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新偉

(湖北文理學院 文學院，中國 襄陽 441053)

杜甫是詩圣，他對孟浩然詩歌的評價，具有權(quán)威性，能夠產(chǎn)生深遠影響；杜甫僅比孟浩然小23歲，他對孟浩然詩歌的評價，具有先發(fā)性，能夠起到引領(lǐng)導向的作用。在孟浩然詩歌的接受史上，杜甫對孟浩然詩歌的評價有著重要的意義。

一、杜甫對孟浩然詩歌的評價

李白詩集中的五首題目關(guān)涉孟浩然的詩歌，透露出李白與孟浩然交游的經(jīng)過和兩人深厚的友誼，而杜甫詩集中只有兩首內(nèi)容關(guān)涉孟浩然的詩歌，且只是評價孟浩然的詩歌，并沒有透露出杜甫與孟浩然的交游，盡管兩人有諸如李白這樣的共同好友，但是現(xiàn)存的文史資料無法證明孟浩然和杜甫曾經(jīng)有過交往。

這種不同情況，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李白和杜甫對孟浩然評價的角度。由于李白與孟浩然有過多次交往，再加上李白的個人氣質(zhì)，李白更關(guān)注的是孟浩然這個人的行事人品，所以他直呼“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并描繪了一個隱士高人的孟浩然形象。而杜甫未曾與孟浩然有過直接交往，他對孟浩然的認識與了解是個由詩及人的過程，因而杜甫對孟浩然的評價首先是立足于對孟詩成就的肯定和孟詩特色的界定。

吾憐孟浩然，短褐即長夜。賦詩何必多，往往凌鮑謝。

清江空舊魚，春雨余甘蔗。每望東南云，令人幾悲咤。

——杜甫《遣興》(五首之五)

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

即今耆舊無新語，漫釣槎頭縮頸鳊。

——杜甫《解悶》(十二首之六)

這兩首詩體現(xiàn)了杜甫對孟浩然詩歌的高度評價。一是杜甫非常愛戴孟浩然。這一點可以從兩首詩的詩意中讀出，前一首，“吾憐孟浩然”開門見山地直呼對孟浩然的熱愛，與李白“吾愛孟夫子”的詩句同樣表達著強烈感情，后一首，“復憶襄陽孟浩然”的“復憶”是“再憶”“多次憶起”的意思，足見孟浩然在杜甫印象中的深刻。杜甫非常愛戴孟浩然，還可以從這詩的寫作背景中看出，《解悶》十二首寫于766年，杜甫客居成都，進退兩難之際，作者心情郁悶，寫詩借以排遣，組詩中贊揚了五個人，其中第六首就是贊美孟浩然，一個人在困難中還在想著這個人，借以自慰，足見這個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的重要。二是杜甫高度肯定孟浩然詩歌的成就?！百x詩何必多，往往凌鮑謝”是說孟浩然的詩歌數(shù)量雖然不多，但質(zhì)量卻超過鮑照和謝眺，那么杜甫又是如何評價鮑照和謝眺詩歌的呢？杜甫在《春日憶李白》詩中寫到：“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意思是說李白的詩歌飄逸，像庾信詩歌一樣清新，像鮑照詩歌一樣俊逸，可見杜甫是高度評價鮑照詩歌俊逸的風格和卓越的文學地位。杜甫稱“謝眺每詩堪諷誦”(《寄岑嘉州》)，足見杜甫對謝眺詩歌的高度評價。杜甫詩歌一向注重煉字煉句，字字圭臬，詩中用了“凌”字，即“凌架”“超過”的意思，杜甫已經(jīng)高度評價了鮑照和謝眺的詩歌成就，又說孟浩然的詩往往超越鮑謝二人，足見杜甫對孟詩成就評價之高。此外，“句句盡堪傳”也可以看出杜甫對孟詩成就的肯定。三是杜甫高度概括了孟浩然詩歌的風格特色，那就是一個“清”字。關(guān)于“清”的含義與體現(xiàn)，下文將詳細闡述，這里要說一下，杜甫詩歌“蕭散自然”的風格是對“清”的最好詮釋，也體現(xiàn)了杜甫詩歌對孟詩清新風格的繼承和學習。沉郁頓挫是杜甫詩歌的主要風格，但是在杜甫的詩歌中還有別樣的風格，如《水檻遣心二首》《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等詩歌，以閑適的情趣，明秀的境界和細膩的景物描寫，表現(xiàn)出蕭散自然的特色，與孟浩然詩歌“清”的特征很相近。施補華《峴傭說詩》評杜甫詩時說：“《奉天寺》詩，‘陰壑生虛簌，月森散清影’，清幽何減孟公‘松月生涼夜，風泉滿清聽’之句？”，[1]可見施補華看出了杜甫某些詩歌在風格上于孟詩的相似性。杜甫主張轉(zhuǎn)益多師，他的這種風格難說一定就是向孟浩然學習的結(jié)果，但是孟浩然是杜甫推崇備至的前輩之一，杜甫從孟浩然那里汲取營養(yǎng)也是情在理中的。

