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岐山
老爺嶺,老爺嶺
三千八百頂,
小頂無人到,
大頂沒鳥鳴。
——老爺嶺民謠
張大可的電話像冰劍刺中了我的心臟,猛然將徹骨的寒冷逼進我的脊髓并迅速凝凍了我嘩嘩奔涌的血液,雖然現(xiàn)在正是流火的七月。張大可是駐防老爺嶺的邊防六連連長,他這是用軍事專線,從幾千里外給我打來的電話。
“喂?喂喂?您是黑邊疆嗎?”張連長在電話那邊吼。
“我是,請問您是哪位?”我心里納悶,他平白無故給我掛什么電話?
“我是邊防六連的張連長!你聽到了嗎?”張連長扯著脖子吼。
電話那邊呼呼的喘氣聲,比翻過老爺嶺五座大山的軍馬的氣喘聲還大。我似乎感覺到他喘出的粗氣都噴到了臉上,熱呼呼,急慌慌。張連長告訴我,“你爸跑到國境線那邊去了,出事了!你快回來吧,越快越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在電話里說。
這怎么可能呢?他可是看守國境線的老兵呀?因為,自從那次被將軍接見后,父親為了將軍的一句話,孤獨地在國境線上守望了幾十年,雖然沒再盼到他日夜思念的將軍,卻早已將國境線的尊嚴(yán)深深地融到他的血液里,將國境線的概念深深地刻在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上了。他怎么能跨越國境線半步呢?但我冷靜下來一想,雖然滿腹狐疑不相信父親會越過國境線,可張連長作為一名軍官是不會同我開這種國際玩笑的,再者我倆以前根本就不認(rèn)識,何況他是利用軍事專線打來的電話。
我是某軍校的一名教官,回老爺嶺是要告假的。所以放下電話后,我直接朝行政辦公樓跑去,我要找領(lǐng)導(dǎo)請假。軍校領(lǐng)導(dǎo)很同情我,聽了我的簡要匯報后,給了我兩周假期。我給妻子打了電話,簡單說明了情況,連家也沒回,便直接去了車站。拿到車票時,火車就要開了。急三火四跑進車廂,找到臥鋪鋪位,心里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我松了口氣。而此時,我早已滿頭大汗。
我剛坐穩(wěn),火車就開了。列車像條游龍似的,一頭扎進夜的黑潭向關(guān)東大平原游去。
我父親黑玉柱參軍時,恰好是1963年冬天。他們那批新兵被分配到祖國最東北的老爺嶺駐守邊防。那時,中國和蘇聯(lián)像兩只先斗嘴后斗氣的老虎,隔著一條邊界虎視耽耽盯著對方。因此國境線的氣氛非常緊張,就像火藥桶,一遇火星就會爆炸。
黑玉柱家在山東膠州半島,在母親懷他的時候,父親叫日本鬼子抓去修公路。公路還沒修完,他爹就被折磨死了。他爹死時,他大哥16歲。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大哥把村里的保甲抹了脖子。大哥在村里呆不下去了,遠(yuǎn)走千里到黑龍江投奔了周保中的抗聯(lián)部隊。大哥抹保甲的脖子,是迫不得已而為之。因為那個狗日的保甲成天纏著他母親,像條癩皮狗似的糾纏不休。那天深夜,癩皮狗又來了。他站在破草房的窗下,輕聲叫母親開門。癩皮狗以為黑玉柱他爹死了,他母親和大哥孤兒寡母好欺負(fù),便總想在還有些姿色的母親身上占便宜。哪想到他大哥火爆性子,他抄起一把殺豬刀從后窗跳了出去。大哥像貍貓一樣敏捷,一點動靜都沒傳出。所以,當(dāng)大哥手持殺豬刀,站在癩皮狗身后牙齒咬得咯嘣響暴睜怒目時,那個癩皮狗一點都沒察覺,還在窗前輕喚母親的名字,像貓叫春似的。大哥絲毫沒有猶豫,揮起殺豬刀從他脖頸子抹了下去。
他大哥逃跑沒幾天,黑玉柱從母親肚里鉆了出來。生完黑玉柱,母親吊死在了房梁上。后來,一位無兒無女的老獵戶收留了他,黑玉柱給他當(dāng)了干兒子。黑玉柱十七歲那年,老獵戶摔下山崖咽了氣。
黑玉柱他們那茬新兵一千多人坐軍列來到老爺嶺,他被分到駐守東大荒的邊防某團六連。來領(lǐng)兵的是個副連長,30多歲的老兵。
一下車,刀子一樣鋒利的大煙炮就將冰涼的雪花塞進他們脖子、袖口、鼻孔和耳朵,繼而又被漫山遍野比陽光還毒的雪光刺痛了眼睛??善婀值氖?,別的新兵揉著火辣辣的眼睛罵雪和冷風(fēng)的娘時,黑玉柱卻被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興奮、神秘情緒彌漫了全身。這種感覺不但熟悉而且親切,黑玉柱后來想起來了,那是他夢境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情景。
老爺嶺那時全都被高大茂密的原始森林覆蓋著,山高林密,峽谷幽深,懸崖峭壁,行路非常困難,居民也不多,卻生活著滿山遍野的珍禽異獸。
副連長告訴他們說:“咱們六連離這個車站70公里,不通客車,咱們步行到連隊報到?!?/p>
新兵蛋子在嗷嗷嚎叫的大煙炮抽打下縮頭縮腳,伸不直腿腳,露著為難情緒。副連長見他們這副窩囊樣沒說話,背起行李踩著積雪咯吱咯吱頭里走了。黑玉柱不敢落后,緊緊跟上。新兵們沒法,只好踢踏踢踏跟上來。他們是順著簡易盤山公路進山的。副連長邊走,邊給他們簡要介紹了六連的情況。從他嘴里黑玉柱得知,六連負(fù)責(zé)著一百多里邊境線的巡邏保衛(wèi)任務(wù)。
黑玉柱到了六連后,先是進行革命傳統(tǒng)教育和愛國主義教育,再就是國防教育。連隊領(lǐng)導(dǎo)還領(lǐng)他們順國境線六連戰(zhàn)士巡邏的路線走了一遭??砂押谟裰蹓牧?。他做夢也沒想到,六連巡邏的邊境線會這么長,封山的大雪會沒過大腿,而且道路會這么崎嶇難走。
漫長的冬天,新兵都在雪野里進行訓(xùn)練。
老爺嶺的冬季很漫長,而且冰雪霸占了春天的許多光陰??墒?,黑玉柱來到老爺嶺的第一個春天卻來得很早??窗?,滿世界都是東北大地初春的嫩綠——山梁上韃子香的香氣,羈絆得黑玉柱踢踏不開巡邏的腳步;國境線上野百合的香膩,濃稠得黑玉柱的鼻孔老打噴嚏;綠,在一行行北歸大雁的翅膀上,在纏繞不開的野草尖上。嫩綠成串成滴地滾動著、舞蹈著,閃著翡翠般的光澤,把整個山梁和溪水都染綠了。啾啾,啾啾啾,一溜百靈鳥的鳴叫染綠了。撲騰騰,撲騰騰,一望無際的黑土地染綠了。唰啦啦,唰啦啦,一馬千里的群山染綠了……
黑玉柱每天在邊境線巡邏,要往返70多公里,邊防六連在他們巡邏線的中間。巡邏時,兵分兩路,一路往南走,一路往北走。因為他們駐守的邊境線太長,團部給六連配備了軍馬。一般情況下,他們隔一天巡邏一次。騎著高頭大馬,巡邏在祖國的邊境線上,黑玉柱覺得非常愜意和自豪。
第一個春天,邊防六連要與山下人民公社派來的武裝民兵一起到東大荒打防火線。東大荒在六連連部以北30多公里的地方,處在老爺嶺深山腹地。國境線從東大荒中間穿過,西邊是中國雄雞版圖的雞鼻梁,而東邊就是蘇聯(lián)。
那天,黑玉柱到達東大荒的時候,太陽已西斜了。他們快速卸掉身上的輜重,想趕在天黑前搭起軍用帳篷過夜。公社武裝部長帶著100多個武裝民兵也趕到了,他是個年近50的老轉(zhuǎn)業(yè)軍人。他像樣板戲里的英雄人物一樣,非常漂亮地?fù)]動了一下手臂,說:“同志們,埋鍋造飯!”
他們迅速找了面靠近小溪的山坡搭帳篷,山坡離國境線200米遠(yuǎn)。平整了山坡,拔掉上面的野草,軍用帳篷搭起來了。黑玉柱力氣最大,噔噔噔抱回三塊大方石,嗵,嗵,嗵,扔在帳篷前,山坡砸出了三個大坑。
黑玉柱對連長說:“俺看,用它安鐵鍋正合適?!边B長說:“好!”黑玉柱把三塊大石頭擺好,中間隔一尺多的間距,他把十印大鐵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安在大石頭上。其他戰(zhàn)士鏟掉小溪邊的草皮,連著濕乎乎的泥土,把大石頭和鐵鍋糊了個嚴(yán)實。鍋灶壘起來了,可煙囪上哪弄去?這荒天野地的又沒有水泥和磚,連長和戰(zhàn)士們被難住了。黑玉柱說:“啥愁?看我的!”他一臉的豪邁氣概,卻又神神秘秘地不告訴大家他究竟怎么解決煙囪問題。
黑玉柱提著斧頭鉆進了山林,不一會兒,對面山林便傳來他砍木頭的聲音。哐哐哐,哐哐哐——斧頭砍木頭的聲音,就這么在沉睡了千萬年的山林里震響了。黑玉柱的砍伐聲喚醒了東大荒,他是東大荒揮動斧頭砍樹的第一人。從來沒被打攪過的兩只山雀“轟”地驚飛了,落在旁邊的白樺樹上,唧唧嚓嚓抗議黑玉柱打攪了它們夫妻平靜的生活。黑玉柱砍的樹已枯死,中間是空的??沉藥资?,一人抱不過來的枯樹就被放倒了。隨著一聲大吼,黑玉柱把十多米長的枯樹扛在了肩頭。
當(dāng)黑玉柱把枯樹咚的一聲立在帳篷前,連長和村民都被嚇呆了。武裝部長豎起大拇指,夸贊說:“這力氣,太大了!一頭牛才能馱動的枯樹,一個人就扛回來了?”連長高興,眨巴幾下眼睛,說:“黑玉柱這小子,比黑瞎子還有力氣!”
枯樹做了鍋灶的煙筒,100多人吃飯的鍋灶,就這樣被黑玉柱風(fēng)風(fēng)火火弄好了。
那年9月初,我接到了我現(xiàn)在供職的軍校錄取通知書。其實,我雖然從小就和六連戰(zhàn)士一起玩耍,我的志愿卻不是軍校,我內(nèi)心的理想是想當(dāng)一名記者。可是,填報高考志愿時,我與父親發(fā)生了激烈沖突,他只許我報考山東軍校。為此,父親不但罵了我,還用木棒打了我一頓。在父親木棒的淫威下,我的高考志愿書上填寫的志愿只有一個。接到錄取通知書時,父親表現(xiàn)得比我還高興,整天樂呵呵地把微笑掛在嘴邊。不時的,他還炫耀地把通知書拿給邊防六連的巡邏兵們看。
一天晚上,父親以為我睡著了,偷偷地下了炕。他來到木房后面的山坡上。那里埋葬著我的母親、父親的妻子——惠芝。我躡手躡腳地跟蹤父親,隱身在一棵高大的白樺樹后面。父親坐在母親的墳頭前,聲音溫柔地對母親說:“咱家邊疆出息了!他就要進關(guān)里上軍校去了。我讓他報考山東的軍校,山東是咱的老家呀!”
