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萍
(揚州大學(xué),江蘇 揚州 225009)
《禮記·樂記》是我國古代重要的關(guān)于“樂”的理論專著,對樂的本源、特征、社會功能以及樂與禮的關(guān)系、形式與內(nèi)容的關(guān)系、古樂與新聲的關(guān)系等方面的內(nèi)容作了深刻的闡述。但是,研讀比較《論語》與《樂記》的相關(guān)論述可以發(fā)現(xiàn),總的來說,《樂記》繼承并“發(fā)揮”了孔子的“樂”之思想。但是請注意,筆者這里說的是“發(fā)揮”而不是“發(fā)展”,這是因為《樂記》對孔子思想的解讀,有些地方顯得更加保守,而不是積極的超越。具體依據(jù),筆者將從以下三個方面詳述分析。
關(guān)于樂的功用,孔子首先強調(diào)它在個人道德修養(yǎng)方面的作用。如:
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保ā墩撜Z·泰伯》)
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可以為成人矣?!保ā墩撜Z·憲問》)
這兩條都是講樂對人格修養(yǎng)的塑造作用。朱熹對“成于樂”作了如下解讀:“樂有五聲十二律,更唱迭和,以為歌舞八音之節(jié),可以養(yǎng)人之性情,而蕩滌其邪穢,消融其查滓。故學(xué)者之終,所以至于義精仁熟,而自和順于道德者,必于此而得之,是學(xué)之成也。”(《論語集注》)詩、禮可以教人立身處世,孔子說:“不學(xué)詩,無以言?!薄安粚W(xué)禮,無以立?!痹?、禮這些外在表現(xiàn)必須內(nèi)化為人心的自覺,才能成就真正的君子,而樂就承擔(dān)了內(nèi)化的任務(wù),故孔子說“成于樂”。這里的“樂”,是指融詩、歌、舞為一體的綜合形式?!稇梿枴分兴^“文之以禮樂”,與“成于樂”表達的是一個意思。孔子之所以如此看重樂對人格塑造的作用,主要是因為樂是人的性情的自然流露,沒有造作和偽詐??鬃诱J(rèn)為,人性是相通的,樂所表達的性情能夠引起共鳴,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從而化為道德上的自覺。
《樂記》也認(rèn)為,樂對人格的塑造有著重要的作用?!稑酚洝熞移氛f:“明乎商之音者,臨事而屢斷;明乎齊之音者,見利而讓。臨事而屢斷,勇也;見利而讓,義也。有勇有義,非歌孰能保此?”《樂記》認(rèn)為,勇、義等要化作人的道德自覺,必須用樂來加以內(nèi)化,所謂“非歌孰能保此”與上引《論語》中的“成于樂”“文之以禮樂”表達的是同樣的意思。再如:“君子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天則不言而信,神則不怒而威,致樂以治心者也。”樂由心生,而心生之樂又反過來對人心產(chǎn)生影響,從而影響人的言行。這里用了“久則天,天則神”這樣的語言來描述樂對人格魅力的塑造,較之孔子的“成人”,顯然是一種夸張的表達。
樂的社會教化功能在《論語·陽貨》中也有所揭示: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xué)道則愛人,小人學(xué)道則易使也?!弊釉唬骸岸?!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p>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孔子并不主張用樂來直接教化百姓。所謂“割雞焉用牛刀”,并非戲言,而是孔子的實在看法。第一,孔子認(rèn)為,教育應(yīng)先從詩教、禮教做起,最后才是樂教,能把前兩者做好就不錯了,而子游卻實施樂教,這是好高騖遠(yuǎn),故笑之。第二,在孔子看來,樂是天子教化天下的手段,所謂“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即是此意,而子游卻在小小的武城實施樂教,故笑之。盡管孔子禮樂并提,注重樂的教化作用,但其側(cè)重點還是在社會上層,事實上,也只有社會上層才有條件受到樂的感染。因此,孔子并不主張直接用樂來教化老百姓。當(dāng)然,孔子也不想打擊子游的積極性,故有“前言戲之”之語。
