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栗
我1924年出生在沈陽城。七歲時“九一八”事變,日本人占領(lǐng)東北,燒殺搶擄。我父親說不愿做亡國奴,便攜家?guī)Э谔油龅奖本?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日本人占領(lǐng)平津,我們舉家又開始流亡,一路經(jīng)安徽、武漢、貴州,最后于1941年到達四川。
在漢口時,我曾就讀于張學良創(chuàng)辦的國立東北中學初中,課余積極參加抗日救亡工作,到處唱歌演戲,聶耳、冼星海的大部分歌曲我都唱過,還演過《放下你的鞭子》《打鬼子》等街頭劇。
1941年暑假,經(jīng)劉文干介紹,我只身背著行囊去投考青木關(guān)國立音樂院??荚嚹翘欤以诳脊俨探B序老師面前唱了一首《嘉陵江上》,結(jié)果被錄取了。
我的同班同學有魏啟賢、陳洪濂、廖蔚、畢昌蘭、楊琦等,全班三十人左右,最大的三十歲,我那年才十七歲。我的聲樂老師是張權(quán)的丈夫莫桂新,那年他才畢業(yè),開始當助教。二年級寒假時,王云階先生要去青海采風,他向我描繪青海如何美麗,草原遼闊,牛羊成群。我被他的話所吸引,也不向?qū)W校請假便擅自去重慶。后來因故青海沒去成,我便留在重慶了。
1939年11月,國立音專校友華文憲在重慶中央訓練團籌設(shè)音樂干部訓練班,吸引了國立音專許多師生前往重慶。這個音干班共辦了三期,到1942年10月,被教育部接受,成為國立音樂院分院。學校在復興關(guān)招生,我聽說后便去報考分院。這次的考官是謝紹曾先生,我唱了一首《大江東去》,又考取了,同時入學的有楊與石、薛巖、李夢熊、關(guān)英賢等,后來又從成都來了鄭興麗、鄧韶琪、潘英鋒等人。我們這些同學是一年級,原來音干班第一期的胡雪谷、卜瑜華、姜蝶、徐嘉生是三年級。音干班第二期的,我記得的有王品素、楊金蘭、薛淑琴,還有一些同學的名字都忘了。我們分院的院長是戴粹倫,小提琴家,小品奏得很美。復興關(guān)離重慶比較近,我們星期日經(jīng)常下山去城里看朋友,看演出,那個時候話劇演出在重慶十分興旺,劇場經(jīng)常客滿。
寒假后開學不久,學校便準備搬家,搬到青木關(guān)的松林崗,那里原是國立藝專校舍,與國立音樂院本院之間隔著一個國民黨憲兵學校。當年國民黨的教育部也在青木關(guān)。我當時聽說學校要搬到松林崗,便天真地想起“武松打虎”是上景陽岡,心想這個松林崗不知道像不像那個景陽岡啊。
1943年秋,國立音樂院分院在松林崗開學上課。松林崗離青木關(guān)關(guān)口近在咫尺,從公路上遙望松林崗,連綿的山脈如長長的屏障一般。從蜿蜒小路爬到山頂,見到的卻是一片平坡,真是別有一番風景。我們的宿舍是山上的一個大碉堡,全校男女同學都住在里面,可見這個碉堡之大!我和周碧珍、徐煒、關(guān)慧棠四個好朋友住在碉堡的一個角落。我們的教室、琴房、大禮堂都分布在山腰(其實大部分是草房),禮堂的臺上有一架舊“施坦威”鋼琴。我們練琴用的是“雙手萬能”牌鋼琴,重慶本地制造,質(zhì)量很差,音色像破鑼,音也不準,可是大家都搶著彈,清晨便早早起床在琴房等著,起床號吹響,琴聲也響了。
大禮堂也是飯廳。抗戰(zhàn)時期我們享受貸金,伙食很艱苦,早飯是稀飯、胡豆是菜;中飯是粗糙的大米,菜是煮南瓜、牛皮菜、魔芋。到月底食堂如果有結(jié)余,便會讓我們打一次牙祭,嘗到紅燒肉、炒雞蛋的味道。同學們有時攢了幾個錢,會去買一罐豆瓣醬下飯吃,我就在那個時候?qū)W會了吃辣椒。
聲樂系教師陣容強大,有應(yīng)尚能、斯義桂、勞景賢、洪達琦、謝紹曾、劉振漢、胡然等先生;鋼琴系有楊體烈、李翠貞、洪達琳(洪達琦的妹妹)等。戴粹倫教小提琴,邱望湘教作曲,教導主任是廣西人滿謙子先生。
我的聲樂老師是劉振漢,他矮矮胖胖的,人很忠厚。他自己唱的不錯,據(jù)說在上海音專時有人稱他“小吉利”,能唱High C,但我從來沒聽他唱過。
