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斌

一

1973年的初冬，我獲得了一個好活計，被抽到廠政治部搞外調(diào)。

和我分到一個組的那人叫成功。成功是一個老公安，因為岳父是地主，清理階級隊伍時，被清出公安部門，分到我們廠保衛(wèi)組當(dāng)組長，隸屬政治部。成功這人長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誰看了都說是福相，偏偏貪上這等沒福之事。

我們接受的第一個任務(wù)是調(diào)查燕國的血仇子弟問題。這個要求是燕國自己提出來的。當(dāng)時廠里搞“一打三反”運動，燕國找到黨委，要求給他甄別血仇子弟問題。據(jù)組織掌握，東北光復(fù)那年，也就是1945年，燕國的父親燕書庭被我獨立團(tuán)鎮(zhèn)壓，他理所當(dāng)然就是血仇子弟。但燕國不這么認(rèn)為，燕國說他父親不是被獨立團(tuán)鎮(zhèn)壓的，而是被人謀害的，并咬釘嚼鐵地說這是一起冤案，懇請組織給他個確定的說法。為此，他還給組織列出個四人外調(diào)名單，也不知從什么途徑淘騰出來的。

第一個人叫常永年。他是鐵山包當(dāng)年的獨立團(tuán)團(tuán)長，現(xiàn)在內(nèi)蒙古101地質(zhì)隊，任黨委書記。第二個人叫武廷山。他是鐵山包獨立團(tuán)副團(tuán)長，現(xiàn)在吉林省長春市體委，任副主任。第三個人叫孫冀晃。他是鐵山包獨立團(tuán)政治部主任，現(xiàn)在江西省德安縣體委，任副主任。第四個人叫孫立。他是鐵山包獨立團(tuán)參謀長，現(xiàn)在黑龍江省佳木斯市某廠，任一般科員。我在這里用“某”廠，而不直接說出廠名，是因為有所顧忌。其實，不但孫立的工作單位是我虛構(gòu)的，就是孫立的名字也是虛擬的。為什么呢？讀者諸君如果能耐著性子看下去，自然會找到答案。

我和成功制定的外調(diào)步驟是這樣的：第一，翻看燕國的檔案材料，熟悉案情；第二，找燕國談話，了解相關(guān)情況；第三，先找孫立外調(diào)，因為人是他槍斃的，而且人在本省；第四，再找省外獨立團(tuán)原來那幾個頭頭外調(diào)。這一步很重要，如果他們能證實燕國的父親是被他們鎮(zhèn)壓的，那么，燕國是血仇子弟已確鑿無疑，再做其它外調(diào)已沒有必要；第五，如果省外沒有結(jié)果，再尋找當(dāng)年的知情人調(diào)查。這事比較麻煩。我們在向政治部主任匯報時，主任階級著一張長臉說，可麻煩也得做，而且必須做好，因為這是關(guān)系到純潔階級隊伍的事，也是關(guān)系到燕國政治前途的事。

我們先翻閱了燕國的材料。燕國的材料很厚，內(nèi)容五花八門，但涉及燕國父親被鎮(zhèn)壓的材料卻僅有兩頁紙。一頁用舊竹黃紙手寫。紙地已經(jīng)發(fā)黑，并發(fā)出一股幽幽的霉腐味。上面僅有一句證言，說燕國的父親叫燕書庭，光復(fù)時被我民主政權(quán)鎮(zhèn)壓，燕國為血仇子弟。證言下沒有個人署名，也沒有蓋公章。第二頁是一張60克普通白紙，顏色也已淡黃。內(nèi)容是上一份的復(fù)制，所差僅是用打字機打的，而且蓋著審查小組的印章。經(jīng)過對比兩份材料，成功和我一致確認(rèn)，后一份只能說是前一份的復(fù)制，也就是說，兩份材料來源于同一個人。這樣的材料顯然不能證明問題，只能說明燕國的要求合情合理。

研究過材料之后，我們又找來了燕國。

燕國是廠職工食堂的管理員，人長得眉粗眼大，鼻尖嘴闊，一臉連鬢胡須，說起話來嗡嗡震耳，兩頰暴露出七扭八叉的血絲，像一根根欲拱出地面的蚯蚓。據(jù)燕國說，東北光復(fù)前，他的父親燕書廷是青山縣吉興村的教書先生。后來日本人占領(lǐng)黑龍江，他為了不教日本話，就在香草河上憋個魚亮子，打魚，也頂趟子，套些小動物，養(yǎng)家糊口。因為他讀過幾年私塾，教過幾年書，又好打抱不平，結(jié)果就得罪了孫立，等到光復(fù)那陣兒，被獨立團(tuán)參謀長孫立給暗害了。

燕國大聲大氣說到這時，眼光卻有些小里小氣。這瞞不過成功的眼睛。成功就單刀直入，說，燕國同志，既然你想讓組織給你搞清問題，你就應(yīng)該向組織講清所有問題。比如，你說孫立是挾嫌報復(fù)，他總得有個報復(fù)的理由吧？

燕國大眼睛閃閃，說，我正琢磨著跟不跟你們說這事呢。我父親死的時候我年紀(jì)小，只有六、七歲。我后來聽人說，孫立槍斃我父親的理由，好像是因為我父親寫黑呈子，檢舉兩個村民吃大米飯，結(jié)果，這兩個人被日本人抓去扔進(jìn)狼圈喂了狼。

