒有一個人可以逃脫他所屬的社會的責任與罪過”,因此,“生活就是與心中的魔鬼搏斗;寫作就是對自我進行審判”[4]190。這與易卜生的其他觀點,諸如“我的終生使命是把我的同胞從麻木中喚醒”(1866年3月16日致弗雷德里克·海格爾)、“為自由而戰(zhàn)應該是一種永不停息的追求”(1871年2月17日致喬治·勃蘭兌斯)、“詩人的使命在于喚醒盡可能多的人去實現(xiàn)獨立自由的人格”(1879年7月12日致比昂斯騰·比昂松)、“每一份創(chuàng)造性的寫作都應該致力于跨越前人留下的邊界”(1882年12月12日致利奧波德·賽奇爾-馬索奇)、“我們每個人唯一能做的和做得最好的事情是在精神和真理上實現(xiàn)自我”(1884年6月27日致西奧多·凱斯波利)、“對我來說首要任務在于描寫人、人際氣氛和人的命運,這些都是以某些尚存的社會關系和觀念作為基礎的”(1890年《海達·高布樂》問世之際),可謂異曲同工,殊途同歸,可以相互參照,彼此前后呼應,共同表現(xiàn)了作者對創(chuàng)作的嚴肅態(tài)度和對思想的自審精神。如此一來,譯者選擇“寫作就是對自我進行審判”,作為該封書信的標題,不僅準確扼要,而且醒目恰當。事實上,在易卜生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隱隱透露出一條思想紅線——自我解剖,自我懷疑,自我追問,自我審視,自我審判。這種經(jīng)由個人化的“藝術自審”而進行內向式的“靈魂自審”,不僅透露出“易卜生主義”的精髓之所在,而且深蘊著易卜生的深層戲劇觀——以全部生命、終生使命和自我責任持之以恒地對待藝術創(chuàng)作,使之改善他人提升自我,臻于盡善盡美之境,一如其本人所言:“寫作的天賦不是一種特權,而是一種責任”[4]62。因此,該書目錄編排所透露出來的艱辛和努力,從一個側面彰顯出譯者的學術訴求,即以讀者群體為主體,以學術研究為旨歸,以學術眼光來審視書信和演講,以學術規(guī)范來要求文集編制和譯介。
《易卜生書信演講集》分為分量不等、篇幅有別的三個部分:其一是易卜生在挪威和國外各地的“書信”(1844—1901);其二易卜生在國內外各地的“演講”(1865—1898);其三是易卜生撰寫的回憶、序言、札記等“附錄”(1867—1898)。三個部分均有翔實獨到的注解詮釋,并附有一些珍貴難覓的圖片,文字與圖片相互配合,彼此彰顯??v觀全書,“書信”部分顯然是全書的精華之處和重中之重,集中體現(xiàn)了易卜生與同時代不同作家、思想家、批評家、政論家的交往,展示出易卜生堅韌的戲劇追求和博大的人道情懷。從易卜生在挪威的青少年時期(1828—1844—1863),經(jīng)過在羅馬流亡旅居時期(1864—1868,1881—1885),在德累斯頓流亡旅居時期(1868—1875),在慕尼黑流亡旅居時期(1875—1880,1885—1891),到返回挪威時期(1891—1906),共收入書信285件。眾多的書信依據(jù)易卜生在各處生活創(chuàng)作的歷史進程,以及嬗變演化的時序予以藝術安排,共同展現(xiàn)了易卜生的戲劇創(chuàng)作歷程、個人成長經(jīng)歷和精神自審之途,而這與爭論不休的“易卜生主義”有著密切關聯(lián)。
很顯然,只有書信部分,很難勾勒出易卜生戲劇創(chuàng)作的嬗變和精神自審的全景;同樣,只有演講或序言內容,不僅篇幅短小,無法與書信相互印證彼此契合,而且松散有限,無法全面集中地展示易卜生的精神面貌??傊g者以其對易卜生的全面把握和深度研究,從其全體出發(fā)所作出的目錄編排和結構構擬,體現(xiàn)了一種辯證的整體眼光與學者氣度,同時也體現(xiàn)了一種對讀者高度負責的嚴謹態(tài)度。這樣蘊含學術追求的譯本,能夠讓知識界和讀者群讀到戲劇之外一個活潑潑的易卜生,全方位地了解一個真實自然的易卜生,而不只是板著面孔端坐在戲劇殿堂之上,嚴肅有余、親切不足的易卜生。因此,這本譯文可謂是易卜生人生歷程的真正寫照和精神追求的自然呈現(xiàn)。
(三)以多種注解方式呈現(xiàn)學術價值,為閱讀易卜生提供資料背景