躲在高大的白樺樹后,我的淚水冰冷地順著脖子流淌下來。因為,我終于知道,母親原來是山東人。她的老家在山東啊。怪不得父親只許我報考山東的軍校呢!這個秘密他可從來沒告訴我。關(guān)于母親的任何一點事情,他都不告訴我。而當(dāng)我每次纏著他,讓他給我講母親的故事時,他總是嘆口長氣,說:“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
這樣的月色,這樣的時刻,我想讓他多跟母親嘮會兒嗑,就沒敢驚動父親,悄悄回到我們的小屋前。我推開了小木屋外面的院門。我們的籬笆院,是用樟子松樁子圍起來的。我站在院子里想了一會兒心事。我清晰地記得,當(dāng)時,半圓的月亮鑲嵌在木屋后的山坡上。木屋的陰影掩住我的下身,我把自己靠在樟子松籬笆上。月光照徹著我年輕的臉龐,幽幽的,涼涼的。樟子松濃濃的香氣,包裹著整個院子,一股一股鉆進我18歲濃密的黑發(fā)。
邊防六連的指導(dǎo)員帶領(lǐng)戰(zhàn)士騎著高頭大馬跑來了。他們是來為我賀喜的。他們給我?guī)砹藣湫碌难栏唷⒀浪?、洗臉盆、回力牌白球鞋、鋼筆、圓珠筆、筆記本——還帶來了兩匹棗紅大馬讓我們爺倆騎。
1964年春天,像黑塔一樣的黑玉柱駐扎在東大荒的帳篷里。他們非常艱苦地為祖國的邊境打防火線,防火線好像沒有盡頭。而隨著邊境線延伸的山巒卻越來越綿長,越來越高大險峻。
每天,東邊天空剛露出魚肚白,催促他們起床的軍號聲就嘀嘀噠噠在老爺嶺的峰巒、密林間穿梭了。森林里的鳥兒竟相展露歌喉,百鳥兒齊鳴。它們一邊歌唱,一邊梳理著美麗的羽毛。
打防火線的日子艱苦。勞動量很大,因為他們要搶在樹木和野草瘋長之前完成任務(wù),然后武裝民兵還得回村種地。
黑玉柱體格健壯,又舍得賣力氣,打出的防火線總是最長。你看他把大釤刀掄圓了,周圍幾米遠(yuǎn)的地方別想有昆蟲飛過。大釤刀的殺氣,讓那些半米高的野草,還有那些一人多高的灌木齊刷刷地倒向一邊。光著膀子的黑玉柱左右揮動著臂膀,上面滾動著肌肉疙瘩。隨著肌肉疙瘩滾動的,還有上面比苞米粒還大的汗珠。
那時,中國剛跟邊境線那邊的蘇聯(lián)老大哥鬧翻,黑玉柱他們打防火線的地方,就在中蘇邊境線上。蘇聯(lián)那邊已經(jīng)架設(shè)了鐵絲網(wǎng),而中國那時很窮,老百姓連苞米面大餅子都吃不飽,更何況架設(shè)鐵絲網(wǎng)呢?聽說在遙遠(yuǎn)的祖國西部新疆,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那是讓所有中國人丟人現(xiàn)眼的事。據(jù)說在一夜之間,那里的老百姓發(fā)了臆癥,紛紛拋棄家園晝夜往蘇聯(lián)那邊跑。擋也擋不住,人們都瘋了。
既然有了西部邊疆的深刻教訓(xùn),為了防患于未然,為了邊防戰(zhàn)士巡邏方便,為了防止野火燒過邊境線,只好在祖國最東部老爺嶺的邊境線上打出寬闊的防火線。打防火線就是把邊境線中國一側(cè)的野草、樹木和灌木叢統(tǒng)統(tǒng)砍倒割掉弄到一邊去,讓邊境線這邊暴露出幾十米寬的開闊地。這樣,解放軍戰(zhàn)士站崗放哨,誰也別想偷偷跨越國境線半步。
每天晚上都要進行評比的,而每個晚上進行評比時,黑玉柱都能得到連長的表揚。連長說:“這,要是趕上戰(zhàn)爭年代,黑玉柱跟鬼子拼刺刀,十個小日本也不是對手!你們瞧瞧,瞧瞧他那胳膊,比你們大腿都粗!”聽到連長的表揚,黑玉柱心里美滋滋的。我憨厚的父親,便常常嘿嘿地傻笑。
六連的帳篷就在草甸子北坡,朝陽還暖和。草甸子里的溪水清清亮亮地流著,一直流出國境線,流到老毛子那邊。溪水里沒魚,只有青色的、透明的草蝦在嬉戲。草蝦太小了,小得跟毛毛蟲似的,而且數(shù)量也不多。通常都是一雌一雄兩只草蝦在嬉戲玩耍。有的壞小子,就拿著草棍逗弄草蝦玩兒,生生把雌雄草蝦分開。但很快,雄草蝦就能游回到雌草蝦的身邊。
戰(zhàn)士們欣賞草蝦嬉戲的圖景,通常是在晚飯后進行的。那時,西邊的太陽已落山,天空中的晚霞像鋪展開來的大紅綢子,鮮艷美麗。晚霞的光輝,涂滿了東大荒的山巒、草地和小溪,涂滿了帳篷的頂子,涂滿了他們的身體和年輕鮮活的臉龐。
東大荒一下子開來一百多人,還有不少解放軍戰(zhàn)士,而社員都是武裝民兵,老毛子也慌張,他們便加緊巡邏放哨。黑玉柱他們打防火線,和老毛子隔幾步遠(yuǎn),連老毛子的藍(lán)眼珠都看得清清楚楚。老毛子牽著的狼狗,都能分出公母。而人在邊境線,就算你鋼槍在手,就算你對對面的老毛子再恨之入骨,你也不能在邊境放槍。就連舉起鋼槍朝蘇聯(lián)方向瞄一下也不行。槍口朝向他們,你的行為就是挑釁。國家外交部就會收到對方強烈抗議的照會。
就在黑玉柱一心一意打防火線時,他做夢也沒想到,很快發(fā)生的一件事使他的名字如雷貫耳般地在東大荒炸響了。那時由于天氣太熱,打防火線勞動比較繁重,又沒有充分的給養(yǎng)來補充,所以體力消耗很大。十來天剛過,原本生龍活虎的年輕小伙子都發(fā)蔫了。武裝部長和連長研究后,決定給大家改善改善伙食。由于黑玉柱膽大,體格剽悍,連長派黑玉柱和一名戰(zhàn)士上山打獵。因為是在邊境線上,所以從嚴(yán)格意義上講,黑玉柱的打獵行為根本就不是打獵,而是像原始人類那樣的狩獵。而他肩膀上背著的鋼槍,成了瞎子的眼睛——擺設(shè)。連長給黑玉柱他倆配備了軍用匕首,弄來了鐵絲和麻醉藥。六連巡邏邊境的兩只軍犬,也撥給了黑玉柱他倆一只。那是讓他倆用匕首刺,用鐵絲套。粗鐵絲套野豬、狍子、黑瞎子;細(xì)鐵絲套野雞、野兔。麻醉藥當(dāng)然是作為藥餌,麻醉獵物用的。
黑玉柱領(lǐng)著浙江籍戰(zhàn)士打獵去了,他們鉆進了東大荒的深山老林子。老林子遮天蔽日,寸步難行。高大茂密的原始森林,樹齡都在100多歲以上。森林里陰森森的,暗無天日。
“黑玉柱,咱別往老林子里鉆了?!毙≌憬悬c心虛。因為黑玉柱越走步子越快,把小浙江甩在了后面。小浙江快步趕上,喘著粗氣,說:“在這下點藥餌,設(shè)下套子,明天來撿獵物吧?”小浙江越心虛,越想趕上黑玉柱。不料,腳下一滑摔倒在山坡上。老林子里的落葉經(jīng)過幾萬年累積,下面腐爛后變成濕泥,而上面是厚厚一層落葉,睬在上面暄騰騰軟呼呼沒過腳脖子。不會走老林子山路的人,踩在上面就像踩在海綿上一樣,不但費力,還吃勁。
黑玉柱跟小浙江不同,他只要一貼近山林,就像鉆山豹一樣靈活、敏捷,就像魚兒游進了大海般舒暢、親近,有種回歸的感覺。
“完犢子樣!你還能干啥?”黑玉柱停住腳步,站在前面等小浙江起來。小浙江以為黑玉柱能過來拉他一把,誰知他倚在一棵大松樹上,把鋼槍從肩膀上卸下來支在旁邊,看著他出洋相,一臉的壞笑。小浙江來氣了,喘著粗氣站起來,奮力折斷一根鐮刀把粗細(xì)的柞樹枝,給自己做了個拐杖。“吭”的一聲,狠狠拄在地上?!澳阍谶@下藥餌,設(shè)套子。我到山那邊轉(zhuǎn)悠轉(zhuǎn)悠?!焙谟裰嗥痄摌屪吡恕?/p>
“你別走遠(yuǎn)了,快點回來!”小浙江的聲音飄忽忽的,落在老林子落葉上,一點回音都沒有。黑玉柱扒開擋路的稠密灌木,嗖嗖嗖往老林子鉆。留給小浙江的不僅有鋼槍,藥餌和套子,還有六連巡邏戰(zhàn)士的好幫手“青子”。青子是那條軍犬的名字,青子可是條好漢,個頭像小牛犢子似的壯實,頭大肩寬,耳朵總是機敏的豎立著。黑玉柱只攥著一把鋒利的砍柴斧子,那斧子的斧頭又厚又大,鋒利的斧刃透著森森殺氣。
黑玉柱翻過了一道山岡,嘴里哼著剛跟社員偷偷學(xué)的老爺嶺傳唱了百余年,經(jīng)久不衰的小調(diào):
提起那宋老三哪,
兩口子賣大煙哪……
唱著唱著,黑玉柱就覺得頭皮發(fā)奓。一股冷風(fēng)“嗖嗖”從他后脖頸子躥出來。而事實是,還沒等黑玉柱后脖頸子的冷風(fēng)躥出來,一股暴風(fēng)就襲擊了他。一聲尖利的嚎叫在山谷震響了,震掉的樹葉簌簌飄落。黑玉柱當(dāng)即靠在一棵大松樹上,瞬間,嘩嘩的血液就在他血管里奔騰開來。哐哐的,黑玉柱的心臟快速蹦了起來。啵啵的怒氣使黑玉柱的頭發(fā)豎起來,黑玉柱那個緊張呀,那個亢奮呀。
這是一頭野豬。一頭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的公野豬。老爺嶺的森林里,獨來獨往的家伙不要招惹它。那是獨性牲口!它不跟幫,不合群,獨性,脾氣暴躁。老爺嶺人都知道,老爺嶺的公野豬最可怕——“一豬,二熊,三老虎”。野豬可是老爺嶺的霸主,它脾氣最大,也是最霸道,最驢性的家伙。
公野豬的嚎叫聲,還在它身后林子里回蕩,它就出現(xiàn)在黑玉柱的視野里了。它奔跑的速度比箭還快。黑玉柱只看見遠(yuǎn)處一人多高的灌木叢被迅速從中間劐開,還沒等分開的灌木合攏,一頭長嘴獠牙的野豬就躥到了他眼前。那速度,那沖力,使得黑玉柱不敢直接與它對陣。眼瞅著野豬的獠牙就要頂上黑玉柱的肚皮了,黑玉柱的肚皮要被它劐開了,黑玉柱的身子骨要被它撞得粉碎了??墒牵谟裰膭幼鞅纫柏i還靈敏,只見他往旁邊一閃,野豬的大獠牙就撞在他身后的百年古松上。咔嚓一聲巨響,松樹被野豬從根上撞斷了。
野豬的半截獠牙也被撞斷了,疼痛憤怒中的野豬被激怒了。這時,山那邊的“青子”像流星一樣狂吼著奔了過來。青子上來就叼住野豬左腿靠近后襠的地方,青子知道叼住那個地方才能致野豬的死命。青子本想叼住野豬后胯襠下的卵子,然后狠命一用力,把它卵子扯下來,野豬就玩完兒了??墒乔嘧泳戎餍那?,它又跑得太急,就叼偏了。但偏了就偏了吧,時間可不容它重新松口,再去叼野豬的卵子。
野豬發(fā)瘋了,它猛地一轉(zhuǎn)身把青子摔出好幾米。青子被重重地摔在紅松樹干上,它凄切、絕望地“嗷”了一聲就背過氣去了。青子嘴里緊緊叼著一大塊野豬肉,連皮帶毛,青子給黑玉柱贏得了時間。他稍微調(diào)整了一下位置,把手里的斧子掄圓了,斧刃沖著天空,斧背沖向前面的野豬。斧子剛掄起來,野豬就把嘴巴子向黑玉柱橫掃了過來。
這是野豬最絕、最厲害的一招。
老爺嶺野豬的長嘴巴子,就這么與黑玉柱掄圓的斧子遭遇了。頓時,黑玉柱的胳膊沒了知覺,斧子的木柄斷了。野豬像堵墻一樣倒塌了,它的長嘴巴子被斧頭打得粉碎。黑玉柱把平生所有的力氣都使盡了,他虛脫了,一屁股跌坐在厚厚的落葉上,就這一下子,他的頭發(fā)就像剛被水洗過一樣濕透了。
小浙江連滾帶爬趕過來的時候,風(fēng)暴已經(jīng)過去了,山林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而高大的紅松仍心有余悸,膽戰(zhàn)心驚地回味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一尺來高的山羊胡子草,溫柔地?fù)崮χ谟裰募∧w,撫摩著青子的長毛。
那頭碩大的野豬,躺倒在一棵柞樹下。野豬碩大堅硬的獠牙,泛著幽幽白光。它雖然斃命了,卻仍不失王者的威風(fēng)。
黑玉柱的名字很快就在東大荒響亮起來,振聾發(fā)聵,回音不絕。從此以后,他身上就有了一種威力,一種殺傷力,一種讓森林里的百獸聞風(fēng)喪膽的氣味。這威力和氣味罩上了神秘的光環(huán),霸道地占領(lǐng)了東大荒的山山嶺嶺、溝溝坎坎和天上地下。
打防火線的場面是非常熱鬧的。戰(zhàn)士們年輕,武裝民兵也年輕,一排的紅旗招展,一串的歌聲嘹亮,一股的干勁使不完……可是,就在這紅紅火火的青春時代,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徹底改變了我父親的命運,并將他永遠(yuǎn)留在了東大荒。
那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傍晚。吃過晚飯的戰(zhàn)士和民兵,像散落在山坡和溪流邊的羊群一樣地悠閑。而就在這時,木刻楞不遠(yuǎn)處閃過一團火紅的影子。那是一只火紅火紅的狐貍。戰(zhàn)士和民兵誰也沒在意它,以為它不過是只過路的狐貍,跑過去拉倒了??墒牵呛倕s不是過路的,它竟然留在了木刻楞后的林中。如果它僅僅居住在木刻楞后面的山林也就罷了,那樣,我父親的眼睛就不會瞎了??赡呛倕s偏要做出別具一格的事情——它時常在戰(zhàn)士們傍晚收工后,三三兩兩散落著吃晚飯時,站在山岡上朝東方剛升起來的月亮像人那樣地參拜。戰(zhàn)士和民兵覺得這只狐貍有些妖氣,就想把火狐貍打死。可是,火狐貍鬼精靈,他們下套子套不著它,埋夾子夾不著它,他們就拿氣槍打。