我頓時頭皮發(fā)奓，一股涼氣嗖嗖地從頭頂貫下腳底，便問，哪能是狼呢，應(yīng)該是狼狗吧？

燕國不容置疑地說，狼，千真萬確是狼。

我還是懷疑地問，你是不是記錯了？我只聽說過日本人把中國人喂狼狗的，還沒聽說過把中國人喂狼的？

燕國哭喪著臉說，中日都邦交正?；?，我還撒這個謊有啥必要？那狼圈就在我們村子北頭，我小時候睡覺，經(jīng)常被狼撕人的嚎叫聲嚇醒，是再也不會記錯的。

那你記得有幾條狼？我還是半信半疑。

大其概有十來條吧，我沒敢到跟前看過。

我倒吸一口涼氣，看了看成功。成功蹙著眉頭，審視著燕國說，單從這件事上看，你父親寫黑呈子跟孫立關(guān)系不大，好像構(gòu)不成他槍斃你父親的理由。

燕國額上沁出一層油汪汪的汗星星。他點點頭，又緩緩地說，這件事你問得很尖銳。其實，我這么些年之所以選擇沉默，根子也在這里。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還聽人說，孫立的父親孫大鼐也是因為我父親遞黑呈子，說他私通抗聯(lián)，被日本人扔進(jìn)了狼圈。

成功微微一笑，說，這就對了。

第二天，我們坐車去佳木斯，找到了孫立。孫立這人身體短胖，臉色蒼白，眼瞼有些浮腫，像是沒睡好覺，但說話思路卻清晰得很，講起當(dāng)年槍斃燕書庭的事，頭頭是道，像背一篇滾瓜爛熟的舊文章。他說他當(dāng)年槍斃燕書庭，是奉了副團(tuán)長武廷山的命令；他說槍斃燕書庭的原因，是因為收到了群眾檢舉信，檢舉燕書庭效忠日寇，曾先后舉報幾名反滿抗日人員或無辜群眾，這些人無一例外都被日本人扔進(jìn)狼圈喂了狼。

孫立的證言自圓其說。我聽了頻頻點頭，成功卻提出了一個問題。他問孫立，你說你是根據(jù)武廷山的命令，那么你當(dāng)時持什么態(tài)度？

我當(dāng)然也是贊成的。

據(jù)我們掌握，燕書庭是被秘密槍斃的。既然他的證據(jù)確鑿，為什么不公開處理呢？

當(dāng)時剛光復(fù)，情況復(fù)雜，我們怕押解回城途中出意外，就先行解決了。

你能不能提供一些其他的東西給我們，比如被燕書廷檢舉人員的家庭情況，比如你們家與燕書庭家的關(guān)系？

孫立思索片刻，說，我知道其中兩個人的媳婦還都活著，一個叫張艷，一個叫王淑琴，只要你們到吉興村一打聽，誰都知道。別的么，因時間太久，我也就說不那么清了。

孫立顯然在此處打了埋伏，他沒有說他父親被喂狼的事。我瞥成功一眼，成功會意一笑，又問孫立：我聽說你父親也被燕書庭檢舉過，不知這事是真是假？

孫立臉色像浮云般飄來飄去，他用發(fā)飄的聲音說，要說我父親，還真是因為燕書庭告密被日本人扔進(jìn)狼圈的。我剛才之所以不跟你們說，是怕你們懷疑我公報私仇，給你們的調(diào)查制造障礙。

成功釋然一笑：這你就多心了。

從孫立辦公室出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這孫立建國前就參加革命了，怎么到現(xiàn)在還是一般干部，八成是犯什么錯誤了吧？我問成功。

成功瞇起眼睛說，那是一定的。

他能犯哪個方面的錯誤呢？

還能哪個方面，男女關(guān)系方面的。

你是從什么地方看出來的？

我是從他臉色看出來的。凡是縱欲過度的人，我都能看出來。

那你有什么絕招?。?/p>

也沒什么絕招，只是憑感覺。

我說，我也有一種感覺。

成功直視著我問，你有什么感覺？

我感覺我們案子要結(jié)束了。

根據(jù)什么？

孫立說他抓燕書庭是受武廷山的派遣，我們到長春找到武廷山，只要他能證實孫立是他指派的，這案子不就是鐵案了么？

這事，恐怕不會像你想得那么簡單吧？

二

我們到達(dá)長春那天，趕上了一場大雪。城里所有的公交車都停運了。我們只能步行找到了長春市體委。武廷山卻沒有上班。我們按照一個青年的指點，再跋涉一個多小時，找到了武廷山的家。

武廷山個子不高，額頭卻高，下巴有些前聳，兩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個精明強干的人。我們說明了來意。他當(dāng)即就回答，他沒有叫孫立抓過燕書庭，他也不記得有個叫燕書庭的人。他的證言出乎我的意料。我就請他再仔細(xì)回憶回憶。他十分自信地說，我可以打保票，我肯定沒有派孫立去抓過這個燕書庭。說到鎮(zhèn)壓沒鎮(zhèn)壓過一個叫燕書庭的人，他說因時間久遠(yuǎn)，已記憶不清了。不過——武廷山覷起目光，像是穿越深邃的時間，又說，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我們當(dāng)年槍斃人都要經(jīng)過集體討論。

