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
有些往事不會那么容易一筆勾銷,比如對于黑八的記憶,多年以來,它一直在悄悄跟蹤我,直到逼著我來寫下這篇小說,至少有個交代。想至此處,黑八的樣子也就從記憶深處翻了出來。他那張一團和氣的臉上,總是掛著一絲懶洋洋的微笑。眼睛黑白分明,睫毛長得近乎嫵媚,若不是嘴唇上已生出毛茸茸的八字胡,黑八仿似女生。
初識黑八,還是上中學沒多久的時候。那次,我背著書包,低著頭往學校里走,忽然被兩個學生會的人攔住,質(zhì)問我,為何沒戴校徽。我這才發(fā)現(xiàn)別在胸前的?;詹灰娏?,按照學校規(guī)定,沒?;詹蛔屵M校門,這可怎么辦?就在我束手無策之際,忽聽有人喊我,回頭一看,只見不遠處墻根下坐著一個人,正招手讓我過去。
我走過去,認出那人跟我同班,由于剛開學沒幾天,很多同學的名字都叫不上來,他好像叫……我叫黑八,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自我介紹。
黑八不是寫在點名冊上的那個名字,但日后我記住的反而是這個,因為班長每次點名時,都不念他的名字,即便念了,黑八也從來不答。
我不明白黑八的含義,他笑了笑說,看來你不會玩臺球,黑八就是最后掉洞里的球,他進洞了,一局就算結(jié)束。他一邊解釋,還一邊筆劃,我仿佛看見架在他虎口上的一根球桿,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說著,黑八從兜里掏出一盒煙,問我抽不抽。我嚇了一跳,四處看了看,小聲說,學校不讓抽煙。黑八若無其事地說,我知道。但沒人敢管我,因為校長是我爸爸。
一開始,我還以為黑八騙我,假如他真是校長的兒子,更不該如此放縱,目無校規(guī),這個樣子,校長的臉往哪放?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黑八就是想惹怒他的校長爸爸,然后被開除,讓母親傷心,怪罪他父親,這一計關(guān)鍵所在,就是挑撥離間,使父母失和。
開學沒幾天,黑八就大模大樣坐在校門口抽煙,算是向父親宣戰(zhàn),沒想到,我機緣巧合,在黑八宣戰(zhàn)這一天,與他相識,大概也因此令他產(chǎn)生好感,隨手將?;粘断聛?,遞給我,送你了。我沒有立即伸手接,反而問道,那你怎么辦?黑八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校長是我爸,沒人敢管我。
就這樣,一枚?;兆屛医Y(jié)識了少年黑八,并且成為好朋友。我由于學習成績名列前茅,被選為學習委員,而黑八恰恰相反,排名總是倒數(shù)第一。成績單上,我倆的名字始終首尾呼應(yīng),但這并不影響我們私下里的親密來往。
實際上,黑八比我聰明,但他不學習,從來不寫作業(yè),氣得班主任徐鐵拳哇哇亂叫,但也拿黑八沒辦法。其實徐鐵拳也非善茬,除了對黑八網(wǎng)開一面,在班級里他可是個鐵腕。只看綽號,就知道他善于用武力解決各種問題。眾多弟子在徐鐵拳的淫威之下,個個噤若寒蟬,唯恐拳腳上身,皮肉受苦。
徐鐵拳雖然不敢管黑八,但他敢找校長張廣德。黑八被傳進校長辦公室,很久才出來,橫了徐鐵拳一眼,什么話也沒說,日后作業(yè)照樣不寫。那天,校長到底怎樣訓斥的他,誰也不知道,但一想到張廣德那張千年玄鐵般的臉,當時情景如何,也能想象得出來。
