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久貴
(湖北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62)
論阮元對傳統(tǒng)經(jīng)學諸范疇的新闡釋
林久貴
(湖北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62)
阮元是清代著名的學者型官員,其經(jīng)學研究注重訓詁基礎(chǔ)上的義理探求,強調(diào)學術(shù)的實踐、實用、實行,與乾嘉諸儒純致力于考據(jù)有別,形成了自己獨具的特色。他的《論語論仁論》、《孟子論仁論》,致力于“仁學”觀的重建;《性命古訓》,新釋“性命”,倡“節(jié)性”之說;《論語一貫說》、《大學格物說》,倡“圣賢之道,無非實踐”新觀念。他對儒學基本概念和范疇的考釋、申發(fā),不是著力于“向上一層”的探索,而是一一歸本于社會政治與倫理,以為“經(jīng)世之具”。
阮元;經(jīng)學;“仁”;“性命”;經(jīng)世
阮元(1764-1849)是清代著名的學者型官員,他一生學術(shù)成就巨大,在學界被奉為“山斗”。阮元的學術(shù)重心在經(jīng)學,其經(jīng)學研究,一方面在對古名物、典制的考證,力圖還古名物、典制本來面貌,具有典型的乾嘉樸學之風;另一方面在對經(jīng)學領(lǐng)域諸重要范疇的闡釋,努力廓清千百年來重重誤說,推明原始儒家經(jīng)義,倡導新的經(jīng)學觀念及新的經(jīng)學研究范式。他在經(jīng)學研究中,結(jié)合現(xiàn)實問題,努力發(fā)掘那些習見觀念、范疇的新內(nèi)涵,以“推闡古圣賢訓世之意,務(wù)在切于日用,使人人可以身體力行”[1]4328。以下擬就阮元對傳統(tǒng)經(jīng)學諸重要范疇的新闡釋略加論說。
(一)《論語論仁論》——返本求實
“仁”是儒家學說體系中最重要的范疇之一,也是傳統(tǒng)倫理的核心概念。自孔子創(chuàng)發(fā)“仁學”后,歷代儒者對“仁”義多有論述。正如有的學者所言:“每當中國社會歷史和思想嬗變發(fā)生重大轉(zhuǎn)型時,哲學家總要站在時代精神的高度,對‘仁’的內(nèi)涵和外延進行哲學反思,對它作出新的詮釋。一部儒學發(fā)展史,實際上是對儒家‘仁’范疇及其延生概念的不斷詮釋的過程?!盵2]
但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后儒對“仁”的解釋,多依時代特點及自己哲學思想體系的需要而進行。因而,“仁”字逐步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尤其是“大約晉以后,異說紛歧,狂禪迷惑”,“一切異端空虛玄妙之學、儒家學案標新競勝之派”[3]180紛出,“仁”已經(jīng)不復為“仁”了。正因如此,阮元在嘉慶十六七年間著成《論語論仁論》一篇,以《論語》為中心,逐一羅列其58章論及“仁”的材料,并加以闡釋,力圖澄清晉、宋以來儒者對“仁”的誤讀,返“仁”之本而求“仁”之實。
首先,阮元就“仁”的本義及先圣“仁學”的內(nèi)涵進行了申說。阮元認為,對“仁”的考釋,其實不必“煩稱遠引”,只三條史料就足以明“仁”之義:一為《曾子·制言篇》“人之相與也,譬如舟車,然相濟達也,人非人不濟,馬非馬不走,水非水不流”,二為《中庸篇》“仁者,人也”,三為鄭玄注“讀如相人偶之人”。因此,“仁”即人,即“相人偶”,亦即“以此一人與彼一人相人偶而盡其敬、禮、忠、恕等事之謂也”[3]176,士庶人之仁體現(xiàn)在宗族鄉(xiāng)黨中,天子諸侯卿大夫之仁體現(xiàn)在國家臣民之間,“同一相人偶之道,是必人與人相偶而仁乃見也”[3]176。
釋“仁”為“相人偶”,雖然漢代鄭玄已經(jīng)提出,似無多少新意。但是,鄭玄對“相人偶”的概念沒有作進一步的說明。時隔近兩千年后,阮元之所以重提鄭玄的“相人偶”之義,主要是因為晉以后釋、老二氏及儒