《樂記》夸大了樂的政治教化功能?!抖Y記·樂象篇》:“情見而義立,樂終而德尊,君子以好善,小人以聽過。故曰:‘生民之道,樂為大焉?!薄稑酚洝氛J(rèn)為,樂既能陶冶“君子”的氣質(zhì),又能感化“小人”,是教化老百姓最重要的方法。所謂“君子以好善,小人以聽過”,是對孔子“君子學(xué)道則愛人,小人學(xué)道則易使”的繼承與發(fā)揮。關(guān)于樂的政治教化功能,《樂記》中有這樣的表述:
1.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族長鄉(xiāng)里之中,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內(nèi),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樂記·樂化篇》)
2.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暴民不作,諸侯賓服,兵革不試,五刑不用,百姓無患,天子不怒,如此,則樂達矣。(《樂記·樂論篇》)
3.聲音之道,與政通矣。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徵為事,羽為物。五者不亂,則無怗懘之音矣。宮亂則荒,其君驕。商亂則陂,其官壞。角亂則憂,其民怨。徵亂則哀,其事勤。羽亂則危,其財匱。五者皆亂,迭相陵,謂之慢。如此,則國之滅亡無日矣。(《樂記·樂本篇》)
這幾段話顯然是在《荀子·樂論》的基礎(chǔ)上對樂政治功能的夸大。最后一段如果僅是以聲音喻政,還能理解,如果是基于“聲音之道與政通”而對樂的功能所作的表達,則難以理解??鬃又v“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實是講禮的規(guī)范作用,教民如何去做,而經(jīng)荀子到《樂記》,則無限地夸大了樂的政治功能。
《論語》中有兩處提到“鄭聲”:
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yuǎn)佞人。鄭聲淫,佞人殆?!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
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論語·陽貨》)
對“鄭聲”的解釋,后人多以《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樂論》中的記載來加以理解,實際上這些書中的資料來源并不一定可靠,筆者以為,這些記載在很大程度上是對孔子思想的發(fā)揮。在這兩段話中,孔子都是在談國家治理問題,故有人就將“鄭聲”與商紂之樂聯(lián)系起來,如《韓非子·十過》。因為孔子講“鄭聲淫”,于是就有人將“鄭聲”與鄉(xiāng)風(fēng)民俗聯(lián)系起來,如東漢許慎《五經(jīng)異義·魯論》說:“鄭國之俗,有溱、洧二水,男女聚會,謳歌相感,故云鄭聲淫?!碑?dāng)然,還有人把“鄭聲”理解為有生命力的“新聲”,并從地理位置上加以考察何以鄭衛(wèi)這個地方出現(xiàn)這樣的東西。據(jù)筆者分析,關(guān)于“鄭聲”,除《韓非子》認(rèn)為是宮廷樂流落在民間外,其他都是以“鄭聲”是民間樂而加以討論的,而之所以會在不經(jīng)論證的基礎(chǔ)上就作出這樣的假設(shè),可能是受到《鄭風(fēng)》的影響。這里涉及《鄭風(fēng)》與“鄭聲”的關(guān)系問題。關(guān)于這個問題,匡亞明先生在《孔子評傳》中明確指出《鄭風(fēng)》與“鄭聲”毫無關(guān)系,但其解釋缺乏說服力。