從長春出來，我們先到了北京，再由北京到張家口，由張家口坐汽車到太仆寺旗，當(dāng)?shù)厝肆?xí)慣叫寶昌。101地質(zhì)隊駐地就在寶昌城外。

常永年這人身材居中，略顯臃腫，但身體還好，說起話來慢條斯理。他給我們提供的證言有兩個內(nèi)容：一是他們當(dāng)年鎮(zhèn)壓特務(wù)、漢奸、惡霸人等，都要經(jīng)過集體討論；二是在他的記憶中，沒有留下槍斃燕書庭的印象。他的說法與武廷山互相吻合。

我們談完話時，已是11點鐘。常永年熱情地邀我們吃飯，用吉普車將我們帶回縣城。在吃飯過程中，他回憶起黑龍江的生活，有說有笑，顯得很懷舊，很隨和。這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竟信馬由韁地問，你建國前就是正縣職了，怎么干了二十來年，還是這個級別呢？成功聽我問這話，就在桌下扯了扯我的衣角。我的臉上呼啦啦燒起了兩片大火。

常永年倒是很從容。他淡淡一笑，說，我們原來是八路軍，后來被日本鬼子俘虜當(dāng)了勞工?！鞍艘晃濉惫鈴?fù)后，我們由蘇聯(lián)伊曼那地界回國，接管改編了保安大隊，建立了獨立團(tuán)。因為我們當(dāng)過俘虜，所以，這些年也沒有得到重用。

我想補償一點自己的冒失，便說，孫立還不如你呢。他到現(xiàn)在還是個普通職員。

常永年說，孫立跟我們不一樣。他是坐地戶，光復(fù)那年國高剛畢業(yè)，維持會看他有學(xué)問，又有點韜略，委任他個副大隊長職務(wù)。我們接管保安隊時，看他沒有什么劣跡，父親又被日本人喂了狼，也是為了籠絡(luò)當(dāng)?shù)厝诵?，便讓他?dāng)了參謀長。他這個人給我的印象是精明強干，頭腦靈活。但這個人有個大毛病，就是作風(fēng)不好，聽說他連連被降級也是因為這個問題。

我向成功投去一個佩服的眼神，成功含蓄地一笑。

從飯館出來，常永年要用他的吉普車送我們回張家口，被我們婉言謝絕了。常永年沒有勉強。他把我們送到汽車站。就在我們要上車時，他突然說，關(guān)于孫立，我再提供一件事供你們參考。我們獨立團(tuán)剛成立時，曾經(jīng)發(fā)生了一次叛變，二連連長打死了指導(dǎo)員，帶著幾十人跑進(jìn)了山里。后來我們審問俘虜，一個副連長供認(rèn)策動叛亂的人也有孫立，可孫立說他是陷害。我們經(jīng)過分析研究，認(rèn)為孫立沒有叛亂的基礎(chǔ)，沒有參加叛亂，而且我們還要依靠當(dāng)?shù)馗刹?，便把那個副連長鎮(zhèn)壓了。但這些年來，我每次想起這事，總是疑云重重，如果你們有可能，順便將這件事調(diào)查調(diào)查最好。

在回張家口的汽車上，我們商量案情，成功主張江西那邊不去了。他說既然武廷山和常永年證言相同，都說對燕書庭沒有印象，我們再找孫冀晃顯然已失去了意義，無論肯定，還是否定，他一個人的證言都說明不了問題。我不同意成功的觀點。我說現(xiàn)在已有了孫立證明燕書庭被鎮(zhèn)壓的材料，如果到江西再有孫冀晃的證言，還是可以認(rèn)定燕書庭是被鎮(zhèn)壓的。

成功反問我，那常永年和武廷山的證言怎么辦？

我說，他們只是說沒有印象，并沒有否定孫立的證言。

成功說，從理論上講，有兩個人的證言是可以定案。但現(xiàn)在問題的要害是孫立為什么要撒謊，說他是受武廷山指派抓的燕書庭？我懷疑他是在報私仇。另外，鐵山包保安隊是8月19日成立的，常永年他們是11月改組保安隊的，他孫立想殺燕書庭，為什么在這兩個多月的時間里沒有動手，非得等到獨立團(tuán)成立后才動手？這些都要求我們再跟他談一次。

從北京回來，我們直接到了佳木斯。不巧的是，孫立卻到北京看病去了。我們只好變通一下，決定先到吉興村，回來時再到佳木斯。

三

我們先找到了隊長家。隊長告訴我們說，張艷已經(jīng)回山東老家了，但王淑琴還在，我現(xiàn)在就領(lǐng)你們?nèi)フ摇?

王淑琴是個五十出頭的中年婦女。聽過我們的要求，她從煙簸箕里拈起張舊作業(yè)本撕成的卷煙紙，用兩只大拇指對折出一條線，再騰出右手從簸箕里捏起點煙沫，順折縫抿在卷煙紙上，三下兩下便卷出一顆喇叭筒，粘上嘴唇。我連忙從簸箕里拈出一根火柴，在煙簸箕邊上嚓地一聲劃著，小心地給她點上了煙。她垂著眼瞼，緊緊地吸了兩口，見卷煙已經(jīng)點燃，噗地一口吹滅明火，慢悠悠地吸起煙來。我們只能等待。屋子里極靜。有一只蜘蛛從房笆上墜下，蕩來蕩去，像是蕩秋千，我甚至能聽到那根細(xì)細(xì)的游絲悠悠的搖動聲。終于，她吸完了那支煙，將煙屁股吐在土地上，開始講述那段往事。