者對“仁”的意義多憑空臆說,日益乖離“仁”的本旨,即阮元所說“自博愛謂仁立說以來,歧中歧矣”[3]177。因此,有必要正本清源,還“仁”原義。
阮元說,“相人偶者,謂人之偶之也”[3]176,古人所說的“人偶”,意謂人與人之間相互親愛,“獨則無耦,耦則相親”[3]179,故“仁”字從“二”。因此,凡“仁”必須是體現(xiàn)在躬身實踐中,倘若一人閉門齋居、瞑目靜坐,雖然有德、理存于心中,終究不能稱之為“仁”。其實,“仁”的“相人偶”之義,淺顯明白,根本無須過度深求。孔子弟子子夏擔心學人視“仁”過高,將流為虛空,指出:只要“博學篤志,切問近思”,“仁道”就可即類而求。由此看來,晉、宋以后之異端空虛玄妙之學、儒家學案標新競勝之派對“仁道”的追求,偏離了正確的軌途。
其次,阮元認為“仁”是一種切實的人事、切實的實踐行為。這是阮元“仁學”觀的核心。他說:“孔子之道,當與實者、近者、庸者論之。”[3]177他還說:“仁必須為,非端坐靜觀即可曰仁也。”[3]180戴震在《原善》中有“生生之謂仁”的命題。阮元將“仁”揭示為一種切實的人事、切實的實踐行為,與戴震“生生之謂仁”之說暗合。他們均強調(diào)儒學的現(xiàn)實意義,將晉、宋儒推于虛玄之境的孔氏圣門學說重新拉回人間。
阮元還認為,“仁”是有等差的,有王者之“仁”,有諸侯、卿大夫之“仁”,有士、庶之“仁”,有君子之“仁”,各階層的人實踐“仁”的條件和范圍是不同的?!笆ァ睘樽罡呔辰纾话闳穗y以達到,而“仁”的境界是常人通過努力就可以達到的,且孝悌是為“仁”之本,這就為“仁”的普遍推行鋪平了道路。
盡管阮元非常謙恭地稱,他關(guān)于“仁”的論述“乃由漢鄭氏‘相人偶’之說序入”,但是,阮元對“仁”的重新闡釋,拋開了向形上層面的探討,而注重倡導“仁”體現(xiàn)在人際關(guān)系間的普遍價值,這不僅有批判晉、宋儒者關(guān)于“仁”的臆說、還原孔子儒學本真的學術(shù)意義,更有倡導全社會人人都努力去切實實踐“仁”的社會意義。凌廷堪稱頌阮元以“相人偶”釋“仁”為“不刊之識”。
(二)《孟子論仁論》——推“仁”于治道
阮元又著《孟子論仁論》,進一步闡述了他的“仁學”觀。在《孟子論仁論》開篇,阮元先綜論孟子關(guān)于“仁”的思想,之后逐一羅列《孟子》涉及“仁”的8章史料,并以案語的形式,提出自己的看法。阮元還通過比較《孟子》各章關(guān)于“仁”的論述,相互發(fā)明。
阮元認為,孟子是堯、舜、孔子之道的直接繼承者,“孟子之學,純于孔子、堯、舜之道,漢、唐、宋以來儒者無間言矣”[3]195。孟子對堯、舜、孔子之道論說最多的是“仁”。孟子之“仁”直接承襲的是孔子、堯、舜之“仁”,“孟子之仁與孔子、堯、舜之仁無少差異”[3]196。
孟子對“仁”學的發(fā)展,主要是將“仁”推及于治道,即提出“仁政”的主張。因為,孟子生活的時代,“各國皆爭戰(zhàn)不愛民,專欲以利得天下”[3]195,故孟子在齊、梁君主前反復宣傳愛民、行仁政、不尚利的觀點,還說“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3]195。因此,阮元也反復發(fā)明《孟子》七篇中推“仁”于治道的思想。阮元說,“治民者必以仁,暴民者必致亡”[3]196,這是《孟子》七篇的“綱領(lǐng)”,也是“孟子傳孔子、堯、舜之道之據(jù)”[3]196。
同樣,孟子所說的“仁”,也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行為。阮元說“孟子論仁,至顯明,至誠實,亦未嘗舉心性而空之迷惑后人也”[3]196,孟子所說的“良知”即是“心端”、“良能”即是“實事”,舍棄“實事”而專言“心性”,非孟子本旨。一介之士,仁具內(nèi)心,必著于行事,方可稱“仁”。就“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章,阮元提出了著名的論斷:“實者,實事也。圣賢講學,不在空言,實而已矣?!盵3]206阮元以為,“此‘實’字最顯最重,而歷代儒者忽之”。“仁”既然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行為,所以,必須在日常生活中去實踐“仁”。阮元說:“仁具于人心性,猶五谷之種,谷種須種之方熟,仁須為之方成?!盵3]202