怪事兒出現(xiàn)了。明明槍響前火狐貍還在高崗上站著,玄乎的是槍聲響過后,高崗上就沒了火紅的影子,一會兒,火狐貍又站在高崗上,像變戲法似的?;鸷偛坏涟l(fā)無損,還在高崗上騷首弄姿嘲笑他們。戰(zhàn)士和民兵們火了,他們知道黑玉柱參軍前當(dāng)過獵手,就來請黑玉柱出馬收拾它。
從老獵人那流傳下來的古訓(xùn)告訴黑玉柱,這只火狐貍動不得。記得老獵人說過,“火狐貍是精靈,精靈是不能侵犯的!”黑玉柱猶豫了??墒?,面對這么多社員和戰(zhàn)士的請求,面對他們那些期盼的目光,一股英雄膽氣便從他年輕氣盛的后腰誕生了。他把獵人的規(guī)矩像拋一塊鵝卵石一樣拋到山梁上了。眾目睽睽之下,黑玉柱攬過氣槍,取下子彈,把左手中指放到嘴里。中指拿出來的時候,已被牙齒咬得鮮血淋漓。黑玉柱把子彈蘸滿中指的鮮血,卡到槍膛里。事實上,他只把槍口往山岡順了順,沒瞄準(zhǔn)就扣響了扳機?;鸷倯?yīng)聲中彈,戰(zhàn)士和民兵一片歡呼。
黑玉柱把火狐貍皮剝下藏起來了。四年后,火狐貍皮給惠芝做了坎肩?;葜ゾ褪俏业挠H生母親。一天,黑玉柱摔倒在防火線上,灌木茬刺入了他的右眼。他是被他親手割斷的灌木茬絆倒后刺瞎眼睛的。從此,他的一只眼睛永遠(yuǎn)成了黑窟窿。
打防火線的任務(wù)完成了,黑玉柱的傷也好了。按照部隊規(guī)定,黑玉柱作為傷殘軍人要退伍回到老家。
東大荒離六連連部30多公里,六連戰(zhàn)士巡邏到這再往北10多公里就到了別的連隊防區(qū)。連長經(jīng)請示上級,決定在東大荒設(shè)立一個臨時觀察哨,一是為了及時觀察對方敵情,二是承擔(dān)看護防火線的任務(wù)。黑玉柱找到六連長,懇求連長不要讓自己回老家,就作個編外軍人留守在東大荒,承擔(dān)觀察哨的任務(wù)。連長本來就很賞識黑玉柱,也同情他的遭遇,經(jīng)過請示上級批準(zhǔn)了黑玉柱的要求。
其實,黑玉柱決定留在東大荒的目的,不僅是他不想離開六連和邊境線,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經(jīng)過調(diào)查得知大哥曾在老爺嶺打過日本鬼子,犧牲后埋葬在老爺嶺的深山里。他覺得作為一個孤兒,回老家也沒親人可依靠,在這雖然找不到大哥的墳?zāi)?,卻想在這多陪伴大哥幾年。
孤身一人的黑玉柱留在了東大荒??墒?,當(dāng)時正值青春年少的黑玉柱絕沒想到,他這一留下,就在老爺嶺深處的東大荒孤獨、寂寞地生活了40年。
周圍的大山,長滿了高大粗壯的紅松、樟子松、落葉松、臭松、白松、柞樹、白樺樹、楓樹、色樹、楊樹、水曲柳、椴樹、杏樹、櫻桃樹、山梨樹、山丁子樹、葡萄樹、臭李子樹、山里紅樹。山坡下面,是一望無際的草甸子,長滿了刺猬草、蒺藜草、牦牛草、烏拉草、山羊胡子草、狗尾巴草、稗子草、蒿子草、蘭草。盛開著杜鵑花、百合花、芍藥花、蓮子花、野玫瑰花、野菊花、野蘭花。草甸里無數(shù)條溪流,日夜不停地歌唱,叮叮咚咚——嘩嘩啦啦——
黑玉柱很快熟悉了東大荒的山山嶺嶺、溝溝坎坎,熟悉了東大荒的每一種樹,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只鳥兒。他甚至連國境線上的氣味都熟悉。如果有個野豬從蘇聯(lián)那邊跑過來,雖然沒留下蹄印,可只要黑玉柱從國境線上走一趟,他就會知道那是一頭發(fā)情的母野豬。而且母野豬是因為耐不住寂寞,跨越邊境線來這邊找情人的。
黑玉柱的工作其實很簡單,也不繁重。每日清除掉新躥出來的蒿草和樹芽,再隨時記錄下國境線對面出現(xiàn)的異常情況。而那時雖然蘇聯(lián)開始跟中國交惡,邊境駐扎了許多軍隊,但還沒到劍撥弩張的地步,也就沒多大的異常舉動,黑玉柱的觀察記錄便顯得單調(diào)和重復(fù)。
寬寬的防火線上,樹木和灌木叢都被從根部砍斷。而短短的一個夏天,它們只能發(fā)出柔嫩細(xì)弱的枝條。黑玉柱用不著大釤刀,大釤刀就退休了,高高地掛在木屋的山墻上休養(yǎng)。黑玉柱握著小巧的鐮刀,唰唰唰,剛剛探出頭的枝條就被黑玉柱的鐮刀唰唰了生命。
國境線上的生活是枯燥的,煩悶的,寂莫的。除了黑玉柱外,只有陣陣的林濤和滿目的蒼翠,只有悠閑的山風(fēng)和丁冬的山泉,只有高空中盤旋的海冬青和無數(shù)的野獸……
通常,黑玉柱唰唰幾刀便停下來,把鐮刀放在一邊,掏出關(guān)東煙,打開卷煙紙。寂寞孤獨的黑玉柱已經(jīng)學(xué)會抽煙解悶了。
黑玉柱卷好煙卷,打著火點上,把自己放倒在防火線上。剛長出的毛毛草非常柔軟,躺在上面就像躺在毛毯上一樣舒服、愜意。現(xiàn)在,山里已過了防火期,萬木蔥蘢,草長鶯飛,一派綠意正濃。
黑玉柱閉上眼睛,翹起二郎腿晃蕩著。間或,朝旁邊的野草叢彈掉煙灰。過一會兒,黑玉柱睜開了眼睛。因為他感覺到了,那只海冬青飛來了。果然,它正在頭頂?shù)纳峡毡P旋。天空晴朗無云,一如藍(lán)綢。黑玉柱欠起身子,從背包里取出大餅子,掰下半塊,就那么半躺半仰著揚了一下胳膊。
“給,饞嘴的家伙!”
金黃色的大餅子飛出老高,海冬青眼睛最亮最毒,它早就看見他的動作了,這動作它太熟悉了。海冬青一個快捷的俯沖,一聲尖厲高亢的鳴叫劃破邊境線的寧靜,它在半空中叼住開始下落的大餅子。
“嘿——是他媽的精靈!”黑玉柱每次都夸海冬青。
六連戰(zhàn)士巡邏邊境線,并不是每天都要走到黑玉柱的木刻楞。因為路途太遠(yuǎn),他們一般兩天來一次。戰(zhàn)士們每到木刻楞,黑玉柱都會將開水提前燒好,并早早給他們泡上一壺濃茶解渴。茶葉是黑玉柱從山上采下中草藥葉子自己制作的。趁著他們喝濃茶休息,黑玉柱便給他們熱點吃的,再跟他們匯報一下兩天來對面的情況。戰(zhàn)士們在木刻楞小憩片刻,就得風(fēng)塵仆仆地返回。黑玉柱雖想留戰(zhàn)士們多呆一會兒,跟他們說說話,但他更知道戰(zhàn)士們是不能耽擱的,否則他們半夜才能返回連部。戰(zhàn)士們走后,黑玉柱便陷入了更加強大的寂寞,孤獨像無邊的潮水侵蝕著他。
你也許納悶了吧?你肯定會這樣向我發(fā)問:你不是吹噓說,你們那個東大荒有許多種獵物嗎?你父親不是憑一把大斧子,打死了一千多斤的公野豬嗎?問到這里,你肯定會認(rèn)為我是在替我父親,在替東大荒吹牛呢。啊啊,那您就錯了!你如果懷疑我的黑玉柱,那你真是太冤枉他了。唉,這都是我的錯,我應(yīng)該早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你——其實,打防火線的大隊人馬撤走后,黑玉柱沒再打過獵物。可能黑玉柱覺得,他應(yīng)該和東大荒所有動物和植物和睦相處。因為,漫漫荒野只有他一人住在木屋,他覺得不能再侵害這里任何有生命的東西了。黑玉柱那時就已經(jīng)認(rèn)為,自己是在侵犯這里的安詳和寧靜了。因為,他在這住下成為這里的最少數(shù),他是最孤立無援的。直覺和經(jīng)驗告訴他,要善待東大荒的一鳥一石,一草一木。他必須善待它們!雖然,曾經(jīng)有幾次快要忍耐不住了,缺少油水的肚子迫使他幾次拿起殺豬刀,放下。拿起大斧子,再放下。拿起來鐮刀,再放下。
有一年隆冬,黑玉柱實在忍受不了了,他嚯的一聲從墻上摘下單筒獵槍,嚯的一聲背在肩上向白雪覆蓋的深山走去。而就在他看到雪野里7只美麗鮮艷的、拖著長長尾巴的雄野雞站在泉眼邊喝水的時候,黑玉柱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這期間,突然造訪的一位老人改變了他的命運。并讓黑玉柱牢牢地扎根在東大荒的國境線上。從此,黑玉柱抱著老人留下的一句話開始了他孤獨的守望生涯。直到死亡那天,仍然凄苦、執(zhí)著地守望著,一天都沒放棄過,一刻都沒絕望過!
這些軍人是突然造訪木刻楞的。為首的是年過半百的省軍區(qū)副司令員。副司令姓聶,他是到軍分區(qū)視察邊境反修防修工作的。聶副司令有個抗聯(lián)時期的老戰(zhàn)友,后來為掩護他犧牲了。解放后,聶副司令多方尋找戰(zhàn)友的家人,后來從戰(zhàn)友家鄉(xiāng)政府那得知,戰(zhàn)友的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一個弟弟叫黑玉柱。而黑玉柱竟然在他所轄的黑龍江省軍區(qū)的一個邊防連隊當(dāng)兵。聶副司令便一路打聽,終于在東大荒知道了黑玉柱的下落。
聶副司令員老遠(yuǎn)就甩開眾多隨從,快步走了上來。他緊緊地抱住黑玉柱的胳膊,連連說:“像!真像!活脫脫的我的好戰(zhàn)友??!”
聶副司令員抱住黑玉柱就不撒手了。黑玉柱的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一直流到聶副司令員顫抖的胡子上,胡子已經(jīng)花白了。聶副司令員騰出一只胳膊,使勁兒拍打黑玉柱的后背。接著又變成拳頭,狠狠地砸向黑玉柱的胸膛??粗蚣佣浖t的臉龐,看著他流淌到白胡子上的眼淚和鼻涕,黑玉柱在那一瞬間想起了自己的悲慘身世,他平生第一次動了真情。悲傷像決堤的洪水淹過來,迅速沖垮了他的神經(jīng)。
悲傷現(xiàn)在脹滿了黑玉柱的身體,快要把他脹破了。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淚水突然涌出了眼眶,洶涌澎湃地流滿了臉頰。黑玉柱真是悲從中來啊!悲傷和痛苦徹底把這個鋼鐵漢子擊垮了,他號啕大哭起來。
黑玉柱直哭得天昏地暗,乾坤倒轉(zhuǎn)。
高空中盤旋的海冬青凝固了。所有人的眼睛都濕潤了。那天晚上,聶副司令就和黑玉柱睡在一起。他倆躺在小木屋的火炕上,蓋著黑玉柱的棉被。而事實上,那個晚上他倆誰也沒睡,一直都在嘮嗑,直到東邊的山岡掛出了魚肚白。聶副司令給黑玉柱講他哥哥英勇打擊日本鬼子的事跡,講他們抗聯(lián)當(dāng)年多么艱苦卓絕,講他們抗聯(lián)部隊多么英勇頑強。黑玉柱第一次知道哥哥那么多的事情,以前他只知道哥哥是抗日英雄,哥哥在他心中只是一個模糊而高大的英雄形象。但這個高大形象卻沒有血肉,沒有筋脈。而現(xiàn)在,哥哥在他心中復(fù)活了,哥哥是那么鮮活生動,那么生龍活虎。哥哥手持鋼槍,活躍在老爺嶺的山山水水之間……甚至他看到了哥哥跳躍山澗的英姿,是那么的敏捷、有力。
副司令員說:“你哥哥,跟你一樣高大威猛,活像個黑瞎子!”
聽著聽著,黑玉柱仿佛看見了哥哥。哥哥真的和自己一模一樣,他就站在自己的頭頂。哥哥的眼睛含著微笑,在那兒靜靜地聽他倆說話。哥哥的眼皮一眨不眨,黑黑的,跟自己的一樣。說到哥哥一個人掩護全排安全撤退,最后犧牲的時候,司令員的聲音啞了,他又哽咽了。黑玉柱陪著他一起流淚。
副司令員要帶黑玉柱走。他要把黑玉柱帶到省城去,他要讓黑玉柱去享清福,還要給他說一房媳婦成家立業(yè)。黑玉柱推脫了,他說過不了城市那種清閑日子,天生就是一個勞頓的命。副司令員拗不過他,便對隨從說:“我們要善待烈士的弟弟,要不,對不起長眠于老爺嶺的烈士英魂!”邊防團長說:“請老首長放心!您的指示我們一定照辦,好讓黑玉柱這樣的先進人物,安心地為祖國把守好東大荒的國境線?!甭櫢彼玖顔T說,“玉柱兄弟呀,你要好好地為祖國把守好這國境線呀!這是你的光榮啊!你哥哥要是地下有靈,英雄也會露出欣慰的笑容!”司令員手指六連的連長和指導(dǎo)員,說:“你們連隊離這最近,你們要照顧好英雄的弟弟!”
連長和指導(dǎo)員啪地一個立正,向司令員敬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連長說,“請首長放心!堅決完成任務(wù)?!备彼玖顔T說,“玉柱呀,我還會來看望你的!你可要等著我呀!”
