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 軍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蘇州評話是以蘇州方言來說表,流行于以蘇州為中心的環(huán)太湖流域的一種曲藝形式,大體形成于明末清初,距今約有四百余年的歷史。其中《三國》是蘇州評話中最具聲譽和特色的書目,這部書內(nèi)容豐富,情節(jié)生動,人物形象鮮明,在蘇州評話書目中被譽為“大王”。蘇州評話《三國》之所以深受江南聽眾喜愛,主要原因就在于歷代藝人對這部傳統(tǒng)書的加工和整理。
西晉陳壽的《三國志》和明代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在中國家喻戶曉,據(jù)明容與堂刻本的《水滸傳》可知,當時李逵和燕青二人就曾在瓦子前聽過關(guān)云長刮骨療毒這一段;此外,清代筆記小說家徐承烈在其《聽雨軒筆記》中也記有聽說《三國》的事情:“予昔在郡城城隍廟,見有說《三國演義》葭蔭關(guān)桓侯戰(zhàn)馬超者……”,可見民間早有說書人在說《三國》。蘇州評話《三國》現(xiàn)能上溯到最早的演出者是清嘉慶、道光年間的藝人陳漢章。陳漢章以下傳陳魯卿,再傳張漢民、朱春華。后因朱春華早逝,此書至咸豐年間即無傳人。咸豐、同治年間說唱《描金鳳》的彈詞藝人許文安重新拾起這部書,之后傳黃兆麟和唐再良,從此蘇州評話《三國》出現(xiàn)了蔚為大觀的局面,一大批優(yōu)秀的藝人們不斷演繹和發(fā)展著這部書[1]。數(shù)百年來,蘇州評話的藝人們一方面在繼承典籍和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基礎(chǔ)上贏得了聽眾原有的認同,另一方面又不斷通過“求新”和發(fā)展獲得聽眾更多新的認同。
著名蘇州評話藝術(shù)家唐耿良(1921—2009)在繼承前人的基礎(chǔ)上,對《三國》進行了整理。唐耿良自1933年跟師唐再良習說《三國》,次年破口登臺演出,除了解放后一段時期下基層、說新書和“文革”中不能說《三國》之外,一生都在從事蘇州評話《三國》演出和研究。有長篇蘇州評話三國錄像《千里走單騎》(中國唱片上海公司)、《三國·群英會》(中國曲藝出版社、大眾文藝出版社)、《別夢依?。何业脑u彈生涯》(商務印書館)以及蘇州評話《三國(100回)》傳世。其中《三國·群英會》是其代表作?!度龂と河窂摹爸羌ぶ荑ぁ遍_始,到“華容道”止,共十六回,是《三國》“三把火”(即火燒博望、火燒新野、火燒赤壁)中最精彩的一節(jié)——火燒赤壁。這部書以曹操八十萬大軍壓進赤壁和孫權(quán)、劉備聯(lián)合抵御為主要矛盾,內(nèi)中也貫穿著孔明與周瑜的矛盾沖突,這樣的情節(jié)設(shè)計,懸念跌宕起伏、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讓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火燒赤壁”眾人早就知曉,如何能說出合情合理的新意,這是說書人要大動腦筋的事。通過思考,說書人最拿手和最愿意做的,就是在底本的基礎(chǔ)上敷衍出一些書情來,這樣既可以延長說書時間,也可以吸引聽眾的興趣。
唐耿良在《三國·群英會》中設(shè)計了一出原本史記和小說中沒有的情節(jié)——聚鐵山。赤壁起火后,劉備手下的將官張著,在聚鐵山假扮趙云嚇走曹將許褚,繼而又遇東吳大將甘寧,原想再假借趙云威名嚇退甘寧,豈料甘寧不買帳,拼命一戰(zhàn),張著被打得狼狽不堪,回到江邊跪倒在趙云膝下說明原委。趙云恨不得拔出寶劍將他一劍砍死,心想,我趙云在當陽道沖進殺出,血染征袍,好不容易打出這塊金字招牌,現(xiàn)在卻被你扔進了茅坑里。以后甘寧逢人便會說,趙子龍外有虛名內(nèi)無實際,被我一個照面,長槍折斷,狼狽逃竄,人家又不知斷槍的是冒牌趙子龍——張著。