在現(xiàn)代學術體制和學科規(guī)范下,文獻注解和引用不僅可以向讀者提供評論、解釋等延伸信息或原始文獻出處等資料信息,而且可以顯示出作者良好的道德規(guī)范、學術訓練和職業(yè)召喚。限于譯文體例和篇幅,文集譯者不方便以導讀方式或論述方式向讀者介紹易卜生的創(chuàng)作歷程、文藝理念和民族訴求,然而,為了幫助讀者準確理解與深入體驗易卜生的精神之旅,譯者在選入原譯者注的同時,增加了一些必要的注解。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全書的注解共有430條之多,其中原注共271條,譯者注共159條,人物介紹、地理環(huán)境、社會歷史、劇作雜志、文壇史實、文藝理論、翻譯理念、戲劇演出等不同內容皆在其內,無所不包。這就意味著,譯者不僅需要多方位、多學科、多邊界的知識儲備,而且要傾注大量心血和研究心得,具有宏觀考量和微觀分析的多重能力。
以主題和注者為標準,本書的所有注解大致可以劃分為三類,即原編譯者注與易卜生原注,地名與人名、創(chuàng)作與演出背景譯注,以及關鍵詞句翻譯和創(chuàng)作理念譯注。三類彼此共存,相互補充,展示了不同的文藝思想和學術訴求。
1.原編譯者注與易卜生原注
該類注解主要涉及創(chuàng)作背景、文集出版、文壇史實以及戲劇演出方面。對一個具有學術追求的權威譯本而言,注解不僅有助于讀者進入易卜生復雜的藝術世界,觸摸易卜生多樣的藝術脈搏,而且顯示出原譯者嚴謹求實的學術風格和翻譯品格。周所眾知,《玩偶之家》是易卜生確立其國際聲譽的代表性劇作之一,在現(xiàn)代中國有著廣泛的譯介和傳播,在思想文化界也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然而,對該劇在歐洲各國的出版發(fā)行、翻譯傳播和演出情況,讀者或知之甚少,或無從知曉。原編者通過多重注解方式,兼及戲劇的“文學性”和“演劇性”層面,勾連社會接受、經(jīng)濟態(tài)勢、思想論證、宗教文化,向讀者描繪出一幅《玩偶之家》的國際傳播譜系。經(jīng)過易卜生的據(jù)理力爭,《玩偶之家》于1879年12月4日問世,初版發(fā)行8000冊,同年12月21日在丹麥皇家劇院成功首演;1880年1月4日再版發(fā)行3000冊,3月份又重印,同年1月8日在瑞典皇家劇院上演,1月20日在挪威克里斯蒂阿尼亞劇院演出,1881年9月8日在維也納城市劇院演出[4]182注解①②,[4]187注解①。由此,一如英譯者在注解中所言,“這個劇本取得了國際性的成功,在短短幾年內,芬蘭語、英語、波蘭語、俄語、意大利語版本紛紛問世。”[4]182從閱讀期待和接受效果來看,類似注解對于進入易卜生的藝術世界無疑是比較有效而成功的。
2.地名與人名、創(chuàng)作與演出背景譯注
在此類注解中,譯者主要標注此地/此城在歐洲何處,地理方位與自然環(huán)境如何,此人為誰與易卜生有何關系,主要著述和思想怎樣,同時也有源自《圣經(jīng)》的人物、歐洲文學中的作家、戲劇創(chuàng)作和劇場演出的情景,全都一一注明出處。這一類注解,在整個注解中占了不小比重,對于更加準確與深入地讀者理解易卜生的藝術世界,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劇作《厄斯特羅特的英格夫人》主要描寫挪威女英雄英格夫人因個人欲望而導致國土淪喪、錯殺親子的悲劇故事,其中既有散發(fā)浪漫氣息的戀愛之歡,又有充滿悲劇色彩的喪子之痛。在1870年10月28日致彼得·漢森的信中,易卜生對該劇點到即止,提及該劇“是一次戀愛事件的結果。這次戀愛投入得很快,但被斷得也很快?!保?]96讀者讀到這里可能會感覺莫名其妙,如墜云里霧里??紤]到讀者的閱讀期待和接受能力,在注解中譯者以簡明扼要的語言表述,將25歲易卜生與15歲女孩蕾克·賀斯特(Rikke Holst)之間短暫戀愛故事娓娓道來;以幽默詼諧的對話方式,使三十年后兩人相見的瞬間躍然紙上。面對戀人詰問,當時為何面對其父拔腿跑掉,以致戀情無疾而終,譯者在注解中寫道:“‘是啊,是啊!’易卜生趕緊應道,‘與人迎面相向時,我素來都算不得勇敢’”[4]96注解③。如此注解和對話應答,不僅展示出易卜生溫和直率的性情,而且巧妙呈現(xiàn)出該劇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人物原型。
3.關鍵詞句翻譯和創(chuàng)作理念譯注