學生們背后都管張廣德叫鐵面,言外之意,并非鐵面無私,而是說他整天板著臉。但別人不知道,他只是在學校面無表情,回到家里,那張臉也能擠出點笑容,我有幸得以見過一次。
那天,黑八約我去他家,恰好張廣德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報紙,見到我,臉上竟然意外地滲出點笑容,微微點一點頭。我受寵若驚,差點連拖鞋都忘記換。
黑八房間的墻上,掛著幾幅史泰龍的海報,墻角擺著一個五大三粗的音響。我倆坐在屋內(nèi),將門一關(guān),打開音響,聽著當下流行的音樂。我喜歡鄭智化跟譚詠麟的歌,黑八則偏愛黑豹樂隊,但這不沖突,可以換著聽。后來,黑八還抱著吉他,自彈自唱一首他作詞作曲的歌,雖然跟鄭智化的《水手》比起來差遠了,但我還是從中感受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情懷。這時候,那常常掛在黑八臉上的微笑,忽然換成一種淡淡凄清,也許這才是他真正的表情,究竟什么使少年黑八如此憂傷?那么多晴朗的天空,悄悄消失?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莫名其妙地憂傷。
忽然,張廣德輕輕推開門,探進半張和藹可親的臉,問我們吃不吃西瓜,冰鎮(zhèn)的。黑八繼續(xù)彈唱他的歌,頭也沒抬,我覺得這樣冷落了校長,大不敬,連忙站起來,三步兩步到了客廳,去品嘗校長親自切的西瓜。這時候,黑八的母親劉異彩正在廚房做飯,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我剛拿起一牙西瓜,她就搶到我面前,熱情洋溢地說,她剛煎了黃花魚,呆會兒別走了,一起吃飯。其實這份熱情,是用來輾轉(zhuǎn)討好她的兒子,我當時哪里知曉,唯有露出一副感激不盡的神情。
大概是那西瓜跟黃花魚感動了我,當黑八我行我素地繼續(xù)不寫作業(yè)之際,我挺身而出,怎么好讓校長為難,黑八的作業(yè)我完全可以代勞。我以為這樣一來幫了黑八,其實,對黑八來說,那是倒忙。但他還是很感激我,每到周末,便約我一起去體育場的籃球場地。黑八說,他不會打籃球,可是喜歡被粉刷成蘋果綠色的籃球架,遠遠望一望,心情會好很多。
那時,天空好藍,白云也薄,偶爾還有一兩只飛鳥,我覺得一切都完美,唯有忽現(xiàn)黑八臉上淡淡的憂傷,讓我不解。其實我哪里知道,黑八對籃球架的情結(jié),完全跟另外一個男人有關(guān)。那個男人,以前黑八叫了十二年的爸爸,忽然有一天,母親告訴他,這個叫杜晨威的爸爸是假的,真爸爸張廣德已經(jīng)來找他們母子,并且母親決定了跟他走。原來,劉異彩早年與張廣德相戀,偏偏二十二中校長張廣德已有家室,兩人只好暗中來往,不慎,劉異彩懷孕在身,她便以此要挾張廣德離婚,娶她。一校之長的張廣德愛惜面子,豈能就范?結(jié)果劉異彩肚子越來越大,無法打胎,沒有辦法,嫁給石化工人杜晨威,生下了黑八。杜晨威為人忠厚,也沒介意黑八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反而對他特別疼愛,走到哪,就把他帶到哪,即便去打籃球,也讓黑八跟著去。就這樣,在黑八的記憶里,有了一個充滿溫情的籃球場,爸爸在場上生龍活虎地奔跑,黑八就坐在長條椅子上吃冰棍,一根接著一根吃,眼睛始終盯著那群打球的人,搜索著爸爸的身影。其實也容易找,爸爸穿著一件雪白的大背心,后面標著一個血紅的數(shù)字8。