要之,阮元通過撰著《孟子論仁論》,進一步闡明了他的“仁學”觀,即“仁學”的意義不離“治道”與“日用”二途,這也是原儒“仁學”的核心。
阮元重建其“仁學”觀,有兩層意思:一方面,他通過考釋“仁”的本義,澄清后世儒者對“仁”義的誤說,還“仁”以原儒說之本來面貌;另一方面,在新的時代背景下,他努力重申原儒“仁學”觀念,有其學術(shù)與社會的雙重意義,即作為官員與學者的阮元,始終沒有忘記學術(shù)的社會責任與道德責任。
“性命”也是傳統(tǒng)經(jīng)學史上的重要范疇,歷代學者多有論及。漢以前,儒者于“性命”皆分言之,“命”謂
天道,“性”謂人稟。以“性命”為一詞且表一事,始于《禮記·樂記》之“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則性命不同矣”。《中庸》“天命之謂性”,即人的稟賦受之于天,此以“天命”釋“性”,明“命”與“性”為一事,“此解近于古訓,古訓性即生也”[4]159。
漢、晉時期,佛教東傳,“道、釋皆有動人之言,儒家獨無自固之論”[4]180~181。韓愈弟子李翱撰《復性書》,大倡“去情欲”、“復人本初之性”說。其意本欲辟佛,而其語卻頗雜禪學,以至后世儒者論“性命”,日益玄虛,不可究詰。清初,反理學思潮興起;乾嘉時期,訓詁考據(jù)之學大行。嘉道之際,社會形勢發(fā)生變化,經(jīng)世實學、今文經(jīng)學萌動,在此背景之下,辨晉、唐、宋、明儒者“性命”之說,復“性命”之原,成為當時學術(shù)題中應(yīng)有之義。
道光元年(1821年)四月,五十八歲的阮元與陳壽祺書信往來,論及新著《性命古訓》。他說:“生近來將胸中數(shù)十年欲言者,寫成《性命古訓》一卷,大抵欲辟李習之復性之書,而以《書·召誥》節(jié)旨為主,少暇當再抄寄?!盵5]58阮元所稱“胸中數(shù)十年欲言者”到底所指什么?傅斯年先生稱,阮氏企望“以語言學的觀點,解決思想史中之問題”[4]1。我們以為,主要涉及以下幾方面:
(一)推“性命”之始,復“性命”之原
阮元撰《性命古訓》,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要讓“性命”之說回歸先秦原儒“樸實無亂”的古訓。因此,阮元開篇即追溯“性命”的起源及其原義。《尚書·西伯勘黎》有“不虞天性”、“我生不有命在天”,《召誥》有“節(jié)性,惟日其邁”、“今天其命哲”、“祈天永命”,《詩經(jīng)·大雅·卷阿》有“俾爾彌爾性”、“爾受命長矣”。阮元認為,《尚書》中的“虞性”、“節(jié)性”,《毛詩》中的“彌性”,是“最古之訓”,“言性者所當首舉而尊式之”[3]214。
后世孔、孟對“性命”的闡釋“樸實無亂”,如“孟子最深于《詩》、《書》,得孔子、子思之教,故其言之最質(zhì)實無差謬”,其《孟子·盡心下》中的“口之于味也”章“性與命相互而為文,性命之訓,最為明顯,趙氏注亦甚質(zhì)實周密,毫無虛障。若與《召誥》相并而說之,則更明顯”,“此章乃孔子言性與天道之大義,必得此性命兩節(jié)相通互而求之,則五經(jīng)性命之古訓無不合矣”[3]233。
在《孟子論仁論》中,阮元也曾論道:“味、色、聲、臭、安佚五者,孟子明斷之曰性也……告子‘食色性也’之說,亦與孟子‘味色聲臭安佚性也’之說較若畫一……孟子以味色聲臭安佚為性者,乃圣賢之常道,人世之恒情……又孟子曰:‘形色,天性也。’形與色尚直謂之性,何況味色聲臭安佚也。”[3]208
綜上,阮元所推“性命”之始、復“性命”之原,可歸為三點:其一,證《尚書》等典籍于“性命”之說早已言之;其二,漢以前圣賢均以事言“性命”,“皆質(zhì)實,無高妙之旨”;其三,先圣所言“性命”,實際上就是人與生俱來的各種稟賦,包括本能的欲望、情感,乃至人的年壽、才能(智愚)等。
(二)主“性”、“情”合一,倡“節(jié)性”之說
阮元《性命古訓》的主旨就在倡“節(jié)性”之說,全面否定唐李翱(習之)的“復性”觀。他自號為“節(jié)性齋主人”,可見其對“節(jié)性”一說的重視。