對譯文中關鍵詞句的多重涵義、它們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文藝理論的內涵理解等相關內容,譯者本著嚴謹求實的負責態(tài)度往往附上英語原文,列舉包括前人譯句在內的不同譯法供讀者參考,以“參閱”或“詳見”等方式進行注解。在1872年4月4日致喬治·勃蘭兌斯的信中,易卜生提及一個涉及其精神訴求的關鍵句:“在我看來,獨立不倚的人才是最強大的人?!保?]122對此,譯者注解如下:“此句原文為:To me it appears that the man who stands alone is the strongest.有學者將其譯為‘在我看來孤立的人才是最強大的人’、‘最強大的人就是那最孤獨的人’,可參考。但在這里,易卜生強調的是保持個性的獨立性、不倚賴別人,而不是讓自己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4]122注解①這種注解有英語原文,有前人譯筆,有多種看法,有思想辯駁,不僅體現(xiàn)出嚴謹?shù)膶W術風格,而且充滿審慎的學理探討。
從作注方式與注解內容而言,《易卜生書信演講集》的注解顯然既全非原編者之注,亦全非劇作家之注,更全非譯者之注,而是融數(shù)種注解于一體的學者之注,可稱之為“匯注”。無論中外,研究易卜生的學者可謂多如過江之鯽,對于其書信和演講的注釋與分析并不貧乏。因此,編選者從學者視界出發(fā),對該書的某一主題、字句、典故進行注解,力求詳盡與準確,形成了本書的重要特色。有的注解,則完全是譯者的研究心得,不難見譯者用力之深和用心之專。關于易卜生與民族主義之關系,譯者爬羅剔梳,在介紹“條頓主義”內容后,勾連前后(1884年1月17日致弗雷德里克·海格爾信,1890年8月18日致漢斯·賴恩·布萊克斯特德信,以及1900年12月9日與科尼利厄斯·卡瑞爾·伊勞特談話),注解如下:“這些話意味著,易卜生心目中的‘條頓主義’是對‘民族主義和孤立主義’的否定,并很可能是通向‘社會主義’或‘全人類共同體’的?!保?]285注解①這對理解易卜生所言(1888年10月30日致喬治·勃蘭兌斯信):“我最開始的時候感到自己是一個挪威人;后來我發(fā)展成為一個斯堪的納維亞人;而現(xiàn)在我達到了條頓主義”[4]285,無疑是切中肯綮,極有裨益的。這也契合著易卜生對未來人類理想的觀點:“我相信我們時代的理想——盡管已經(jīng)崩潰瓦解——將朝著我在《皇帝與加利利人》一劇所指明的‘第三境界’發(fā)展?!保?]374-375所有這些,對理解易卜生極具前瞻性與先鋒性的“第三境界”理念——以審美共通感、知性共通感和靈性共通感團結全人類的心靈,走向統(tǒng)一共同之理想——可謂大有幫助。在這一注解中,不僅有關鍵詞的內涵介紹,有形成歷程的譜系概括,更有具體分析與辯駁探討。
從全書篇幅來看,書信部分的注解最多最詳,演講和札記稍遜。也許是因為演講和序言所占篇幅較少,內容相對單一;而書信所占篇幅最多,涉及內容更雜,背景知識更多,更能展示易卜生的內心世界和創(chuàng)作歷程。在易卜生研究中,書信受重視程度明顯不夠,它所涉及到的歷史與文化更加豐富,因此有必要加以詳細注解。限于譯文體例,譯者對于易卜生的學術見解,在相當程度上體現(xiàn)在“注解”中。易卜生注、原編者注和譯者注彼此交叉,和諧共存,共同組成別具一格的“匯注”格局。這種不同于原作的“匯注”處理,體現(xiàn)了學者編譯與譯者翻譯的區(qū)別,即理性與感性同時并存,而以理性為基礎;客觀呈現(xiàn)與主觀分析同在,而以客觀呈現(xiàn)為基礎。
4.以長篇前言論述方式,體現(xiàn)譯者的審美發(fā)現(xiàn)與學術判斷
譯者在譯文前撰寫了論文式的長篇“譯者前言”,對易卜生的人生觀、戲劇觀、“易卜生主義”以及人生與藝術的關系等問題,進行了集中介紹與深刻論述,提出了頗有洞見的學術見解。這一切,無疑體現(xiàn)出譯者基于文本細讀和哲理思考基礎上的審美發(fā)現(xiàn)與學術判斷。在與“易卜生主義”密切相關的諸多重要問題上,譯者提出了一些頗具獨創(chuàng)性或拓展性的見解,如關于易卜生的人生觀如何、易卜生戲劇觀怎樣、易卜生的人生與藝術等。易卜生在書信、演講、回憶、序言和札記中,不僅記敘自己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情感與交往,而且評議他人的作為與著述、抨擊社會問題與時政;不僅抒發(fā)他的創(chuàng)作之得和詩學之思,而且表達他的人生戲劇觀和哲理審美觀。由此,在一定程度上,《易卜生書信演講集》可以刷新國內學界對易卜生的人生觀與戲劇觀的一些成見。
