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剛,關(guān) 杰,王 夢
(湖北文理學(xué)院 宋玉研究中心,湖北 襄陽 441053)
近當(dāng)代鐘祥本土學(xué)者力主“宋玉為鐘祥人”之說,其論辯主要見于民國版《鐘祥縣志》和1990版《鐘祥縣志》,茲錄如下:
民國版《鐘祥縣志》卷四《古跡上·序》:
古跡必有事實可稽,足供后人憑弔,而又確在封域之內(nèi)者,始足與山川并壽。舊《縣志》于春秋戰(zhàn)國時代,大半泥于“郢”之一字,取《渚宮故事》過事鋪陳,其漢以來,又往往闌入安州境內(nèi),沿革不明,舛誤滋多。本編既量為刪削,然關(guān)于宋玉遺跡獨備載之,說者或疑借重名賢,不無傅附之詞,不知蘭臺為玉賦《風(fēng)》之處,今固巍然在望,而《陽春》《白雪》本玉歌曲,都人士取以名樓名亭者,亦千余年,于茲觀于宋建郢州學(xué),當(dāng)時指為宋玉故宅,宅內(nèi)有井有石。王之望《輿地紀勝》、石才儒(按:湖廣通志作孺)《郢州土風(fēng)考古記》皆詳著于篇。由斯以論玉所生地,雖不敢確定所在,《水經(jīng)注》以為宜城縣南人,較為可據(jù)。宜城縣南即今鐘祥,說詳篇內(nèi)“宋玉宅”條下,無容贅述。
民國版《鐘祥縣志》卷四《古跡上·宋玉宅》:
按《史記·屈原列傳》但稱宋玉楚人,王逸楚辭注亦同。楚地廣,玉所居屬荊屬歸,迄未能詳,惟酈道元《水經(jīng)注·沔水篇》宜城縣南有宋玉宅。玉邑人,雋才辯給,善屬文而識音云云。據(jù)是,則玉所居之地在后魏時為宜城縣南。然石才儒《郢州土風(fēng)考古記》有云:宋玉之宅,兩石競秀;王象之《輿地紀勝》于《長壽縣·人物》(按:考之是書,作《郢州·人物》,此引擅改)內(nèi)稱:宋玉,郢人;《古跡》內(nèi)載:宋玉石二,唐李昉守郡日得之榛莽間,今移在白雪樓前;又載:楚賢井在城東,舊傳即宋玉宅,俗名琉璃井,亦名宋玉井;又載:蘭臺在州城龍興寺西北,舊傳即玉侍楚襄當(dāng)風(fēng)處,又有陽春樓諸名勝。據(jù)是,則玉所居之地,在宋時為長壽,而后魏時之宜城縣南,宋時之長壽在今則鐘祥也。竊嘗考之鐘祥,北接宜城,在西漢為郢縣,自東漢郢省縣,無專稱,逮宋明帝泰始六年始立萇壽,中經(jīng)四百余年并入何縣,雖無明文,然以《陳志·馬良傳》考之,殆以一大部分劃入宜城。按馬良所居地,今稱馬良山,在縣境西南,《志》稱,良為宜城人,實東漢并郢入宜城之確證?!端?jīng)注》謂,宜城縣南有宋玉宅,既稱“縣南”,故決其在今鐘祥也。當(dāng)?shù)涝獣r萇壽甫立,其名未著,道元北人,未及深悉,故仍以宜城稱之。前《志》謂,郡學(xué)宮即玉故宅,蓋沿唐宋以來之舊說,其由來固已久矣。
民國版《鐘祥縣志》卷十九《先民傳》:
宋玉,楚郊郢人。師事屈原。原弟子著籍者,有唐勒、景差之屬,而玉之詞賦獨工,至以屈宋并稱于后世。當(dāng)懷王時,原遭讒被放,玉作《九辯》以述其志,賦《招魂》以致其愛。后因其友見于頃襄王,王無以異也。玉讓其友,友曰:“薑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女因媒而嫁,不因媒而親也?!庇裨唬骸安蝗?,昔者齊有良兔曰東郭(左夋右兔),蓋一旦而走五百里。于是齊有良狗曰韓盧,亦一旦而走五百里,使之遙見而指屬,雖盧不及(左夋右兔),若躡跡而縱緤,(左夋右兔)亦不及盧也?!彼掌溆延衷唬骸跋壬斡嫯嬛梢??”玉曰:“君不見夫玄蝯乎!