那段時光,黑八喜歡。然而有一天,張廣德死了老婆,想起劉異彩,想起自己的親生兒子,于是,前來接他們母子。劉異彩在中學校長跟石化工人之間做了一番比較,最后決定離婚。杜晨威并沒有多說什么,從此就在黑八的世界里消失了。
對于黑八來說,這個真爸爸遠沒有那個假爸爸好,何況隨著一點點長大,黑八漸漸懂事,懂出這十二年歲月里真爸爸的無情拋棄,懂出這十二年光陰里假爸爸的真情厚意。那么多的美好回憶,輕易打敗了一段空白,黑八無比懷念起假爸爸,越懷念,越對真爸爸生出恨來,對母親生出怨來,對這個新家生出厭來。這也就是黑八為何向校長大人挑釁的原因所在。
我后來才知道事情原委,但這一點沒有影響我?guī)秃诎藢懽鳂I(yè),還以為這樣就能化干戈為玉帛,等黑八想明白了,他也就不會再跟父親對著干,畢竟是父子。大概我每天要寫雙份作業(yè),忙得兩耳不聞窗外事,以至于那段時間外面的風風雨雨全不知道。
我原以為黑八的霸氣不過來自于有個當校長的爸爸,實際上,他是個很隨和的人,說話的時候,聲音有點懶洋洋,一句臟話都沒有,而且眼睛里總是含著一絲漫不經(jīng)心的微笑。卻不知道他砍人的時候,也是這副神情。與其他學生一樣,黑八也有個綠色軍挎,但里面裝的不是書本,而是兩把戰(zhàn)績顯赫的菜刀。菜刀不是用來切蔥花,專門砍人。
當時,在我們學校有一伙人,胳膊上只帶一只紅套袖,他們個個牛氣沖天,瞅人的時候,眼睛都立起來,一言不和,拔刀便砍,他們?nèi)呛诎说男值堋?/p>
紅袖幫我是早有耳聞的,常常能見到他們在校門口或巷子里,圍著某個人一頓毒打。但我不知道紅袖幫的領(lǐng)袖,竟然是黑八。
有一天,我跟黑八又來到體育場,像往常一樣,我們一邊吃著冰棍,一邊看幾個人打籃球。后來,球場上氣氛忽然不對,多了一個戴紅套袖的人。我跟黑八說,咱們走吧,可能要打架。黑八滿不在乎地說,怕什么。說著,又遞給我一根冰棍。
果然讓我猜中,沒過多久,戴紅套袖的便把其中一人撞倒在地,緊跟著,另外幾人便圍著他一頓踹。紅套袖寡不敵眾,抱頭鼠竄,恰好經(jīng)過我們身旁,一抬頭,望見黑八,先是一愣,隨即面帶喜色地喊了一聲,大哥。這時,另外幾人也追過來,聽紅套袖喊黑八大哥,都立住腳步,其中一個臉上有刀疤的人斜了一眼黑八,你就是二十二中的老大?黑八也不說話,默默低頭吃著冰棍。
刀疤臉接著說,我是三十一中劉老歪的兄弟,看在你面上,今天我就放過這小子。說完,帶著人,轉(zhuǎn)身要走。
黑八忽然說話,劉老歪是誰?說著,將吃完的冰棍桿隨手一丟。刀疤臉剛要發(fā)作,黑八已近身前,一肘撞在刀疤臉的下巴上,隨后,一側(cè)身,左手一翻腕,抓住刀疤臉的頭發(fā),往后一帶,右手探入軍挎,刀光一現(xiàn),一把陰氣森森的菜刀便橫在了刀疤臉的咽喉上。
從始至終,黑八的臉上都掛著溫和的笑,但其他人卻都笑不出來,尤其刀疤臉。
“就是劉老歪,他也不敢動我的兄弟。你說,他有這個膽嗎?”黑八問刀疤臉,聲音仿佛沒有藏著怒,吐出的口氣里還飄著冰棍甜絲絲的奶油味。但刀架在脖子上,刀疤臉的聲音豈能不顫:“沒有。”
那你怎么敢?