這事兒是偽滿洲國康德十年（1943年）大年三十的事兒，王淑琴說。那咱兒，咱家剛把飯菜端上炕桌，一個叫井上的小日本領(lǐng)著三個偽警察就闖進(jìn)了門。我一看壞菜了，慌忙將一盆大米飯倒進(jìn)了大馇子粥盆里。你們也許知道，那年頭日本人不允許咱中國人吃大米白面，吃了是經(jīng)濟(jì)犯。為了防止出岔頭，咱家在蒸盆大米飯的同時，又備下盆大馇子粥，預(yù)備警察和小日本闖進(jìn)來時，將大馇子粥倒進(jìn)大米飯盆里，蓋住大米。不曾想我一時心慌，唬了八操地就把大米飯扣到了大馇子粥上。結(jié)果井上見了，就讓偽警察把咱全家?guī)ё摺Ｇ刹磺赡枪艑O大好人就到了咱家，靠他好說歹說，井上總算饒了咱全家，只將咱當(dāng)家的扔進(jìn)了狼圈。唉，唉，那個年過的啊……王淑琴說到這時，已是淚流滿面。

你知道是誰告的密么？我迫不及待地問。

王淑琴舉起黑襖袖筒，揉揉眼皮說，誰？除了燕書庭，還能是誰？要不，他咋叫政府走了銅呢。

你怎么知道是燕書庭告的密？成功問。

我是聽孫大好人說的。

孫大好人是誰？

就是孫大鼐。

孫大鼐跟孫立是什么關(guān)系？

他就是孫立老爹啊。

除了燕書庭，你就沒懷疑過別人？

都一個屯子住著，誰不知道誰啊，除了他燕書庭，誰還干這缺八輩子德的事??？你們有所不知，這燕書庭人狠啊，他不但把我們家給告了，還把孫大好人給告了，歸期末了，孫大好人也讓小鬼子扔進(jìn)狼圈喂了張三。要不，你們問問隊長，是不是這么回事。隊長就瞇起眼睛，點了點頭。

從王淑琴家出來，我們請隊長領(lǐng)我們?nèi)タ纯蠢侨?。隊長搖搖頭說，都啥年月了還有狼圈？早就變成耕地了。我說看不到狼圈，看看那地界也行啊。隊長說反正也不遠(yuǎn)，我就帶你們?nèi)タ纯窗伞?/p>

空中飄著雪花。我們走出村莊時，田野一片混沌，路兩邊沒有收割的玉米秸嗚嗚叫著，像是狼嚎。原來的狼圈已看不出當(dāng)年的模樣，能看出來的只是那里的地勢比周圍的地勢高，像一個大漫坡。漫坡上種的是黃豆。收割后的豆茬大多被埋在雪下，只有少部分仍然頑強地挺立著。隊長一邊沿著黃豆地邊走，一邊給我們指示，哪里是狼圈的柵欄，哪里是狼圈的大門。據(jù)隊長講，當(dāng)年的日本人在這里駐扎著一個小隊，隊長就是那個叫井上的。井上不管是被抓來的，還是被送來的，一律不審，當(dāng)即押到狼圈門前，兩個扯腳，兩個扯胳臂，朝狼圈門上一悠，就把人悠進(jìn)了狼圈。我驚訝地問，為什么要從門那兒朝里扔??？

隊長抹了一把臉上的雪花，說，別的地界扔不進(jìn)去啊。你們有所不知，那狼圈的柵欄都是用柞木排成的。每棵柞木都有大碗口粗細(xì)，三米多高，外面還密密麻麻編結(jié)著鬼剌網(wǎng)，只有狼圈的門那兒還低一些，也在二米以上。

我還想刨根問底，就聽到了火車的鳴笛聲。成功朝東看看，奇怪地問，這里還通火車么？

隊長說，火車滿洲國那功夫就通了?，F(xiàn)在到咱這地界兒不停，但在滿洲國那功夫，三天兩頭都會有車停下來，朝下邊拉人。

我心有余悸地問，拉人干什么？

村長心情沉重地答，還能干什么，就是喂狼唄。

還從火車上朝下拉人啊……都是什么人??？

里邊有抗聯(lián)，有援抗人員，也有逃跑的勞工。唉，那些年，小日本可沒少造禍咱中國人啊，怎么說建交就建交了呢？

從狼圈回村，成功用央求的口吻跟隊長說，聽說燕書庭的老伴還在，我們還想找她嘮嘮，你看行不行？受燕書庭的牽連，燕書庭老伴是被管制分子，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我們想找她了解情況，必須得到隊長的同意。

那有什么不行的，你們想去就去。村長咧開大嘴，抬起右臂，遙指村西朦朦朧朧的一座草房，說，那兩間草房就是她家，你們自己去吧，我就不陪了。今兒黑上看來你們是走不了了，我得給你們派飯去，然后再張羅兩鋪齊整的被褥，送到大隊部給你們晚上蓋。

