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欣
(河南城建學院,河南 平頂山 467036)
英國哲學家洛克曾說:“我們底一切知識都是建立在經(jīng)驗上,而且最后是導源于經(jīng)驗的。我們因為能觀察所知覺到的外面的可感物,能觀察所知覺、所反省到的內面的心理活動,所以我們底理解才能得到思想底一切材料?!盵1]也就是說,經(jīng)驗是我們直接感受世界的方式和結果,同時也構成了我們思考世界的直接知識來源,并且為我們二次感受和思考世界提供了個性化的視角。可以說,文學作為一種知識形態(tài),也面臨著如何處理個人經(jīng)驗和時代經(jīng)驗的問題。而對于中國當代文學來說,“城市”和“鄉(xiāng)村”這兩種當代經(jīng)驗,不僅是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對象,而且這兩種經(jīng)驗能否處理得當,還決定著一個作家能否尋找到真正的精神家園。
安妮寶貝,是一位憑借網(wǎng)絡走紅的作家,其作品多集中書寫都市白領的孤獨、愛、死亡、漂泊等主題,并受到大眾追捧。在她的身上,城市的印記如此明顯,以至于我們很容易將之命名為新世紀都市文學的代表作家。然而,安妮寶貝的小說創(chuàng)作雖然得益于對城市生活資源的占有和享用,但是城市經(jīng)驗并不構成她的全部精神歸宿。鄉(xiāng)村經(jīng)驗不僅構成了她小說中身心無定的人物形象的溫暖記憶,還迫使著這些人物不斷漂泊、踏足一片片陌生的土地。
如果將安妮寶貝的寫作分為前后期的話,那么前期作品《告別薇安》《八月未央》《彼岸花》,多以“城市”為背景,充滿頹廢唯美的末世情緒,我們可以將之看作墮落的現(xiàn)代人面對紛亂世界時的慌不擇路。此后,從城市到村鎮(zhèn),隨著作者真實的野外行走以及不斷增加的人生閱歷,后期代表作品《薔薇島嶼》《二三事》《清醒紀》《素年錦時》等作品,則呈現(xiàn)出空靈清絕、篤定明朗的特色。而到了《蓮花》這一小說時,她的小說主人公則趕赴宗教圣地——墨脫,階段性地完成了精神家園的尋找和重塑。
本文從海派文學的視角,關照和比較海派作家傳統(tǒng)與安妮寶貝作品中的城市和鄉(xiāng)土經(jīng)驗,力圖展現(xiàn)安妮寶貝作品中“城市”“村鎮(zhèn)”以及“村鎮(zhèn)”的信仰變體——“圣地”三種經(jīng)驗書寫的獨特性,并對敘述者自我反思、自我拯救和最終尋找到精神家園的心路歷程做出深幽的探析。
城市的出現(xiàn),是人類走向成熟和文明的標志,也是人類群居生活的高級形式。因此無論城市生活多么不完美,它依然是人們向往的一種生存方式。但是在文學領域,長期以來,城市得到的關注和熱愛遠遠不及鄉(xiāng)土。因此鄉(xiāng)土經(jīng)驗書寫或者美好田園想象就構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經(jīng)久不衰的主題,而一直作為重要生活環(huán)境存在的城市,卻始終不是中國文人樂此不疲的文學關照對象。
按照吳福輝在《都市旋流中的海派小說》中的說法:“五四”是西方文明對“鄉(xiāng)土中國”的全面的、勢不可擋的一次沖擊。但是,現(xiàn)代文學第一個10年占主要地位的仍然是“鄉(xiāng)土文學”。只有到了20世紀20年代末期,文化中心南移并與經(jīng)濟中心合一,現(xiàn)代都會上海和對現(xiàn)代化都會的文學表現(xiàn),幾乎同時升起,我們方才有了全新意義的都市文學。海派小說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2]。