我瞎眼了。
記著,這次不是你給我面子放過我兄弟,而是我給劉老歪面子饒了你們。
知道了。
黑八收刀,回頭看了看早已目瞪口呆的我,略帶歉意地說,那些戴紅套袖的都是跟我混的。其實,我也不算瞞著你,只是你沒看出來。
黑八這樣說,并非內(nèi)心所想,其實他一直不希望我知道,因為我畢竟屬于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假如知道他混事,一定會影響到我們的關(guān)系。事實上也是如此,從那天以后,我就漸漸疏遠了黑八,像他這樣的狠角色,我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就這樣,我們接觸少了,也就在那時,曹一知欠欠地進入到我的世界里來。
我有個愛好,就是喜歡收集火柴盒,也不用買,只要空閑了,四處溜達,就能撿到圖案不同的火柴盒。有個冬天的下午,我沿著鐵路線揀火柴盒,不知不覺出了城。忽然,身后一聲呼嘯聲傳來,我忙退了兩步,火車氣咻咻地飛馳而過,強勁的風推著我又向后再退兩步。耳內(nèi)轟鳴著,抬眼望去,在那一晃而過深綠色的車廂上我看見許多小窗戶,里面漂浮著許多張臉,他們都在朝外張望,由于車速太快,所有窗口又好象都是一個人,如一組畫面不同的幀。
列車已經(jīng)消失了蹤影,我腳下的鐵軌還在顫抖,就像手指離開琴弦,回音仍在回蕩。天快黑了,夕陽仿佛一張凍紅的臉,孤零零地掛在堅硬的空中。時間不早,我準備打道回府,一轉(zhuǎn)身,忽然看見另一個人也站在鐵軌上,與我一樣的瘦弱,矮小,仿佛是我一直拖在身后的影子,在我急轉(zhuǎn)身的時候猛然遭遇。但是我們不同之處在于,那人臉上掛著一副自以為是的神情,于是他是另外一人。他是曹一知。
你也是來撿火柴盒的?曹一知首先發(fā)言。夕陽將一注濃密的光照在他臉上,似乎在暗示我要仔細地將對面的人看個清楚。他長得尖嘴猴腮,一根細長的脖子,瘦小的身子縮在一件肥肥大大的磚紅色棉服里,這樣一副可憐相讓人看了寒心,偏偏一臉的自命不凡。盡管他的樣子不得人心,我卻迅速地對其產(chǎn)生了好感,因為有一種奇怪的親切。等我們走回羊門火車站的時候,便成了好友。夕陽燒盡,我們在薄紗般的暮色中拱手告別,曹一知客客氣氣地約請我去家里參觀他的集郵冊,其中不無炫耀的意思,我愉快地應(yīng)允下來。
第二天,我來到曹一知家里,他已恭候多時,將一雙棉布拖鞋擺在了門口。曹一知的家庭雖不富裕,但父母都有穩(wěn)定工作,還算過得去。他的父親在公交公司開客車,是那種長長的大掛車,因此有個響亮的外號叫曹大客。雖然名字響亮,可人長得瘦小,幾乎能被他的夫人裝進去。曹一知的母親在食品公司上班,聲若洪鐘,膀大腰圓,渾身上下隨便一個零件都比別人大一號,就是眼珠子也得有煮熟的雞蛋黃那么大。可惜這樣的人才被食品公司大材小用了,分配到副食品商店站柜臺,因此身上整日有股憤憤不平的香腸味。曹一知是他父母的混合產(chǎn)品,身子骨的單薄勁兒隨曹大客,臉上那股子自以為是的傲氣像他副食品商店站柜臺的偉大母親。
那天,曹一知向我隆重推薦了他的集郵冊,總共有三本,我低頭翻看,曹一知在旁解說,最后總結(jié)道,郵票越久越值錢,我媽說了,這些郵票夠我娶三個媳婦。我驚訝地說,能娶那么多媳婦?曹一知嘻嘻一笑,當然,社會主義國家,一人只能娶一個媳婦。我說,那你就去國外找媳婦。曹一知沒言語,大概在構(gòu)思如何夾著三本集郵冊出國找媳婦。
