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燕
(三峽大學 外國語學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譯者的隱身》是意裔美籍學者韋努蒂的翻譯理論代表作,自1995年出版以來,被學界認定為解構(gòu)主義翻譯理論經(jīng)典作品[1]。
該著作包含7個部分:隱身、經(jīng)典、民族、異見、邊緣、意氣相投和行動呼吁。其中第一部分是核心板塊;第二至第六部分,結(jié)合英美翻譯歷史中的經(jīng)典個案,從外圍對核心理念進行支撐;最后一部分對全書的思想進行總結(jié)性概括。通過對17世紀以來的英美國家的英譯作品和出版歷史加以考察,韋努蒂指出這些翻譯活動中譯者身份的“隱匿”現(xiàn)實,剖析以“通順”和“流暢”為主要特點的歸化翻譯策略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從而揭示“透明”文學傳統(tǒng)在背后的支配機制。作為對主流文學傳統(tǒng)的挑戰(zhàn),作者主張采用異化翻譯策略,反映和展示邊緣價值,推崇譯作“可見”和譯者“在場”的翻譯倫理。
《譯者的隱身》一書全面展示了韋努蒂的翻譯思想和翻譯倫理,在中西學界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但其過于激進的翻譯思想和烏托邦式的翻譯倫理也有值得探究的地方。
《譯者的隱身》一書中使用頻率非常高的兩個概念就是“歸化”和“異化”。為了介紹自己的翻譯主張,作者借用了德國翻譯理論家施萊爾馬赫提出的相同概念。
需要指出的是,作者對這兩個概念的運用,無論是在意義準確性上還是在學理邏輯性上,都有很大的含混性,值得商榷:
首先,從意義的準確性來看,施萊爾馬赫對自己提出的概念解釋為:“(翻譯的)方法有兩種:譯者要么讓作者安居不動,把讀者引向作者;要么讓讀者安居不動,把作者引向讀者”(there are only two. Either the translator leaves the author in peace, as much as possible, and moves the reader towards him; or he leaves the reader in peace, as much as possible, and moves the author towards him[2]。
而韋努蒂這樣解釋自己借用的兩個概念的含義:歸化“旨在盡量減少譯文中的異國情調(diào),為目的語讀者提供一種自然流暢的譯文”;反之,異化“把外國文本中的語言文化差異注入目的語之中,把讀者送到國外去”。(筆者譯,下同)[3]
對比兩種原文,不難發(fā)現(xiàn),韋努蒂有意識地將施萊爾馬赫的概念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延伸和擴展。然而,從意義上看,這種延伸和擴展超出了合理的限度——“歸化”與“自然流暢(的譯文)”等同起來;“異化”成了“語言文化差異”的保留。施萊爾馬赫通過比喻對這兩個概念加以解釋,形象合理。但韋努蒂的理解和解釋非常具體,將兩種操作方法或價值取向狹義化為對文本的兩種不同處理技巧。“把讀者引向讀者”顯然不能與“自然流暢(的譯文)”劃等號;“把作者引向讀者”顯然也不等同于保留“語言文化差異”。
其次,從邏輯層面來看,韋努蒂對兩種概念的運用比較含混。世界上的任何一種語言都是音、義和形三種價值的結(jié)合體(有的語言僅有音和義兩種),而兩種語言之間的翻譯轉(zhuǎn)換的只有音或(和)義兩種價值,不可能將一種語言的“形”原封不動地轉(zhuǎn)移到另一種語言中去——包括從詞素到語篇的所有形式價值。同時,將源語文本翻譯到目的語中去,必須在語言形式上符合目的語的基本表達規(guī)范,至少要保證文從字順,否則就不可能被認可為用目的語表達的文本。因此,譯文“自然流暢”與否不能成為“歸化”的判定標準,源語相對于目的語表現(xiàn)出的巨大“語言差異”是不可能也不該保留到目的語中去的。