當(dāng)其居桂林峻葉之上,從容游戲,超騰往來,悲嘯長吟,龍興鳥集,及其在枳棘之中,恐懼而悼慓,危勢而蹟行,處勢不便也。夫處勢不便,豈可量功效能哉!”玉嘗侍襄王游蘭臺,作《風(fēng)賦》;游云夢,作《高唐》《神女》二賦。唐勒及登徒子妬其能,短于王。王問玉曰:“先生其有遺行與?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玉對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寬其罪,使得畢其詞。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和者數(shù)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和者不過數(shù)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則和者數(shù)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故鳳鳥絕云霓,負蒼天,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籬之鷃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鯤魚朝發(fā)昆侖之墟,暴鬐于碣石,暮宿于孟諸,夫尺澤之鯢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非獨鳥魚為然,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獨處,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一日,同唐勒、景差,從襄王于陽云之臺,王曰:“能為寡人大言者,上座?!碧评赵唬骸皦咽繎嵸饨^天維,北斗戾兮泰山夷?!本安钤唬骸靶J棵鸵愀尢瘴笮χ临獯蓊妨Q?!庇裨唬骸胺降貫檐?,圓天為蓋,長劍耿耿倚天外?!蓖踉唬骸拔匆?,有能小言者,賜以云夢之田?!本安钤唬骸拜d氛埃兮乘飄塵?!碧评赵唬骸梆^蠅鬚兮宴毫端?!庇裨唬骸俺谔撝?,出于未兆之庭,視之渺渺,望之冥冥?!蓖踉唬骸吧?,賜之以田。”玉休歸以著述自見,后世裒錄所作有集三卷。
1990年版《鐘祥縣志·考證》六《宋玉生平考》:
宋玉是戰(zhàn)國末期著名文學(xué)家。宋玉是哪里人?這是史學(xué)界爭論已久的問題。《史記》說宋玉與唐勒、景差同時,是屈原以后的辭賦家,沒說他是哪里人?!稘h書·藝文志》只說他是楚人,《襄陽耆舊記》說他是鄢人,《太平寰宇記》說他是郢人。只有《水經(jīng)注·沔水篇》記載較詳:“宜城縣南有宋玉宅。玉,邑人,雋才辯給,善屬文而識音?!泵髡履觊g,宜城縣給宋玉修了墓,據(jù)說有3個墓冢,清朝嘉慶年間還樹了墓碑?!短藉居钣洝氛f宋玉墓在河南唐河?xùn)|北泌陽縣。我們認為不能以墓來定其生平,比如屈原是湖北秭歸人,卻死在湖南汨羅江;王昭君也是秭歸人,卻葬于內(nèi)蒙古。
宋玉當(dāng)為鐘祥縣郢中鎮(zhèn)人。其主要依據(jù)如下:
其一,自東漢初至南朝劉宋泰始六年止,長達400多年的時間,鐘祥沒有設(shè)縣。《水經(jīng)注》的作者酈道元是北魏人,在他那個時代,鐘祥北部地區(qū)屬鄀縣(今宜城)南境地。所謂“宜城縣南有宋玉宅”,具體當(dāng)指今鐘祥。鐘祥有沒有宋玉宅呢?有的,據(jù)清康熙《陸安府志》記載,明代唐志淳作有《陸安州儒學(xué)記》,陸安州儒學(xué)即“宋大夫之居”。民國《鐘祥縣志·古跡》載:“宋玉宅在蘭臺之左,相傳郢學(xué)宮即其遺址?!?郢學(xué)宮今為縣實驗小學(xué))。宋玉宅門前還有宋玉井,今保存完好。《安陸府志》所載清李棠馥《重修宋玉井碑記》云:“郢學(xué)宮為楚大夫宋玉故第。去泮水?dāng)?shù)武,有泉冷然,相傳為宋玉井云?!?/p>
其二,宋玉生前的政治活動在郊郢。據(jù)《中國詩史》記載:“宋玉生于頃襄王九年(公元前290年)”,照這個紀年推算,頃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時,宋玉年僅13歲,不可能參加政治活動,可能是從屈原習(xí)辭賦。宋玉任過楚大夫,隨頃襄王到過郊郢蘭臺之宮(詳宋玉《風(fēng)賦》)。宋玉的老師屈原任過三閭大夫,屈宋二人是師徒關(guān)系,共事頃襄王。屈原以犯顏直諫,終于被頃襄王放逐江南。蔣天樞的《楚辭論文集》說屈原被逐江南是在頃襄王三十年(公元前269年),投汨羅江自沉是在考烈王元年(公元前262年)?!吨袊娛贰氛f是在頃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自沉。宋玉曾經(jīng)受到頃襄王的器重,賜給他云夢之田。到考烈王時,宋玉便不得意了。至于宋玉的政治活動則主要是在郊郢。
其三,宋玉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高峰在郊郢。他的作品富有想象力,善于用夸張的手法描寫事物,其著名作品《風(fēng)賦》、《對楚王問》、《登徒子好色賦》等,對后世辭賦影響很大。頃襄王駐蹕郊郢時,宋玉曾隨侍在側(cè),每作賦,唐勒、景差都不及。宋代沈括的《夢溪筆談》載:世稱善歌者皆曰郢人,郢州至今有白雪樓,此乃因宋玉《對楚王問》有客有歌于郢中者,……遂謂郢人善歌。這一記述,涉及了宋玉作品與家鄉(xiāng)郊郢的密切關(guān)系。
以上的論述,明顯地帶有“借重名賢”的主觀意識,因為其只選用有利于自己論點的證據(jù),而回避不利的證據(jù),甚或不顧學(xué)術(shù)規(guī)范與誠信,篡改相關(guān)資料,這就使其結(jié)論很難令人信服。概括上述論證,可以歸納為兩個方面:一是以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宋石才孺《郢州土風(fēng)考古記》和王象之《輿地紀勝》等文獻與宋玉宅、宋玉井等文物遺存論證“宋玉為鐘祥人”;二是以蘭臺遺址與宋玉《風(fēng)賦》和鐘祥故稱郢與宋玉《對楚王問》論證“宋玉行跡到過鐘祥”。下面,我們就來討論一下這些問題。
在古代文獻的記載中,宋玉為宜城人,在宋代以前并無歧說,晉習(xí)鑿齒《襄陽耆舊傳》載:“宋玉者,楚之鄢人也。故宜城有宋玉冢?!北蔽横B道元《水經(jīng)注》載:“(宜城)城南有宋玉宅。玉,邑人?!绷?xí)鑿齒襄陽人,其先祖襄陽侯習(xí)郁(一說為習(xí)鑿齒兄)在宜城別筑宅院,其對宜城當(dāng)特別熟悉,其說最為可信。酈道元之說當(dāng)本于習(xí)鑿齒,又在習(xí)說“宜城有宋玉?!钡那疤嵘涎a記了宋玉之宅,可見亦作過精心的考證。