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科
《過五臺山》(三首)是葉帥詩詞中的珍品。中央文獻出版社的《葉劍英詩詞集》文本如下:
過五臺山(三首)
一九四九年九月
其一
千年古剎千年債,萬個金身萬姓糧。
打破禪關驚破夢,未妨仇恨是清狂。
其二
荒涼殿宇有啼鴉,稀世藏經灰化也。
昔日莊嚴金佛像,而今流落萬人家。
其三
南臺山上白云低,人在云中路徑迷。
可有神工能掃霧,讓吾放眼到平西。
據(jù)稱,葉劍英的《游五臺山》三絕,“一經傳開,當即在黨的高層和文化人之中引起轟動,懷安詩社諸老的和作絡繹不絕”。董必武董老很快于當年的十月十二日寫出《和葉參謀長〈過五臺山〉三絕句用原韻》,并注明“時客阜平溫塘”。此外,朱德總司令也寫出了《和葉劍英同志〈過五臺山〉詩三首》,按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朱德詩詞集》,時間是“一九四九年”,沒有標識月日。但同樣是中央文獻出版社,它在“附:葉劍英《過五臺山》(三首)”的文本中,第一首是這樣的:
千年古剎千年債,萬個金身萬姓糧。
打破禪關驚破夢,未妨仇恨是輕狂。
同一家權威的出版社,出版兩個具有廣泛影響的老帥的詩集,指稱同一首詩,一個集子上說是“清狂”,另一個集子上卻說是“輕狂”。
筆者在網上查詢,引用葉帥詩的各種出版物或文章,雖多數(shù)使用“清狂”二字,但也不乏使用“輕狂”二字者。
“清狂”與“輕狂”到底哪個更準確、更合理一些呢?
從“清狂”與“輕狂”兩詞的詞義本身分析
《辭海》(第六版)的詞條有“清狂”而無“輕狂”。而“清狂”釋義又取自《漢語大詞典》釋義之部分。那么,我們看一看《漢語大詞典》關于“輕狂”和“清狂”的釋義。
“輕狂”:放浪輕浮。蘇軾(宋)《定風波·感舊》詞:“薄幸只貪逰冶去,何處?垂楊系馬恣輕狂。”《二刻拍案驚奇》卷七:“東老坐間看見戶椽傍邊立著一個妓女,姿態(tài)恬雅,宛然閨閣中人,絕無一點輕狂之度?!毙爝t《牡丹》:“姚黃在這里接近于風騷旦,有著妖冶的眼色,輕狂的舉止,挑逗的歌聲?!?/p>
“清狂”:①癡顛?!稘h書·昌邑哀王劉賀傳》:“察故王衣服言語跪起,清狂不惠?!鳖亷煿抛⒁K林曰:“凡狂者,陰陽脈盡濁。今此人不狂似狂者,故言清狂也?;蛟唬砬逍於牟换墼磺蹇?。清狂,如今白癡也?!薄赌鲜贰そ搨鳌罚骸白踊找嘤形牟桑蹇癫换?,常以父為戲?!鼻逋跏慷G《池北偶談·談異四·濮州女子》:“語多清狂,人謂不慧?!?/p>
②放逸不羈。晉左思《魏都賦》:“仆黨清狂,怵迫閩濮?!苯疒w元《寄裕之》詩之二:“清狂舊日耽詩客,灰朽而今有發(fā)僧。”張昭漢《吊吳子一粟墓》詩:“既俠亦清狂,取予廉復寬?!?/p>
杜甫《壯游》:“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這里的“清狂”釋為放縱、豪邁。
從《漢語大詞典》的詞語解釋角度來看,無論把“清狂”釋為“癡顛”還是釋為“放逸不羈”,都難以和葉帥整個詩句的意思相和諧。
從李商隱詩句的原意來分析
“未妨”:不妨?!稘h語大詞典》是這樣解釋的,表示可以這樣做。陸游(宋)《夜聞雨聲》詩:“未妨剩擁寒衾臥,贏取孤吟入斷編?!?/p>
葉帥的這句“未妨”化自李商隱的“未妨惆悵是清狂”,這是沒有異議的。李義山有一首《無題》,是這樣寫的: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這首詩中,李義山以神女喻所思女子?!爸薄闭?,張相在《詩詞曲語辭匯釋》中曰:“與就使、即使之就字、即字相當,假定之辭。凡文筆作開合之勢者,往往用之字以墊起,以饒字相似,特饒字緩而直字勁耳?!睆埾嘁嗾J為“清狂為不慧或白癡之義”;而李義山“直道”二句,意為即使對那位女子的相思全無益處,“亦不妨終抱癡情耳?!?/p>
因此,如果認為,葉帥在這里僅僅是將李義山的詩句替換了兩個字——將“惆悵”換為“仇恨”,那么,整個詩句的意思就不很明確:到底是對土改中毀壞五臺山寺廟經卷等文物是表示遺憾不滿呢,還是對這種行為表示原諒辯解呢?