聶副司令員給黑玉柱扔下最后的話語走了。司令員走了,他永遠(yuǎn)地走了,再也沒回東大荒??删褪撬拔疫€會來看望你的”這句話,讓黑玉柱在東大荒期待和盼望了一生。直到死亡,黑玉柱仍然盼望著他這個司令員親人來看望他??墒牵@個愿望永遠(yuǎn)成了期待。聶副司令員太忙了,一時抽不出時間專門來東大荒看望黑玉柱這個兄弟。后來沒幾年,將軍被打倒了,他病死在一個偏遠(yuǎn)的發(fā)配地??墒?,他卻將黑玉柱釘牢在了國境線。
東大荒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和孤獨,而黑玉柱卻不再感到寂寞孤獨了。因為將軍的一席話,給他的生活增添了無限希望和寄托;因為他知道了大哥的英雄事跡,他要以大哥為榜樣,為祖國守護邊境線。
每個白天,每個夜晚,黑玉柱都不再覺得難以忍受了。他好像隨時都能感覺到大哥的靈魂就在身邊圍繞,陪護著他。許多個夢境里便走進了活生生的大哥。大哥與他談天,與他說地,給他講英勇殺敵的故事,給他講抗聯(lián)部隊里的趣事……
后來,黑玉柱下了一次山。他從一個老鄉(xiāng)家里要了條半大狗崽兒,背回到小木屋。從此,小黑狗成了黑玉柱形影不離的朋友和說話的對象。那只始終盤旋在高空的海冬青,依然與氣流搏斗翱翔。
黑玉柱到小溪打水的時候,黑狗就像他提前放出去的箭,嗖嗖的地竄到小溪旁。黑狗在小溪前照見了自己漂亮的身姿,歪著頭左看右瞧,沖溪水里的影子汪汪叫一陣。它發(fā)現(xiàn)了小溪里的草蝦,草蝦的悠閑嬉戲惹惱了黑狗。它們這么肆無忌憚地玩耍嬉戲,黑狗認(rèn)為它們太目中無狗了。
真是蝦眼看狗低呀!黑狗決定教訓(xùn)教訓(xùn)草蝦。它毛發(fā)倒豎,呲著牙床,喉嚨里發(fā)出嗚嗚嚕嚕的威脅聲。可草蝦依然滿不在乎地玩耍嬉戲,根本沒在乎黑狗發(fā)怒的樣子。它們甚至干起不要蝦臉的勾當(dāng)——它們在愉快地交配!
黑狗不由得怒火填胸了,它決定給草蝦點顏色看看。啪的一下,黑狗把爪子擊向溪水里的草蝦。草蝦光顧交配了,可憐幸福中的一對草蝦被黑狗的爪子打暈了。連在一起的兩只草蝦飄起來,黑狗的大嘴巴呱唧一下,把那對昏迷的草蝦吞到肚子,吧嗒吧嗒嘴巴,黑狗認(rèn)為味道好極了!黑狗就是那天學(xué)會到小溪里抓草蝦吃的。那個時節(jié),正是草蝦戀愛、交配的季節(jié)。草蝦體內(nèi)分泌出的激素,在黑狗肚子里產(chǎn)生了吃啥補啥的作用。
黑狗失蹤了,它是頭天晚上失蹤的。黑狗可是黑玉柱在東大荒唯一的伙伴呀——喝水的時候,自己喝過后給黑狗喝;吃飯的時候和黑狗一起吃;打防火線累了,黑玉柱抽煙,黑狗就幸福地趴在黑玉柱的腿窩里。
黑玉柱果斷地停止了自己的工作,他在東大荒轉(zhuǎn)了三天,嗓子喊啞了,腿跑酸了,黑狗的影子也沒找到。他為此難過了好一陣子。
巡邏的六連士兵每次來都給黑玉柱帶點什么。他們想得可周全了——生火用的火柴,做飯用的油鹽醬醋蔥蒜姜,縫補衣服的針線包,餐具炊具茶具樣樣俱全。
他們每次都問黑玉柱,“大哥,有什么新動向?”戰(zhàn)士們極盡關(guān)懷問寒問暖,還給黑玉柱講國家階級斗爭的新情況和中蘇兩國局勢。
健壯的黑玉柱精力旺盛,他便想找點活干,以此來排泄掉旺盛的時間和富余的精力。于是,黑玉柱扛上了鎬頭,他要開荒種地。黑玉柱的身子骨就像一架最好的開荒機,就像一副最好的犁鏵——他有的是力氣,像大海洶涌而來的波濤源源不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沉睡了萬年的黑土被掀翻了,黑土被喚醒了,像一個少婦的肚腹那樣,肥沃而富有彈性。泥土的芳香氣味把黑玉柱陶醉了,把他播撒下去的種子也陶醉了。種子播種下去,苗兒就蹭蹭猛長,一天一個樣。這時,他竟莫名其妙地有了種細(xì)膩油滑的感覺。黑玉柱被一陣又一陣的快樂包裹著??鞓分暮谟裰统麖耐谏絽⒌睦峡湍菍W(xué)來的老爺嶺的山歌……
想起那宋老三哪,
兩口子賣大煙哪……
有時候,越唱越興奮的黑玉柱會四下瞅瞅,看有沒有人來。這肯定是多余的。在老爺嶺深處的東大荒,在這荒僻的國境線上,哪會有什么人來呢?黑玉柱說:“這他媽的荒山大嶺,哪還有個長雞巴的?”
但他這個沒結(jié)過婚的人,唱出這個小調(diào)兒仍然會心跳加快,黑臉還會發(fā)熱發(fā)紅。
人想人來火燒心,
絲絲縷縷去不了根,
可把小奴想壞了心。
二人手拉手,
揭開你的懷,
胸膛白又白,
一對好奶奶,
我問情郎你愛不愛?
情郎說聲愛,
一把拉在懷,
兩只小腳往下擺,
叫聲情郎你慢慢地來。
哎咳依兒吆吆吆吆
依呵哎咳吆吆吆吆……
在黑玉柱高亢、嘹亮的歌聲里,他種下去的黃瓜開花了,辣椒紅了,豆角紫了,茄子黑了,玉米黃了……
深秋的一天早晨,黑玉柱躺在炕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了。看窗外天色還不到5點,他打算再睡一個回籠覺??墒墙裉爝@個早晨,我親愛的父親卻無法再睡覺了,他越躺越覺得身子骨生疼。黑玉柱只好慢騰騰地起了床,慢騰騰地推開了木屋門。
汪汪汪——聲音是狗圈傳來的。一個念頭,迅猛地閃過黑玉柱大腦,這個念頭一經(jīng)升起,便迅猛地使他熱血沸騰。黑玉柱快步來到狗圈,立時,他的眼眶濕潤了。
“嘿!你娘個狗日的!咋回來了呢?”
黑玉柱簡直不敢相信這個突然降臨的幸福事實,黑狗失蹤半年多了,在這老爺嶺的大山荒野中?!澳阍趺淳湍芑钪兀磕阍跄芑貋砹四??你到哪瘋?cè)チ??死狗!”黑玉柱興奮得不知說什么好了??墒?,很快黑玉柱就明白了。他嗔罵黑狗,“我知道了,你呀,你是不正經(jīng)了!”因為,他看到了黑狗旁邊的一只小狗崽兒。一只漂亮的,通身黑亮的小狗崽兒。仔細(xì)看看,不對!這小家伙像狗,還像狼?!霸瓉?,你是只小狼狗呀!”黑玉柱俯下身,摸了摸小狗崽兒漂亮的腦袋說。小狗崽兒不干了,稚嫩地沖黑玉柱吼叫,小小的尖利的牙齒呲出了嘴唇。小狗崽兒根本不認(rèn)識黑玉柱。黑狗沖孩子嗚嗚了一陣,把狗崽兒按在爪子下面。
“原來,你讓公狼給勾搭走的,沒出息的東西!”但不管怎么說,黑玉柱心里還是空前高興。他想,它肯定是在那個夜黑風(fēng)高的晚上,讓一只健壯的大公狼給拐走的??墒乾F(xiàn)在,畢竟黑狗又回來了,它又來找黑玉柱了,而且還帶回了一只可愛的小狗崽兒。黑玉柱就有了添家進口的感覺,這不,小調(diào)又溜出了他的喉嚨……
我乘坐的火車穿過著名的關(guān)東大平原后,在哈爾濱倒了車,就進入了山區(qū)。先是在蒼蒼莽莽的張廣財嶺坐了7個小時的慢車,再倒車進入了神秘、荒蠻的老爺嶺山區(qū)。在老爺嶺逶迤險峻的山道上,火車像老牛拉的破車一樣,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蝸牛一樣爬行。由于山高路險,有些地段要靠兩個火車頭拽才能爬上山坡。就這樣,像在嬰兒悠車?yán)镆粯踊问幜?個多小時,我在一個叫綏陽的小站下了車?;疖囬_到這里,便不再往我的目的地開了,我只好乘坐長途客車在天險的大山、峽谷中穿行了2個多小時,才到達東寧縣城。
到達縣城時,已過了中午。我想下車后先找個小餃子館,吃頓狍子餡兒的水餃,再往東大荒進發(fā)。因為我知道,從縣城到國境線邊的邊防六連連部,還得走70多公里更加險峻崎嶇的山路。
可是長途汽車還沒停穩(wěn),我就看見一塊木板上面寫著我的名字:黑邊疆。舉著木板的,是一名臉上長著青春痘的小戰(zhàn)士。青春痘旁邊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軍官,他肩膀上扛著一道杠三顆星,醒目招搖地告訴我他是一名上尉軍官。我知道,他們肯定是來接我的。跳下汽車,我直接向他們走去,說:“同志,你們接這個人嗎?”我指了指牌子上黑邊疆三個字?!皩?!您就是黑邊疆同志吧?”軍官先給我行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我給他還了軍禮??赡埽麖奈壹绨蛏系纳傩<缯轮懒宋业纳矸?。上尉非常客氣地把手伸過來,握住我的手。他自我介紹說,他是六連的指導(dǎo)員。
我的狍子餡兒餃子沒吃成。越野吉普打了個響屁,直接躥上回連隊的山路。指導(dǎo)員做了自我介紹,他說,“首長,我姓張,弓長張的張,叫張國慶,我是國慶節(jié)那天出生的?!?/p>
我只關(guān)心父親的安全,沒太在意他的介紹。因為父親現(xiàn)在還被俄羅斯軍隊扣押著,他快七十歲的老人,會不會受到俄羅斯士兵的毆打?會不會遭到他們的侮辱?這些都是我始終放心不下的。
“張指導(dǎo)員,請你告訴我,我父親是怎么過境的?”我特別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坐在狹小的車子里我轉(zhuǎn)過身向著張指導(dǎo)員。
“首長,不急,到了連部再說吧?”
“我能不急嗎?我的心都碎了!我擔(dān)心死了!”我粗暴地打斷他,“我想現(xiàn)在就知道父親的情況,請你如實告訴我!”