但如果說有關(guān)系,那么鄭聲淫,鄭風(fēng)自然也淫,而事實是,被孔子稱為“無邪”的《詩經(jīng)》也收入了《鄭風(fēng)》的內(nèi)容,為此蔡仲德作了這樣的解釋:“《詩經(jīng)》雖非孔子所刪,卻必有一個編選、刪汰、整理的過程,這編選、刪汰、整理者很可能是周王朝樂官,他們?nèi)∩岬臉?biāo)準(zhǔn)很可能是《史記·孔子世家》所說‘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以此為標(biāo)準(zhǔn),他們就必然要刪去大量淫邪之作,而為使統(tǒng)治者了解民情,斟酌損益,改善政事,他們又不得不保留少量不太‘淫邪’之作。這就是《詩經(jīng)》中‘淫邪’之作不多,而《鄭風(fēng)》中更毫無‘淫邪’之作的原因。”[1]這么說來,并非僅“鄭聲淫”了,因此,蔡先生對“鄭聲”作了這樣的解釋:“孔子所謂‘鄭聲淫’之鄭聲,雖然也包括《詩經(jīng)》中的《鄭風(fēng)》及其他國風(fēng)在內(nèi),但主要不是指它們,而是指《詩經(jīng)》所未收或被樂官刪汰的大量‘淫邪’之作?!盵1]由此,“鄭聲”由某地區(qū)樂變成了民間樂的總稱。也就是說,孔子為了弘揚雅頌之音,而從總體上否定了民間樂。這種說法實在讓人無法接受。
筆者以為,所有問題都出在以“鄭聲”為民間樂上,如果換一個角度,以“鄭聲”為宮廷樂,那么問題就沒有這么復(fù)雜了。孔子雖然周游列國,但主要不是考察鄉(xiāng)風(fēng)民情,而是游說諸侯接受自己的政治觀點,因此,他接觸最多的是社會上層人物。從孔子論“鄭聲”的這兩段話可以看出,這顯然是在批評鄭、衛(wèi)等國的統(tǒng)治者安享靡靡之音而荒廢國政。所謂“放鄭聲”,意思是“遠(yuǎn)離那些靡靡之音”。如果“鄭聲”指民間樂,“放鄭聲”就是要老百姓離開他們所喜聞樂見的、與他們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樂。老百姓的生活本來就很苦,也沒有什么娛樂方式,唱唱歌、跳跳舞是他們難得的娛樂方式,如果還要加以干涉,那真是無理之至了。但對統(tǒng)治者不一樣,其任務(wù)是治國安邦、利益百姓,如果他們沉醉于靡靡之音中而不能自拔,就是瀆職,因此,孔子要統(tǒng)治者遠(yuǎn)離這些讓人消沉的音樂。
關(guān)于“鄭聲”,《樂記》也有討論。《樂記·樂本篇》:“鄭衛(wèi)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薄吧ig濮上之音”即“鄭衛(wèi)之音”。說鄭衛(wèi)之音是亂世之音、亡國之音,是受到《韓非子·十過》的影響?!俄n非子·十過》虛構(gòu)了一個衛(wèi)靈公濮水之上聽到“鼓新聲”的荒誕故事,這個故事顯然是《韓非子》對孔子“鄭聲淫”的另類解釋,但卻被《樂記》所采納。《樂記·魏文侯篇》:“魏文侯問于子夏曰:‘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何也?新樂之如此何也?’子夏對曰:‘今夫古樂,進旅退旅,和正以廣。弦匏笙簧,會守拊鼓,始奏以文,復(fù)亂以武,治亂以相,訊疾以雅。君子于是語,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樂之發(fā)也。今夫新樂,進俯退俯,奸聲以濫,溺而不止;及優(yōu)侏儒,糅雜子女,不知父子。樂終不可以語,不可以道古。此新樂之發(fā)也。’”子夏在這里儼然成了一個音樂評論家,而《論語》中記載了子夏的若干言語,無一句與樂有關(guān),有一句論及《詩》,那也是討論禮的問題。這里完全否定“新樂”,與孔子的思想并不一致。孔子并非食古不化之人,他曾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保ā墩撜Z·為政》)孔子認(rèn)識到,禮之變化是不可阻擋的規(guī)律。具有相當(dāng)穩(wěn)定性的禮都能變,樂的變化更是自然。孟子評價孔子是“圣之時者”(《孟子·萬章下》),就是說孔子能夠根據(jù)時代的變化而作出相應(yīng)的調(diào)整,而不是死守教條。