阮元首先考釋了“節(jié)性”之所起。他以為,《尚書·皋陶謨》所記禹、皋之訓辭,最為古老,以后商、周之經(jīng)義,均從此出,其中的“慎修身”一句,“即‘節(jié)性’之訓所由來”;而《尚書·召誥》“節(jié)性,惟日其邁”,首出“節(jié)性”一詞。接著,阮元釋“節(jié)性”之“節(jié)”為“節(jié)制”。他說:“節(jié)者,如有所節(jié)制,使不逾尺寸也。以‘節(jié)’字制天下后世之‘性’,此圣人萬世可行,得《中庸》之道也?!盵6]577
在阮元看來,人“性”中存有“情”和“欲”,“情發(fā)于性”,“欲生于情”,“情”、“欲”、“性”是合而為一的。就《周易·文言》“利貞者,情性也”,阮元說,“情”由“性”發(fā),人的味色聲臭、喜怒哀樂,都是本之于“性”,發(fā)而為“情”。因此,“情”括于“性”內(nèi),并非別有與“性”相分為對之事。就《禮記·樂記》“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阮元說,“欲”自“情”生,“情”、“欲”皆在“性”內(nèi),并非“性”內(nèi)無“欲”;“欲”更不是善惡之惡;天既賦予人以血氣心知,則人不可能無欲,只有佛教是教人絕欲的。如若天下的人都像佛一樣絕欲,那么人就如同禽獸一樣了。
在此,阮元肯定“情”、“欲”為人的自然本性,而且“欲不是善惡之惡”。阮元的這一看法,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故王國維認為,阮元在此以訓詁為工具所談之理義,“以佛家之說還之佛家,以宋儒之說還之宋儒,以三代之說還之三代”[7]234,使后人明確認識到三代對“性命”、“情欲”的看法與唐、宋以后之人的看法
是完全不同的,阮元的功績不可磨滅。
既然“情”、“欲”等“性”是人與生俱來的,那“性”為什么必須“節(jié)”?阮元說,“性中有味、色、聲、臭、安佚之欲,是以必當節(jié)之”[3]211,“欲在有節(jié),不可縱,不可窮”[3]228。他還在《節(jié)性齋主人小像跋》中又提到:“《召誥》知‘性’中有‘欲’,必須節(jié)之?!盵6]577
(三)“節(jié)性”——“知命”——“修德”——“盡道”
作為一位重“實行”、“實學”的官員學者,阮元不厭其煩地引經(jīng)據(jù)典來釋說“性命”,除了清理晉、唐以來儒者“援釋入儒”亂先圣之說的學術(shù)意義外,其內(nèi)心世界還有什么更深致的考慮呢?我們以為,阮元詳論“性命”,同樣有“致于實用”的目的。正如他所言:“余講性以淺近明實為主,若言性而不易曉,惟極靈之人始能知之,非天下古今同然之道也?!盵6]577
阮元倡導“節(jié)性”說,那以什么去節(jié)“性”?又如何去節(jié)“性”?阮元說,“須治以禮”[3]226。在《禮記·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3]225后,阮元有感而發(fā),他說,這里的“修道之教”,即《禮運》之“禮”;禮以治人之七情十義;七情,人所具有,但必須以禮治之,這就是《召誥》所說的“節(jié)性”。在此,阮元明確表示,要以儒家傳統(tǒng)的“禮”去節(jié)制人天生的喜、怒、哀、樂、愛、惡、欲等性情,從而達到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義”的和樂之境。
人不僅要“節(jié)性”,還應(yīng)當“知命”。因為“君臣貴賤,群類不同,各有性命”,“天正性命以與人,人必正性命以事天,乃所謂知命,乃所謂盡性”[3]232。而“命”即“性”、“性”即“命”,“命”包含于“性”之中。《禮記·禮運》中的“七情”,即包含在孟子所說的“性”中;《禮記·禮運》中的“十義”,即包含在孟子所說的“命”中。由此看來,阮元把“十義”也看成了人的天性,是與生俱來的。對于天生的“性”要“節(jié)”,對于天生的“命”要“修”。也就是對于人之“七情”,必須以禮“治”之;對于人之“十義”,必須以禮修之。這即是阮元所說的:“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義,講信修睦,尚辭讓,去爭奪,舍禮何以治之!”[3]227