我趙云名譽受影響還是小事,更重要的是餉銀車被甘寧奪去,劉皇叔將來得了荊襄再取西川打仗的軍費落了空,這是攸關(guān)大局的事情。而且現(xiàn)在即使追上甘寧,也不能同他交戰(zhàn),因為孫劉聯(lián)合是軍師的決策,決不能違背軍師將令而破壞兩家的盟好。如果張著不沖出去多好,讓許褚殺敗甘寧后我再去奪餉銀,與甘寧一點不搭界,現(xiàn)在卻把事情搞得這樣復雜。難怪趙云對張著憤恨得咬牙切齒。趙云趕忙追趕甘寧,不待片刻便追上了。甘寧以為手下敗將又來了,對趙云不屑一顧,任憑趙云好說歹說就是不肯交出銀車。無奈之下,趙云只得與甘寧開打,讓甘寧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次趙云與上次的“趙云”不同,丟盔棄甲而逃。
唐耿良認為,一回《聚鐵山》,小說上一個字也沒有,完全是評話虛構(gòu)創(chuàng)作出來的,當然這些加工并非一代人所能完成,而是幾代人的不懈努力逐漸累計所形成,這里包括聽眾們的意見在內(nèi),也可以說是集體創(chuàng)造的成果。這個過程并沒有結(jié)束,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演員素質(zhì)的提高,就會在演出實踐中不斷地豐富和發(fā)展。其實每個演員早期演出的本子和他后期成熟后的演出本子,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再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2]。
蘇州評話界有一句行話,叫“說書識時”。所謂識,就是認識;所謂時,就是時勢,因此又有“說書說勢”之說。評彈理論研究專家彭本樂先生認為,說書者,必須認識時勢,以使自己的演出來適應時代,迎合聽眾的審美要求[2]119。這里權(quán)以蘇州評話中的噱頭為例,試看藝人們是如何在藝術(shù)設(shè)計過程中加入的現(xiàn)代元素。
“噱為書中之寶”、“噱能遮百丑”、“無噱不成書”?!敖夥乓郧?,在當時社會不良風氣影響之下,一部分藝人為了迎合落后聽眾的趣味,濫放噱頭,一時黃色、低級的噱頭充斥書壇,正派的藝人得不到書場老板的邀請,亂放噱頭者卻名利雙收,給評彈藝術(shù)帶來嚴重的損害。解放以后,社會風氣改變了,藝人的覺悟也提高了,要求以嚴肅的態(tài)度對待演出,但又錯誤地理解‘嚴肅’的涵義,以為‘噱’是破壞‘嚴肅’的,采取全部否定的態(tài)度。以后通過學習,批判了這種簡單化的做法,重視了傳統(tǒng),覺得‘噱’還是應該保存的,因此又重新拾起了這個傳統(tǒng)。但與此同時卻又出現(xiàn)了另一種偏向,把‘噱’強調(diào)到不適當?shù)牡匚?,以為只要不是封建、迷信、黃色和沒有政治思想錯誤的‘噱’,都值得保留、采用,凡是傳統(tǒng)都是好的?!盵3]陳云同志多次強調(diào)評彈“要有噱頭,但要防止錯誤地濫放”[4],聽眾“來聽曲藝,首先是為了文化娛樂的需要,不是來上政治課。”[4]49
在藝術(shù)設(shè)計過程中,要特別注重現(xiàn)代元素的加入,也就是說能夠引起現(xiàn)代人共鳴的話題應該在藝術(shù)設(shè)計中加以體現(xiàn)。唐耿良回憶,“文革”剛剛結(jié)束,退休多年的張鴻聲十幾年沒有說書、沒有和聽眾們見面了。有一次演出,剛上臺,張鴻聲非常松弛地坐好,面含微笑向聽眾點頭示意。他開場說:“同你們十幾年勿碰頭哉,交關(guān)牽記你們,我曉得你們也蠻牽記我,(場內(nèi)已有笑聲)這樣牽記嘛,你為啥勿上臺說書,搭大家碰碰頭?我是要想上臺說格呀,(左手伸出四個指頭搖兩搖)他們勿許我上臺呦。說起來四個人當中有你格自家人勒海(指張春橋)總好幫幫忙格。勿來事格呦,我搭伊勿是一個祖宗,我是三國里張飛格后代,他是岳傳里張邦昌(賣國漢奸)格孫子,我是弓長張,他是長弓張。勿搭界格?!?哄堂大笑)這弓長張和長弓張本來是個老噱頭,經(jīng)過張鴻聲一改造,便和揭批“四人幫”的形勢串聯(lián)一起,能激起聽眾的共鳴,成為一則精彩的開場白了。[5]