以劉吶鷗和穆時英為主的“新感覺派”,成功地將現(xiàn)代都市感受帶入現(xiàn)代文學寫作中來。在強調速度和快感的印象式書寫中,他們把握了都市消費語境中的刺激和熱情,也記錄了都市享樂者的失落和倦怠。但是對于新感覺派來說,上海這樣的大都會,是純粹享樂和消費的十里洋場。穆時英在《上海的狐步舞》中的開頭和結尾重復描述:“上海,造在地獄上面的天堂!”但實際上,他費盡筆墨描述的主要是天堂,流連忘返的更是天堂。所以他在《黑牡丹》中才會表白心跡:我是在奢侈里生活著的,脫離了爵士樂,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車,埃及煙……我便成了沒有靈魂的人[3]。
相較于新感覺派,20世紀40年代的張愛玲的深刻之處在于,她成功地將“都市”的范圍從下半身上升到上半身,從舞廳酒吧轉移到弄堂亭子間,從一部分市民擴大至新老全體市民,從歡愉熱鬧的快感瞬間拉長到了悲歡離合的庸常生活。張愛玲是蒼涼的,連同她筆下的城市書寫都帶著蒼涼的底色,“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的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4]。但她的悲情城市中那些人生悲劇和鬧劇,更像是為新時代中的沒落舊家庭所做的一場挽歌。悲情的現(xiàn)代個人的心靈,并不追求現(xiàn)代社會珍惜的個人價值,而往往被一個濃厚、濃黑的“家庭”的陰影所遮蔽。
在這樣的語境下,安妮寶貝不僅作為一個城市書寫者,而且作為一個純粹的城市書寫者出現(xiàn)。她的前三本書《薔薇島嶼》《八月未央》《彼岸花》背景便多發(fā)生在城市,且發(fā)生地主要集中在上海和北京的酒吧、地鐵、咖啡屋、百貨公司。正如她自己所說:“我的作品核心,基本上是工業(yè)化大城市中有自省意識的人的狀態(tài)。”[5]對于她和她筆下的人物來說,首先,城市不只是她們的消費娛樂場所,而且是她們賴以生存、不可逃離的生活空間和不可選擇的生活方式。城市要么是生來即在的生活場所,個人生命記憶和城市經(jīng)驗已經(jīng)高度吻合;要么是奮斗打拼的工作場所,理想人生和城市經(jīng)驗高度吻合。
城市是資源集中、高效配置的場所,人口和物質的極大豐富是其重要特征,酒吧、咖啡廳、地鐵站、步行商業(yè)街,洶涌人潮一再出現(xiàn),這些恰恰構成了安妮寶貝本人及其筆下人物重要的須臾不能離開的生存環(huán)境。在安妮寶貝前期作品中,顯示著城市物質的極大豐富和消費欲望的極大膨脹。
在《告別薇安》中,一個男人的夜店感受:“夜色沉寂而迷亂,是他最喜歡的時段。漂亮女孩獨自坐在吧臺的一角抽煙??Х鹊臐庀闩c煙草和香水交織。唱片放著謀殺人思想的帕格尼尼,無止境的感覺,可以深陷?!盵6]
在《瞬間空白》中,安妮寶貝如此描述女性逛街的感受:“以后,我獨自去南京路伊勢丹,我在那里看漂亮的裙子、鞋、化妝品、項鏈和香水。我喜歡物質。有時候它能安慰人,很懶散,今天給自己買了一條暗玫瑰紅的裙子,簡單的式樣,上面繡著花朵,不是太貴。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穿新衣服了?!盵7]
在《薔薇島嶼》這本書中,我們無時無刻不被作者反復提及的“物”所吸引:伊都錦的棉布、哈根達斯冰激凌、紀梵希香水、藍色鳶尾、Espresso咖啡、Kenzo新款香水……