在人生觀問題上,易卜生雖有“寫實主義”、“社會批判”和“個人主義”的傾向,但更多地信持“先鋒主義”、“自由主義”和“自審主義”的理念,并以“人生藝術化”為終極旨歸[4]譯者前言2-7。在易卜生看來,人性斗爭不僅局限于“惡魔”與“妖魔”的內在沖突,還與時代思想意識、觀念看法和社會制度密切相關。正是這些錯綜復雜、彼此融匯的思想要素、理念訴求,“構成易卜生藝術之中的實質要素和著眼角度,并使它成為檢驗審視既是個人又是社會成員的人生眾多方面的不可或缺的精粹作品,因為這些思想和社會狀態(tài)至今在許多方面還保持著過去的成見,并且成為我們今日生活之中的先入之見?!保?]30與此同時,易卜生將藝術與人生雜糅、創(chuàng)作與生活同構,“不僅在藝術作品中反映藝術和藝術家,也在現(xiàn)實生活中把自己的一生變成了一個藝術品”[4]譯者前言15,對人生持有“先鋒主義”觀點??傊撞飞菑碗s而豐富的:“既是激進的又是保守的,既是‘理想主義者’又是‘寫實主義者’,既是樂觀主義者又是悲觀主義者,尤其著眼于將來,既是放浪形骸的波希米亞人又是嚴謹?shù)馁Y產(chǎn)階級紳士,可以同時兼而有之將兩者集于一身。這一辯證的兼收并蓄的開放態(tài)度使得戲劇成為他自然而然的表達形式?!保?]30。
在戲劇觀問題上,易卜生并不認為戲劇是“揭示社會問題,批判社會現(xiàn)實”的工具,而認為戲劇本質上是詩,寫戲劇詩主要是通過“對自我進行審判”,反省、發(fā)掘人性的深層結構,進而“寫出人類的性格與命運”[5]。就創(chuàng)作原則而言,易卜生認為,“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秘密”在于能確切被他人感知的“個人的切身體驗”,但不是在孤離中一無所有地體驗,而是“跟所有同胞在社會共同體中”體驗;就體驗對象而言,詩人體驗到的東西既有心靈之美——“高聳于日常生活中的‘我’之上的事物”,也有本性之丑——“一個人自我本性中的渣滓和沉淀物”;就作者任務而言,詩人任務是“為自己并且通過自己為別人弄清楚,他所屬的時代和社會中那些令人感到激動的暫時的和永恒的問題”[4]367-368。由此,易卜生的戲劇觀更著重于人性靈魂的解剖與表現(xiàn),而不僅僅是戲劇情節(jié)的整一與離奇;戲劇離不開嚴肅的自我反省、自我解剖和自我批判,在深入地解剖自我時要透徹地刻畫人性。這與挪威學者比約恩·海默爾所言不謀而合:對易卜生而言,“對人的描寫是戲劇家的首要任務。思想和觀念往往是含蓄隱晦的,暗藏在舞臺上的人際沖突之中。他對這種戲劇藝術的要求是以最可能的、現(xiàn)實可信的形式將心理、思想意識和社會三者相結合起來。而正是這三個透視視野處于最佳狀態(tài)的綜合構成了易卜生戲劇的本身特色”[1]30。
在“易卜生主義”之精髓問題上,國內外學者向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胡適先生在《易卜生主義》一文中寫道:“易卜生把家庭社會的實在情形都寫了出來,叫人看了動心,叫人看了動心,叫人看了覺得我們的家庭社會原來是如此黑暗腐敗,叫人看了覺得家庭社會不得不維新革命:——這就是易卜生主義?!鲝垈€人須要充分發(fā)達自己的天才性,須要充分發(fā)展自己的個性?!保?]他認為,易卜生主義在于經(jīng)由家庭社會的“寫實主義”而倡導的充分表達天才和個性的“為我主義”。蕭伯納斷定,“易卜生主義的精髓就在于無準則”[7]。布魯姆指出,“易卜生主義的精髓就是山妖。無論它在挪威民間傳說意味著什么,易卜生筆下的山妖代表了他自己的原創(chuàng)性,代表了其精神的印記?!保?]與此不同,譯者則從社會外在性、文本自足性轉向靈魂內向性,穿越作品的外在表象和重重霧障,直抵易卜生的內心靈魂和思想深處:“易卜生真正的原創(chuàng)性不在于‘山妖’,而在于他敏于對自我和一類藝術家的魔性靈魂進行深邃的透視和嚴肅的審判;正是在返身內視、自我審判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了自身的限度,也發(fā)現(xiàn)了自我靈魂的妖魔;也正是由于具有高度清醒的自我意識,他才能進一步去拓展戲劇藝術的潛能與邊界。”[4]譯者前言14作為一個有原創(chuàng)性和哲理思想的戲劇家,易卜生“以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的思想方式”[1]33,在早、中、晚三期創(chuàng)作出主題各異、思想不同的劇作,其中蘊含著多重文學原型和藝術代碼,諸如布朗德、培爾·金特、娜拉、海倫·阿爾文、斯托克曼、絨鴨等原型,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象征主義、表現(xiàn)主義等代碼,在書信和演講等鮮活材料中都可能發(fā)掘其因緣關系。由此,經(jīng)由豐富而復雜的藝術創(chuàng)作,易卜生“描繪出一個處于發(fā)展和變革的法則之下不斷運動的世界以及它對個人和社會群體所造成的后果。他深信更新過程乃是歷史的必然性,不過也看到它的風險性以及秩序和動亂之間、有責任感的自由和無法無天的自由之間尋求平衡的艱難性?!保?]32-33在充分