事實上,施萊爾馬赫提出的“歸化”和“異化”兩種翻譯方法是對翻譯中兩種文化取向和立場的界定,準確地說,是兩種文化把握策略:在兩種語言和文化之間表現(xiàn)出的巨大差異面前,譯者以譯入語文化為立場文化,則采用的是歸化的翻譯策略;以目的語為立場文化,則采用的是異化的翻譯策略。而且,能夠被歸化(同化)和異化的只有文化負載信息,語言形式不是歸化(同化)和異化的對象,也不可能被歸化(同化)和異化。
需要強調(diào)的是,“歸化”和“異化”是一對二元對立的翻譯策略,從意義上分析,僅與文化信息把握層面相關,與語言形式操作層面沒有關聯(lián);而語言形式操作策略應該是“直譯”(除了語言耦合之外,直譯基本等同于逐字逐句翻譯,甚至死譯)和“意譯”。韋努蒂基本上將語言形式上的“直譯”也納入了“異化”的策略范疇,同時將“意譯”與“歸化”等同起來予以了抵制。
整體上看,韋努蒂的理解很大程度上有意識地對施萊爾馬赫提出的原有概念加以延伸(或曲解),這一點從該書后面的闡述不難看出:如果不將語言形式納入歸化和異化的對象范疇,僅考慮文化內(nèi)涵差異,作者是很難進一步提出自己的有關“譯者現(xiàn)身”和“阻抗翻譯”等翻譯主張的;僅靠文化差異的表現(xiàn)與否無法與翻譯的“透明”問題聯(lián)系起來。
任何一種文化都有與其他文化交流,甚至兼容或吸納其他文化內(nèi)容的必要和可能。雖然語言是其文化體系的重要內(nèi)容組成部分和載體之一,但這并不意味著這種語言根本上具有任意可調(diào)性。換句話說,任何語言本質(zhì)上都具有純潔性——這種特性并非指對來自其他文化體系的外來詞和文化元素的排斥與抵制程度,而是指其語言規(guī)范層面上的穩(wěn)固性。
結(jié)合翻譯而言,源語文本的語言形式元素能夠在目的語中保留下來的只能是作為外來詞處理的部分語匯,而詞法、句法和語篇層面的形式規(guī)范是不可能“移植”到目的語中的,否則譯文就只能是源語在詞匯層面向譯入語的轉(zhuǎn)換,源語語言規(guī)范取代了目的語規(guī)范。這樣的譯文實現(xiàn)的不是信息的傳遞,而是對目的語的根本性顛覆。反過來,原文文本一旦得到翻譯,目的語語言規(guī)范就替代了源語語言規(guī)范,譯文也就只能符合目的語規(guī)范。既然如此,“通順”、“流暢”和“透明”就應該是譯文文本應有的屬性——即便其中保留了來自源語的大量“他者”語匯和文化元素,譯文文本也不能置目的語語言規(guī)范不顧而忽視語言形式上的“流暢”與“通順”。
《譯者的隱身》一書最主要的理論主張之一就是否定和抵制譯文的“透明”和“流暢”:“通過制造透明的錯覺,通順的譯文打著語義對等的幌子”[3],“(一種與流暢翻譯不同的翻譯策略)目的就是要彰顯源語文本的異質(zhì)性”[3]等等。韋努蒂否定和抵制譯文的“透明”和“流暢”,目的在于反對歸化的翻譯策略,提倡異化的翻譯策略:“異化翻譯是不透明的,其避免流暢,傾向于在譯文中融進異質(zhì)化話語成分?!盵3]“要復興異化翻譯,要打破透明話語在當代的優(yōu)勢地位,就必須拋棄這個意識形態(tài)體系。”[3]
從解構(gòu)主義視角來看待翻譯的兩種文化把握策略,提倡異化,本無可厚非。但要以犧牲語言形式上的“通順”和“流暢”來實現(xiàn)異化,則顯得極其激進?!巴槨焙汀傲鲿场保缜八?,本是譯文文本應有的語言屬性,與文化元素的保留并不矛盾。但是,為了凸顯“異化”(韋努蒂所謂的“異化”實際上已經(jīng)超出了文化把握策略的范疇,連詞匯特點和語言形式都涵蓋其中了。)效果而提倡違背一種自然語言的屬性與規(guī)律而特意創(chuàng)造“不流暢”的譯文,從而達到譯文出位的效果,即便是從解構(gòu)的視角來審視,除了其它表達需要和意圖外,這種觀念顯然是一種純粹的有破壞而無建構(gòu)的翻譯觀。如,韋努蒂認定的兩種彰顯原文異質(zhì)性的途徑之一是“采用偏離當今盛行的歸化話語的話語策略(如大量運用古詞語通順的透明話語對抗)”[3]。一種話語的流行與式微也是符合自然規(guī)律的,盡管其中存在某些偶然因素;但有意采用與之相違背的話語策略以圖將其終結(jié)和顛覆,不僅違背規(guī)律,而且也沒有必要——通過譯文凸顯原文的異質(zhì)性的目標在內(nèi)容上就完全可以實現(xiàn),沒有必要追求形式上的出格效果。