這些貌似不精心實則大費心思的描寫,為我們勾勒了一個繁華富有的社會圖景,也標榜了都市白領的“趣味”和“個性”,但同時也反映了物對人性的擠壓和扭曲。在消費社會中,物質消費和人的內心需求已經(jīng)高度聯(lián)系在了一起。物質的購買和占有,本身建立在一定的心理欲求之上,它卻可以使人心獲得暫時性的滿足。但是,在商品極度豐盛、購物隨時可能的情況下,主體獲得內心歡愉的持續(xù)時間越來越短。當主體已經(jīng)喪失了歡愉心靈的自我構建能力時,它只能不斷地通過游逛、挑選、試穿(用)、支付、打包、炫耀等動作,來刺激自己已經(jīng)疲倦不堪的靈魂。主體和物質之間的關系已經(jīng)顛倒。正如波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一書中所說“我們生活在物的時代:我是說,我們根據(jù)它們的節(jié)奏和不斷替代的現(xiàn)實而生活?!盵8]安妮寶貝許多作品中的人物總是感覺自己是欲罷不能的一架商業(yè)機器,被物質追求的欲望驅使,無休止地重復物的消費、占有和拋棄。
同時,城市的體驗者們被割斷了所有與宏達歷史追求、復雜家庭關系的羈絆,以孤獨個人的身份飄零在城市時空。安妮寶貝筆下的人物,常常是些都市白領,或者夜間工作者,或者無業(yè)游民,他們大都背離正常人的作息、交往方式和生活軌道。在《一個人的夜晚》中,自由寫作者喬,每天從晚上7點忙碌到次日凌晨5點,白天的時候全都用來睡眠,“與世隔絕,像寄生在巢穴里的幽靈一樣”。
他們的靈魂也處在絕對孤獨的境遇之中。《告別薇安》的男主人公是個冷漠自私的白領,同居女友只是性伴侶而無法心靈相通,而唯一能夠相互交流的只是一個從未謀面的叫作“薇安”的網(wǎng)友。
這些精神孤立的都市個體,并非沒有強烈的情感,但是這情感往往以自我為中心,并不重視他人的存在和關切?!侗税痘ā分校⒛仙鷮⑼府惸傅母绺缌趾推娇醋鬟@個世界上最安全的依戀和信賴??闪趾推絽s選擇了離開。南生前去找他,林和平說:“我們不能生活在一起,南生,我們有各自的路要走,我已經(jīng)累了,我的生活不需要陰影,你不要進來?!逼鋵嵲诎材輰氊惪磥?,“南生和和平其實都是自私的人,都習慣了為自己而活”。
他們也習慣了愛情中利己主義,并呈現(xiàn)為一個多發(fā)性的愛情模式:女主人公的好朋友愛上了自己的男人?!镀咴屡c安生》中,安生愛上了七月的男友家明;《二三事》中,蓮安愛上好朋友良生的男友沿見,并為之生下一子;《八月未央》中未央因為愛著喬而想盡一切辦法來拆散喬與朝顏。
這種幾乎不可改變的絕對“個人”的存在方式,使得小說人物處于一種矛盾的境地,一方面,求得個體的“理想存在狀態(tài)”是她們自覺的生命主題;另一方面,他們對外在世界的懷疑與拒絕在根本上否定了“理想存在狀態(tài)”轉化為現(xiàn)實的可能[9]。在《彼岸花》中,喬因為單調的寫作生活,開始幻想家庭生活:“這種寫作生活什么時候才能到頭。但不可能有一個男人突然冒出來對你說,我?guī)阕撸o你一個家……”但是,卓揚向喬求婚時,喬卻拒絕了。她并非不渴求幸福,但是她更愿意沉浸在“孤獨自我”的充分自戀感中,她的理由如下:“我要為這個男人改變自己嗎?就因為他給了我哈密瓜、香水、新衣服和求婚的諾言?”[10]
弗洛姆曾說:“當我們‘陷入’戀愛時,正如這個富于變現(xiàn)性的動詞所表明的那樣,我們周圍的世界便不僅在表面上,而且在我們的經(jīng)驗中發(fā)生搖晃和改變。”[11]然而,《彼岸花》中的“喬”卻道出了都市自私愛情觀的“真諦”:“我漠視除我自己關注和重視之外的一切感覺和現(xiàn)象,不太容易付出,有享受孤單的需求,我不知道人與人之間是否需要緊密的聯(lián)系,像那些有事沒事就碰到一起的人?!?/p>