《樂記》又借子夏的口說出了下面的話:“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wèi)音趨數(shù)煩志,齊音敖辟喬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边@更是對“鄭聲淫”的無限發(fā)揮,在很大程度上否定了地方樂。在此基礎(chǔ)上,《樂記》又進而提出了“德音”的概念,完全限制了樂的內(nèi)容,其言曰:“夫古者,天地順而四時當(dāng),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無妖祥,此之謂大當(dāng)。然后圣人作為父子君臣,以為紀(jì)綱。紀(jì)綱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之謂樂?!弊源艘院?,樂就成了禮的附屬之物而喪失了應(yīng)有的活力。
孔子的音樂欣賞能力在下面這句話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保ā墩撜Z·述而》)
司馬遷《史記》對此事有記載:“孔子適齊……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學(xué)之,三月不知肉味,齊人稱之。”司馬遷可能覺得,聽了《韶》樂后,不至于三個月不知肉味,如果是喜而“學(xué)之”,沉浸其中,那還可能,故而加“學(xué)之”二字。此外,孔子講“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司馬遷可能把“為樂”理解為演奏樂,這樣,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沒想到學(xué)習(xí)樂竟能讓人達到這個地步。朱熹接受了司馬遷的觀點,《論語集注》:“《史記》‘三月’上有‘學(xué)之’二字。不知肉味,蓋心一于是而不及乎他也。曰:不意舜之作樂至于如此之美,則有以極其情文之備,而不覺其嘆息之深也,蓋非圣人不足以及此。范氏曰:‘韶盡美又盡善,樂之無以加此也。故學(xué)之三月,不知肉味,而嘆美之如此。誠之至,感之深也。’”朱熹在這里實際上想表達兩層意思,一是《韶樂》之偉大;二是孔子投入之深。如果從學(xué)習(xí)的角度來理解“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實際上是減弱了樂對孔子的震撼力。因過于投入而忘我的情況并不罕見,江文也說:“圣人孔子在肉體上,和我們音樂家并沒有多大的出入。我們的作曲家在創(chuàng)造作品,寫成大型一點的奏鳴曲或交響樂時,三個月內(nèi)沒有任何肉體欲望,這是時常經(jīng)驗到的事。演奏家也是如此,從他下定決心熟練大曲的瞬間開始,同樣地也常渾然忘掉肉味?!盵2]孔子講的“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就是因投入而忘我的境界,這并不限于樂。這里,孔子講“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應(yīng)是聞《韶》樂之后的感嘆,意思是:沒有想到樂竟然有這么大的力量?!斑@種說法正反映了論者發(fā)現(xiàn)到韶樂價值的意外驚喜”[2],生動地表現(xiàn)出孔子的樂之鑒賞力和對《韶》樂的熱愛??鬃訉返蔫b賞力在下面這段話中也能夠看出:
孔子學(xué)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師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習(xí)其曲矣,未得其數(shù)也。”有間,曰:“已習(xí)其數(shù),可以益矣?!笨鬃釉唬骸扒鹞吹闷渲疽病!庇虚g,曰:“已習(xí)其志,可以益矣?!弊釉唬骸扒鹞吹闷錇槿艘??!庇虚g,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yuǎn)志焉。曰:“后得其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為此!”