另外,翻譯不僅是兩種語言之間的信息交流,而且是文化翻譯和文學翻譯,從本質(zhì)上看,是兩個民族文化體系之間的交流。其中,影響交流方式、策略和效果的因素很多;影響翻譯策略和方式的因素也很復雜,比如文化地位和態(tài)勢差異、文化輸出或引進目的、譯者文化身份和立場等。在具體的翻譯過程中,翻譯策略會明顯受到這些因素的影響。單一地推行某一種翻譯的文化把握策略顯然是不理性的。而韋努蒂認為“異化”才是翻譯的正道,通過實踐異化,用以“抵制主流價值觀,發(fā)展在本土處于邊緣地位的語言和文學價值觀,包括因抵抗本土價值觀而被排斥的異域文化”[3]。從弱勢和被粗暴“歸化”的文化追求文化平等的立場上來看,“異化”策略是值得肯定的,也是諸多解構(gòu)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理論所推崇的。但是,將韋努蒂的“異化”觀念放置在整個文化背景下來考量,就很容易發(fā)現(xiàn)其中的缺陷:缺乏立足于文化交流本質(zhì)規(guī)律的理性思考,表現(xiàn)出一種純粹解構(gòu)的目的和意圖。
簡而言之,韋努蒂的異化翻譯主張顯得過于絕對,表現(xiàn)出一種革命式的激進性,缺乏必要的建構(gòu)意識和成分。
首先,韋努蒂認為通過異化的方式可以突出譯文和譯者的地位,改變譯文的“透明”狀態(tài)和譯者的“影子”身份。為了實現(xiàn)譯文的“顯在”狀態(tài),韋努蒂所提出的讓譯文獨立的著作權(quán)是可以理解的,是有必要的,同時也是可行的。
從倫理上講,譯文是一種再創(chuàng)作,譯文文本蘊涵有源語文本所未有的元素和價值。誠如韋努蒂所認為的,譯文形成的整個翻譯過程是一個非常復雜的過程,其中包含了作者許多的干預和策略。即便是羅蘭·巴爾特在《作者之死》中大聲宣稱“作者死亡”,也可以理解為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待譯文和原文之間的倫理關系。但他認為譯文應該具有獨立于原文之外的自主性和自足性,應該賦予譯文獨立的身份地位,從而改變?nèi)藗儭鞍炎g文當原文”的觀念。這種從倫理上看同樣顯得超越了“翻譯”這一社會活動本身的性質(zhì),是一種不現(xiàn)實的倫理觀——“翻譯”一詞本身就決定了譯文和原文之間的紐帶關系和倫理關聯(lián)性,斬斷了這種倫理紐帶,“翻譯”就不成其為翻譯,而是其它性質(zhì)和形式的創(chuàng)作了;既然脫離了“翻譯”的倫理語境,就沒有必要以“翻譯”的名義界定所謂的“原文”和所謂的“譯文”之間的身份關系。的確,翻譯過程中存在許多暴力表現(xiàn)和效果,但這些表現(xiàn)和效果都不會斷裂譯文和原文之間的倫理關系,都不會違背應有的倫理語境。
《譯者的隱身》自始至終堅持譯文與原文的隔絕與脫離,目的是為了凸顯“譯文”的地位,甚至為了達到這一效果而標新立異,有意識地創(chuàng)造其與原文的差異。從法律和政治經(jīng)濟地位角度來看,似乎無可厚非,但從倫理上講,就顯得很不合理。試想,涉及譯文中傳達的思想、觀念等價值成分的來源和歸宿問題時,源頭應該指向誰?譯者乎?作者乎?需要承擔倫理和道德責任時,應該歸咎于誰?譯者乎?作者乎?可見,譯文不可能完全獨立于原文而存在,譯者的權(quán)利也不應該是絕對的和無限的。因而,追求譯文的絕對獨立性和譯者的完全“在場”是不現(xiàn)實的。