我臨走的時候,曹一知將兩根香腸塞到我手中,不等我推辭,他搖頭晃腦地說,這玩意我家有的是,擱得都長毛了。我趕緊掃一眼手中的香腸,看看是不是長毛的那一根。從那天以后,我經(jīng)常去曹一知家里玩,吸引我的除了曹一知與他的集郵冊外,當然還有盛情難卻的香腸??墒怯幸惶?,曹一知忽然也耀武揚威地在左胳膊上戴了一個紅套袖,并且向我炫耀,今后他就跟黑八一起混了。
看來,但凡跟我交往的人,都喜歡混事,覺得那是個很牛的事。但我可是個好學生,只懂得天天向上,于是我對曹一知說了一句很對不起黑八的話,你別跟他混了,我看他早晚得被開除。曹一知不以為然,可我的話不久就應(yīng)驗了,只是,讓我羞愧的是黑八被開除,起因與我有關(guān)。
有一天,我上課時候睡覺,被徐鐵拳發(fā)現(xiàn),當下將我喚醒,冷哼一聲,你不是困嗎?那就站著睡覺。我傻了吧唧地說,老師,站著睡不著。同學們哄堂大笑,鐵拳老師面色如鐵,緩緩走下講臺。對徐鐵拳來說,下了講臺就是上擂臺,神情凝重,殺氣騰騰。走下講臺前沒忘摘下那塊‘西鐵城牌石英手表,放在講桌上,動作極其優(yōu)雅。徐鐵拳很珍惜這塊手表,為懲罰某個不成器的弟子而誤傷到手表,這是很不劃算的事。其實,以前也有疏忽的時候,由于徐鐵拳沒照顧周全,致使上一任手表不幸陣亡。那次,徐鐵拳本來已經(jīng)打算鳴金收兵了,可一見表蒙子碎了,不由得又多出一拳,石破天驚的一拳。
面對慢慢逼近的徐鐵拳,我感到雙腿酸軟,渾身無力,山雨欲來風滿樓,方才哄笑的同學們忽然全閉了嘴,一時間教室內(nèi)肅靜得鴉雀無聲。接下去,是一拳,一拳又一拳打在我身上的聲音,沒多大一會兒,我的鼻血出來了,淌了滿臉,可是徐鐵拳依然不肯罷手,碗口大的拳頭呼嘯著來來去去,大概暢快得很。
忽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行了吧。徐鐵拳愣住,開始還以為聽錯了,在自己執(zhí)行家法時誰敢阻攔呢?直到循聲望去,看見了黑八,才醒悟過來,是這小子要多管閑事。平日里徐鐵拳從來不敢管黑八,除了黑八是校長的公子之外,還因為徐鐵拳曉得這小子是個玩命的主,放任自流比較安全,但是現(xiàn)在他主動找茬,鐵拳為了薄面怎能示弱?你站起來。徐鐵拳大喝一聲。黑八很聽話,慢悠悠站了起來,同時把軍垮里的菜刀取出,砰,扎在課桌上,笑吟吟地望向徐鐵拳。徐鐵拳的臉忽然由青變白,鐵拳之下的我暗中觀察,只見徐鐵拳的眼睛突然變得慘淡無光,并且偷偷在尋找門的方向。
他打了你多少拳?黑八問我。我實話實話,沒查。黑八點了點頭,那就是無數(shù)下了。說著,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抓住鐵拳的頭發(fā),往下一按,腳就飛起來了。平時,徐鐵拳打人,誰也不敢還手,現(xiàn)在輪到他被打,也忘記了怎么招架。他一邊捂住臉,一邊緊緊盯著扎在課桌上的菜刀,生怕黑八一激眼,皮鞋換成菜刀,那可更悲慘了。黑八邊踢邊問我,夠不夠。我慢慢地說,再來兩下吧。黑八又飛起兩腳,手一撒,鐵拳摔到講臺邊,嘴里一吭不吭,不過放了心,總算那把菜刀沒用上。黑八將手上的一縷頭發(fā)吹掉,回頭沖我說,走,跟我喝酒去。走過講臺時,黑八一伸手抓起徐鐵拳的表,順窗扔了出去。