阮元還借釋“性命”古訓,大倡“威儀”之說,并別寫《威儀說》一篇,插于《性命古訓》之中。他說:“威儀乃為性命所關(guān),乃包言行在內(nèi),言行即德之所以修也。”[3]216原來,“威儀”不僅為“性命”所關(guān),更因為“威儀”能表現(xiàn)一個人的“言行”,即“威儀者,言行所自出”,而“言行”又是一個人道德修養(yǎng)的表現(xiàn)。所以,重視“威儀”,就是重視“修德”。任何時代,家國之治當莫重于人之“修德”。這大概是阮元在闡“性命”之原時,另說“威儀”之目的所在。
人既“知命”矣,就必須盡“命”之“道”。而“道以忠孝為本”,“盡其道則盡忠孝”[3]232。為國盡忠,為家盡孝,這是做人的根本。阮元還就李翱言“性以靜而通照,物來皆應(yīng)”評論道:“試問:忠孝不能說在性之外,若然則是臣子但靜坐無端倪,君來則我以忠照之,父母來則我以孝照之,而我于忠孝過而曾無留滯,試思九經(jīng)中有此說否?”[3]229可見,阮元強調(diào),“性”內(nèi)之“忠孝”,必須踐履于實事實行中。
綜上,推性命之原,主性、情合一,倡節(jié)性之說,乃至教人“知命”、“修德”、“盡道”,其最終的落腳點就是要為家國盡“忠孝”,致天下之太平。至此,阮元釋說“性命”之旨昭然。
江藩真可謂深獲阮元之意,他說:“宋儒性命之學,自謂直接孔孟心原,然所謂因其所發(fā)而遂明之以復其初,實本李翱《復性書》,以虛無為指歸……云臺尚書述圣經(jīng)古訓以詘之,使千古沉霾之精義一旦軒露,可謂功不在禹下。讀是書者,勿以躁心乘之,勿以舊說汩之,盡心以求其蘊,存性以致其用。大可以探禮樂之原,致治平之要;小可以進徳居業(yè),樂行憂違矣。”[8]584
實際上,《性命古訓》已經(jīng)涉及到人的自然欲望與社會責任之間的矛盾問題。阮元明確肯定了人的自然本性與人欲的存在,但“欲在有節(jié),不可縱,不可窮”,要對人性中的各種欲望“節(jié)之以禮”,使人承擔起為家國盡“忠孝”的社會責任。因此,阮元對“性命”這一傳統(tǒng)哲學命題重加討論,“有彼為儒家道德論探其原始之見解”[4]引語,“一方復活先秦之古學,一方又加以新解釋”[7]234,盡管此“新解釋”不過是“新瓶”里面的“舊酒”,但在嘉、道之際的歷史現(xiàn)實下,仍有其學術(shù)與社會的意義。
(一)《論語一貫說》——新釋“一貫”,申“實行”之旨
“一貫”亦是經(jīng)學史及儒學史上的重要命題,對《論語》中“一貫”的不同釋解,代表的卻是不同的經(jīng)學及儒學觀念。在《論語》中,“貫”字共出現(xiàn)過三次,分別是《里仁篇》“吾道一以貫之”、《先進篇》“仍舊貫”及
《衛(wèi)靈公篇》“予一以貫之”。對于此三篇中“貫”的含義,歷來眾說紛紜。
對于“仍舊貫”中的“貫”字,注家多釋為“事”。對于“予一以貫之”中的“貫”字,注家多釋為“通貫”。而對于“吾道一以貫之”的“貫”,注家多釋為“統(tǒng)”,如《論語集解義疏》皇侃疏云:“道者,孔子之道也。貫,猶統(tǒng)也。譬如以繩穿物,有貫統(tǒng)也??鬃诱Z曾子曰:‘吾教化之道,唯用一道以貫統(tǒng)天下萬理也。’故王弼曰:‘貫,猶統(tǒng)也?!庇秩纭妒?jīng)注疏》之《論語注疏》卷4邢昺疏:“《正義》曰:貫,統(tǒng)也。孔子語曾子言,我所行之道,唯用一理以統(tǒng)天下萬事之理也……夫子之道,唯以忠恕一理以統(tǒng)天下萬事之理?!敝祆溽尅柏灐睘椤巴ā?,其《論語集注》曰:“貫,通也……圣人之心,渾然一理,而泛應(yīng)曲當,用各不同?!盵10]72朱熹對“一貫”的解釋,成為宋儒依據(jù)的范本。如蔡節(jié):“‘吾道一以貫之’者,圣人之心,渾然一理,無所不該,其于應(yīng)事接物之際,雖曰理各有所止,然而眾理本一理也。”“其所為‘一’者,則理而已。其所謂‘貫’,則是理行于事物之間,而無有不通者也。”[11]