成功抬頭看看天，眨巴眨巴眼睛，抖落睫毛上的幾片雪花，說，雪越下越大，我們還是貪黑走吧，怕是被雪隔住。

隊長說，你們還是多待一天吧，再跟老飼養(yǎng)員嘮嘮。他是咱吉興村的活話本。

成功客氣地說，我們不是不想住，就是怕給你添麻煩。

隊長一搖腦袋：麻煩什么麻煩？老飼養(yǎng)員就住在隊部，連看屋帶喂牲口，你們晚上跟他擠一鋪炕，可以放開鋪子嘮。

燕書庭家的草房很低，東倒西歪，像是喝醉了酒，孤零零地臥倒在雪原上。草房四周沒有柵欄，沒有雞鴨鵝狗，也沒有玉米樓子，只有一個黃泥煙囪矗立在西房山外，一堆干樹枝堆在東房山頭。房檐很低，我們只能彎腰走進(jìn)土屋。屋是兩間筒屋。迎門壘一個鍋臺，鍋臺西邊連接著土炕，炕與鍋臺之間隔著一堵半米高短的泥墻。我們進(jìn)屋時，有個六十左右的婦女守著一個火盆，左臂倚著短墻，正用狐疑的目光注視著我們。

我們是來搞燕國外調(diào)的，成功說。

老婦人臉上鮮明出一點亮光，她拍拍炕沿說，不嫌棄，坐吧。

成功說，那我們就坐了。說過，他走到炕前，坐在了老婦人西側(cè)，將兩只手伸向火盆烤火。我也湊到炕沿前，伸出兩手一邊烤著，一邊搓著，無話找話地說，你們家連個杖子都沒有，晚上睡覺不害怕么？

怕？我們家窮得連耗子都餓跑了，還怕啥?。?/p>

我說的是壞人，要是進(jìn)來個壞人怎么辦？

壞人？我就是壞人。只有人家怕我的份，哪有我怕人家的份？

成功聽我把話說擰了，連忙拉回話頭說，我們小王性格直爽，他是實心實意地關(guān)心你。

這我能聽得出來。說心里話，你們能走進(jìn)我家這個破窩，我就感激非淺了。

我看你一個人過日子太艱難了，為什么不跟兒子在一起呢？

他父親的事把他拖累得夠慘了，我哪能再給他添麻煩？

我們就是為他父親的事來的，看看有沒有冤枉。

冤枉？那婦人乜成功一眼，說，哪個廟里沒有屈死的鬼啊。

這么說，燕書庭真是被冤枉了？

這話怎么說呢？那婦人瞇起一雙細(xì)眼，審視著成功。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婦人長得眉清目秀，雖然一臉菜色，神情黯然，仍可以看出年輕時的美麗。

成功說，我請你相信，我們會將事情弄個水落石出，還其歷史本來面目的。為此，我們希望你能配合我們，實事求是地向我們介紹介紹，燕書庭是怎樣被抓走的。

婦人沉思不語。她拿起橫在泥火盆上的火釬子，慢慢地?fù)軇又枥锏幕鸹?。一顆顆小火星從灰火中跳出來，迸出燒馬鈴薯的味道。我吸吸鼻子，下意識地說，燒土豆，好香啊。婦人啟唇笑笑，面有愧意地說，我天天晚上靠吃幾個土豆，蘸幾口大醬維持。我愣愣，一時語塞。那婦人看我難堪，立即轉(zhuǎn)移了話題：既然你們想聽，我就說說小燕的事兒，信不信由你們。那婦人將手中的火釬子重新橫在火盆上，拍拍手，抖落掉手上的灰，說。

我抬起頭，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你挺有文化啊？

婦人抿抿嘴唇，說，我和小燕都是高小畢業(yè)，原本在一個學(xué)校里教書。

噢，原來如此。成功說，怪不得說話這么有邏輯性呢。

婦人忸怩一笑：說起來你們也許不會相信，我們家小燕舉報孫大鼐，起因是孫大鼐給日本人送情報。因為他把兩名借糧的抗聯(lián)舉報出去，被日本人捕去喂了狼，我家小燕用了個反間計，借日本人手除掉了這個大禍害。

這可是始料不及的事。我和成功相對一視，又不約而同將目光鎖向那婦人。婦人坦然地看著我們，淡定從容，嘴角抽抽出一條條核桃紋，像雞嗉子。成功蹙著眉頭問，你說這話有什么根據(jù)？

我的根據(jù)是日本人從孫大鼐家查出五棵大槍。

你的意思是說，那五棵長槍是燕書庭安的臟？我迫不及待地問。

除了他還能有誰呢？畢竟是他舉報的孫大鼐。

這么說燕書庭是抗聯(lián)的人？

這事我可……說不清。婦人長嘆一口氣，仰頸看著黑棚說，我也這么想過，但又找不出根據(jù)，只好認(rèn)命了。

這么些年，你為什么不找？

找？誰信啊。山里的抗聯(lián)都犧牲了，沒人給他作證。只可惜我家小燕了，死得不明不白，還連累得我們孤兒寡母跟著遭秧受罪……

草屋陷入了沉靜，唯有婦人低低的啜泣聲，搖搖欲墜，像是吊在半空的游絲。

你把你知道的情況都寫出來，等我們明天來取。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我們一定會把它弄個水落石出。成功慢騰騰地說。

那婦人用右手小指抹去眼角的淚花，說，果真如此，不但我感激你們，我們家小國感謝你們，就是我家小燕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你們的。說過，又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我心抽搐成了一團(tuán)。

四

從派飯社員家吃飯出來，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間迷蒙蒙一片，幾步之遠(yuǎn)，便看不清彼此的眉目。隊長把我們送到大隊部門前，沒有進(jìn)屋。他說他一進(jìn)屋，飼養(yǎng)員話就會少。人老了喜歡回憶往事，只要你們捧得他高興，他啥事都肯咧咧。