唐耿良說書新穎,善于使用新名詞來作為穿插和噱頭,這是多讀書、多學習的結(jié)果。1984年,中國大陸開始實行居民身份證制度,國務院發(fā)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試行條例》,開始頒發(fā)第一代居民身份證。唐耿良在書中及時將這一制度運用到書中去了。在“聚鐵山”這一回中,趙云趕忙前去追甘寧,索幸及時趕到了。趙云向甘寧雙手抱拳、屈身一躬,甘寧認為“趙云”是手下敗將,對待趙云自然沒有好臉色,氣得趙云怒火中燒而無言以對。此時,唐耿良說:“趙云的怒火升上來了。再一想,這事先要責怪張著,甘寧是受了張著的氣,到我身上來出氣的。但是趙云又不好說剛才那個是假趙子龍,現(xiàn)在是真趙云來了。不信,你看我的身份證。況且古代也沒有身份證……”同樣是這回書,甘寧不肯交出銀車,只得與趙云開打,豈料此次來的是真趙云。趙云照面一槍,將甘寧頭頂上的頭皮擦破三指寬,甘寧頓時血流滿面,丟盔棄甲而逃。趙云立下一樁大大的功勞,孔明特別贊賞趙云的手下留情,不把甘寧刺死的做法。唐耿良說到:“假如奪了餉銀,還要刺死東吳名將的話,周瑜、孫權(quán)是斷斷不肯甘休的,他們定要興師問罪、兵戎相見。這就破壞孫劉聯(lián)合的大局。趙云打仗很掌握分寸,他理解孔明隆中決策東和孫權(quán)的意圖,所以槍頭上能落實政策。”當時正值“文革”結(jié)束,尤其是在開放改革的大幕已經(jīng)拉開之時,各方面都在撥亂反正和落實政策,臺下聽眾聽到此,會心一笑。這樣的穿插如果平時不了解國家時事,是不會做到爐火純青的。我們認為,這樣的藝術(shù)設(shè)計起到了烘云托月的效果,讓聽眾回味無窮。
唐耿良曾經(jīng)與陳靈犀談起以前有些老藝人的說書,往往帶做帶表,一線到底[6]。唐耿良以前學的也是這種說法,自己并不清楚這樣做有何不好。經(jīng)過實踐后,他發(fā)現(xiàn)這樣平鋪直敘地說書,必然會導致說書平而無味、直而無奇,不會有多大號召力和感染力。以《臨江會》這回書為例。周瑜連用兩計害孔明都失敗了,他不肯罷休,可惜又一時乏良謀。正在惱怒時,劉備派糜竺帶來五船牛羊豬酒犒賞三軍,周瑜頓生一計。雙方面客套一番之后,糜竺準備回程,周瑜對糜竺說:
請先生回去告稟皇叔,瑜久聞皇叔大名,向欲拜會,恨其無緣。本則瑜要到夏口拜謁,只因曹操屯兵赤壁,軍務繁忙不能分身。待等來日瑜略備粗肴,請皇叔過江赴宴,一則共議破曹之計,二則把臥龍先生相請回去,務請皇叔賞光。
請備是假,害備乃真。周瑜想將劉備誆騙過江,將他殺死,使孔明無主可依,或者投奔江東,或者歸隱隆中,永不能和江東作對,真是倒樹絕根之計。魯肅得知此事,認為萬萬不可,極力勸阻,卻被周瑜呵斥:“子敬一派胡言,難道本都懼怕劉備手下這三個武夫(關(guān)羽、張飛、趙云)不成?縱然曹賊一起過江,本都又何懼哉!明日里定殺劉備!”魯肅只好喟然長嘆。書說到這里,應該交代劉備如何決心過江,任憑文武官員百般勸阻都不聽,最后還是決定由關(guān)羽喬裝打扮、暗中保護,一行人才過得江來。說到此落回,這樣事件是“一路順風”、“順風順水”的,事情前后也交代清楚了,但聽客聽起來總覺得平淡無奇,落回也沒有能抓住聽客。評彈界里的行話“關(guān)子毒如砒”,有了關(guān)子才能拉牢聽眾。
唐耿良經(jīng)過思考,將書情稍微改變了一下,設(shè)計為:魯肅反復思考劉備是否會過江來,認為劉備過江如果遇害,江東休矣!魯肅甚至于想到,如果周瑜果真殺害劉備,我魯肅就干脆拔出寶劍請求周瑜將我也殺掉吧,因為我不忍見江東生靈涂炭!魯肅徹夜未眠,天曉時分,手下人來報:劉備過江了。魯肅急得魂飛魄散。說到此,落回。這樣的安排結(jié)構(gòu)完整:周瑜設(shè)計—魯肅勸諫—劉備過江,不致于“兩塊生”(即兩橛的意思),重點是周瑜設(shè)計和魯肅勸諫,增加氣氛,有黑云壓城城欲摧之勢,又以劉備過江落回,給聽眾們留下懸念。聽眾們就要想:劉備怎么就會過江來呢?劉備心里有準備嗎?劉備手下帶多少人、帶誰來呢?劉備兇吉如何呢?這樣在下一回書中剛開書,來個倒插筆,可以詳細交代原委,聽眾聽起來自然會覺得有味而不會嫌啰嗦。