那天,我是第一次喝啤酒。黑八問我是什么滋味?我引用了一句從別人口里聽到的話,像馬尿。黑八又問,馬尿什么味?我想也不想就說,像啤酒。黑八笑道,馬尿沒喝過,但是啤酒常喝。我喝啤酒如同別人喝馬尿,別人喝馬尿如同我喝啤酒。是不是這個道理?黑八說的跟繞口令一樣,把我繞迷糊了,為了轉(zhuǎn)移到下一話題,我舉起杯子說,來喝馬尿。黑八趕緊糾正道,是啤酒。說罷,兩個人一同大笑。
喝著喝著,我就醉了,舌頭硬了,腿軟了,眼睛直了,話多了。我說,黑八你沒怪我這段時間疏遠你吧?黑八說,你是三好學生,本就不該跟我這種人交往。我搖了搖頭說,是我錯了,黑八你真夠意思,以后我跟你混了。黑八說,你那干巴樣,打架肯定是白給。我不服氣說,我也有剛,說著,點了一根煙,猛吸兩口,挽起袖子說,我要燙個梅花給你看。說著,把煙頭向胳膊上伸過去,燙了三下,咧了三次嘴。黑八伸手搶過煙,叼在嘴上說,算了,咱們的梅花就三瓣。我往桌子上一趴說,對不起,我還是沒剛。說著,手一劃拉,弄翻了一瓶醬油,醬油順著桌縫往下淌,恍惚間我好像聽到它滴答滴答的落地聲,后來就睡著了。
黑八拳打授業(yè)恩師,這么大的事,即便校長張廣德也壓不下去,只好將黑八開除。之后劉異彩是否跟他鬧過,我們不知,總之,被開除的黑八比以往更快活,經(jīng)常來找我跟曹一知。由于他認識在天橋底下開錄象廳的老板,我們常常整個晚上呆在錄象廳里,看個通宵。
當早晨的陽光穿過天鵝絨窗簾,錄象廳里忽然一亮,再看眼前的人個個面色慘白,好似從地獄里鉆出的小鬼?;叵胍估锟吹匿浵?,竟然混亂成一團,沒有了印象。拖著雙腿下樓,對面正是火車站,趕早坐車的人背著包裹走來走去,由于睡眠充足,顯得精神抖擻。在賣茶蛋的老太太手里買幾個茶蛋,三人分享,然后也不肯回家,躺在火車站候車室的長條椅子上呼呼大睡,惹得沒有座位的旅客一個勁嘟囔,哪來的野孩子?睡醒覺以后,通常都去小吃部,要一碗刀削面,幾瓶“曉雪”啤酒,吃飽喝足,各自回家。這天通常都是禮拜。
后來,張巧巧也加入我們的陣營,她是黑八的女朋友,長得嬌里嬌氣,眉清目秀,可惜嗓子有點沙啞,這就決定了不能嗲聲嗲氣。她的父親在食品公司上班,長得跟大面包一樣厚實,人也老實,按規(guī)矩做事,就是放個屁也不超過60分貝,可他的女兒偏偏天不怕,地不怕,就喜歡惹是生非。
為了替張巧巧出頭,黑八沒少打架,但日后在我的記憶里,篩篩選選,只剩下了兩場著名戰(zhàn)役。一次打得聲勢浩大,一次打得迅捷無比。
先說有聲勢那次,時間略,地點錄像廳,人物,我,黑八,曹一知,張巧巧。事件起因,坐在我們前排的一個大個,看得忘形,脫下鞋,不幸此人汗腳,那濃濃臭味飄到了一點屈兒都不能受的張巧巧鼻子里,她啪地就照那人后背打一下,命令道,把鞋穿上。大個也不好惹,怒了,回手就給張巧巧一個耳光。不等黑八說話,曹一知大吼一聲,你他媽找死啊。剛要撲過去,黑八伸手將他攔住,擰過臉朝大個說,咱們別影響別人看錄像,有事出去解決。
大個罵了一句,晃晃悠悠站起來,同時還有七八個人跟著站起來,看來是一伙的。曹一知的罵聲立即弱了,緊著瞅黑八,但黑八神色自若,附在張巧巧耳旁說了句話,逗得張巧巧前仰后合,隨即,他倆手挽手朝錄像廳外面走,我跟曹一知緊隨其后,再后面就是那七八個膀大腰圓的怒漢。