“首長,我想……還是到了連部再說吧?!彼难劬υ诙惚芪业难劬Α!安唬 蔽液傲似饋?。突然,淚水濕潤了我的眼眶。我真的想馬上知道父親的情形。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父親對于我有多么重要,而我又是多么擔(dān)心他呀!“指導(dǎo)員同志,我真的……真的很想現(xiàn)在就知道我父親的情況。你知道嗎?算我求你了!”還沒等我說完,我的淚水就洶涌而出。淚水像東大荒甸子里的泉水一樣無法遏止。
張指導(dǎo)員的眼睛也濕潤了。他說:“其實,我們是研究好的,要等你來到連部,再由連長把全部情況告訴你。既然你那么想知道黑大爺?shù)那闆r……那么……我就告訴你吧。黑大爺……他已經(jīng)回來了,他已經(jīng)回到祖國的土地上來了……”他雖然控制著不讓自己流出眼淚,但他的聲音卻硬咽了,他的肩膀在顫抖。
“什么?你說什么?我父親他已經(jīng)回來了?”我納悶了。同時,一種不祥的感覺潮水般彌漫上來。
當(dāng)春天再次像個出遠(yuǎn)門走親戚的孩子回到東大荒的時候,它并沒帶給黑玉柱太多的興奮。因為他已習(xí)慣了老爺嶺春夏秋冬的更替。而他最為關(guān)心的,仍然是聶副司令員什么時候來看望他。前幾年還好,他把這個想法藏在心里,變成一個美好而甜蜜的回憶與期盼。他甚至不愿和別人提起,生怕別人把他的秘密搶跑了。可是,隨著時間的腳步像東大荒上空春來秋去的大雁一樣默然輪回時,黑玉柱逐漸沉不住氣了。他對聶副司令的期盼便像國境線上他種下去的谷苗一樣,生根發(fā)芽了。而一旦這個谷苗在他心里發(fā)了芽,便不可遏止地一天天茁壯成長起來。
黑玉柱開始讓六連戰(zhàn)士幫他打聽聶副司令的事情,可這些兵是新兵,雖然聽說過省軍區(qū)有位副司令姓聶,卻怎么能知道一個軍區(qū)副司令的行蹤和消息呢?再后來,聶副司令被打倒了,新兵蛋子甚至都沒聽說過他的名字。聶副司令便成了黑玉柱永遠(yuǎn)的期盼與思念。而隨著失望越深,聶副司令卻更頻繁地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里。有時,他甚至夢見聶副司令與大哥一起來看望他。
這天,黑玉柱推開白樺木做的,里外包著黑瞎子皮的木刻楞房門。鮮亮的陽光便嘩嘩奔著他眼睛而來。好一陣子,他才睜開眼睛,黑玉柱撩了眼蹭過褲腳的黑子。
黑子是黑狗帶回來的那個小狼狗,它現(xiàn)在都20多歲了。那個跟老爺嶺大公狼交配過的黑狗,在黑子4歲的時候病死了。
天空晴朗,沒有一絲云彩,遠(yuǎn)山的氤氳和近處的山嵐,縹緲地游動著。他貪婪地猛吞了一口清新甜潤的空氣。
黑玉柱對黑子說:“唉,是不是該給他們培培土,割割草了吧?”黑玉柱真的老了,老得背都駝了。腿也不再挺拔得像兩根松樹,卻像兩棵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枯藤。
這個晴朗明媚的早晨,我父親黑玉柱肯定想起了許多往事。想起了許多往事的父親說:“黑子,知道嗎?國境線那邊原來是蘇聯(lián)老大哥,六十年代以后,兩家說翻臉就翻臉了,也不知怎么的了!原來沒太在意的國境線,一下子繃得火藥味熗人。俺吧,就和邊防部隊一起,到這兒給國境線打防火線。有一天,省軍區(qū)的聶副司令專門來看望俺來了。臨走的時候,他還說……”這樣的話,他不知和黑子說過多少回了。黑子確實是一個忠實的伙伴,雖然耳朵快被黑玉柱的話磨出繭子了,它卻仍然有滋有味地聽著。老黑從床底下取出彎月一樣的鐮刀,用右手拇指在刀刃上試了試,刀鋒還快??粗y白色好像月光下森森白骨一樣奪人神魄的刀刃,黑玉柱咧開干癟多皺的嘴唇笑了。他嗔著狗,步履蹣跚地向木刻楞后面的白樺林走去。
白樺林里有片大小不一的墳。
割完了墳上面的雜草,黑玉柱從懷里掏出一疊黃表紙,用土塊壓在每個墳頂上。然后,他盤腿坐在惠芝墳前,掏出一瓶燒酒往墳上倒了幾滴,他仰脖子喝了一口,說:“惠芝呀,你也喝點吧……”
黑玉柱身前的墳里,埋著他一生僅有的愛情,埋著他的惠芝婆姨——我的親生母親,埋著那件火狐貍皮改制的坎肩。
那是1968年秋天,桔?;〒纬鲎咸m色的小傘,招搖撞騙地勾引蜜蜂。
大約后半夜三點鐘光景,睡意正濃的黑玉柱被黑子吼醒了。黑子一邊吠著,一邊用爪子扒門,它又跑過來拽黑玉柱的被子。黑玉柱沒見它這么猴急過,就披上軍大衣,推開了房門。黑子蹭的躥了出去,徑直往木刻楞后的白樺林跑去。
微弱的星光閃爍著,月牙兒像大草甸子的牦牛草般纖弱。黑玉柱發(fā)現(xiàn),白樺林里有兩條黑影吊在半空。黑子在黑影下咝咝嗚咽,爪子撓得樹干嚓嚓響。寂靜的深夜里,站在山岡上的黑玉柱有點毛骨悚然,褲襠里滲出了一層冷汗。
這是兩個尋短見的人,一男一女。男的沒救活,女的身子嬌巧飄輕,黑玉柱綣了幾下,她吐出了一口濁氣。女人醒來了,嚶嚶地哭,沒完沒了。黑玉柱把她抱回木刻楞,給她喂粥。她哭著,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就是不喝。黑玉柱怕她再尋短見,看守了三天三夜沒合眼皮。女人的眼淚三天三夜沒斷流,第四天,女人的眼淚哭干了。她朝黑玉柱轉(zhuǎn)過臉,說:“大哥,給我弄碗稀粥吧?”女人餓壞了,一連吃了三大碗黑玉柱的稀飯,還把剩下的半碗腌蘿卜咸菜掃蕩了。吃飽后,女人抹了把嘴角說話了。她告訴黑玉柱她叫惠芝,和她一起上吊的那個男人是她的相好。
坐在黑玉柱的熱炕頭上,惠芝開始給他講自己的往事……
“我倆是從山外頭好幾千里跑來的,我們是山東省膠州人。那男的叫許靖,是縣呂劇團包我們村的工作隊員。他比我大二十歲,家里已有妻室,還有一雙兒女。我今年十七歲,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出納員。我也是村里文藝宣傳隊的業(yè)余演員,平時我們在一起排演節(jié)目,許靖特別關(guān)心我,我的節(jié)目都是他手把手教會的……”
一來二去,許靖看上惠芝了。一天黑夜,17歲的惠芝在村旁的麥秸垛被許靖扒去了衣服?;葜ヮ澙醯厣胍髌饋?,“哥……哥呀……哥……”許靖的嘴唇像火焰一樣,把惠芝的身體燃燒了。就在這時,幾束刀子一樣的手電筒光柱把兩個赤身裸體的男女捆綁住了。
他們每個人的脖子上,掛著一雙破鞋,民兵押解著他倆挨個村屯游街。一天夜里,趁看守的民兵不注意,他倆逃了出來。他倆商量好了,投奔國境線那邊去??墒牵麄兿氲锰唵瘟?。來到老爺嶺后,他倆才發(fā)現(xiàn)這里對“邊防證”檢查得特別嚴(yán)格,而他倆是偷著跑出來的,沒有邊防證。怕被解放軍和民兵抓住,他倆只好撇開公路,鉆進了老爺嶺的大山,順著往國境線的公路朝東走。
在公路盡頭,許靖和惠芝看到了六連連部。沒有了公路指引,又怕巡邏的戰(zhàn)士發(fā)現(xiàn),許靖領(lǐng)著惠芝在老爺嶺的原始森林里瞎撞。他們只知道蘇聯(lián)就在老爺嶺東邊,可真到了黑玉柱木刻楞前的國境線上,許靖又不想過去了。他心里清楚,自己這是在走叛國的道路。許靖與惠芝擁抱著,在白樺林里哭了大半夜。
最后,許靖平靜地說:“惠芝,咱倆一塊……吊死吧,咱不能落個叛國的罪名呀。我看這片白樺林挺美,咱倆死在一塊,一起葬在白樺林里也不枉相好一場。木刻楞里的大哥看樣子挺仁義,他發(fā)現(xiàn)咱倆的尸體后,肯定會把咱倆埋葬的?!?/p>
惠芝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她說:“許靖哥……也只有這樣了。咱怎么也不能過去呀,咱就死在這片白樺林吧。”
“許靖哥,我想真正要你一回。這樣,我也不枉和你相好一場!”惠芝眼睛定定地盯著許靖說。“惠芝,我的好惠芝!”許靖親吻著惠芝的眼睛?;葜ヒ嗽S靖,惠芝就是那晚懷上我黑邊疆的。
他倆把腦袋伸進了繩套。
星空燦爛,星河深邃。一顆流星劃破黑暗的天際,拖曳著長長的美麗的尾巴墜落在東方的夜空。國境線靜悄悄的,山坡下面的木屋,籠罩在月色下。一只飛翔的夜鶯,拍打著翅膀降落在白樺林的枝頭。
黑玉柱特別同情惠芝的遭遇,陪著她嘆了好一陣氣,說:“明天,我托六連巡邏的戰(zhàn)士,把你送到東寧縣城,你回膠州娘家吧?!?/p>
惠芝拼命地?fù)u腦袋,說:“大哥,我還能回村子嗎?我把娘家的臉都丟盡了……再說,我們可是叛國的罪名呀!回去不是送死嗎?”
黑玉柱沒轍了。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安置惠芝,便囁嚅著說:“那你看咋辦?”惠芝從炕上出溜下了地,撲通一下給黑玉柱跪下了,她聲淚俱下的懇求,“大哥,你把俺救活了,就收留了俺吧。要不,俺還得吊死!”惠芝又哭了,“大哥,俺給你當(dāng)牛做馬都成……大哥,嗚嗚,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
輝煌的夕陽,把窗戶照射得一片金暉耀眼,小木屋沐浴在夕陽的溫暖和輝煌之中。黑玉柱把僅有的一床被子蓋在惠芝身上,惠芝閉上眼睛睡了。她太疲倦了,她真需要好好地睡個夠。
黑玉柱看著睡在自己炕上的女人,心里說多么好的一個女人呀!可她也是一個多么命苦的女人呀!
黑玉柱把許靖在白樺林里安葬了。
黑玉柱朝六連要了一床嶄新的軍用棉被,還特意要了一頂蚊帳。老爺嶺的蚊子特別大,特別多。雖然黑玉柱從來不用蚊帳,但他得給惠芝要一頂。
哦,現(xiàn)在我應(yīng)該徹底改口了——叫惠芝母親,叫黑玉柱父親。
父親把母親疼愛得像老爺嶺的靈芝一樣金貴,就像自己的親妹妹一樣呵護,珍愛。父親想讓母親在小木屋住的日子里過得開心些。
小木屋,美麗的小木屋,溫馨的小木屋。小木屋,把母親受傷的心縫合了,熨帖了,傷痕融化了。疲憊的身心,得到充分的撫慰和修養(yǎng)后,母親的皮膚又恢復(fù)了光澤,臉上又布滿了蘋果一樣的紅潮。
黑子成了母親的好朋友,成天跟在母親后面咝咝地撒嬌。
父親把火狐貍皮取出來,給母親做了件火紅的坎肩,母親喜歡得不得了,總都穿在身上。從此,東大荒翠綠的森林和草甸子,又點綴了一叢燃燒的火紅。母親變成了快樂的精靈,成天帶著黑子滿山跑?;鸺t的身影,一會閃現(xiàn)在大草甸子上,一會兒閃現(xiàn)在森林里。母親被老爺嶺的美麗和神奇吸引著,她到處亂跑,她如癡如醉,她大喊大叫……開始,父親還有些擔(dān)心,他怕森林里的野獸侵害母親。可是,很快他就放心了,黑子生長的速度太快了,他現(xiàn)在簡直像個牛犢子似的——碩大的頭顱,寬闊的前胸,粗大的爪子,強健的筋骨。黑子比一只狼還高出半個身子。它的兇猛和敏捷,是狗所不及的,它天生就是一只頭狼的料,它天生就是一只狼之王。憑黑子現(xiàn)在的體力和本領(lǐng),它可以自己撂倒一頭公野豬。黑子那么忠誠于母親,父親什么也不擔(dān)心。
還有那只高傲的天空之王——海冬青,這只海冬青肯定是老爺嶺最后一只空中之王了。海冬青真不愧為空中之王?。≌归_翅膀有3米多寬,站在絕壁上有1米高。它能一股氣鉆進幾千米的高空,海冬青喜歡在高空中盤旋,但它的眼睛卻非常毒辣,哪怕草絲里一只拳頭大的田鼠都無法逃脫它黃碧的眼珠。它力氣大得驚人,200斤的野狍子都能叼起來。它的鐵嘴可以一下子啄破野豬的厚皮,可以突然啄瞎猛獸的眼睛。海冬青是惠芝的保護神。
每天都是這樣——黑子圍繞在惠芝的腳前腳后獻媚,海冬青高高地盤旋在藍(lán)天之上為惠芝瞭望。
父親由著母親滿山遍野游逛,他非常開心。尤其看見森林里若隱若現(xiàn)的火紅身影,他心里就有種說不出的甜蜜。母親的好奇心被填滿了,東大荒周圍幾十里的山林、溝壑、山澗、溪流、草甸,都留下了她的腳步、歌聲和快樂以后,母親開始沉靜了。
父親的精力也空前充沛,防火線被他拾掇得干干凈凈,沒有一根草超過半尺,沒有一根樹苗超過半寸。沒什么可干的父親不能讓自己閑著,便開始了第二次開荒生涯。第一次開墾的荒地,種植的莊稼和蔬菜已經(jīng)夠他和母親吃了,但父親還要開墾荒地。
肥沃的黑土地,綿延不絕的老爺嶺,一馬平川的東大荒,父親拼命地開墾這沉睡了萬年的處女地。開墾,開墾呀!鎬頭上下?lián)]舞,腰腹前后蠕動,雙腳堅定有力。父親尋找到了快樂,無比的開墾處女地的快樂!雄健的身體,把老爺嶺肥沃的肚腹犁開了,把老爺嶺深厚的肚腹洞穿了。灌木叢紛紛倒伏,茂盛的野草紛紛倒伏。肥膩的黑土地呀!在父親的孔武下紛紛翻開了衣襟,坦露出了黝黑的胸膛,呈現(xiàn)了深藏的秘密。
父親讓六連戰(zhàn)士給母親弄來了一面鏡子。半年多了,母親第一次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容顏。以前她想照鏡子,就把溪水當(dāng)成鏡子梳妝。母親從鏡子里發(fā)現(xiàn),她微微胖了起來,頭發(fā)變得油黑光潤,皮膚亮澤光鮮。母親那天興奮極了。
父親開墾似乎開上癮了,他已經(jīng)開墾到山坡那邊了。山的這邊只能聽見他快活的歌聲……到吃飯的時候了,母親爬上山坡,把手?jǐn)n在嘴巴上,喊,“大哥——吃飯了——”父親通常會非常幸福地放下鎬頭,撩起圍在腰間的布衫袖子擦臉上的汗水。
落日余暉,籠罩著山坡下的父親。父親像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挺立在山水之間。父親看見,母親站在山岡上的身影被金色的夕陽光暉包裹著,燦爛的晚霞就盛開在母親的臉龐上,母親周圍的夕陽光暉像水一樣流動,變幻,父親看呆了。風(fēng)輕柔地掀動著母親的衣角,翩翩若仙。父親努力地揉了下眼睛,他以為自己看花眼了,他以為這是在夢境中呢。夢境中的仙女又喚他了,“哎——大哥,回來吃飯了——”父親真是遇到仙女了,連老爺嶺的群山,都跟著仙女回應(yīng)。
“哎!——聽見了——妹子——”父親扔掉鎬頭,從腰間解下布衫搭在肩上,爽快地答應(yīng)著,美妙無比地向晚霞照耀著的仙女走去。
今天的晚餐太豐盛了。母親用白色的搪瓷杯,燙了滿滿一杯白酒,足有一斤多。父親傻呵呵地坐在炕上笑,看著這個美麗的小仙女忙上忙下。有幾次,他要下地幫這個女人端一盤子菜,或者干點什么。他覺得不能讓仙女自己忙活,可這個青春的女人,每次都輕輕地打一下他又黑又大的手,笑著嗔怪,“你就坐炕上老實待著吧,你抽你的煙,這點活兒用不著男人。”父親只好聽話地脫掉鞋子,盤腿坐在炕桌邊抽煙,看著母親忙活。
“大哥,你先喝酒吧,俺去洗把水蘿卜蘸醬吃?!蹦赣H讓父親先喝酒,她噔噔噔跑到院子外面。那是一大片水蘿卜地,碧綠的水蘿卜纓子鮮嫩鮮嫩的?;葜ヌ舸蟮陌瘟艘话眩九九牡羯厦娴暮谕?,跑到小溪邊麻利地洗干凈,站起來一邊甩上面的水珠,一邊往木屋走。
父親通過敞開的窗戶,看得真真切切。
母親說:“你咋不先喝酒呢?大哥?!备赣H說:“等你呢,妹子。就咱倆人兒,我還能自己先吃?”父親端起搪瓷缸子,抿了口酒說:“咋燙這么多酒呢?我哪能喝這么多?”母親說:“咋喝不了呢,看你開荒累的,喝點酒再躺熱炕頭睡一宿,可解乏呢。”父親說:“妹子,你別看我的飯量大,可我酒量不大?!?/p>
母親搶過搪瓷缸子,說:“你喝不了,我替你喝……你也不讓讓人家?!蹦赣H果然喝了一大口白酒,可能喝得太猛,有點辣。母親趕緊抓了棵生菜,在雞蛋醬碗里蘸了蘸,一口就把一棵生菜塞進嘴里。
父親喝醉了。母親也醉了。醉了的母親就哭,父親坐在炕上瞪著眼睛看著母親哭。父親說:“妹子,別哭了,想你娘了吧?明天,俺讓六連戰(zhàn)士把你送出去,買好車票送你上車。你回山東老家吧,你回去看你娘吧?!蹦赣H的哭聲更大了,父親慌了神,慌神中的父親正在不知所措,母親便把身子撲到他懷里,使勁兒捶打父親的胸膛。
母親哭著說:“誰說俺想家了?俺這輩子都不回去了,永遠(yuǎn)都不回去了!”