其次,在異化翻譯策略的具體操作上,韋努蒂認為,異化翻譯不僅要采用異常的翻譯策略,而且要采用“偏離目的語文化主流文學經(jīng)典的外語文本”[3]。只有這樣,才能重構(gòu)目的語文化結(jié)構(gòu)和重塑主流文學傳統(tǒng):“在翻譯中尋求異域文化的差異性,追求文化多樣性,彰顯源語文本的語言和文化差異,并轉(zhuǎn)變目的語文化的價值體系……只要這種阻抗抵制和排斥目的語價值觀,就能發(fā)揮文化體系重構(gòu)的作用,其目的在于質(zhì)疑或再造本土文學經(jīng)典,或者也達到將本土文學經(jīng)典加以解體。”[3]此外,韋努蒂異化翻譯還可以抵制主流價值觀,可以發(fā)展在本土處于邊緣地位的語言和文學價值觀(其中包括因抵制本土價值觀而受到排斥的異域文化)[3]。韋努蒂本來是基于對英美國家的翻譯現(xiàn)實的批判而提出異化翻譯的,但這種希望通過采用特定翻譯策略來翻譯特定類型的文本而摧垮英語國家主流文學傳統(tǒng)和文化價值觀念的想法缺乏基本的現(xiàn)實基礎。因為任何文化體系本身都是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其發(fā)展和演進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其某一階段的主流文化傳統(tǒng)和價值體系不可能被某一種類型的翻譯活動根本性地顛覆和重構(gòu),尤其是由邊緣語言和文化向中心語言和文化的翻譯活動就更不可能達到這一效果。這種設想雖然有立足追求其他文化體系和英語文化體系之間彼此平等的可能,但在現(xiàn)實上是不具可行性的。
再者,對于異化翻譯的接受對象而言,韋努蒂認為,“受過良好教育的精英分子可以通過異化翻譯來調(diào)控其民族的文化構(gòu)成”[3]。在他看來,異化翻譯針對的讀者是特定的精英群體,而不是大眾,而且精英群體可以通過異化翻譯的文本影響和控制整個文化體系和主流價值體系的走向和發(fā)展。
顯然,這是一種典型的“精英主義”翻譯觀。暫且不論精英群體能否左右整個文化體系和社會主流價值體系的走向和發(fā)展,單就翻譯的功能而言,韋努蒂的讀者對象觀是有違基本社會倫理的——他主張所有的翻譯都采用異化策略,然而異化策略的針對性讀者卻是精英群體,而且異化翻譯的作用在于通過精英人群實現(xiàn)對目的語文化體系和主流價值觀的顛覆和重構(gòu)(姑且不論這種顛覆和重構(gòu)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這種做法顯然是將普通讀者與翻譯隔離,換句話說,就是將他們與異域文化隔離開來。
一言以蔽之,韋努蒂的異化翻譯主張體現(xiàn)出的倫理觀缺乏現(xiàn)實基礎,僅是一種烏托邦式的理念。
盡管瑜中有瑕,作者有些翻譯主張顯得過于激進,而且某些翻譯倫理觀念缺乏現(xiàn)實基礎,不太符合實際,《譯者的隱身》一書在當代背景下的特定學術(shù)價值和意義仍是非常巨大的:該書借助對歸化和異化兩種翻譯策略的探討,將翻譯置于整個宏大的政治、歷史和文化背景下,從解構(gòu)的視角加以審視。從英語文化對其他文化的歸化翻譯中探尋出暴力傾向;從譯文和原文的傳統(tǒng)關系背后尋求前者應有的語言、法律、政治經(jīng)濟和倫理地位;從譯者的“隱身”現(xiàn)實之外尋找其凸顯身份的支撐點等等,為后來研究提供了獨特、反傳統(tǒng)的理論解構(gòu)視角,同時拓展了翻譯理論研究的視野。另外,該書對歐美文化中心主義和霸權(quán)主義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并努力尋求受排斥和被邊緣化的其他文化體系在英語文化體系中獲得應有地位的途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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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Lefevere, Andre. Translating Literature: The German Tradition from Luther to Rosenzweig[M]. Assen: Van Gorcum, 1977.
[3] Venuti, Lawrence.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