走著走著,迎面而來一個賣汽水的人,黑八忽然立住身子,我跟曹一知收不住腳步,一下子就走到他前面,同時身后那幾人也趕上來。忽然,黑八一伸手,從賣汽水那人的塑料箱里拽出兩瓶汽水,猛地一轉(zhuǎn)身,兩個瓶子不由分說就朝身后的人砸去,又順勢一腳,將那人踢倒。緊跟著,半截破碎的汽水瓶,完全沒入第二人的小腹,那人的叫聲還不等發(fā)出來,黑八已經(jīng)菜刀在手,隨著一道寒光,大個中刀。
轉(zhuǎn)眼間,黑八打倒三人,余者駭?shù)貌桓疑锨啊:诎藲舛ㄉ耖e地將菜刀放回軍挎,牽著張巧巧的手揚長而去,無人敢追。張巧巧不時轉(zhuǎn)過臉,朝那幾人伸舌頭,扮鬼臉,那幾人只裝作沒看見。但事情并沒有就這樣結(jié)束。黑八打的人都是郝三手下,當時在羊門市,最不好惹的三個人就是郝三、黑八跟劉老歪。
一聽說自己的兄弟被打,郝三冷笑一聲,當即召集三卡車的人,氣勢洶洶地四處找黑八。這時候黑八正在張巧巧的家里,跟未來岳父下棋,忽然間,樓下被上百個人包圍,老頭慌了,看看黑八。黑八說,別管他們,下完棋再說。說著,一馬臥槽,將軍。未來岳父面色慘淡,棋盤上輸贏事小,一伙子亡命之徒兵臨城下才是大事。他趕緊跑向衛(wèi)生間,奮力敲門。里面正在洗澡的張巧巧不耐煩地說,你慌啥,黑八能搞定。
其實,搞定那次事的并非黑八本人,而是他忠心耿耿的兄弟們,郝三的人還沒上樓,就見從街頭巷尾涌來無數(shù)左臂帶著紅套袖的人,個個手持片刀,上來就砍。郝三的人膽一寒,應(yīng)戰(zhàn)的能力就沒有了。據(jù)說,那次郝三徹底折了,能不折嗎?左腳的腳筋都被挑斷,誰還能服他?
從那以后,黑八更加威風,張巧巧對他也更加崇拜,到處顯擺自己是黑八的女人,那份洋洋得意,好像被選上了英國王妃。但我總覺得張巧巧對黑八不是真情,沒必要一次次為她出頭。有次喝酒,我將這一想法說了。黑八忽然一沉臉,將酒杯猛地往桌子上一頓。雖然黑八耍狠,但跟我發(fā)脾氣,這還頭一次。當時,我就沒有接著往下去說,但,心里也是很不痛快。很多年以后,我檢討自己,假如當時我不管不顧接著勸一勸黑八,也許有不同的結(jié)局。是的,快到結(jié)局了,那是黑八為張巧巧打的另外一場架引來的落幕。
有一天,陽光甚好,我跟黑八、曹一知去喝酒。三人落座,點了四個菜,尖椒干豆腐、地三鮮、雞蛋甩袖湯和熗土豆絲。酒是花園白,按照慣例,要了三瓶。剛喝兩口,張巧巧從外面進來,我們一看她的臉色,就知道剛吵完架。果然,張巧巧見到黑八就訴起了苦,說劉老歪如何如何欺負她。
黑八聽了,將筷子一放,冷笑一聲,站起來就要走。曹一知問,用不用召集一下弟兄。黑八擺擺手說,不用。教訓完他,我還回來,咱們接著喝,你催一下菜,讓地三鮮快點上來。說完,領(lǐng)著張巧巧就出了飯店。
地三鮮需要過油,做起來費事,比較慢,最后一個上來,剛端上桌,黑八也回來了,張巧巧沒有陪同,我和曹一知都沒問,也沒打聽黑八是怎樣教訓那個膽大包天的劉老歪。光顧喝酒了,一口氣將三瓶白酒喝光,三人都醉得一塌糊涂。