論證和說理基礎上,譯者提出富有邏輯性和啟發(fā)性的觀點:“無論是就原創(chuàng)性、先鋒性而言,還是從生命力、影響力來看,‘靈魂自審’和‘藝術自審’都應該被視為‘易卜生主義的精髓’?!保?]譯者前言14-15雖然國內外學界對“易卜生主義”有著不同闡釋和多樣認知,但是內向化的“靈魂自審”和個性化的“藝術自審”是其精髓這一鮮明觀點,則體現(xiàn)出譯者對易卜生研究內核的最基本認識,是其對易卜生創(chuàng)作的整體思想與藝術成就的審美判斷,是其研究易卜生多年而得出來的重要結論,對拓展和深化易卜生研究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和啟迪意義。因此,該譯本不僅具有相當?shù)膶W術意義,并且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在19—20世紀之交激蕩變革的時代,易卜生經(jīng)由多樣的戲劇創(chuàng)作探討現(xiàn)代人性的分裂斷層、藝術理念的嬗變革新、社會個體的自我內審等問題,與現(xiàn)代文學批評、主流哲學發(fā)展和跨文化對話有著多樣的契合和呼應。經(jīng)由《易卜生書信演講集》的閱讀、想象和體驗,不難讀到一個真實的、自然的、成長的易卜生,看到一個有思想、有情感、有欲望的易卜生,觸摸到一個識憂患、有責任、敢擔當?shù)囊撞飞?。在這些書信和演講中,可以一覽當時挪威的社會風貌,一觀當時挪威的文壇狀況,一睹歐洲戲劇的流變過程。由此,該書不僅提供了一種走進易卜生的鮮活資料和切入視角,而且從一個側面啟示我們如何在國際視野和民族資源的雙重視野中,在審美現(xiàn)代性的文化譜系中,拓展易卜生研究的新面向、新路徑和新思路。
其一,詩學研究面向:在激蕩詭譎的世紀百年間,無論國際學界還是國內學界,易卜生研究均已大致走過資料整理、史料匯編、版本編纂、文本細讀等基礎性階段,走向更深層次的美學探究、思想闡釋和詩學建構等理論性階段,由此邏輯抽象的詩學研究應是易卜生研究的主要面向之一。就此角度而言,《易卜生書信演講集》的主要意義和學術價值,體現(xiàn)在以學術眼光重新審視和評判易卜生書信和演講的學術意義,以文獻史料價值窺探和彰顯易卜生的詩學觀念,以學理研究呈現(xiàn)和探討易卜生的人生觀和戲劇觀,其中文獻價值是認知價值、審美價值和思想價值之基礎,由此折射出易卜生在中國的百年譯介傳播和研究面向。如此一來,該譯本最大的價值應在于,經(jīng)由透視易卜生的書信自省和演講訴說,譯者對于易卜生的人生觀與戲劇觀有了全新而系統(tǒng)的認識:正是在自由先鋒主義、人道理想主義和審美人文主義的認知基礎上,易卜生通過“藝術自審”和“靈魂自審”表達著獨立不倚的民族訴求和時代認知。由此可見,譯者對于易卜生研究的執(zhí)著、鉆研和推進,正源于對易卜生創(chuàng)作及其生平全面、具體而深入的閱讀與探討。正因如此,中國易卜生研究專家王忠祥先生對于該文集的翻譯和出版寄予極大重視和期望:“《易卜生書信演講集》作為讀解、研討易卜生及其詩歌戲劇的‘良師益友’,在當下對于中國易卜生研究與翻譯,對于構建中國‘易卜生學’,乃至對于北歐文學研究與翻譯,具有重大的補缺功能與啟示意義?!保?]6