在處理城市經(jīng)驗時,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大多數(shù)寫作者都形成了一套褒貶并置、辯證而刻板的話語系統(tǒng)。那就是一方面認為城市是罪惡的淵藪,是欲望滿足的溫柔鄉(xiāng)、名利場,另一方面將鄉(xiāng)土視為美好的起點,是健康、自然、完整人性的伊甸園。海派小說在描繪欲望得到極大滿足的城市經(jīng)驗時,也常常會書寫都市人的失落、焦慮和變態(tài)。如劉吶鷗曾突然感慨:“我覺得這個都市的一切都死掉了?!业难矍坝械闹皇且黄笊衬?,像太古一樣地沉默?!盵12]穆時英創(chuàng)作過《父親》《舊宅》《竹林的惆悵》等懷鄉(xiāng)、懷舊之作,施蟄存的《春陽》《霧》中的都市也總抹不掉松江、蘇州鄉(xiāng)鎮(zhèn)的陰影?!昂E梢恍臓I造的都市形象,歸根結蒂離不開大陸的本土,摩天大樓立得再奇再高,仍被籠罩在鄉(xiāng)土文化、家族文化的大投影之下?!盵13]
當目擊城市的不完美時,安妮寶貝早期的作品同樣表達了都市邊緣人的頹廢尷尬和無能為力。但正如郜元寶教授所說:“她刻畫城市也并非流俗于對聲色犬馬的沉迷和炫耀,并沒有被這些所轄制,始終執(zhí)拗地剝離出偶然之后沉默的真相?!盵14]當都市經(jīng)驗不但沒有解決反而不斷加劇我們的精神困境時,作為都市經(jīng)驗的對立物——鄉(xiāng)村經(jīng)驗幫助我們尋找到了自我治療虛無靈魂的道路。當然,安妮寶貝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并不是純粹的農(nóng)村耕作和生活記憶,而是帶有鄉(xiāng)土氣息并混雜著小鎮(zhèn)風情的村鎮(zhèn)經(jīng)驗。
相較黑暗的、絕望的、冷漠的現(xiàn)代都市社會,作品主人公回憶里的村鎮(zhèn)清晰、明快、寧靜、溫情。這種村鎮(zhèn)經(jīng)驗的書寫非常符合張檸對“靜止的鄉(xiāng)土經(jīng)驗”的描述:“擺脫現(xiàn)代性視野,而對鄉(xiāng)土經(jīng)驗進行靜態(tài)的描述,詩化它,將它假想為一個整體,變成抒情性的對象?!盵15]
在《最后約期》中,父母離異的安被寄宿在楓溪鎮(zhèn)的奶奶家中。楓溪小鎮(zhèn),常常出現(xiàn)在主人公的夢魘里面:“那個凌晨,他又開始做夢。還是她十歲的時候,深夜背著她送她回家。她的奶奶提著燈籠走在前面,楓溪的碎石子小路是濕漉漉的?!盵16]
在《七年》中,他和她“仿佛回到了童年很小的時候,走在迂回的山路上,想到達頂峰。天空是鮮紅的顏色,大朵大朵的白云在上空迅速移動。她仰著臉看,心里安寧。覺得自己可以回家”[16]。
在《小鎮(zhèn)生活》中,“他們走在小鎮(zhèn)街道上,聞到植物和泥土的氣息,還有匆匆跑過去的狗的影子。……他們去爬山,他們站在山腰的一塊巖石上,俯視著幽靜蒼綠的山谷,他們坐在裸露的巖石上迎著山峰抽煙”[16]。
記憶中的家鄉(xiāng)回望,還出現(xiàn)在安妮寶貝篇幅小巧的紀實散文里。在《素年錦時》一書的《村莊》篇中,她提到了自己童年的家鄉(xiāng)——海邊村莊?!傲鶜q時,與外祖父一起去山上挖蘭花。帶著竹籮筐、短鋤、水壺,走過村子里鵝卵石鋪就的小路,走過嘩嘩流淌大溪澗旁邊的機耕路……臨近冬天的早晨,外祖母早起格外忙碌。廚房里的火灶,干柴塞進去,火苗閃耀,松枝和灌木發(fā)出噼啪脆裂的聲音。碗盤的聲音,忙碌而迅疾的腳步聲……種種聲響,驚動一個尋常早晨……酷暑過后,從院子里走出來,來到大溪澗邊上。踩著清涼溪水地下的鵝卵石,小魚小蝦盲目地撞到腳背上。秋深天空藍得格外高遠,空氣也清冽。而冬天夜晚的大雪總是來得沒有聲息。清晨推開窗,才驚覺天地已經(jīng)白茫茫一片?!盵17]