男人又在開墾了。他在開墾完全陌生的土地。這土地是女人——土地肥沃而富有彈性,土地濕潤而富有生機。啊啊,土地的峰,多么美麗的峰啊,時而舒緩,時而陡峭。峰的頂端怎么環(huán)繞著美麗的紅暈?啊,這紫紅色的暈啊!暈上面是什么?那不是兩顆醉人的櫻桃?啊啊,櫻桃鼓脹起來了,櫻桃挺立起來了。男人的手,剛能延伸到山巔,尚未觸摸到櫻桃呢,櫻桃竟然自己開放了。那平滑的一望無際的平原啊,你讓男人跋涉吧,你讓男人尋覓吧。他在尋覓老爺嶺的東大荒,他在尋覓東大荒里面掩藏著的自己的歸宿。那歸宿,男人曾經(jīng)在夢里無數(shù)次地探尋過,那是一個神秘莫測的洞穴。一靠近那洞穴,男人的根就挺起來,就急迫地要穿越。多么美妙的兩個峰呀!峰里的溪流汩汩流淌,歡快地歌唱,幸福地呻吟。啊啊,溪流一股一股的,高潮迭起,源源不斷。女人感覺到了強大,強大的生命正在進入自己的舒展,正在洞穿自己的生命。那火辣辣的舌頭,就像燃燒的火焰,火焰越燒越旺。啊啊,自己已經(jīng)被火焰徹底熔化了,火焰把自己也點燃了。被點燃的火焰更加兇猛,啊啊,那是什么?那么強悍、孔武、英俊。那是老爺嶺最壯碩的紅松,紅松進入自己的身體了,紅松刮起了風(fēng)暴,紅松劇烈地顫抖,發(fā)出啵啵的聲音并進出著。多么劇烈的顫抖??!飛了,身體沒了,融化在藍(lán)天白云里了,變成了風(fēng),身體變成了雨水。多么洶涌的雨水呀!一波未平,一波更急切地涌來。澎湃激蕩的林濤,神奇而美妙的老爺嶺,顛簸起來了,迎合起來了,迎合得那么徹底,那么熱烈。大海來了,波濤翻滾,激情四射。所有的,所有的……老爺嶺所有的一切,都得益于女人的快感。溪流和山峰,紅櫻桃和平原,陽光和鳥鳴……啊啊,鳥兒在歌唱呀!天外的仙樂奏響了。天籟之間托載著合二為一的身體飛翔了……
從那天始,母親就和父親一起開荒。母親把飯菜帶在身邊,和父親一起在外野炊。雖然,他們開荒的地方與小木屋只隔一架山梁,老爺嶺卻成了他們巨大的婚床。藍(lán)天就是純凈的婚紗,就是溫柔的房子。山梁上,野草窠,溪流旁,大樹下隨時隨地都是他們進入美妙愉快的地方。性愛的力量無處不在,性愛的痕跡無處不有,東大荒隨時都在傾聽那野鹿一樣的嚎叫,都在散播著愉快。那白樺一樣的呻吟,透射著高潮的興奮,那山泉一樣的歌聲,發(fā)布著心底里的幸福。他們盡情地撒野,放肆地喊叫,夸張地呻吟……
女人的眼里蓄滿了淚水。
老爺嶺到處是懷春的呻吟,呻吟跨越了國境線。呻吟走到哪兒,哪兒就布滿了懷春的驚喜。
終于,有一天,女人告訴黑玉柱,“黑哥,我懷上了……”
父親聽到了偉大的聲音。他當(dāng)即把母親抱在懷里,“真的嗎?你真懷上了?”父親聲音顫抖,心臟縮緊了,又呼的一聲驟然張開。父親為母親懷上了我而激動得不知所措。他是多么,多么看中我黑邊疆呀!
父親當(dāng)然不會想到,他命中注定只有一個兒子黑邊疆。他更不會想到,他僅有的一個兒子黑邊疆也不是他親生的,直到死亡。我是后來整理母親遺物時,才發(fā)現(xiàn)她斷斷續(xù)續(xù)的日記。這才發(fā)現(xiàn)了我的身份,但我沒告訴父親,我怕他太傷心。因為自從母親離開我們,他既給我當(dāng)媽又給我當(dāng)?shù)麚狃B(yǎng)我實在不容易。
黑玉柱會抓蛇,不管多么毒性的蛇見了他都哆嗦。黑玉柱便迅猛地走上前,右手準(zhǔn)確無誤抓住蛇的七寸拎起來,左手拇指和食指堅硬且長的指甲一撕,蛇皮完好無損地剝下來了。剝完的蛇皮,黑玉柱曬在樹枝上,日后收山貨的來了能賣個塊兒八角。然后,黑玉柱取出蛇膽扔進嘴里,“咕?!币宦暎韲蛋l(fā)出轟隆隆響動,粗大的喉結(jié)上下蠕動,蛇膽整個吞進了肚子。然后,把蛇肉或烤或燉,與惠芝同享美味。日子久了,惠芝也學(xué)會了黑玉柱抓蛇的本領(lǐng)。
那年夏末的一個傍晚,西邊天上的火燒云從千里之外的遠(yuǎn)方一直燒到東大荒上空。云雀在盤旋歌唱,蟋蟀開始“知兒,知兒”傳情,青蛙鼓動腮幫子“嗚哇兒”鳴叫,參加森林傍晚的大合唱……
黑玉柱坐在橡木馬架上,正在敲打一種野麻皮。就像皮貨鋪里熟生皮子似的,敲打熟了,再搓成繩子。黑玉柱赤著上身,裸露出比黑土還黑的脊梁。木棒的敲打聲,和著森林百鳥兒的歌唱聲在山谷里回應(yīng),儼然一副祥和寧靜、絕美無倫的森林唱晚圖!
黑玉柱一邊節(jié)奏鮮明地敲打著,一邊喜滋滋地瞅山坡下的惠芝?;葜ゴ┝思∏傻乃榛ㄐ」樱榛ㄐ」诱诓蛔∷啻好利惖纳碜?,不時露出雪白的肚皮和腰肢。我的母親惠芝,那時已到了預(yù)產(chǎn)期。她挺著大肚子。黑玉柱像喝過人參摻了野蜂蜜泡制的醇酒一樣,瞅著瞅著就心醉了。惠芝過兩天就要給黑玉柱生兒子了,可她還在玩剛捉住的一條尺余長的小蛇。小蛇渾身通綠,綠得像透明的翠玉。翠玉一樣的小蛇,長了一條火紅的冠子,紅得像西天的晚霞。當(dāng)?shù)厝斯苓@種蛇叫“草上飛”,是老爺嶺山區(qū)毒性最大的一種蛇。
惠芝嘻嘻地在手中把玩“草上飛”。她就是喜歡小動物,每每把玩嬉戲個夠。
意外還是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就在那個霞紅滿天的傍晚,就在那個百鳥兒一起歌唱的、寧靜的傍晚,玩耍過無數(shù)條蛇的惠芝發(fā)生了意外。她本來是抓住蛇尾巴的,這是絕對安全的一種玩兒法——“草上飛”的尾巴被惠芝提在手上,腦袋朝下,一般這種情況下蛇的骨節(jié)處于脫節(jié)狀態(tài)。蛇在脫節(jié)狀態(tài)下是癱瘓的??墒?,“草上飛”竟然做了個雜技動作,它居然在骨節(jié)脫節(jié)狀態(tài)下,耷拉在下面的腦袋還能彎起來朝上?!安萆巷w”在惠芝的左手虎口咬了一口?;葜ゼ饫伢@叫了一聲。尖叫聲像一萬個鐵釘子在鋸條上劃過一樣,尖厲刺耳,并迅速在祥和寧靜的國境線上劃過……
惠芝的尖叫聲把黑玉柱從橡木馬架上彈了下來。尖叫聲把他的耳膜震碎了,直透心臟,直至全身每一根神經(jīng)。黑玉柱瘋了似的沖到惠芝前,一腳踩死“草上飛”。
黑玉柱抱起惠芝沖回木刻楞,惠芝的嘴唇很快就黑了。黑玉柱知道,“草上飛”的毒性發(fā)作太快,他哭著匐身在惠芝面前,說:“你要挺??!我取解藥去,千萬千萬,你要挺住呀……”話沒說完人就狂奔而去,他像驚慌的免子,眨眼工夫翻過山梁。
黑玉柱狂奔的速度比馬鹿還快,他的胸膛已經(jīng)開了鍋,氣管空前的擴張,心臟就要蹦出嗓子了。
可是,黑玉柱仍然沒有看到母親最后一眼。他回來的時候,惠芝已氣絕身亡。她的身子被紫黑色的血液包裹著,紫黑色的血液已經(jīng)凝固。在惠芝下身的紫黑色血液中,有一團紅通通的鮮嫩的肉團,鮮嫩的肉團微微搏動。黑玉柱嚎啕大哭,鼻涕眼淚猛然淌滿了衣襟。他抱著惠芝,凄婉地呼喚我的母親,“惠芝,惠芝……你醒醒呀!惠芝呀!我的惠芝……”
巨大的悲傷徹底擊垮了父親。這個天不怕地不怕,連老爺嶺最兇狠的公野豬都不怕的男人,被突如其來的悲痛擊垮了。
和父親一起騎馬趕來的六連衛(wèi)生員發(fā)現(xiàn)了就要死亡的黑邊疆。黑邊疆,就是那團紫黑色血污包裹的肉團。六連的衛(wèi)生員發(fā)現(xiàn)了血團中的黑邊疆,他把黑邊疆從血污里拔出來,拎著他的小腳丫,照著他沾滿血污的屁股連拍了七下?!巴邸邸?。黑邊疆憋屈的心情終于得到了爆發(fā)。我的哭聲傳到黑玉柱耳朵時,抱著惠芝尸體的黑玉柱傻了!
母親搶救了我!是母親在死亡來臨前,拼盡最后力氣,把我生了下來。那是怎樣的艱難??!母親明明知道自己不行了,“草上飛”的巨毒順著血液開始麻痹她的神經(jīng)了。隱約中,母親感到身上的最后一絲力氣被風(fēng)兒抽走了。母親低頭看了看腹中的黑邊疆,哭了。她抬起胳膊,摸了下肚皮。這是一個生命!母親念叨著:兒啊,你明天就要出生了,可是為娘卻要死了,我的兒子!……母親用力撕開了自己的褲子,母親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天快黑了。山谷里久久回蕩著黑玉柱撕心裂肺的嚎叫聲,和他兒子黑邊疆的委屈聲!黑子驚慌地趴在窩里,它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感覺到了悲傷的氛圍,它嘴里發(fā)出“咝咝”的哀鳴。海冬青悲傷地盤旋在國境線上空,“嗷——嗷——嗷——!”海冬青痛苦地悲鳴!
黑玉柱從木刻楞出來,發(fā)現(xiàn)木刻楞周圍閃著無數(shù)綠瑩瑩的光點。那是“草上飛”的同類找他報仇來了。
黑玉柱哀嚎了一聲:“操你媽!”他回身沖進屋里,拿起釤刀就沖入了蛇陣。老爺嶺所有的“草上飛”為頭領(lǐng)報仇來了。西天最后一抹晚霞的映照下,黑玉柱的銀色釤刀上下飛舞,黑子“汪汪汪”狂吼著沖入蛇陣,用牙齒撕咬,用鐵蹄踐踏。海冬青神箭一樣俯沖下來,晚霞中一道黑色閃電炸響在蛇陣。海冬青用鐵翅拍打,用鋼嘴啄,用鐵爪撕扯。漫天都是“草上飛”的殘肢斷體,像突然降下的血雨和肉雨。天空染紅了,綠草染紅了,黑玉柱的眼珠比血還紅!
指導(dǎo)員率領(lǐng)戰(zhàn)士們參戰(zhàn)了。他們拿起鐵鎬,抄起鐮刀,揮起木棒……十幾分種后,蛇陣殺退了。黑玉柱渾身上下被蛇血染透了,頭發(fā)上、眉毛上、胡子上凝著蛇的血痂。黑子還不算完,向“草上飛”潰退的方向追去。海冬青的羽毛撒落一地,混戰(zhàn)中它被“草上飛”咬了一口,毒蛇退下以后,海冬青已經(jīng)斷氣了。
老爺嶺的最后一只海冬青死了!巖石上站著的神死了!空中之王死了!它是為了保護父親而戰(zhàn)死的!