隊部是四間大草房。西邊的一間是外屋。屋里堆放著豆餅、麻袋、木犁等雜物。東邊三間是個大通屋，貼北墻盤鋪大炕，炕從西間壁墻連接?xùn)|山墻。我們進(jìn)屋時，飼養(yǎng)員正坐在炕頭吸煙。他見我們進(jìn)屋，左手端下嘴里噙著的小煙袋，右手掌摸摸炕頭，目光落在炕腰兩床被褥上，說，被褥都是從干凈人家找的，放心蓋吧。

成功連忙說，謝謝。

飼養(yǎng)員覷著眼睛說，謝什么謝，馬溜上炕暖和暖和，把腳伸進(jìn)褥子底下焐焐。

按照飼養(yǎng)員的囑咐，我們將腳伸進(jìn)褥子底下，一股暖流很快涌遍了全身。成功問飼養(yǎng)員：你老……今年有六十？我就脧了成功一眼。因為在我看來，這飼養(yǎng)員總在七十以上。

沒那個時候了。飼養(yǎng)員暖出一臉笑，勾起右手食指，瞇著眼睛說，七十了，完犢子了。

成功說，我看你老身體這么硬實，再活個二十、三十年的沒問題。

飼養(yǎng)員臉上笑開了花：還活那么大歲數(shù)有啥意思，遭罪了，討人嫌了。嘿嘿，我聽說你們是來調(diào)查燕書庭的？

成功兩手扯著褥子，將被褥朝飼養(yǎng)員那邊拉拉，側(cè)著臉說，我們傍黑時到狼圈那兒去了，聽隊長說，那狼圈還是你放火燒的呢？

哪是我一個人燒的啊，是燕書庭讓我跟他一起去燒的。飼養(yǎng)員說，每一個皺紋里都擠著快活。

是燕書庭讓你燒的？我張開大嘴，半天沒有闔上。成功給我飛了個眼色，又朝飼養(yǎng)員那邊挪挪屁股，說，這事可挺有意思，能給我們詳細(xì)說說么？

要說這話呢，可有些年頭了。那是剛光復(fù)那陣兒，燕書庭找到我，說小日本垮臺了，你敢不敢跟我放火燒掉那個狼圈？我說，搟（敢）是煎餅不搟是餅。撂下這話，我就跟他朝小鬼子那疙瘩跑。那咱兒鄉(xiāng)親們都一窩蜂似地?fù)屟舐淠亍Ｎ液脱鄷尦鲆煌把笥?，順坡轱轆到狼圈那疙瘩，再敲開桶蓋，一水舀子一水舀子將洋油潑到狼圈上。那些狼他媽的有靈性啊。它們看到我們朝圈上潑洋油，就知道死到臨頭了，都嗷嗷嗷叫著拼命朝圈外亂竄亂蹦，嚇得我心都貓爪了。燕書庭看我周身一個勁地篩糠，便讓我遠(yuǎn)遠(yuǎn)躲著，由他舉著松樹明子，點著了狼圈。

村里那么多人，燕書庭別人不找，只找你，這說明你跟燕書庭關(guān)系不錯?。砍晒τ行┯懞玫卣f。

這話咋說呢？飼養(yǎng)員掂量掂量，說，好，我們是真好，可他做事也總是瞞著我。

能不能與他是日本人奸細(xì)有關(guān)呢？

你說，啥叫奸細(xì)？

奸細(xì)就是漢奸，幫日本人干事。

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要我說呢，他是紅心蘿卜，明里幫日本人，暗里幫山里的胡子。

胡子跟抗聯(lián)有什么區(qū)分？

那咱兒老百姓哪有幾個知道抗聯(lián)啊，都一水水地把山里人叫做胡子。其實呢，到了小鬼子末期，山里胡子要不是被打花達(dá)了，就是被小鬼子招安了，剩下的都是抗聯(lián)了。

成功捏起橫在煙簸箕上的小煙袋，摁滿一煙袋鍋煙沫，遞給飼養(yǎng)員說，抽，夜長著呢，我們多嘮一會兒。

飼養(yǎng)員接過煙袋，滋滋地吸了兩口，吧嚓吧嚓嘴，又說，要說我跟燕書庭的交情呢，那真的就比一般人強。那工夫他在香草河上憋魚亮子，我喜歡打魚摸蝦，這么著跟他交往也多，要不，我咋知道他是個紅心蘿卜呢。你們應(yīng)該知道，滿洲國那工夫，凡是魚亮子的人，要么跟小鬼子有瓜葛，要么跟抗聯(lián)有瓜葛，除此之外，都是扯犢子。

你這話的意思是說，燕書庭如果不給抗聯(lián)辦事，就得給日本人干事？成功問。

就是這么個理兒。不過，燕書庭是兩面光。他明里給日本人遞情報，暗里卻給山里人送情報，真給山里人辦事，假給小鬼子辦事。

你這么肯定？

那有啥不敢肯定的。

你知不知道他舉報孫大鼐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能怎么回事呢？就因為孫大好人給小鬼子送情報，把山里的兩個人端給了小鬼子，讓小鬼子喂了狼，燕書庭這才下了個套子，讓小鬼子把孫大好人逮去也喂了狼。