迄至宋代方出現(xiàn)不同的說法,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郢州》:“宋玉,郢人?!庇帧短藉居钣洝は逯荨罚骸八斡?,宜城人?!蹦纤瓮跸笾遁浀丶o勝·襄陽府》載:“宋玉,宜城人?!庇帧遁浀丶o勝·郢州》載:“宋玉,郢人。始事屈原。原既放逐,因與景差事楚襄王焉。”南宋祝穆《方輿勝覽·襄陽府》:“宋玉,宜城人,有宅在城內(nèi)?!庇帧斗捷泟儆[·郢州》“宋玉,郢人?!憋@然,宋人“宜城人”說是承習(xí)鑿齒、酈道元之說,而“郢人”說為后起。凡難決斷,則兩說并存,是史家存疑的通常做法,體現(xiàn)了史家客觀記史的傳統(tǒng)精神,是無可厚非的。問題是,這后起之說從何而來,且所據(jù)為何?樂史、王象之、祝穆三人均未交待。我們認為,很可能是因為唐時在今鐘祥設(shè)郢州后,其稱謂被固定下來并沿至兩宋,在此地又有舊傳的宋玉宅、宋玉井以及蘭臺等與宋玉有關(guān)的遺址和遺物,從而推測宋玉為郢人。其實這種推測并不可靠,因為其所依據(jù)的僅僅是傳聞。王象之《輿地紀勝》的記述透露了這方面的消息,如其所記:“楚賢井,在城東,舊傳即宋玉宅。俗名琉璃[井],亦名宋玉井?!薄疤m臺,在州城龍興寺西北。舊傳楚襄王與宋玉游于蘭臺之上,清風(fēng)颯然而至,王披襟當(dāng)之。即其地。”“宋玉石,凡二。唐李昉守郡日得之榛莽間,今移在白雪樓前?!蹦憧?,宋玉宅遺址是根據(jù)“舊傳”;蘭臺遺址也是根據(jù)“舊傳”;而宋玉石只是唐人在榛莽中的發(fā)現(xiàn),作為佐證也缺乏公信力,因為此石本身是無法證明發(fā)現(xiàn)者為其命名的可靠性的。若那片榛莽即是“舊傳”的宋玉宅遺址,那么,又是以“舊傳”來確認石之身份。這一切均來源于“舊傳”,終難以將問題證實。因此,《大清一統(tǒng)志》在“蘭臺”條下指出:“按楚郢都非隋唐以后之郢州,此臺殆屬附會?!鼻以凇蛾懓哺と宋铩分胁涣兴斡裰?,而只在《襄陽府·人物》中首舉宋玉,并明確說明:“宋玉,楚宜城人。”果斷地消除了不足征信的說法,消解了兩說并存可能造成的歧義。這是《大清一統(tǒng)志》作者在清人重考據(jù)學(xué)風(fēng)影響下,經(jīng)過翔實的考證得出的結(jié)論。這一結(jié)論是正確的。
民國版與1990年版《鐘祥縣志》重提“宋玉郢人”之說,然而所舉例證,均無法支持其論點。例如,在論說中,將《水經(jīng)注》“城南有宋玉宅”改寫成“宜城縣南有宋玉宅”,企圖使其說得以立足。這便犯了偷換概念的常識性錯誤。酈道元是在敘說秦將白起水灌故宜城的語境中提到宋玉宅的,句前說“其水自新陂入城”,句后說“其水又東出城東注臭池”,因此,其所說的“城”指的是漢代宜城縣治所在的宜城故城(即古楚之鄢郢),按酈道元標出的方位,宋玉宅當(dāng)在宜城故城內(nèi)南部某個地方,退一步說也應(yīng)在城外南部近處。若將原文的“城”改成“宜城縣”,的確可指其縣轄區(qū)的南部,假若當(dāng)時古之鐘祥隸屬古之宜城,那么也可以指距宜城治所近一百公里之遙的鐘祥,但是這樣篡改原著實在太不嚴肅了,如果說得嚴重些,則是跨出了考據(jù)學(xué)的學(xué)術(shù)底線,若不是不懂考據(jù)原理與基本方法,那只能是“別有用心”而為之。又如,民國版《鐘祥縣志》辯稱:“當(dāng)?shù)涝獣r萇壽甫立,其名未著,道元北人,未及深悉,故仍以宜城稱之?!贝宿q完全是不顧事實的狡辯之詞。酈道元雖未用“萇壽”的地名,但使用了“石城”的名稱,石城、萇壽均是今鐘祥的古稱。