從葉帥詩三首的整體內容來分析
葉帥詩《過五臺山》(三首),是一個整體,必須聯(lián)系起來閱讀、分析,才能參透它的寓意。葉帥詩寫于1947年9月,而指導解放區(qū)土改的土地法大綱于是年9月13日通過,10月10日才予以公布。之前各地的土改工作,必有自行其是的成分,有些地方的過火行為早已經不是什么秘密。葉帥在第二首詩中寫的“荒涼殿宇有啼鴉,稀世藏經灰化也。昔日莊嚴金佛像,而今流落萬人家”,就是他在五臺山的親眼所見。雖然他在第一首詩中對農民反抗壓迫給予理解和同情,高度概括地寫出“千年古剎千年債,萬個金身萬姓糧”的詩句(在這之前,他的另一首《游五臺山》,對佛寺壓迫、蒙騙蒙、漢人民的揭露和控訴更為具體),但形同流寇劫掠式的毀滅寺院、經書,使寺院的金佛“流落萬家”的行為,決不是他能夠認同的行為。不可復制的“稀世藏經灰化也”,這話說得是非常沉痛、惋惜又無可奈何的。因而,在第三首詩中,葉帥就流露出急于尋找答案的心情。讀懂了第二首、第三首詩,回過頭來重讀第一首,就不難理解了。五臺山這座寺廟,占有很多土地,它是要“打破”的對象。“禪關”,這里應當是指禪門,下述詩文可證。李白《化城寺大鐘銘》:“方入于禪關,睹天宮崢嶸,聞鐘聲瑣屑。”梅堯臣《會善寺》詩:“琉璃開凈界,薜荔啟禪關?!薄都t樓夢》第八十七回,賈寶玉對妙玉說“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那么,“驚破夢”是什么意思呢?當然可以是指農民對佛教迷信的覺醒。覺醒了,才不信,不信才不畏,不畏才敢于“打破”。但這一打破,超出了思想認識范圍,“武器的批判”代替了批判的武器,造成了物質財富和文化古跡的破壞。這種訴諸簡單的破壞行為的“發(fā)動群眾”的做法,是以往冠之以“革命”的歷次運動中普遍使用或慫恿使用的方法。葉帥是有文化的成熟的革命者,他對這一套是鄙視的:以革命的名義竊走金佛、毀滅經卷、破壞文物,這叫什么事兒?。〖幢闶恰扒旯艅x千年債”,你有“仇恨”“冤屈”,這樣做也不合適嘛!從這個角度說,“打破夢”是打破了詩人的一個“夢”,也未嘗不可。如果我們這樣體味詩人當時的心情,到底是該用“清狂”還是該用“輕狂”,就容易達成共識了。endprint
從諸老的和詩來分析
葉帥的詩,很快得到了董老的回應:
歷萬劫魔猶有債,食千年粟要還糧。
前人造業(yè)后人報,如是我聞佛亦狂。
無神無佛好棲鴉,紺宇琳宮是幻也。
貝葉忽飛金像散,文殊何處再為家。
秋雨秋風一葉飛,白云深處五臺迷。
撫今感昔多豪宕,好句傳來我欲西。
董老的和詩,第一首如同葉帥的原作一樣,對農民對土地的清算合理性,在理論上給予了肯定。第二首,面對已經被破壞的佛寺、經卷等,他也無可奈何,只好“面對現(xiàn)實”。雖然無可奈何地說了“無神無佛好棲鴉,紺宇琳宮是幻也”這樣的話,但“貝葉忽飛金像散,文殊何處再為家”,再明白不過地表達了他的遺憾。
朱老總的和詩如果確實寫于1949年,那時無論全國解放戰(zhàn)爭的形勢還是土地改革的情況,都不同于葉帥過五臺山的時候了。比起就要在全國取得的勝利,一些損壞在人們的眼中就更不是多大的問題了。朱老總的和詩如下:
其一
廣大神通難賴債,強舍金身償舊糧。
食盡農民千載粟,清還一點不為狂。
其二
禪宮寥落亂飛鴉,掃地出門罪佛也。