楊體烈先生的太太經(jīng)常抱著兒子跟我們在一起,他們的小兒子就是后來的上海音樂學院院長楊立青。我們高班同學盛天洞有三個兒子,他太太左手抱一個,右手牽一個,后面還跟一個,據(jù)說他們后來又生了幾個。盛天洞用硬紙板剪了一把“小提琴”給孩子作玩具,我有一次看見孩子拿了根筷子裝模作樣地在這個紙板小提琴上拉著玩,那個孩子就是后來的小提琴家盛中國。
松林崗時代,我們生活在山溝里,距重慶市有七八十華里,自己很難得去重慶。1945年寒假,全校到重慶去開音樂會,大家都非常興奮,排練也格外起勁。音樂會觀眾踴躍,我們的曲目既有抗日歌曲,也有外國藝術(shù)歌曲,臺下的情緒十分熱烈,總之演出很成功。音樂會結(jié)束后,有法國朋友到后臺來祝賀,特別贊揚了胡雪谷獨唱的《浮士德》選曲《珠寶之歌》,稱她法文發(fā)音準確,甚至比法國人還要好。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后,學校準備復?;剜l(xiāng),上課也沒法正常了。人們都在忙著處理帶不走的衣物,青木關(guān)街上到處是擺地攤的,真可謂歸心似箭。我和丈夫姚奔是乘英國皇家航空公司的飛機飛回上海的。學校直到1946年12月才完全遷回江灣的原國立音專校舍并復課,校名是前一年8月1日還在松林崗時便由教育部確定的——國立上海音樂專科學校。日偽時期的上海國立音樂院原有一些老師留了下來,外籍老師大都是白俄和德籍猶太人。我的老師是德國猶太人羅比切克夫人,教學相當不錯,唱得也好,我跟她學了不少德國藝術(shù)歌曲。后來她去澳大利亞了,我只能換老師,直到今天我還經(jīng)常想念她。
那時的國民黨兵真是無法無天,可以隨便開槍。1946年初冬的一次周末,很多同學乘校車返校,校車經(jīng)過原市政府警戒區(qū)時,執(zhí)勤的士兵向校車開槍。那天重慶時期國立音樂院本院的廖一鳴到音專來看他的女朋友何碧君,這一槍正好擊中廖一鳴的左臂,廖應(yīng)聲倒地,同車的人都嚇壞了。車停下后,我們趕快將廖一鳴送到江灣陸軍醫(yī)院搶救。第二年,我們又參加了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大游行,記得當時從大世界出發(fā),繞延安路再去外灘,隊伍群情激奮,高呼口號。沒多久,我的兩個好朋友張利娟和周碧珍因為參加學運先后被捕入獄。我到南市收容所去探監(jiān),她們獲釋后我先接她們回我家修養(yǎng)幾天,然后才回學校去。
1948年我離開學校,參加了革命。1949年5月上海解放。我們在電臺播送了上海解放的消息,并在徐煒領(lǐng)導下組織了上海業(yè)余廣播樂團,徐煒、姚牧、陳宗群、武聯(lián)珠等每天在電臺演唱解放區(qū)的歌曲。不久我被調(diào)入周小燕領(lǐng)導的國立音樂院上海分院的音樂工作團工作。1952年我又被分配到新成立的上海樂團。1953年2月,我們受命到朝鮮慰問志愿軍,歷時十個月,臨走時我丟下三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三歲,一個尚不滿周歲,當時真是革命第一?。≡诔r的那段日子里,我們經(jīng)歷了槍林彈雨、飛機轟炸的種種艱險,在思想和革命意志上得到了極大的鍛煉。
1958年我調(diào)到上海歌劇院,從那時到“文革”前,一直是歌劇院的獨唱演員。六十年代我被調(diào)至上海音樂學院辦四年制的歌劇演員訓練班;“文革”后這樣的訓練班又辦了一屆。兩屆訓練班培養(yǎng)了一大批演員,以后都成為了劇院演員隊伍的骨干。
2014年我將要九十歲了?;叵胪拢媸歉锌f千。七十多年來,我沒有離開過音樂;音樂哺育了我,教育了我。我常想起那些曾經(jīng)教過我的老師和我的同窗好友,還有我培養(yǎng)過的學生?,F(xiàn)在我在美國安度晚年,身體還算健康,沒有什么器質(zhì)性疾病,還為當?shù)氐慕虝囵B(yǎng)幾個學生,使自己的音樂生命之火繼續(xù)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