你怎么知道是燕書庭設(shè)的計？

飼養(yǎng)員端著煙袋吸了口煙，瞇起眼睛說，大概在小鬼子害了兩個山里人不長工夫，有一天過晌兒，一群小鬼子闖進(jìn)了孫大好人家，從他家馬號里起出五棵大槍。我一看小鬼子扛著五棵大槍走了，立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怎么回事呢？我跟你們說過，我好打魚摸蝦，養(yǎng)家糊口唄。那天天剛擦黑，我去找燕書庭，想在他的魚亮子打個小宿。別看我這個人沒念過幾天先生，斗大的字不識半花筐，可我喜歡跟有學(xué)問的人說話。燕書庭這人學(xué)問大著呢，見多識廣，人又隨和，挺對我撇子的。那天黑上我還沒有走到他的魚窩棚，老遠(yuǎn)就看到門縫里透出一線火光。我當(dāng)時心里就納悶，這大熱天的，點艾蒿熏蚊子還熏不過來呢，他點燈透亮地招蚊子哪還戧得??？我這樣琢磨著，就多了個心眼，躡手躡腳地走到窩棚后邊，再順著小窗戶縫朝里看，就把我心嚇得噗咚噗咚跳。你們說咋著，原來有兩個山里人正跟燕書庭捆大槍呢。我瞇著眼再一撒眸，不多不少，正好是五桿。這可是要腦袋的事啊。我哪有那個膽子再看，只好乖乖退回村里，一宿翻來覆去，愣是沒睡個囫圇覺。歸期末了，你們說怎么著，第三天又是過晌兒功夫，那些守衛(wèi)狼圈的小鬼子就呼嚎喊叫著闖進(jìn)了孫大好人家。我跟過去看熱鬧，就看到小鬼子扛出了五桿大槍。你們說，這不是燕書庭安的臟，還能是誰？

除了孫大鼐，我還聽說因為燕書庭舉報，另有兩個村民讓日本人喂了狼，不知這事是真是假？

沒那么巴掌事。其實向小鬼子舉報的不是燕書庭，而是孫大好人。飼養(yǎng)員將手中的煙袋在炕沿上磕磕，端著煙袋吹吹了煙嘴，聽煙袋鍋里發(fā)出咝咝的透氣聲，又將煙袋放到煙簸箕上說，你們有所不知，這孫大好人人太臊性。他倚仗著自己是保長，家大業(yè)大，在小鬼子那疙瘩又得煙抽，就盡打那幫年輕婦道的主意，凡是讓他看上眼的，他都能勾搭上手，你想躲也躲不開。那兩個小媳婦，對了，一個叫張艷，另一個叫王淑琴，都是十里八村上數(shù)得著的美人。孫大好人為了長久地霸占人家，就使個圈套，將那兩家老爺們送給小鬼子喂了狼。他使的啥圈套呢？你們有所不知。早先年滿洲國有經(jīng)濟(jì)法，不準(zhǔn)咱老百姓吃大米白面。你們想想，普通老百姓，誰家敢存大米白面啊，除非他孫大好人。要不是孫大好人給人家送大米，那兩戶人家偷都沒處偷去。你說孫大好人這人陰損不陰損，他頭腳給人家送大米，后腳又找來小鬼子，再把人家老爺們抓走喂狼……

這叫一箭雙雕。我急不可耐地打斷了飼養(yǎng)員的話。

對，就是一箭雙雕。要不咋說他孫大好人陰損呢。也正是因為這回事，東北剛光復(fù)，張艷那一家就搬走了。咋說呢，沒臉在吉興村呆了唄。

聽你這話的意思，燕書庭是被孫立給害了?？伤牒ρ鄷?，為什么要等到獨立團(tuán)成立時才動手呢？

這話就跟另一件事有關(guān)啦。剛光復(fù)那工夫，城里成立了維持會，我勸燕書庭去投奔，燕書庭不去。他說那些人都是滿洲國留下的殘渣余孽，成不了大氣候。我說誰能成大氣候，等關(guān)里的中央軍么？他說也不是。這我就納悶了。滿洲國的人你信不過，中央軍你信不過，那你還信著誰呢？直到有一天，我才明白他是在等誰。那天，我的一個嫡親弟弟來找我，說是從老毛子那邊過來幾個八路，接管了保安大隊。他們二連要叛亂，他怕進(jìn)山后再也見不到我了，就來跟我告別。我并沒有把事情看得那么邪乎。當(dāng)真人不說假話，反正你們明兒個早上就走了。那工夫我是咋想的呢？我是想誰知道誰將來坐江山啊，說不定我弟弟他們就坐了龍墩呢?？晌耶吘故遣煌械装。偷艿茏吆?，我就找到了燕書庭，讓他幫我謀劃謀劃。他聽我說八路進(jìn)了城，就火燒屁股似地也要進(jìn)城。我說，你咋就那么相信八路呢？他說只有八路才是老百姓的隊伍，才會為老百姓做事，也只有八路才能坐穩(wěn)天下。他說到這兒，就讓我跟他一起進(jìn)城，勸我的弟弟跟著八路一起干。我說干什么干，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三春了。他問我是什么意思。我就把我弟弟他們要碼人反水的事跟他說了。他一聽這話，臉立刻量就沒了血色，煞白煞白的像張大白紙，非得拉我進(jìn)城，說是要上獨立團(tuán)，阻止叛變。我當(dāng)時琢磨再三，沒有跟他去。歸期末了，就聽人家一哄哄說，他走到半道，就讓孫立給崩了。