修道院成休養(yǎng)院,榮軍個個好為家。
其三
五臺高聳白云飛,天朗氣清路不迷。
世人覺醒何須佛,來自西天去自西。
從朱老總和詩中,我們可以推測,他也是認為葉帥詩是在責難毀壞寺院的行為是輕狂的行為,所以才有“食盡農民千載粟,清還一點不為狂”這個打圓場的說法。
據(jù)傳,謝覺哉謝老也有和詩。袁小倫的文章說,謝老在1947年11月25日的日記中記載了葉劍英參加土地會議和游五臺山歸來之后,前來看望他以及他作和詩的細節(jié):
枕上和參座游五臺山詩(第二三首記不全,原韻未照次也)
無計重參喜歡佛,無人再送道場糧。
荒唐故事荒唐像,當日文殊亦病狂(參座示以在五臺山得的喜歡佛,喜佛銅像,男是牛頭,傳什么時候人被殺絕,一女伏牛腹下得脫,此牛是文殊化身,旋復化為人,和女性交得傳種)。
飽餐狗肉卷袈裟,血染尸橫跨戒刀。
坼去亭子推倒佛,耐庵文字古今豪(五臺山寺,土改中多被破壞)。
天下名山僧占多,剩經殘碣足磨挲(見示殘經數(shù)紙,黑紙金泥調白書的)。
重來真是清涼地,避暑療疴勞動歌。
從以上諸老的和詩來看,無論說“不為狂”“亦病狂”,還是說“佛亦狂”,均把語義落在“狂”字上,與“輕狂”意近,與“清狂”意遠。(寫于2013年7月13日星期六)
(作者為河南日報報業(yè)集團高級編輯,《新聞愛好者》雜志原主編)
附:
《葉劍英與懷安詩社諸老》片段(袁小倫):
1947年夏秋間,葉劍英離中央后委駐地山西三交雙塔村到河北建屏西柏坡惡石溝參加全國土地會議。在返回時途經山西五臺縣,抽暇參觀了中國四大佛教名山之一的五臺山。當葉劍英看到寺內許多文物古跡遭到破壞時,心情十分沉重。陪同的人員告訴他:群眾說五臺山的和尚是大地主,和尚下山收租還帶兵和槍。土改中,群眾斗爭了和尚,把寺院的許多東西當成大地主的浮財分了。葉劍英聽了這話,沉思了許久。下山后,他對縣委的負責人說:“你們領導群眾反對地主階級,包括反對封建迷信,這都是對的。但是,反對封建剝削制度,破除封建迷信,同破壞歷史文物是兩碼事,不能混為一談。五臺山寺廟,是勞動人民修建的,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建筑藝術和風格。廟中的東西,大多是中華民族珍貴的文化遺產,破壞了十分可惜。你們應采取措施,保護這些文物?!笨h委的負責人聽了葉劍英的話很受教育,并很快采取了一些保護文物的措施。在游覽五臺山藏經樓時,葉劍英曾拾得被毀棄的三張佛畫像,十分愛惜地加以珍藏。離開五臺山時,他騎在馬上一邊吟唱劉禹錫的《烏衣巷》和剛剛寫就的絕句,一邊感嘆地說:“可惜呀,可惜呀!這是封建剝削的象征,也是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是寶貴的文化遺產啊,今后還要為人民服務的,這樣破壞真可惜?!钡搅?951年秋,葉劍英將上述拾得的三張佛像畫片請專家補綴起來,并作補記:“1947年秋,予參加阜平西柏坡全國土地改革會議,歸時游五臺山,時已經土地改革,作三絕以紀之。這三張畫像,即在藏經樓上的破片也。1951年鑲補于廣州,1952年1月21日補志?!?/p>
編校:張紅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