這段話出自《史記·孔子世家》,應(yīng)該是可信的。從這段話中,我們不僅看到孔子演奏技藝的長進,而且可以通過師襄子的話得到驗證,更是看到孔子的樂之鑒賞能力的非同一般,他對樂曲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和情感的認(rèn)識竟然如此深刻,讓人贊嘆。
《樂記》中的《賓牟賈篇》記載了孔子與賓牟賈關(guān)于《武》樂的對話,據(jù)蔡仲德考察,其資料來源是,“‘武王克殷反商……則夫《武》之遲久不亦宜乎’一段采自《韓詩外傳·卷三》,文字略有出入。其中部分文字又采自《尚書·武成》、《呂氏春秋·慎大覽》”[3]?!稑酚洝分噪s采眾家而成此一篇,大概是為了發(fā)揮孔子對《武》樂的評價。孔子曾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而謂《韶》“盡美矣,又盡善矣”(《論語·八佾》)。因為孔子的話過于簡潔,而《韶》《武》又不得見,故難以對孔子的評價作出判斷。但孔子對《韶》《武》的評價依然具有美學(xué)價值,即把美與善分開,美涉及的是形式方面的內(nèi)容,而善則是關(guān)乎內(nèi)容??鬃诱J(rèn)為,《韶》樂,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形式,都近乎完美,而《武》樂,形式近乎完美,但內(nèi)容卻不盡如人意。在《賓牟賈篇》中,我們可以看到,《武》樂并不完美,如,孔子問“《武》坐致右憲左,何也”,賓牟賈答“非《武》坐也”。“非《武》坐”,鄭玄注曰:“言《武》之事無坐也?!薄锻ń狻吩疲骸百Z言《武》舞不當(dāng)坐,其坐非《武》樂之本然也。”又如孔子問“聲淫及商,何也”,賓牢賈答“非《武》音也”。這段話應(yīng)是對孔子謂《武》樂“盡美,未盡善”的發(fā)揮。如果善指內(nèi)容而言,美指形式而言,那么這里講“非《武》坐”“非《武》音”應(yīng)該屬于形式問題,也就是說,《武》樂在形式上并不完美,這與孔子的觀點并不一致。朱熹《論語集注》:“美者,聲容之盛。善者,美之實也。舜紹堯致治,武王伐紂救民,其功一也,故其樂皆盡美。然舜之德,性之也,又以揖遜而有天下;武王之德,反之也,又以征誅而得天下,故其實有不同者?!边@是說《武》樂中有殺伐之聲而不盡善,這與《賓牟賈篇》的觀點并不相同。
孔子既肯定樂的形式美,又重視樂的內(nèi)容,提出的目標(biāo)是“盡美”“盡善”,如果我們咬文嚼字的話,“美”在前,“善”在后,也就是說,樂的審美功能是不容忽視的,而《樂記》和《荀子·樂論》一樣肯定“樂得其道”,否定“樂得其欲”,主張“以道制欲”,還強調(diào):“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保ā稑酚洝繁酒罚┻@段話改自《呂氏春秋·適音》的“先王之制禮樂也,非特以歡耳目、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行禮義也”。值得注意的是,《樂記》改“非特以歡耳目、極口腹耳目之欲”為“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去掉了一個“特”字,更加突出了對樂娛樂功能的否定,而使之完全淪為教化的工具。
《論語·八佾》:“子曰:‘《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薄皹范灰薄鞍Ф粋笨梢钥醋骺鬃犹岢龅臉穭?chuàng)作的基本原則,這也就是“中庸”之道或“中和”原則。朱熹注曰:“淫者,樂之過而失其正者也。傷者,哀之過而害于和者也。……蓋其憂雖深而不害于和,其樂雖盛而不失其正,故夫子稱之如此。欲學(xué)者玩其辭,審其音,而有以識其性情之正也?!保ā墩撜Z集注》)所謂“不害于和”“不失其正”,就是不違反“中和”原則?!稑酚洝烦浞职l(fā)揮了這個思想,提出了“樂者,天地之和也”“大樂與天地同和”(《樂記·樂論篇》)、“德音之謂樂”(《樂記·魏文侯篇》)等觀點,把樂之“和”“德”上升到本體的高度,而成為樂創(chuàng)造的唯一原則,從而把樂的教化功用本體化。
綜上,可以看出,《樂記》強化了樂的教化功能,完全否定了樂的審美功能,僵化了樂的創(chuàng)作原則,從而使樂完全淪為政治的附庸、教化的工具,這種對孔子思想的過度發(fā)揮,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孔子的思想。蔡仲德對孔子的樂之思想有如下評價:“孔子的音樂美學(xué)思想的核心不是仁,而是禮,其實質(zhì)不是人本主義而是禮本主義?!捎谝远Y為本而不是以人為本,既抑制情的自由抒發(fā),又限制聲的自由發(fā)展,由于是古非今,崇雅斥鄭,重視教化工具,輕視娛樂作用,便必然束縛音樂,使之遠(yuǎn)離人民,異化為統(tǒng)治的手段、政治的工具。”[1]筆者以為,用這段話來評價《樂記》更加合適,用來評價孔子就顯得偏激。
[1]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3.
[2]江文也.孔子的樂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
[3]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資料注譯[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