黑玉柱把母親埋在樺樹林里,連同她最心愛的那件火紅馬甲一起埋葬了。然后,在白樺林的西側(cè),離母親墳?zāi)惯h(yuǎn)遠(yuǎn)的挨著許靖的墳邊,把他殺死的上百條“草上飛”也埋葬了。最后,父親又挖了個墓穴,把海冬青安放進去,把海冬青撒落在地上的羽毛,一根一根撿起來重新給海冬青披上,海冬青的墳?zāi)蛊鸬煤艽蟆拇?,老爺嶺的“草上飛”元氣大傷,收蛇皮的貨郎,再也買不著黑玉柱的蛇皮了。
兒子黑邊疆是黑玉柱唯一的快樂。六連官兵帶來了奶粉,可是頑劣的黑邊疆就是不肯喝。他要喝媽媽的奶水!父親拿他一點辦法沒有。他抱著懷里的黑邊疆從炕上到地下,兩只胳膊環(huán)繞著,在懷里顛簸。木屋里的潮氣很重,外面已連續(xù)下了三天秋雨,纏纏綿綿,淅淅瀝瀝。老天不開臉,黑邊疆的心緒就不好。心緒不好的黑邊疆,就撒野地鬧騰黑玉柱。
黑玉柱真拿黑邊疆沒辦法了。兒子要奶水吃,按理說也不算過分,可是黑玉柱哪里來的奶水呀!黑邊疆想念媽媽的奶水,越想念媽媽的奶水,黑邊疆越覺得委屈。越是委屈,他就越大聲地哭鬧。父親非常焦急和無奈,眼淚便流了下來,冰涼的水珠落在我嘴里,咸咸的。父親實在沒辦法了,把一個月大的兒子放在木屋里用繩子綁住腳丫,拎著兩瓶白酒快步來到國境線。
“白酒……”父親向巡邏的老毛子士兵晃動著手里的白酒說。
“白酒?白酒?”老毛子士兵驚喜地問。
“白酒!”父親晃動手里的白酒,“牛奶換白酒……交換牛奶!……交換牛奶!”父親要用白酒給我換他們的牛奶。
他們明白父親的意思了,他們嚇壞了。中國農(nóng)民竟然要跟他們交換?這當(dāng)然是嚴(yán)重違反邊境紀(jì)律的,他們沒理睬父親,甚至舉起槍朝邊境線這邊的父親瞄了瞄。意思是,你他媽的再跟我們挑釁,“叭——”,老子斃了你,中國老頭!
“牛奶……白酒……牛奶……白酒!”父親還在沖他們的背影叫喊。他們走遠(yuǎn)了,喊聲驚起了一只百靈鳥兒,飛到黑玉柱旁邊的水曲柳樹上,“啾啾”地叫。
第二天,秋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山野被雨水清洗后,碧綠碧綠地透著滿目清新。父親又來到邊境線上,“牛奶……白酒!”父親又沖蘇聯(lián)士兵舉起手里的白酒說,“白酒!牛奶!”
蘇聯(lián)士兵早就知道,在邊境線上獨自生活著一個老頭。老頭很友善,從不惹事生非。他們跟老頭始終相安無事,他們肯定也聽到了,200米外的小木屋里我透著饑餓的嘹亮哭聲。他們終于弄明白了,父親是給一個中國孩子換牛奶喝?!拔痔馗拢ò拙疲俊R拉地(牛奶)?”當(dāng)官的蘇聯(lián)人問黑玉柱?!笆?,是,是?!备赣H高興地點頭說。“欠欠(交換)?”他又問。“交換,牛奶換白酒……交換!”父親連說帶比畫。
蘇聯(lián)禁止高度白酒生產(chǎn)和流通,而俄羅斯這個民族,又對烈性白酒特別偏愛。牛奶他們有的是,就像中國人吃的苞米窩頭,一天吃三頓。
蘇聯(lián)軍官同意跟我父親偷偷交換,父親高興極了。
說來奇怪,黑邊疆在父親煮牛奶的時候,就聞到了牛奶的乳香味兒。黑邊疆躺在炕上,急不可耐地“哼哼”起來,他再也不哭鬧了。他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因為餓著,擱誰誰不哭?5個月以后,黑玉柱的寶貝兒子長得白白胖胖,成天引逗得黑玉柱合不上嘴。
但黑玉柱覺得和蘇聯(lián)軍人交換牛奶不是長久之計,因為他嗅到了遙遠(yuǎn)的火藥味。另外他覺得對不起聶副司令員,對不起長眠于老爺嶺的哥哥,對不起六連官兵對他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黑玉柱決定放棄,他不再和蘇聯(lián)巡邏士兵交換牛奶了。
他的嗅覺是靈敏的。幾個月后,東大荒北面幾百公里的地方,就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珍寶島自衛(wèi)反擊戰(zhàn)。
黑玉柱帶黑子爬上了老爺嶺最高的山峰。在那里,在黑子的幫助下,他得到了一只母山羊。母山羊垂吊著的兩只碩大的奶子,讓他的眼睛都醉了。當(dāng)然,他兒子黑邊疆更是高興得開始呀呀學(xué)語了?!鞍帧职帧职帧焙谶吔燥柫四干窖虻哪趟懞玫亟兄谟裰?。黑玉柱聽見叫爸的聲音發(fā)自他兒子之口,而且叫得那么真切,那么親切,他的心也醉了。他把長著粗硬胡子的黑臉,放在兒子鮮嫩的臉蛋上好一陣蹭,黑邊疆臉上被蹭得火辣辣痛。他開始喜歡上這個叫做“爸爸”的人了。
母山羊一直給黑邊疆當(dāng)了兩年奶媽。直到有一天,母山羊不吃不喝。三天后,黑邊疆的奶媽無聲無息閉上了眼睛。黑玉柱知道,母山羊臨死還在惦念山巔上的愛人和家園呢,它的心在高山懸崖上。黑邊疆大哭了一場,他抹抹眼淚幫助父親把母山羊埋葬在白樺林。母山羊得到了一座和海冬青一樣高大的墳?zāi)?,黑玉柱把母山羊的腦袋朝向老爺嶺最高的山峰,朝向母山羊的家鄉(xiāng)。
后來,黑玉柱心里的谷苗終于抽穗了。谷苗長成了谷子,谷穗的鋒芒扎得他心臟生疼。黑玉柱的心事再也憋不住了,他就托六連長幫助打聽聶副司令什么時候再來東大荒看他。六連長幾經(jīng)周折,才知道了聶副司令的遭遇。
黑玉柱還是很堅強的,當(dāng)他從連長的敘述中得知他日思夜想的聶副司令早已凄涼地客死他鄉(xiāng),他只罵了一句娘。但黑玉柱此時已經(jīng)衰老了,他沒地方可去,他便決定永遠(yuǎn)地留在這里。他要在這里陪伴哥哥,他要在這里陪伴惠芝,他要在這里實現(xiàn)對聶副司令的承諾。
坐在惠芝墳前的黑玉柱又喝了口酒,把瓶里剩下的半杯酒,往惠芝的墳上灑了幾滴,說:“咳,這些敗家的!今早又過去了幾個人,他們是到俄羅斯那邊采山野菜去了?!焙谟裰菲鹌ü桑拇蛄藥紫缕ü缮系牟莨骱蛪m土,對惠芝說:“俺走了,哪天俺再來看你,和你嘮嗑?!焙谟裰叩搅硪蛔鶋炃?,一邊割上面的蒿草,一邊嘀咕,“你兒子好幾年不來看我了,它個沒良心的!”黑玉柱面前的墳里埋著一只熊瞎子。
那年初冬,雪下得特別大,整個老爺嶺白雪皚皚,銀裝素裹。山岡上的雪沒腰深,山林一片肅穆寂靜。大雪封山了!野獸大都在貓冬,鳥兒也瑟縮在巢穴里發(fā)抖。黑玉柱打著腿繃,穿著鹿皮的棉烏拉,帶著山貓皮的棉帽子,腰里纏著野麻繩子,手里拎著板斧上山砍柴。翻過一座山頭,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只凍僵的熊瞎子。熊瞎子被獵人從它蹲倉的枯木筒子里攪醒,獵人的子彈射穿了它的后腿。它是逃脫了獵人的槍彈后,因為流血過多,體力消耗過大暈倒在松林里的。而通體黑色的皮毛,像黑色的緞子一樣光亮。黑玉柱把熊瞎子扛回木刻楞,在它還沒暖過來時,把匕首用火烤一烤,把被子彈洞穿發(fā)炎的肉割下來,抹上點消炎藥面用布包上了。
熊瞎子很快就得到了康復(fù)。但它不能在黑玉柱這兒呆著,它要回到原始森林,那里才是它的家。第二年初冬,熊瞎子帶著一只幼崽來看望黑玉柱,它沒忘黑玉柱的救命之恩呢。以后每年初冬,熊瞎子蹲倉貓冬前,都帶兒子來看望黑玉柱和黑子。
有一年深秋夜晚,睡夢中的黑玉柱和黑子被一陣緊似一陣的狼嚎驚醒了,從國境那邊流竄過來一群西伯利亞狼。狼餓極了,圍著木屋哀嚎不止。后來,它們干脆把黑玉柱外面養(yǎng)的雞鴨掃蕩一空。嗜血的狼饑餓不但沒減輕,相反加重了饑餓的饕餮感。狼群用爪子撓門,又不斷用頭撞門。憤怒的黑子狂吠不止。
黑玉柱從門縫往外張望,借助微弱的月光他看見了幾百只狼。滿山坡都是綠幽幽恐怖的狼眼,像無數(shù)雙貪婪的鬼火。黑玉柱把目光移到墻上掛著的那桿獵槍上,他取下獵槍,拉了下扳機。還好,扳機沒有生銹。子彈卻只有7發(fā),這怎么能對付得了幾百只饑餓的西伯利亞狼呢?
黑玉柱又把眼睛趴在門縫往外張望,他發(fā)現(xiàn)了三只頭狼。這三只頭狼一溜排開,坐在門前的草地上不緊不慢地盯著木屋。黑玉柱心涼了,真是天不容俺??!很快,狼群失去了耐心。頭狼伸長脖子仰天幾聲嚎叫,下了最后通牒,狼群開始更加兇猛地扒門撞門。黑子聽到頭狼的最后通牒,眼睛都紅了。黑子呼呼地喘著粗氣在屋里打轉(zhuǎn),它請主人把自己放出木屋,它要用自己老爺嶺狼王的血液,與西伯利亞狼拼死搏斗。它渴望殊死搏殺,渴望用自己的生命誓死保衛(wèi)主人的安全。黑玉柱緊緊拽著黑子的脖套,他不能讓黑子白白送死。“汪汪汪汪,汪汪汪……”黑子真的急眼了,它要拼命!
幾百只狼此起彼伏的嚎叫震得老爺嶺瑟瑟顫抖。厚實的樺木門在狼群拍擊下,變得越來越薄。門板開始顫動,尖利的爪子就要破門而入了。黑玉柱甚至聞到了從門板滲透過來的狼的膻味和血腥氣,黑玉柱就要崩潰了……
黑玉柱萬分緊張,端著獵槍盯著木門,眼皮一眨不眨地盯著。暗夜中,狼群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一陣緊似一陣的嚎聲像驚濤駭浪淹沒了老爺嶺。利爪扒門的聲音,嚓嚓嚓……嚓嚓嚓嚓……在曠野中蔓延開去……
突然,曠野中傳來凄厲威猛的狂吼,嘔……嘔嘔……吼聲未絕,兩條健碩的黑影像箭一樣從山梁上射下來。崩潰的黑玉柱聽出來了,這是老熊瞎子和它兒子的吼聲。兩只熊瞎子沖入狼群,直奔為首的三只頭狼。黑玉柱打開了屋門,黑子狂叫著沖入狼群。黑子憋了半天的火氣終于得到了空前的釋放。借助沖擊的慣力,只一個回合,黑子就咬斷了一只西伯利亞頭狼的脖子。片刻工夫,三只頭狼就被撕碎了。幾十只兇悍異常的西伯利亞狼尸體扔在了木屋周圍。其中一半被咬斷脖子而死,這是黑子的杰作!一半的野狼,都被撕成了碎片,那是熊瞎子干的!剩下的幾百只西伯利亞狼,沒了頭狼,四散逃開了。
黑玉柱步履蹣跚地跌坐在老熊瞎子跟前,老淚縱橫。
老熊瞎子老了,但它仍沒逃出獵人的槍,它滿身是血地癱倒在木屋前,又來求黑玉柱救命??墒?,黑玉柱怎么都無能為力了,老熊瞎子沒救了。小熊瞎子嗚咽著,為母親舔著身上的血跡。黑玉柱守著它兒子把老熊瞎子葬在白樺林里。黑玉柱囑咐它兒子,“你以后也要像你娘那樣,每年來看看我和你娘,你知道嗎?……”
小熊瞎子睜著純凈如水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矗在那,隨即,朝黑玉柱點點頭,它聽明白了。它來了幾次,也只是到黑玉柱的木屋前給他撂下一只野狍子,或者一只馬鹿。黑玉柱就讓它去母親的墳前看看,它愣是裝傻,絲毫不動。黑玉柱生氣了,就罵開了它,還打了它一頓。結(jié)果它記了仇,再沒來過木刻楞。
父親現(xiàn)在唯一能接觸的,就是邊防戰(zhàn)士。他們騎馬巡邏國境線,總是晌午時分來到木刻楞前,在木屋歇歇馬腳,給馬喂點草料飲點水。父親從不鎖門,他是給戰(zhàn)士們留門呢。父親把喂馬的草料弄好,把開水燒好。吃飽喝足的戰(zhàn)士,躺在滾燙的火炕上和他嘮嗑。
自從知道了聶副司令已死的消息后,黑玉柱便無形中將對聶副司令的期盼轉(zhuǎn)移到六連巡邏邊境的戰(zhàn)士身上了。雖然他們隔一天就能見面,但這種期盼卻在黑玉柱心里扎了根,成了他孤獨寂寞生活中最為重要的精神支柱。
國境線不再年年打防火線了。過個五六年,由邊防戰(zhàn)士把國境線上長大的樹木伐倒,也用不著掄釤刀,割野草了,國家在國境線上豎起了鐵絲網(wǎng)??墒沁@幾年,總有不少邊民把鐵絲網(wǎng)鉗斷,偷偷潛過國境線。原來,日本人喜歡上了中國老爺嶺的山野菜,說是無污染,還有抗癌防癌的神奇功效。這下可不得了,滿山遍野都是中國邊民采山野菜的影子。每到初春,他們舉家出動,把中國境內(nèi)的山野菜采光了,邊民就冒險到國境線那邊去采。俄羅斯環(huán)境保護得好,山野菜就像播種的一樣,不但粗壯而且茂盛??墒菦]有幾年,俄羅斯人不干了,人家祖祖輩輩保護下來的野生資源,幾年工夫就叫中國人糟蹋得差不多了。
俄羅斯政府開始抗議,中國政府也多次警告邊民,不許過境偷采山野菜!可急于脫貧致富的國民需要的是金錢,而不是國格和人格。鐵絲網(wǎng)是擋君子的,怎能擋得住發(fā)財夢呢?