飼養(yǎng)員說到這兒，搖搖頭，又捏起小煙袋，點著，吧嘰吧嘰地吸了起來。我和成功如呆如傻。隔了好一會兒，成功才問，那……你當(dāng)年為什么不舉報呢？

飼養(yǎng)員從嘴唇里抽出煙袋，慢吞吞地說，這工夫都知道共產(chǎn)黨好，可那功夫正亂荒地時候，今天八路軍，明天中央軍的，誰知道誰將來得天下啊？咱老百姓過日子，不就是圖個平平安安么？

可解放后你為什么不檢舉呢？我有些氣惱地問。

解放后？解放后孫立還不是戴共產(chǎn)黨的紗帽么？我要是把這事抖落出去，還有我的好果子吃么？到啥光景，咱老百姓也斗不過當(dāng)官的……好了，你們也該睡覺了，我也該給馬填些料了。老飼養(yǎng)員說過，右手端著小煙袋，左手撐著炕沿，呼哧呼哧地下了地，踢踏踢踏地走出了里屋。

我目光跟著他的背影走出門，吁口長氣說，這回可要透亮了。

睡覺吧，養(yǎng)足精神，上佳木斯。成功臉上也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

連續(xù)多天的奔波勞累，把我和成功都折騰得筋疲力盡，今天總算找到了熱炕頭，我腦袋一挨枕頭，便呼呼呼地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下午，我們趕到了孫立單位。不料，組織組的人告訴我們說，孫立回來了，正在醫(yī)院等死呢，你們趕快去吧。我連忙問是怎么回事。那人說孫立檢查出肺癌了，已經(jīng)是晚期，醫(yī)生說頂多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了。

半個多月沒見，孫立已經(jīng)瘦脫了相，臉色暗黑，像涂了一層黑灰。他看到我們進(jìn)屋，尷尬地笑笑，示意我們坐在一條兩人椅上，軟綿綿地說，我知道……你們還會來的。

成功將兩瓶蘋果罐頭放在床頭茶幾上，說，你安心養(yǎng)病吧，能說就說，不能說我們等你出院再來。

孫立瞥瞥茶幾上的罐頭，嘴唇抿起一絲微笑：出院？我還能等到出院？你們還想知道什么，問吧。

成功說，我們想知道，到底是不是武廷山讓你槍斃的燕書庭？

不——是……孫立說，我撒了一輩子謊，不想再撒了。但我有個要求，就是在我死前，你們不要把我的事說出去，我不愿意死在大牢里。他的話語走得很慢，像個跛子；聲音很軟，像根風(fēng)中搖來搖去的草葉，隨時都有斷裂的危險。

成功說，放心。

這就好。這我就無牽無掛了。還問什么？

我們還想知道你當(dāng)年參加沒參加獨立團(tuán)二連叛變？

啊……你們……連這事都知道了？那我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們吧。反正我也活不兩天了，說出來也許會痛快些。孫立睜大眼睛，開始叨嘮往事。只不過，他這些話都是斷斷續(xù)續(xù)說的，我為了讀者閱讀方便，重新將它們連綴成一片，就像一個裁縫縫紉衣服，盡量做到嚴(yán)實合縫。

怎么說呢？自打常永年他們跟蘇聯(lián)紅軍一起回來，接管了保安大隊，我就知道天已經(jīng)變了。我怕燕書庭聽說共產(chǎn)黨掌權(quán)，會來投靠獨立團(tuán)，說出我父親是日本漢奸的底兒，非但斷送了我的前途，鬧不好還會要我的命。因此，當(dāng)一個姓蕭的國民黨找我策劃叛亂時，我就參預(yù)了。只是臨到叛亂前，我想留著燕書庭早晚是個禍害，就決定先下手為強，殺了燕書庭。這樣，我就假借獨立團(tuán)的名義，槍斃了燕書庭。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那天我騎著馬去吉興村找燕書庭，結(jié)果冤家路窄，讓我在半路上碰到了他。我看燕書庭滿頭滿臉大汗朝城里走，心里發(fā)虛，就問燕書庭著急進(jìn)城干什么。燕書庭斜臉乜我一眼，理也沒理我仍舊走他的路。我就掏出手槍對著他的后背喊，你給我站住，你再不站住，我就斃了你。燕書庭收住腳，回頭看著我說，我進(jìn)城要投獨立團(tuán)有話說，你敢動手，獨立團(tuán)饒不了你。我說，我就是獨立團(tuán)參謀長，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說。燕書庭抬起眼睛問我，你……怎么能是獨立團(tuán)的參謀長？我說，我怎么不能是獨立團(tuán)的參謀長？燕書庭再審我一眼，還是猶豫不決。我說，你有什么么話盡管說吧。燕書庭又看了看我，這才說，如果你真跟八路軍走，就把馬借給我，我聽說二連要叛亂，想進(jìn)城里報訊。我聽了立馬嚇出一身雞皮疙瘩，身體搖了兩搖，差點沒從馬上掉下來。多虧我先想到了收拾燕書庭，要不，我是必死無疑了。就這樣，我開槍打死了燕書庭。

還有個問題。成功問，既然你策動了叛亂，為什么又沒參加叛亂呢？

這很簡單。我從城里出來，那個姓蕭的國民黨不知我的去向，以為我是去省城告密了，結(jié)果提前發(fā)動了叛亂，就這樣把我漏了下來。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