在蘇州評話的敘事結(jié)構(gòu)中還有一種倒敘——未來先說。周瑜因為沒有風而吐血臥床,魯肅請來孔明問病。魯肅搭著周瑜的脈,孔明搭著魯肅的脈,周瑜以為孔明不懂醫(yī)道,完全是胡來。這時唐耿良說:“其實孔明是懂得醫(yī)道的,后來征南蠻,那里是不毛之地,瘴氣很重,士兵紛紛患病。諸葛亮發(fā)明兩樣藥為他們治病,效果很好,一樣叫臥龍丹、一樣叫諸葛行軍散,至今中藥店還有出售?!边@種手法在蘇州評話中叫作“未來先說”,這樣的表現(xiàn)手法將故事中尚未發(fā)生而后來將要發(fā)生的事件預先告訴聽眾,以說明情節(jié)發(fā)展的情理脈絡(luò),增強了矛盾和懸念。[1]39-40
蘇州評話的藝人們除了在上述三種藝術(shù)設(shè)計中下了很大的功夫之外,還在演出過程中運用了“穿插”的表現(xiàn)手法。已故俄羅斯?jié)h學家李福清認為,穿插的小故事在藝術(shù)上和結(jié)構(gòu)上的意義,第一是起延緩作用,第二是具有說明功能;說書人通過這些小故事向聽眾介紹一些正書或演義以外的人物或在本段里只起次要作用的人物。[7]
如唐耿良講到孔明草船借箭的時候,穿插了草船的構(gòu)成。原來孔明讓所有船上的桅桿都倒下,船棚上覆蓋一層厚厚的稻草,用繩子扎好,船頭、船艄也都捆上稻草。這樣做一是保護船只,使船艙、船棚不致被箭射得七穿八孔,甚至流矢傷人;二是保護羽箭。因為箭射在木板上不易吃牢,波浪沖擊,船只晃動時容易掉落江中,另外箭從船艙板上拔下來銅箭頭容易受損,質(zhì)量沒有保證。有了這層覆蓋,不僅箭頭能吃牢在稻草上不易損壞,而且任憑風浪再大,一枝箭也不會落下來。這里,唐耿良穿插進一個小故事,“后來此法被賣糖山楂的人知道了,他就用稻草扎在木棍上,把糖山楂一串串插在稻柴把上,沿街叫賣,任憑搖晃也不會落下,這就是從諸葛亮那里學來的訣竅。”這樣的穿插很短,不會破壞書情的完整性,反而會起到說明、解釋的作用。此外,“說書說理”,通過這樣的穿插可以讓聽眾增強對草船受了十萬枝羽箭而不掉落的感性認識。
蘇州評話在藝術(shù)設(shè)計過程中通過評話敷衍小說、運用現(xiàn)代元素增強表現(xiàn)力、采用倒敘和穿插的表現(xiàn)手法等擴展了書情。但是,蘇州評話作為一門成熟的藝術(shù),它有著自身的藝術(shù)規(guī)律和藝術(shù)技巧,數(shù)百年來,蘇州評話藝人們遵循著“理、味、趣、細、技”[1]40的古訓,即說書要合乎情理、細密細膩、風趣諧謔、人物渲染夸張、情節(jié)離奇曲折、興味韻味耐思耐聽等等。當然,一切的藝術(shù)設(shè)計不能離開其藝術(shù)底色,比如在蘇州評話中增加太多的現(xiàn)代元素,就會擾亂整體書情,破壞了書回的完整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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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唐力行.別夢依稀——說書人唐耿良紀念文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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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唐耿良.說書的開場白[J].上海戲劇,200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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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李福清.三國演義與民間文學傳統(tǒng)[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