二、杜甫對孟浩然詩歌評價的深遠影響及其原因

“最早從審美的角度評孟浩然詩之“清”的是杜甫。”[2]因而杜甫對孟浩然詩歌“清”的評價對后世歷代詩論家起到了引領(lǐng)導向的作用，后世許多詩論家用“清雅”、“清淡”、“清曠”、“清幽”、“清空”、“清亮”等詞來評價孟浩然的詩風，都充分肯定了孟浩然詩風的清的特征，都是在杜甫“清”的評價基礎(chǔ)上進一步延伸的結(jié)果。胡應麟《詩藪·內(nèi)編》云“襄陽時得大篇，清空雅淡，逸趣翩翩。然自是孟一家，學之必無精彩?！盵3]陸時雍《詩境》言：“孟浩然材雖淺窘，然語氣清亮，誦之有泉流石上，風來松下之音。”[4]翁方綱《石洲詩話》云：“讀孟公詩，且毋論懷抱，毋論格調(diào)，只其清空幽冷，如月中聞磬，石上聽泉，舉詔初以來諸人筆虛筆實，一洗而空之，真一快也?！盵1]981牟顧相《小澥草堂雜論詩》評曰：“孟襄陽詩如過雨石泉，清見魚影?！盵5]劉辰翁評《齒坐呈山南諸隱》“竹露閑夜滴，松風清晝吹”詩句“清氣如此”[5]108，如此等等。

杜甫對孟浩然的評價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其原因至少有兩個。首先是因為杜甫對孟詩的“清”的評價綜合了時人的真知灼見。在杜甫之前，已有人用“清”字評價孟浩然和他的詩歌：

骨貌淑清，風神散朗；救患釋紛，以立義表；灌蔬藝竹，以全高尚。

——王土源《孟浩然集序》

間游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聯(lián)詩，次當浩然，句曰：“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坐嗟其清絕，咸以之筮筆，不復為綴。