其二,比較研究面向:作為一門專門而精深的人文思想學問,易卜生在中國的譯介、傳播和研究,不僅參與著20世紀中國百年文學嬗變、社會發(fā)展、思想論爭和文化轉型,而且與國際學界不斷對話,相互激蕩,已漸臻成熟和豐滿。20—21世紀之交,中國的易卜生研究大致呈現(xiàn)出三個特點:新視角、新觀點、新材料和新方法迭見,積極探索易卜生戲劇中的“多重代碼”;易卜生及其劇作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影響與研究,日漸趨向深入;老中青學術梯隊逐漸形成,年輕學者迅速成長[9]5。作為年輕學者的譯者和《易卜生書信演講集》,無疑是以上特點的絕佳注腳。在該書中,譯者、編者和學者的三重身份彼此重疊,相互彰顯,不僅形成一種匯通性和多重性的學術追求,而且暗含著一種無處不在的比較視野和比較意識。在易卜生研究走向深入和深度之時,對易卜生及其劇作進行比較分析或體裁系統(tǒng)研究,應是值得關注的研究面向之一。易卜生文學創(chuàng)作與北歐敘事謠曲研究,易卜生的詩歌系統(tǒng)研究(包括“詩中劇”與“劇中詩”),易卜生早期浪漫主義歷史劇與晚期象征主義劇作研究,易卜生戲劇與中國現(xiàn)當代戲劇比較研究(包括“文本”與“演出”)等問題,不僅是當前中國易卜生研究中的“弱項”、“缺項”或“空白”,而且需要從學理上予以深度分析和理論強化[9]5。
其三,科際研究面向:所謂“科際研究”即比較文學中的“跨學科研究”或“超文學研究”。20世紀世界現(xiàn)代戲劇的轉型和發(fā)展,不僅僅由易卜生、契訶夫、斯特林堡等戲劇先驅的美學理念、戲劇文本、舞臺表演、導演理念等戲劇因素決定;大眾傳媒的推動、明星制度的崛起、政治形勢的影響、高新技術的勃興、社會需求的變更等話語因素,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影響乃至決定現(xiàn)當代戲劇的命運。借用西方和世界各國的不同學科理論方法,研究易卜生戲劇中的文化、宗教、哲學、道德、倫理等諸多跨學科綜合問題,或是易卜生研究中可以推陳出新的問題或面向[10]。這也啟示著我們,對于“易卜生主義”、“易卜生與現(xiàn)代中國”、“易卜生與現(xiàn)代戲劇”等經(jīng)典話題,不應僅僅從拘泥于劇作文本細讀和作家批評實踐,更要勾連地理環(huán)境、地緣政治、社會情狀、政治態(tài)勢、歷史發(fā)展、宗教背景、演出實踐、傳播接受等多種因素;不僅要將戲劇從書齋解放出來,關注“文學性”與“演劇性”的糾葛,打破戲劇的封閉空間,涉及歷史場景、社會生活、文化傳統(tǒng)、傳播途徑、宗教精神等時代話語,更要添加政治史、社會史和思想史的學術視野。惟其如此,方能使得作為學術領域的易卜生研究,充滿各種文化變數(shù)和諸種蓬勃動態(tài),孕育豐富想象和無限生機;方能使作為國際性學問的易卜生研究,培育出新的生長點和新的研究路徑,深入闡釋易卜生劇作問題和思想主義。
[1][挪]比約恩·海默爾.易卜生——藝術家之路[M].石琴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2][德]彼得·斯叢狄.現(xiàn)代戲劇理論(1880—1950)[M].王建,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3]王忠祥.《易卜生書信演講集》序[G]//易卜生書信演講集[M].汪余禮,戴丹妮,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4][挪]易卜生.易卜生書信演講集[M].汪余禮,戴丹妮,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5]汪余禮.從《易卜生書信演講集》看易卜生的人生觀與戲劇觀[J].世界文學評論,2012,(1):89.
[6]胡適.易卜生主義[G]//胡適學術文集:哲學與文化卷.北京:中華書局,2001.388-389.
[7]GEORGE B S.The Quintessence off Ibsenism[M].London:Constable,1932:125.
[8][美]布魯姆.西方正典:偉大作家與不朽作品[M].江寧康,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286.
[9]杜娟.易卜生研究的現(xiàn)狀與未來——王忠祥教授訪談錄[J].外國文學研究,2004,(1).
[10]蘇暉.比較文學研究:道路與方法——譚國根教授訪談錄[J].外國文學研究,2006,(4):15.
Translational Communication and Research Direction in China—On Academ ic Pursuit of Letters and Speeches of Henrik Ibsen and Others
WANG Shu-fu1,2