酈道元按照沔水的流經(jīng),在敘說宜城、鄀縣而后便說到了石城,“沔水又南經(jīng)石城西,城因山為固,晉太傅羊祜鎮(zhèn)荊州立。晉惠帝元康九年,分江夏西部置竟陵郡,治此?!卑础端?jīng)注》的體例,“凡一水之名,《經(jīng)》則首句標明,后不重舉;《注》則文多旁涉,必重舉其名以更端。凡書內(nèi)郡縣,《經(jīng)》則但舉當(dāng)時之名;《注》則兼考故城之跡?!比羲斡駷閯⑺沃O壽或晉之竟陵即今之鐘祥人,酈道元必定要像記述“羊祜”“晉惠帝”一樣在“石城”下言之。這與酈道元是否“深悉”“萇壽甫立”毫無關(guān)系。更何況酈道元所舉今鐘祥的古代行政隸屬是西晉元康九年(299年),比民國版《鐘祥縣志》追溯的劉宋泰始六年(470年)還要早171年,豈可妄言“道元北人,未及深悉”。要之,酈道元確認宋玉為宜城人,則不可能在“石城”下提及宋玉事。再如,1990版《鐘祥縣志》引用宋代沈括的《夢溪筆談》并據(jù)之說:“這一記述,涉及了宋玉作品與家鄉(xiāng)郊郢的密切關(guān)系。”其引證,實為斷章取義,任意歪曲?!秹粝P談》原文為:“世稱善歌者皆曰郢人,郢州至今有白雪樓,此乃因宋玉《問》曰: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次為陽阿薤露,又為陽春白雪、引商刻羽、雜以流徵,遂謂郢人善歌?!边@明明是沈括援引世俗人的說法,以用來供自己批判,因此下文批判說:“以楚之故都,人物猥盛而和者僅止數(shù)人,則為不知歌甚矣。故玉以此自況,陽春白雪,郢人所不能也。以其所不能者名其俗,豈非大誤也?!薄敖褊荼局^之北郢,亦非古之楚都。”“今江陵北十二里有紀南城,即古之郢都也,又謂之南郢?!币源酥?,沈括的看法是,郢州不當(dāng)以“白雪”為樓臺命名,理由是:一、郢人“不知歌甚矣”;二、沈括時代即宋代之郢州,不是宋玉作品提及的古楚都之“郢中”。沈括對郢州白雪樓現(xiàn)象的批判,如何能說明“宋玉作品與家鄉(xiāng)郊郢的密切關(guān)系”呢!若一定要以此來證明,那么就淪落為沈括所批判的世俗人的淺陋和無知。
據(jù)此,問題是非常清楚的,宋玉是宜城人,而不是鐘祥人。
宋玉到未到過鐘祥呢?討論這個問題的前提是要先搞清楚鐘祥在先秦時期的稱謂。《郢州土風(fēng)考古記》說:“(郢州)謂之郢,實郊郢焉?!薄斗捷泟儆[·郢州·建置沿革》說:“春秋屬楚,為郊郢?!薄逗V通志·安陸府·沿革表附考》說:“元志郢城在安陸州,乃古之郊郢?!倍蓬A(yù)、孔穎達注《左傳》僅說郊郢為楚地,并未坐實其所在何處。所以張正明認為,“這個郊郢,無疑在楚與鄖之間,舊說在今鐘祥縣境,但也可能在今宜城縣境。所謂‘郊郢’,看來是個復(fù)合的地名,郢是邑名,郊指邑外。”今人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對于今鐘祥在春秋時期標為郊郢,在戰(zhàn)國時期標為竟陵。高介華、劉玉堂《楚國的城市與建筑》又認為“竟陵為春秋楚邑,其地在今湖北鐘祥縣。”而唐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說:“(竟陵)故城在郢州長壽縣(今鐘祥)南百五十里。”從所引的古今各家之說看,問題比較復(fù)雜,尚無定論,但大致情況還是清楚的。今之鐘祥,在先秦或稱為郊郢,或稱為竟陵;而郊郢或竟陵所在的具體地點,或在今鐘祥市區(qū),或在今鐘祥轄區(qū)之內(nèi)。