到了清代,諸家對“仍舊貫”中的“貫”字似無異說,而對于“吾道一以貫之”及“予一以貫之”中“貫”字的解釋卻存在明顯的分歧。如程樹德《論語集釋》載:“王念孫《廣雅疏證》‘《衛(wèi)靈公篇》……一以貫之即一以行之也’……洪頤煊《讀書叢錄》‘《論語》一貫之旨,兩見于經(jīng)’……按《爾雅·釋詁》云:貫,事也。又云:貫,習也。古人解‘貫’字皆屬‘行’說,即孔子所謂道也?!笨梢?,清代學者多釋“貫”為“行”。
阮元也是這樣看的,他在《論語一貫說》中說,《論語》中的三“貫”字,“其訓不應(yīng)有異。三者皆當訓為行事也”[3]53。他的文獻依據(jù)是:《爾雅》“貫,事也”,《廣雅》“貫,行也”。且《詩·碩鼠》“三歲貫女”、《周禮·職方》“使同貫利”、《論語·先進》“仍舊貫”、《漢書·谷永傳》“以次貫行”、《后漢書·光武十五王傳》“奉承貫行”,各家傳、注皆訓為“事”。因此,阮元只以“行事”訓釋《論語》中的“貫”字。
盡管阮元的訓釋可能還存在問題,甚至他的老師王念孫及同齡人洪頤煊也都提出了訓“貫”為“行”的看法,他的訓釋已不是什么“新釋”,但阮元釋“貫”為“行事”的思想史意義遠大于其經(jīng)學訓詁的意義。因為,阮元訓“貫”為“行事”,當是有所指而發(fā),同樣是想“以訓詁學的方法,解決思想史中之問題”,即批判宋、明儒空言說理,力倡重訓詁考據(jù)、重實踐實行的學風。
在《論語解》一文中,阮元繼續(xù)為其“重行”找依據(jù)。他認為,“重行”是圣人的一貫主張。他說,“學而時習之”中的“學”兼有“誦”與“行”之義,“時習之習,即一貫之貫。貫主行事,習亦行事。故時習者,時誦之,時行之也……圣人之道,未有不于行事見而但于言語見者也”[3]49。
因此,阮元撰《論語一貫說》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對宋、明儒的虛玄之學進行批判,倡導實踐、實行的學術(shù)宗旨?;蛘哒f,是為“重行”思想找權(quán)威依據(jù)。
(二)《大學格物說》——另說“格物”,明“實踐”之道
《大學》本為《禮記》中的一篇,自宋代朱熹將其抽出并予注釋以入“四書”后,迅速受到世人的重視,為之釋解者紛起,但爭議也不斷,尤其是對其中的“格致”之義,更是歧說紛紜,聚訟尤多,僅明代“前后言‘格致’者七十有二家”[12]。宋以前,“格物”的權(quán)威注釋是鄭注。鄭玄說:“格,來也。物,猶事也。其知于善深則來善物,其知于惡深則來惡物,言事緣人所好來也?!盵9]1673宋、明時期,朱熹和王陽明對“格物”的注釋是權(quán)威。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注“致知在格物”曰:“致,推極也。知,猶識也。推極吾之知識,欲其所知無不盡也。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利也?!盵10]4王陽明:“物者,事也……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之謂也?!庇盅裕骸叭舯扇怂^致知在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盵13]172
對于歷代學者的注釋,阮元以為:“先儒論格物者多矣,乃多以虛義參之,似非圣人立言之本意?!盵3]55阮元所謂“先儒”當指鄭玄、朱熹和王陽明等,他既不滿于鄭玄以“緣好”之言釋“格物”,也不滿于朱熹以“窮理”釋“格物”,更不滿于王陽明以“良知”解“格物”。鄭玄的“緣人所好”、朱熹的“窮理”以及王陽明的“致吾心之良知”,都是“虛義”。他在《大學格物說》最后的按語中明確指出:“《大學集注》‘格’亦訓‘至’,‘物’亦訓‘事’,惟至‘窮至事物之理’,‘至’外增‘窮’字,‘事’外增‘理’字,加一轉(zhuǎn)折,變?yōu)椤F理’二字,遂與實踐迥別?!边€說:“若以格物為心靈窮理,則猶是致知際內(nèi)之言,非修身際內(nèi)之事也?!盵3]56
阮元又是如何訓釋“格物”的呢?他說:“《禮記·大學篇》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硕潆m從身心意知而來,實為天下國家之事。天下國家以立政行事為主,《大學》從身心說到意知,已極心思之用矣,恐學者終求之于心學而不驗之行事也,故終顯之曰‘致知在格物’。物者,事也。格者,至也。事者,家國