國境那邊的俄羅斯軍人火了,發(fā)現(xiàn)中國人過境偷采山野菜就開槍。每年都有幾個邊民客死在國境線那邊,但死亡的恐懼遠(yuǎn)遠(yuǎn)不敵金錢的誘惑!今早起來,黑玉柱發(fā)現(xiàn),離木刻楞300多米的鐵絲網(wǎng)被人鉗斷了2米大的豁口。又有人越境采山野菜了。黑玉柱加快了掃墓動作,給每個墳頭割完草,壓上一塊黃表紙。墳里埋葬的,還有被射傷而死的大雁,因疾病而亡的梅花鹿,終老而去的黑子它娘……
太陽掛在了黑玉柱頭頂,晌午了。黑玉柱順手采了兩把鮮艷的韃子香花,走回惠芝墳前,插在墳頭上。他一定想起來了,母親每年都采不少韃子香花,插在杯子里,灌進水,木刻楞就香透了。
黑玉柱開始刷鍋燒開水。因為很快他就會聽到邊防戰(zhàn)士的腳步聲了,他甚至聽到了那富有朝氣的喊叫。
突然,清脆的槍聲劃過寧靜的國境線。接著,傳來恐怖悲凄的哭嚎聲和嘰哩哇啦的俄國人的叫聲。黑玉柱迅速沖出木刻楞,他發(fā)現(xiàn),國境線那邊幾個邊民像被狼攆著一樣,快捷驚恐地朝木刻楞沖來。邊民身后幾百米,就是持槍邊攆邊叫喚邊開槍的俄國士兵。
邊民嚇壞了,嚇懵了。他們忘記了越境時剪斷的鐵絲網(wǎng)豁口在哪了,直接向木刻楞沖來。他們是奔著黑玉柱求救來的。
黑玉柱急了,朝他們大聲喊:“不對,豁口在那邊,這邊過不來!”黑玉柱急出了一身冷汗。驚恐中的邊民蒙了,他蒼老的喊聲被后邊的喊聲和槍聲壓住了。他們見了黑玉柱,反倒直奔木刻楞跑來。
父親急得嗓子一下子就出血了,他像貍貓一樣敏捷地沖回木屋,抄起板斧,直奔旁邊的鐵絲網(wǎng)。情況這么危險,可邊民還不放下身上背著的山野菜袋子。父親一邊奔向鐵絲網(wǎng),一邊沖他們大喊:“扔掉袋子!扔掉袋子!”邊民終于聽懂了,扔掉了要命的袋子。他們奔跑的速度明顯加快了,可是,有個老頭沒扔掉袋子,磕磕絆絆落在了后面。
父親掄起板斧朝鐵絲網(wǎng)砍了下去,父親拼命了!他使出了渾身的力氣。黑子在他身邊血紅著眼睛,張著血盆大口朝那邊狂吠。終于砍斷了幾根鐵絲,父親伸手往兩邊拉鐵絲。雙手立即被鐵蒺藜刺破了,鮮紅的血液瞬間就把鐵蒺藜染紅了。父親的臉也刮開了幾條口子,血順著脖子流進衣領(lǐng),衣服浸紅了。邊民終于沖到了鐵絲網(wǎng)前,父親把他們一個個拉過鐵絲網(wǎng)子,拉到了國境線這邊。拉離了死亡邊緣!
黑子咬住他們衣服,奮力往這邊拽。兩個年輕的姑娘,剛一踏過鐵絲網(wǎng)就昏倒在地上。
不幸的是,那個不肯扔掉袋子的老頭中彈了,他腿上挨了一槍,就在離國境線十幾米的地方倒下了。他幾次努力想站起來,可都是徒勞的。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悲哀,那么的恐怖,那么的無助。因為他看到,俄國士兵快要從山梁上沖下來了,離他只有百余米的距離了。每個人的心臟都快蹦出嗓子眼,眼看老頭已經(jīng)沒救了……
黑子憤怒了!它雙爪趴在鐵絲網(wǎng)上,朝那邊搖晃著,狂吠著。黑子的爪子被鐵蒺藜扎出血了,它憤努的眼角都掙出血了……
父親也憤怒了,憤怒得像一頭自己的幼崽正被侵略的母獅一樣,眼珠血紅,須發(fā)倒豎忿張。父親嘴巴大張,罵道:“我日你奶奶!”奮力地沖過鐵絲網(wǎng)子。看守了幾十年國境線的父親,終于跨過了國境線!鐵絲網(wǎng)試圖拽住他,阻攔他越過國境線,結(jié)果,鐵絲網(wǎng)只將他的衣服拽下了一小片。
父親像頭憤怒的、亢奮的獅子沖到老頭面前,67歲的父親把那老頭和袋子一起抱了起來,快捷地往國境線沖刺。離國境線只有幾米遠(yuǎn)了,眼看就要跨過來了……
他媽的!一顆罪惡無恥的子彈,不要臉的射穿了父親的腰部。子彈從后腰直透父親小肚子,父親的肝臟被打穿了,腸子涌了出來,一個趔趄,父親摔倒在地。但父親還是把懷里的老人,借著慣力扔在鐵絲的豁口上。老頭在鐵絲網(wǎng)上彈了一下,裁倒在國境線這邊。
可是,父親已經(jīng)使盡了最后的力氣。他摔倒了,腸子躺了一地。父親努力地瞅了眼近在咫尺的鐵絲網(wǎng),他想把腸子塞回肚子,他想爬回到國境線這邊來啊……可是,他哪有力氣再抬動胳膊呢?黑子瘋了!滿眼角都是掙裂的血水,它嗚咽著咬住主人后背的衣服,使盡渾身的力氣往國境線這邊拽。
俄國士兵趕到了,他們在離父親幾米遠(yuǎn)的地方停住了氣喘的腳步。黑子憤怒瘋狂地抬起頭,朝他們仇視地狂吠。黑子渾身顫抖,嘴巴上下甩動著狂吠……黑子的舌頭和眼角都出血了。鮮血甩得渾身都是,甩出來的血沫子噴向空中,灑向草地……
俄國士兵害怕了。他們從來沒見過如此憤怒瘋狂的狗,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悲壯慘烈的場面。他們恐懼地后退幾步,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黑子終于把父親拽到了鐵絲網(wǎng)前。父親眼前發(fā)黑,金星子在眼前游動,他想奮力抬起頭,看看不遠(yuǎn)處的木刻楞……但他的頭沒能抬起來。干癟的嘴巴蠕動一下,閉上了眼睛。
黑子和邊民把父親拽回國境線這邊。
俄國士兵震驚了,也許是被這悲壯慘烈感動了。他們默默地轉(zhuǎn)回身,無精打采地回去了。邊防戰(zhàn)士聽到槍聲后快馬趕來。
國境線上靜悄悄的。
鐵絲網(wǎng)上,父親刮破的那片藏藍(lán)色衣角,在微風(fēng)中無言地飄動……母親墳頭上的那束韃子香,依然火紅鮮艷地盛開著。
黑子趴在父親身邊,“嘶嘶”地哭泣。它用帶血的舌頭,舔著父親身上的血跡。邊防戰(zhàn)士們痛哭了,他們顧不了在國境線一公里之內(nèi)不許鳴槍的軍令了,集體把槍口朝天,射出了所有的子彈。槍聲劃破了國境線上森林和韃子香的寧靜,震落了一地的碧綠和芳香。
張指導(dǎo)員的訴說結(jié)束了。
那個小戰(zhàn)士在輕聲啜泣。所有人的眼里都蓄滿了淚水,誰也沒出聲,默默地坐在吉普車?yán)?,心里各自想著心事?/p>
我在想父親這一生。
父親這一生實在不容易!孤獨的守侯,寂寞的守望,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大半個人生,都奉獻給了老爺嶺,奉獻給了國境線。我原來還想,過兩年把父親接到我現(xiàn)在生活的這個省城,順便帶父親去趟北京,看看祖國首都的景象,讓他開開眼界。
我覺得,父親作為一名老軍人,雖然沒有穿軍裝,卻為國家守護了40年的國境線,應(yīng)該到祖國的首都去看看,看看他為之守護的國家心臟的面貌,他也就不枉孤獨地守護了一輩子國境線了。
我很內(nèi)疚!我真的很內(nèi)疚——我沒有告訴父親,我不是他親生的兒子。這個秘密,我一直隱瞞了17年。我不是有意隱瞞的,自從看了母親的日記后,我就想告訴父親真相??墒?,看到他那么高興的樣子,我真不忍心打碎他心里的美夢。那樣,太殘酷了!
汽車在六連連部門口停下。剎車聲響亮又刺耳,在寂靜的山谷里傳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張連長搶上前,伸手把我這一側(cè)的車門打開,我抹了一下臉上的淚痕,鉆出車門。我趕緊彎下腰來,給邊防六連的全體官兵深深鞠了一躬。等我直起腰來的時候,我又一次地淚流滿面。
他們在找話說,我知道他們想以此來緩解我的悲痛。我理解他們的好意,但在這種氛圍中,話題又不能太愉快,所以我們的心情依然沉重。沉默的時間多于交談的時間。
我說:“張連長,請你給我派匹馬,我要連夜趕回東大荒。”
“那……你就在木屋?。俊睆埓罂稍囂街鴨栁?。
“對,我想住在木屋。現(xiàn)在就想去。”我堅決地說。
張大可說,“也好,我派兩個士兵和你一起回去?!?/p>
“不用了,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對我父親這么多年的照顧,真的謝謝你們!”我請楚,40年來,如果沒有邊防六連一茬一茬官兵的照顧,恐怕父親堅持不到現(xiàn)在。六連給我派了最好的戰(zhàn)馬,這是張連長的坐騎,一匹高大漂亮的大白馬。我騎著神勇的大白馬,獨自一人向東大荒走去。
父親的木屋老了。裸露在外面的紅松有的已腐爛剝落,上面長滿了青苔。木屋像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孤獨地迎接了我。
父親的墳?zāi)故沁叿懒B官兵修砌的,是東大荒這白樺林里11座墳?zāi)怪凶詈廊A奢侈的墳?zāi)?。后來我了解到,修砌墳?zāi)褂玫募t磚,是六連巡邏的軍馬從100多里外馱來的。父親的墳?zāi)棺畲?,剛培上去的新土還沒干透。
是黑子!黑子趴在父親的墳?zāi)股稀?吹轿业臅r候,黑子站不起來了。但老爺嶺王者的后裔,依然搖搖晃晃掙扎著站了起來。它咝咝哀鳴,搖搖晃晃迎接它久違的少主人。黑子的眼睛,被血痂糊住了,只露出半邊眼角。黑子的嘴巴,因為那天憤怒的吼叫,又被鐵蒺藜刮破了,血肉模糊?,F(xiàn)在,發(fā)炎發(fā)得張不開嘴巴。4天了,它不吃不喝,就那么趴在父親墳?zāi)骨斑羞邪Q……它是要同父親做伴去呢!鐵了心的!我拍了拍黑子腦袋,黑子伸出血肉模糊的舌頭,舔了下我的褲腳。黑子只站了幾分鐘,便又虛脫地趴在父親墳上。
月亮出來了,星星出來了。國境線的夜空湛藍(lán)湛藍(lán),深邃遙遠(yuǎn)。東大荒仍然沉寂無聲,山風(fēng)依然溫柔悲傷地?fù)崮χ业哪橗?。我坐在父親的墳?zāi)古韵蛩V說,黑子趴在主人的墳?zāi)古詢A聽。
遠(yuǎn)處,偶爾傳來一聲夜鶯的歌聲,又傳來一聲狼的嚎叫。
第二天,黑子死了。它死在主人的墳頭,黑子死的那么安詳,那么平靜。它靜靜地趴在父親墳頭,山風(fēng)輕輕掀動黑子的長毛。短短幾天時間,原來緞子一樣光滑閃亮的黑毛就失去了光澤和水分,像一蓬枯草堆在父親墳頭。我給黑子掘了個墳?zāi)?,掘了一個很深的墳?zāi)梗拖衤裨崴廊サ挠H人一樣。
我在國境線上逡巡,沿著父親走過的防火線逡巡。我爬上了老爺嶺最高的峰巔。舉目四望,老爺嶺蒼蒼莽莽,巍巍峨峨,蔥蔥郁郁綿延橫亙幾百公里。國境線綿延伸展,一眼望不到頭……
父親的小木屋像一只睡著的小蟲,寂靜無言地趴在國境線上。木屋后面的白樺林,像一幅精美的套色木刻畫一樣靜美。隱隱約約,白樺林里的12座墳塋尚能看見。墳上面似乎有黃色的東西在閃動,哦,那是父親前幾天壓在墳頭上的黃表紙。草甸子的草被山風(fēng)吹動,像大海的波濤一樣洶涌起伏,一浪追過一浪。那條父親擔(dān)水吃的小溪,像條銀色的絲線閃動著粼粼光輝。木屋周圍,一片一片黑土地,是父親剛剛翻過的。
我必須回去了,假期快要結(jié)束了。
張連長的大白馬,噴噴的打著響鼻,蹄子哐哐刨著山坡。我看了最后一眼那12座墳?zāi)?,我給母親跪下了,磕了三個響頭。
最后,我來到父親墳前,給他敬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