有了這個前提,接下來就可以考查在宋玉生活的時代,在秦楚戰(zhàn)爭中,鐘祥地區(qū)隸屬的變化,從而來判斷宋玉到鐘祥有無可能。《史記·楚世家》:“(楚襄王)十九年,秦伐楚,楚軍敗,割上庸、漢北地予秦。二十年,秦將白起拔我西陵。二十一年,秦將白起遂拔我郢,燒先王墓夷陵。楚襄王兵散,遂不復(fù)戰(zhàn),東北保于陳城。二十二年,秦復(fù)拔我巫、黔中郡。二十三年,襄王乃收東地兵,得十余萬,復(fù)西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為郡,距秦?!薄妒酚洝ぐ灼饌鳌罚骸昂笃吣?,白起攻楚,拔鄢、鄧五城。其明年,攻楚,拔郢,燒夷陵,遂東至竟陵。楚王亡去郢,東走徙陳。秦以郢為南郡?!薄端⒌厍啬怪窈啞ぞ幠昙o》:“(秦昭王)廿七年,攻鄧。廿八年,攻(鄢)。廿九年,攻安陸?!薄稇?zhàn)國策·秦一》:“秦與荊大戰(zhàn),大破荊,襲郢,取洞庭、五渚、江南,荊王君臣亡走,東服于陳?!本C合上面的引文并參考相關(guān)之文獻,楚與秦的戰(zhàn)爭得失是:楚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秦攻取了楚國的都城郢(今湖北荊州北紀南城),在夷陵(今湖北宜昌西)燒毀了楚先王的陵墓,又向東攻取了竟陵(今湖北鐘祥南)、安陸(今湖北安陸),又向南攻取了洞庭、五渚等江南地區(qū)(指位于江南的洞庭湖及其周邊小湖泊的沿岸地區(qū))。楚襄王只好向東北退守陳城(今河南淮陽)。楚襄王二十二年(公元前277年),在楚國節(jié)節(jié)退敗的形勢下,楚襄王不得已與秦王會于襄陵,割讓了青陽(今湖南長沙)及其以西的大片國土,才獲得了喘息之機。楚襄王二十三年(公元前276年),楚襄王才重整旗鼓收復(fù)了“淮北之地十二諸侯”和“江旁十五邑”,所謂的“江旁十五邑”,當(dāng)指漢江下游潛江至武漢段與長江大致平行的江、漢兩岸的楚國城邑。此后,楚與秦在軍事上對峙了四年,公元前273年,用春申君計“復(fù)與秦平”,又于公元前272年,“入太子為質(zhì)于秦”,才穩(wěn)定住了局面,得以與秦在江漢平原一東一西隔云夢而治。公元前262年,楚襄王去世,考烈王即位,“納州(今湖北沔陽)于秦以平”,秦便全部占領(lǐng)了江漢平原,版圖拓展至云夢的東部。這就是說,鐘祥地區(qū)(即古之竟陵、郊郢地區(qū))在公元前278年已被秦攻占?!妒酚洝氛f秦將白起“遂東至竟陵”,指的就是楚收復(fù)“江旁十五邑”后,楚與秦對峙的疆界,亦即秦設(shè)南郡的東部邊界。
在公元前278年,今之鐘祥古之竟陵或郊郢被秦人占領(lǐng)之時,宋玉的情況如何呢?前輩學(xué)者游國恩認為宋玉生于公元前296年,陸侃如認為生于公元前290年。按游說,此時宋玉年齡18歲;按陸說,此時宋玉年齡12歲。假定宋玉是鐘祥人,在這個年齡之前,宋玉入仕做為文學(xué)侍從隨王伴駕幾乎是不可能的;在今之鐘祥古之竟陵或郊郢被秦人占領(lǐng)之后,宋玉侍于襄王之側(cè)在游賞中作賦助興,那就更不可能了。就算有這種可能,那還要滿足另一個條件,就是古之郊郢或竟陵亦即今之鐘祥是否有蘭臺之宮,這是宋玉《風(fēng)賦》中明確交代的,也是楚王駐蹕游賞的必要條件。若有,則宋玉隨王伴駕于古之鐘祥尚可能獲得一個佐證;若無,則宋玉到古之鐘祥就沒有了考據(jù)學(xué)的學(xué)理支持。