(1.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2.Center for Russian Language,Literature and Culture Studies,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As a special humanistic learning,the translation and research of Henrik Ibsen in China not only joined in the literary evolution,social development,cultural transformation and ideological debate in the 20th century China,but also had many dialogueswith international scholars.The version and the introduction of Letters and Speeches of Henrik Ibsen embody important academic vision in the version selection,catalogue editor,datamining and literary theory study,aswell as show the translator's realistic academic style,precise academic perspective,academic value by a variety of annotation,and aesthetic and academic judgment.So it has important historical value,academic significance and function,and refracts the translational communication and research direction of Ibsen in China.In one word,this book will have an important role and a rich significance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Ibsen study and drama creation.As a result,it not only provides a path and point of view into the Ibsen'sworld,but also enlightens us how to study Ibsen in poetry,comparative and interdisciplinary fields.
translational communication in China;research direction;Letters and Speeches of Henrik Ibsen;academic pursuit;translational requ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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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9-1971(2014)01-0084-09
[責任編輯:鄭紅翠]
2013-10-22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當代俄羅斯戲劇思潮研究”(10CWW008);國家留學基金資助項目
王樹福(1980—),男,山東臨沂人,副教授,文學博士,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黑龍江大學俄羅斯語言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兼職研究人員,國立莫斯科大學語文系訪問學者,從事俄羅斯文學、中俄文學關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