“童年體驗是一個人心理發(fā)展的不可逾越的中介。它對一個人的個性、氣質、思維方式等形成和發(fā)展起著決定性作用。大量的事實表明,個體的童年經(jīng)驗常常為他的整個人生定下了基調,規(guī)范了他以后的發(fā)展方向和成長,在個體發(fā)展史上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盵18]安妮寶貝從小與祖母一起生活,在鄉(xiāng)村與大自然曾有過密切的交流,這直接影響到了作家個人心靈的成長,并構成她日后創(chuàng)作的重要資源和動力。正如她在書中所說“一個孩子擁有在鄉(xiāng)村度過的童年,是幸會的際遇。無拘無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長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高山,田野,天地之間的這份坦然自若,與人世的動蕩變更沒有關聯(lián)”[10]。
相對物欲橫流、人情冷漠的城市,村鎮(zhèn)仍是人情敦厚、靈魂清凈的凈土。因此,當人們無法認識城市或者對城市感到迷惘的時候,回歸村鎮(zhèn)或書寫記憶中的村鎮(zhèn),便成了作家們的感情依托。但是,正如張檸所指出的“靜止的鄉(xiāng)土經(jīng)驗”的致命問題:“故事抽去了敘事的核心——歷史,從而將鄉(xiāng)村生活凝固化,我們看到的仿佛是一副死寂的民俗旅游圖。”[15]大地、故鄉(xiāng)、家園、自然,在成為作家們極力榨取的空洞的“觀念”時,其實正在經(jīng)歷著當下社會變革的嚴格考驗。我們有理由相信,出現(xiàn)在安妮寶貝作品中的那些村鎮(zhèn)經(jīng)驗只是一種童年回憶,是用來擺脫現(xiàn)實困擾的一種無可奈何。
許多學者都曾感慨中國缺乏真正的宗教信仰,并以此在西方文明前自短,錢穆曾認為:“中國自身文化傳統(tǒng)之大體系中無宗教,佛教東來始有之,然不占重要地位。又久而中國化,其宗教之意味遂亦變?!盵19]海派文學更多借鑒西方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資源,重視描寫人欲和心靈苦悶,大多數(shù)作品更無明確的宗教意識。但是如張愛玲、施蟄存等人卻對宗教文化都多有涉筆。
張愛玲曾在《中國人的宗教》一文中,對中國人缺乏宗教理想的心態(tài)進行了比較明晰的批判,她認為中國人的感受,只是“臨風灑淚,對月長吁,感到生命之暫,但是就到這里位置,不往前想了”;而中國人的宗教“是許多不相聯(lián)系的小小迷信組合而成的——星象、狐鬼、吃素”[20]。施蟄存則借《鳩摩羅什》《黃心大師》《塔的靈應》《宏智法師的出家》四篇小說,展示了他對佛教文化的態(tài)度:并非宣揚佛教思想和戒律人生,而是一反宗教神圣性,借佛教題材的改寫,挖掘僧人潛意識中與凡人相同的世俗欲望,對佛門弟子的宗教光環(huán)進行祛魅和還原。
和海派文學的前輩相反,安妮寶貝卻力圖正向表明宗教信仰之于都市個人心靈救贖的重要性。2004年,安妮寶貝拋棄了個我世界里獨自沉溺的哀傷,徒步去往雅魯藏布江深處的小村落——墨脫,并在行走中完成了一部朝圣者的心靈史——《蓮花》。寫作此書時,安妮寶貝已經(jīng)意識到了用“村鎮(zhèn)經(jīng)驗的溫情”來對抗現(xiàn)實靈魂的無所依傍。人不能靠對鄉(xiāng)村生活的記憶從根源上解決精神歸宿的問題——因為美好的故鄉(xiāng)和鄉(xiāng)土氛圍早已在城市化進程中不復存在,故土和家園、親人和友情都是無法抵達的彼岸花。但是鄉(xiāng)土村鎮(zhèn)經(jīng)驗卻可以在神圣信仰的支撐下,化身為窮鄉(xiāng)僻壤中的宗教圣地,成為都市人心的現(xiàn)實歸宿。