關(guān)于蘭臺之所在,《史記·楚世家》有“綪繳蘭臺”句,唐張守節(jié)正義曰:“蘭臺,桓(恒)山之別名?!泵鞫箯垺稄V博物志》曰:“北岳有五名,一名蘭臺……?!贝朔翘m臺之正解。唐張九齡《陽臺山》詩曰:“楚國茲故都,蘭臺有余址。”認為蘭臺在楚都城附近的陽臺山。宋石才孺《郢州土風(fēng)考古記》有“蘭臺避暑之宮”句,認為蘭臺在宋之郢州今之鐘祥。明董說《七國考·楚宮室》曰:“蘭臺之宮,《風(fēng)賦》‘楚襄王游于蘭臺之宮’,《楚世家》‘楚有人謂頃襄王曰:王綪繳蘭臺,飲馬西河’。蘭臺一名南臺,時所謂楚臺者也?!逗V志》:楚臺山在歸州城中。舊傳楚襄王建臺于此,因名。又杜詩注作云臺之宮?!闭J為蘭臺在歸州城中楚臺山。今人高介華、劉玉堂《楚國的城市與建筑》取《七國考》的說法,認為:“蘭臺即是楚臺,楚臺在歸州(今湖北秭歸縣)城中,蓋山以臺為名?!庇纱丝梢姡瑔栴}也頗為復(fù)雜,由于名為蘭臺的地方本有多處,所以究竟哪里是楚宮之蘭臺,各家對其遺址考實不同。這里只說今鐘祥之蘭臺,雖然其地稱蘭臺“由來已久”“亦千余年”,但要證明這里是古楚國的蘭臺之宮,既缺乏文獻資料的佐證,也缺乏考古發(fā)現(xiàn)的支持,僅憑“舊傳”立論終顯得太過單薄。既然鐘祥蘭臺是否是古楚蘭臺之宮不能證實,那么對于宋玉在今之鐘祥作《風(fēng)賦》也就不得不畫上一個大大的問號,更何況此時的宋玉還不滿18歲,甚至不滿12歲。因為在宋玉18歲或12歲之時或之后,今之鐘祥古之郊郢或竟陵已經(jīng)是秦國南郡的屬邑了,楚王既然去不得,宋玉也就無法隨王伴駕去那里了。
至于“郢中”是楚國都城的別稱,《春秋大事表》提到的“長驅(qū)入郢中”,指的是春秋時的郢,即今湖北宜城南之楚皇城;《史記》提到的“郢中立王”,指的是戰(zhàn)國時的郢,即今湖北荊州北之紀南城;宋玉《對楚王問》提到的“歌于郢中”,當(dāng)指楚襄王遷都后的陳郢,即今河南淮陽,因為宋玉作賦時荊州北之郢都已淪為秦邑。即便今鐘祥春秋戰(zhàn)國時確實名為郊郢,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也不能稱之為郢中。至于后世人以“郢中”命名此地,那是后世人的權(quán)力,然而進行歷史考據(jù),則不能“以今釋古”。清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序》說:“昔楚丘之紛紛聚訟,郊郢之訛為郢中,歷代之沿革變遷所系非細,豈可以圣人之大經(jīng)漫曰不求甚解耶!”據(jù)此,宋玉記述的唱和《陽春》《白雪》的地方,不可能在古稱“郊郢”的今之鐘祥。上文在討論宋沈括《夢溪筆談》引文問題時,已涉及了這一問題,下面再舉一例:明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宛委余編五》說:“郢本楚都,在江陵北十二里紀南城,所謂南郢也?!蛾柎骸贰栋籽分谑且?。今之承天,初為安陸,蕭梁、唐、宋為郢州,所謂北郢也。其在楚非都會地,然則郢曲仍當(dāng)歸之江陵,乃為當(dāng)也?!鄙蚶ê屯跏镭懻f宋玉提及的“郢中”指江陵,雖與我們的意見不同,但其否定《陽春》《白雪》之唱不當(dāng)在今之鐘祥,則與我們的看法完全相同。退一萬步說,今之鐘祥古之郊郢可以稱為郢中,但在其被秦人占領(lǐng)之前,誰能相信,一個不滿18歲甚或不滿12歲的孩子,會被楚襄王稱之為“先生”,會遭來“士民眾庶”的“不譽之甚”,會寫出被《文選》收錄、被《文心雕龍》稱頌的好文章——《對楚王問》。