喝完酒后,我們一起踉踉蹌蹌出了門,往回走,想抽煙了,可一摸兜,都沒火。就這樣,我們?nèi)烁髯宰齑缴系鹬鴽]點燃的煙,走在寂靜無人的公路上。路燈灑下,將三張臉照得慘白,影子像小鬼似的一會前,一會后地轉(zhuǎn)。黑八忽然倚著路燈不走了,嘴里哼哼起遲志強的《十不該》,我跟曹一知也隨著唱起,“一不該哪二不該你不該偷偷摸摸把我來愛,偷偷摸摸愛我也沒有關(guān)系呀!你不該跑到我的家中來,三不該呀四不該,我不該異想天開去發(fā)財!想要發(fā)財走正路也沒關(guān)系,我不該跟著別人去學壞?!?/p>
對面是家屬區(qū),臨路樓房的燈光都已經(jīng)熄滅,我們沙啞悲傷的歌不曉得吵醒了誰,或許誰也沒有被驚動,每片玻璃背后都擋著窗簾,窗簾后沒有燈光點燃,大家都在睡眠里休息或奔逐,只有醉酒的人才流連街頭。
突然,曹一知發(fā)現(xiàn)有個懸掛牌子的食雜店,沖我和黑八神秘地一笑,晃著身子走過去,猛力地拍著窗戶,終于有一盞燈亮了,一個睡意朦朧的老太太披著衣裳走出來,一邊打哈欠,一邊隔著窗戶問曹一知買什么東西,滿臉的不高興。曹一知問,有沒有火柴。老太太一聽,火冒三丈,深更半夜為了一盒火柴就把自己從夢鄉(xiāng)里拖出來,眼前的人簡直豈有此理,但還是遞過一盒。曹一知不慌不忙地劃著一根,將煙點著,隨手把火柴還回去,說了聲謝謝。老太太一愣,連預(yù)想中的五分錢都沒有,剛想暴跳如雷,曹一知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去,想必這個晚上那可憐的老人將不會銜接她中斷的夢境了。我樂顛顛地跑過去,將煙對著,又將自己的煙遞給黑八。吸煙的人都知道個規(guī)矩,就是一根煙不能對兩次火,要不死老婆,雖然目前我們都沒老婆,可不能不為日后那位夫人長命百歲做好準備。
對完煙后,黑八深深吸了一口,又將煙噴出,那煙霧還沒散盡,一柱強光猛地打到他臉上,隨后一陣刺耳的警笛聲響起。隔著繚繞而起的煙霧,我望見黑八的臉忽然變得飄忽起來,輕輕的煙霧轉(zhuǎn)眼被風吹散,同時散去的還有黑八的臉孔。那是他留給我最后的印象,安放在記憶里,卻成了遺像。
就這樣黑八坐了牢,事后我才知道,就在飯店的廚師做地三鮮的這會兒工夫,黑八穿過兩條街,找到劉老歪,一刀砍下去,劉老歪當場斃命。
我不想知道,黑八為何出手那樣狠,以至于自己如此收場,兇狠而蠻橫地結(jié)束了他這一局。我也不想知道,他的真爹假爹和親娘聽到消息后如何痛不欲生。我只知道,黑八對我很好。因此,當后來聽說他在獄里跟人打斗,不慎死去的消息后,哭了許久,失落了許久,也孤獨了許久,無心學習,以至于高考落榜,但我不后悔。
到如今,那些記憶已經(jīng)千山萬水地被甩掉,可是,偏偏有一天,我在某家臺球室遇見了張巧巧,又全都回來了。當時,她正在跟一個高大雄偉的男子打球,案子上只剩最后幾個球,那男子彎腰,瞄準,睜一眼,閉一眼,手一送,球桿頂出去,綠呢絨的桌面上一只球嗖地向洞口滾去,跌落。張巧巧拍著手跳起來,黑八掉洞里了,你贏了。贏的人傲慢地直起腰,等著下一場開局。看到這里,我心中一陣強烈的痛,張巧巧在喊黑八的時候,難道就沒想起那個叫黑八的人?
也就在那時,我決定寫這篇小說,算交代,寫完之后呢?或許,我就是另外的張巧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