“在路途中尋找”是這本書的主題。這部小說寫了內河、善生、慶昭三個人物。年輕女子慶昭身患疾病,滯留高原,在旅店里偶遇立意結束名利生活的紀善生,遂結伴步行前往西藏墨脫。在墨脫,有紀善生的舊友內河,她曾在墨脫支教。不同于安妮寶貝以往的小說,《蓮花》在人物結局設置上摒棄了一味徒勞無功式的掙扎,取而代之的是對待命運從容淡定的接受——宗教信仰正在改造著作者和小說人物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正如作者在序言中所說“這本書講的故事,是三個人,如何與自己的命運妥協(xié)”[21]。
墨脫古稱“白瑪崗”,意思是“隱秘的蓮花圣地”。安妮寶貝偕同她的主人公一起在向圣地迸發(fā)的途中,進一步洞穿了城市對人類心智的傷害?!俺鞘械南M怪圈和物質信念失去作用。所謂的奢侈品、高級品牌、時尚……它們使人們信奉形式和虛榮,充滿進入上流社會的臆想……離開城市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它的畸形和假象,對人的智力是一種侮辱?!盵21]同時更深切地感受到了來自宗教的啟示:“也許只有一種存在天地之間超越天地之外的力量,才能夠永久地讓人信服,愿意相信它為輪回的生命之道,這也是人所能獲得的慰藉和信念所在。”[21]這種慰藉和信念最終呈現(xiàn)在人物人生選擇上:內河命運多舛,卻明白了“生命各有途徑,不管它最終抵達的目的是卑微還是榮耀。這是力量的控制帶給我們的界限所在”[21];而善生也終于變得通透豁達,學會接受命運中注定的殘缺和世界上無法探明的真相;慶昭則決定一個人留在云南大理,過一種遠離塵世的平淡生活。他們三個人有著各自不同的人生觀、價值觀,墨脫之行使他們一一蛻變并開始新的生活。
只是我們早已得知,作者意圖、人物思想和作品意義都不能混為一談?!渡徎ā方柚诮痰牧α?,終于要讓人物相信理想存在狀態(tài)的人間真實性——善生、慶昭拋棄世俗羈絆前往墨脫的旅程可以看作一次將理想現(xiàn)實化的行旅,而在墨脫教書的內河則可以看作一個將理想現(xiàn)實完成的完美形象。然而小說的結尾,我們看到:內河早已死亡,理想終究只能是空中樓閣,不能在現(xiàn)實的土壤中長久矗立。而慶昭盡管最終以家庭主婦的形象示人,但安寧的家庭生活并不能稀釋內心的孤苦無奈:“生命就是這樣充滿幻覺。始終有希望。也始終無望。我突然想到我與善生、內河,不過是路途上注定的失敗者,但是我們卻必須拼盡全力,走過此道?!盵21]也就是說,宗教信仰背景下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并不保證安妮寶貝和她筆下的人物從此超凡入圣。
有論者曾說,“整個20世紀的歷史,都是人類家園慘遭失落的歷史,也是人類久久‘在他鄉(xiāng)流浪’,經(jīng)歷‘漫游之艱辛’的歷史。當然,家園之失落并非是世紀人類歷史的唯一旋律,在任何一個歷史時期,人類都在對家園的興盛做出美好的貢獻。只是在本世紀,或者說,尤其是在本世紀,家園之失落偕越了家園之興盛,成為壓倒性的時代問題”[22]。從《告別薇安》到《蓮花》,安妮寶貝以其特有的真誠“將自我碎裂為世界”,直面物質的極度繁榮和由此帶來的精神家園的坍塌,自覺地實現(xiàn)著小說的自我反思、自我治療和自我拯救的功能。安妮寶貝和其作品中的人物一道,穿越了浮華的都市經(jīng)驗,穿越了童年陰影中的鄉(xiāng)村記憶,然后在蓮花盛開的現(xiàn)實圣地——墨脫階段性完成了自己對人世真諦的追索與探尋。然而,在追尋精神家園的路上,安妮寶貝依舊沒有止步,仍需繼續(xù)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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