天下之事,即止于五倫之至善、明徳、新民皆事也。格有至義,即有止意,履而至,止于其地,圣賢實踐之道也?!盵3]55阮元訓“格物”之“格”為“至”、“物”為“事”,似無多少新意。但他進一步把“格”訓為“履而至”、訓為“實踐”,把“物”訓為“家國天下之事”,因而把“格物致知”上升到“天下國家之事”的高度,這是他與先儒訓釋迥別的地方。阮元的訓釋,不僅契合《大學》“修齊治平”的整體精神,也彰顯了個人治學及為政的身份特點。
阮元治學,力主“實踐”、“實行”,強調(diào)學術(shù)與現(xiàn)實生活的結(jié)合,致“學”于“用”。他說:“凡家國天下五倫之事,無不當以身親至其處而履之,以止于至善也?!盵3]56孔子儒學,向來是主張“踐履”的,這由以上阮元訓“貫”義可證?!洞髮W》亦倡“踐行”,“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既講“學問”,也講“修為”,更強調(diào)二者的結(jié)合,“學問”可在實踐中恢弘擴大。因此,阮元還在此篇中提出了“圣賢之道,無非實踐”的著名論斷。盡管阮元聲稱:“元之論格物,非敢異也,亦實事求是而已?!盵3]55正是這一“實事求是”,把他治學的宗旨與精神同前人區(qū)別開來。他以訓詁考據(jù)的方法,還經(jīng)學諸范疇以先圣經(jīng)典本義,是為“求是”;他倡導踐行先圣之“學”與“道”于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是為“實事”。正如前面所言,阮元在經(jīng)學研究中,結(jié)合現(xiàn)實問題,努力發(fā)掘那些習見觀念、范疇的新內(nèi)涵,以“推闡古圣賢訓世之意,務(wù)在切于日用,使人人可以身體力行”[1]4328。
嘉慶十五年(1810年),阮元在京向臧庸出示新撰《大學格物說》,臧庸讀而悅之,欣然作跋:“考《爾雅》‘來’、‘格’并詁為‘至’,則‘來’與‘至’義通。然以為‘善惡緣人所好’,已啟宋儒心性之說矣。此以‘格物’為‘至事’,即本經(jīng)之‘知止’,與‘明徳’、‘親民’、‘至于至善’為一事,不特破后儒逃空之見,勝漢注‘緣好’之言,直探圣人立言本旨,教人實踐之意矣?!盵14]515
關(guān)于阮元對古圣賢重要哲學命題的闡發(fā),當代學者葛兆光先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說,乾嘉時代,由于文字、音韻、訓詁學日趨精密,學術(shù)上開始出現(xiàn)通過疏解古代儒學上的一些關(guān)鍵字詞來表達思想的風氣,接著,“重建對知識世界整體理解的通例”。在這一過程中,戴震、錢大昕開其端,稍后的凌廷堪、焦循、阮元承其緒,一當考據(jù)學介入思想界,“它在思想史上確實隱含了革命性的意義”[15]414~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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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文紅]
B24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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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799(2014)06-0068-06
2014-03-14
林久貴(1963-),男,湖北麻城人,湖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歷史學博士,主要從事古籍整理與傳統(tǒng)學術(shù)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