據(jù)此,古之郊郢或竟陵即今之鐘祥在被秦占領(lǐng)后,宋玉不可能到過那里,也不可能如1990版《鐘祥縣志》所言:“宋玉生前的政治活動在郊郢”抑或“宋玉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高峰在郊郢?!?/p>
宋玉既然不是鐘祥人,隨王伴駕到過鐘祥的幾率也非常小,那么鐘祥涉及宋玉的遺跡與傳說就很值得懷疑了。考查古代的文獻資料,我們發(fā)現(xiàn),宋玉宅、宋玉井、蘭臺等宋玉的遺跡和白雪樓、陽春亭、陽春臺等以宋玉文學(xué)創(chuàng)作命名的景觀,大多肇起于唐代。這當(dāng)然與今之鐘祥在唐代被定名為郢州有直接的關(guān)系,同時也與有唐一代崇尚復(fù)古的文學(xué)思潮和喜好游賞的文化風(fēng)尚有密切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這樣設(shè)想,生活在唐之郢州今之鐘祥的騷人墨客,以及宦游到此的文人雅士,因此地唐名郢州而自然聯(lián)想到先秦的楚國郢都,由此地蘭臺的地名自然聯(lián)想到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提到過蘭臺的宋玉,于是相關(guān)的一系列遺址與景觀就被創(chuàng)造出來了,而并不介意歷史的真實,或未加深考。這就像蘇軾寫《赤壁賦》一樣,以一篇文章創(chuàng)造了一個為后人激賞的文化景觀——東坡赤壁。但不同的是:今天的人們知道,東坡赤壁不是當(dāng)年“火燒赤壁”的古戰(zhàn)場,因而以“文赤壁”和“武赤壁”加以區(qū)分;然而今天的人們?nèi)徊恢?,鐘祥涉及宋玉的遺址和景觀,也是一些文人雅士依據(jù)“舊傳”用筆墨創(chuàng)造出來的,卻未能加以甄別。盡管這些被創(chuàng)造的宋玉遺跡與景觀,對于我們今天研究宋玉的生平事跡及其作品的文化背景沒有多大的幫助,甚至?xí)硇┰S誤導(dǎo)和歧意,但若是從作家作品傳播與接受的角度研究宋玉,卻蘊藏著不容忽視的文物史料價值。因為就這些遺跡與景觀的本身來說,無疑是貨真價實的歷史文物,比如宋玉井就至少是唐代的古井,陽春臺就至少是唐代陽春亭的遺址,雖說蘭臺不一定是楚之蘭臺之宮,而在那里興建的蘭臺書院卻是清代早期的古代建筑,還有那些因被創(chuàng)造的宋玉遺跡與景觀而題寫的詩詞歌賦、金石碑刻,也是一筆珍貴的古代區(qū)域文化遺產(chǎn)。這些被創(chuàng)造的宋玉遺跡與景觀,承載著自唐代伊始,歷代鐘祥人對于楚國先賢宋玉的由衷景慕與對于戰(zhàn)國文學(xué)家宋玉的別樣情懷,同時也成為了歷代宦寓鐘祥、賞游鐘祥的文人雅士,緬懷宋玉的憑吊場所和觀照歷史的游覽勝地。為此,我們不僅不能輕視這些文物,反而要像對待其他文物一樣,珍惜它們,保護它們,從而在當(dāng)今的時代充分地利用與發(fā)揮它們的文化與經(jīng)濟價值。為此,我們也不必刻意在地志上或宣傳上作違悖歷史真實的文章,非要把宋玉的戶籍落到鐘祥,而應(yīng)該換一種思維,將這些被創(chuàng)造的宋玉遺跡與景觀,打造成為像東坡赤壁那樣“雖非歷史真實卻是文化真實”的古代文化景觀。
(續(x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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