——王土源《孟浩然集序》

士源也時嘗筆贊之，曰：“道漾挺靈，實生楚英，浩然清發(fā)，亦自其名?！?/p>

——王土源《孟浩然集序》

高山安可仰，徒此輯清芬

——李白《贈孟浩然》

前三條均出自王士源之手，但并不都是王士源的觀點。第二條只是王士源記錄時人的嗟嘆而已，這一條說明孟浩然活著的時候，同輩人就贊其詩句“清絕”，這里“清絕”的意思是“美妙至極”，是籠統(tǒng)地贊美詩好，而杜甫所謂的“清”是確指孟浩然詩歌的具體風格，兩者含義不同，但這一條卻是最早將孟浩然詩歌與“清”字打上關(guān)聯(lián)的記載。第一、三條確實指王士源對孟浩然的評價，但兩者都是評價孟浩然其人，而非其詩。第四條李白詩中“清芬”的含義指“高潔的德行”，同樣是在評價孟浩然其人。這些論斷將“清”這一詞匯與孟浩然及他的詩歌聯(lián)系起來，雖然只是評價孟浩然其人的神態(tài)、品格，或者整體評價其詩高妙，并不是專門用來評價孟浩然的詩風，但是對杜甫卻有啟發(fā)，杜甫所謂孟浩然詩風的“清”本身也包括思想境界的清雅曠達，也有贊美孟詩高妙的意思。杜甫綜合了這些人的觀點，并有所發(fā)展，由評人發(fā)展到評詩，由籠統(tǒng)的評價詩好發(fā)展到評價具體的詩風，從而被后世詩論家所接受，由此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其次杜甫對孟詩的“清”的評價符合孟浩然詩歌的實際情況，杜甫對孟詩風格的概括準確、精煉。據(jù)陳抗等人統(tǒng)計[6]，《孟浩然集》中“清”字出現(xiàn)過60次，除用于專有名詞如清明、沈太清、太清等5個清字之外，尚有55個“清”字，其中有寫地點的，如清洛、清都、四鄰清；有寫時晨的，如清日、清晝、清曉、清夜；有寫事物的，如清弦、清暉、清響、清風；有贊揚人的品德的，如清顏、清淡、清興、清芬、清音、清貞?？梢?，孟浩然寫詩特別喜好用清字，孟浩然在審美追求上鐘情于雅潔、澄澈、明凈的藝術(shù)境界。

孟浩然也曾經(jīng)謀求入世為官，但最終他還是歸于沉寂了。王士源《孟浩然詩集序》中評價到：“浩然文不為仕，佇興而作，故或遲。行不為飾，動求真適，故以誕。游不為利，期以忘情，故常貧。名不系于選部，聚不盈于擔石，雖屢空不給而自若也?！盵7]這樣一個不為仕，不為利，求真，忘情的人是在追求心靈上的、精神上的自在閑適和愉悅。孟浩然將他的這種人生境界傾注到詩歌中，創(chuàng)造出一種平和靜穆的意境，是他的詩歌也充斥這一片清氣，后人用“清雅”“清曠”來評價孟浩然的詩歌，其中的“雅”“曠”更多的是之孟詩的思想境界。

孟浩然的詩歌不喜歡用濃艷的色彩，不喜歡用華麗的辭藻，劉辰翁云：“孟詩如雪，雖無色彩，不免有輕盈之意?！泵虾迫坏脑姼璨蛔非罄L聲繪色的描寫，語言質(zhì)樸，多用白描，非常自然本色，以至于李夢陽在評價孟浩然《洛下送奚三還揚州》一詩時說：“只似說話，卻妙?！泵虾迫坏脑娭幸灿袑賹ふ⒂米志珜彽木渥樱⒎强桃鉃橹?，只是佇興而作之語?！坝^其全詩，多以單行之氣運筆，一氣渾成，無刻畫之跡；妙在自然流走、沖淡閑遠，不求工而自工?！盵8]

孟浩然詩歌雅潔的思想、明凈的意境、質(zhì)樸的語言，無不體現(xiàn)出清的特色，杜甫精煉而準確地概括了孟詩的藝術(shù)特色。

杜甫對孟浩然及其詩歌的傳播與接受作出了巨大的貢獻。與李白高度評價了孟浩然的高潔品行不同，杜甫高度評價了孟浩然的詩歌成就，詩壇雙子星座分別對孟浩然其人和其詩作出了高標準的定位，為后世人們解讀孟浩然和他的詩歌起到了引導作用。杜甫第一次用“清”字概括孟浩然詩歌的特色，繼承和發(fā)展了時人的真知灼見，抓住了孟浩然詩歌最根本的特色，為后世詩論家普遍認同，稱為我們解讀孟詩的一把鑰匙。杜甫對孟浩然詩歌的評價是孟浩然詩歌傳播史、接受史上重要的一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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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孟修祥.孟浩然及其詩歌之“情”略議[M]//王輝斌.孟浩然研究論叢.合肥：黃山書社，2011：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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