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善
租碟店老板
我于公元1998年春來湖城謀生活。湖城是一座因石油而生的城市,幾十年來為國家做出了巨大貢獻,因此,湖城又被稱為共和國的大兒子。我起初給一家山東的股份制企業(yè)做業(yè)務(wù)員,銷售石油機械、化工等物資。業(yè)務(wù)員是要東奔西走的,走哪兒住哪兒。高級酒店住過,招待所住過,小旅店也住過。如果要與客戶在下榻處約見,就得選高級點兒的賓館,撐撐門面,住長了也受不了。我們業(yè)務(wù)員的費用是包干制,按銷售額提費用,超了自負。如果花了錢沒實現(xiàn)銷售,你就得自己補上。說白了,業(yè)務(wù)員花的就是自己的錢。住小旅店有住小旅店的樂趣,大家在走廊碰上了,會互相打個招呼。長住客混熟了便會站在走廊里嘮會兒嗑,聊聊自己的業(yè)務(wù)。長住店的大多是業(yè)務(wù)員,也有在旅店租幾間房開美容院的。采油十廠招待所就住著兩個品牌的美容院代理。這些美容院的老板都是男的,甘肅天水人。
這一天我正和美容院的老板在走廊嘮嗑,招待所女老板領(lǐng)著一位中年男人走了過來,打開一個房間讓中年男子看。我以為男子是和我一樣的房客,后來聽老板和他討價還價才知道,男子是開影碟店的。那些年影碟盛行,租碟看比買碟合適,便催生了許多出租影碟的店。
中年男子的影碟出租店很快就開張了,還雇了老板的弟弟負責(zé)給客戶送碟取碟換碟。油田工人們下班后只需給影碟店打個電話,招待所老板的弟弟就騎上自行車去樓區(qū)送碟。一碟一天一元。老板的弟弟也三十多歲了,家在大興安嶺林區(qū),平時愛喝酒,喝完酒愛作妖(東北方言,鬧事),老婆被他打跑了,只好來投奔開旅店的姐姐。他很喜歡給客戶取碟送碟這項工作。
和租碟店老板接觸幾次后,我斷定,這個人有來頭。他穿著不張揚,但仔細看鞋子、褲子都是高檔貨,不經(jīng)意間露出的腰帶更堅定了我的看法,這樣的腰帶只有在奢侈品店里才能買得到。這應(yīng)該是個有故事的人。
一次午飯后,我和租碟店老板在樓下小樹林乘涼,他問起我的工作,我說生意難做,業(yè)務(wù)的開展得等待機會,油田的采購還是計劃經(jīng)濟那一套。我提出我的疑問,說,恕我直言,你不像是做租影碟這樣小生意的人,你是一個見過大世面的人。他聽了先是一愣,接著便哈哈大笑。笑過之后,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問,你干過警察?我說沒有。他說,就憑這幾句話,你也算老江湖了。你說的沒錯,我過去不是干這個的,過去我有買賣,有酒店,有一百多員工,有漂亮的老婆和可愛的兒子,可現(xiàn)在我什么都沒有了,就剩這幾家租碟店了。除了十廠,我在一廠和三廠還各有一家租碟店,油田工人的錢還是好賺一點。你要是想聽,改天我跟你說說我的故事。我笑了笑,問,哪天說?我提前洗洗耳朵等著。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剛想睡,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租碟店老板站在門口。我讓開門口,請他進屋。他坐在沙發(fā)上,我回到床邊歪在疊成方塊狀的被子上笑著說,要跟我說你的故事嗎?可別給我編故事,我這人會當(dāng)真的。他說,今天我的租碟店生意不錯,有許多人加入會員,收進不少錢。我高興,想找人說說話。信不信由你,你又不會損失什么。
從哪兒說起呢?還是從頭說起吧。
我算是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富起來的人。起初我跑運輸,后來又開飯店,承包工程,到了1995年,我的總資產(chǎn)數(shù)目就很可觀了。
我在生意場上處處小心,從來沒崴過腳。真正讓我跌大跟頭的是我的一位朋友。
有一天深夜,我的電話響——我們生意人都一樣,24小時開機的。電話是我一位朋友打來的,他說在肇東呢,在賭場玩欠了錢人家不讓走,讓我?guī)уX去把他贖出來,我問他欠了多少錢?他說三萬多。我的這位朋友也是生意人,平時經(jīng)常在一起吃飯、泡溫泉、洗桑拿。我叫醒媳婦,讓他打開保險柜取出五萬塊錢。
我的家在湖城龍鳳區(qū),開車去肇東只需一個多點。在肇東七拐八拐找到朋友被扣的賭場。門衛(wèi)很謹慎,問我干啥,我說明來意。一個門衛(wèi)進去了一會兒,回來后說,你跟我來。我跟著他進了賭場。這家賭場在外面看不起眼,里面卻很寬敞,比我的海鮮酒樓大廳還大。我看了看表,快到凌晨三點了,人們都很精神。原來在港臺電影里出現(xiàn)過的各種賭具、玩法這兒都有。我東看看西瞅瞅,門衛(wèi)在前面喊,快走快走,看什么看。沉浸在賭博中的人們根本無暇看我一眼。
我被帶進二樓的一個房間,這個房間的裝修格局像是星級酒店的套房,我的朋友坐在里間的床上,外間沙發(fā)上坐著兩個光頭年輕人。朋友一見我,立馬站了起來,沖兩個光頭說,我說我朋友會來吧?你們還不信,我朋友是大管子(東北方言,大款)。我沒理他,問那倆光頭,他欠多少錢,其中一個光頭說,三萬八。我先給了說話的那個光頭三萬,又從一萬中數(shù)出兩千,把八千交給他。倆光頭拿了錢,起身離去,走出幾步,拿錢的光頭轉(zhuǎn)回頭說,這個套間的房錢在這三萬八里了,你們可以在這兒住一宿明天再走,如果想玩,可以下樓玩。假如我不住下,也就沒有后來的事了。如果我住下只是睡覺而不去樓下看熱鬧,也就沒事了。
錯就錯在我經(jīng)不住那位朋友的慫恿,去樓下看看,這一看就讓我從一個人們眼里的大管子,變成了一個租碟店的小老板。
下半夜的賭場很熱鬧,賭徒們眼睛紅紅的,有的是輸紅了眼,有的是被二手煙嗆的。我看了幾種玩法,覺得百家樂比較公平。便掏出1000塊錢,換成籌碼坐在桌前玩了起來。我心里想,輸完這些籌碼就撤。你說怪不怪,我一出手竟然贏了。我瞪大眼睛,謹慎下注,玩了兩個多點,贏多輸少,我的籌碼已經(jīng)贏到三萬塊錢了。我的心跳都加快了,這也太容易了。我是第一次進賭場,過去和哥們玩過麻將,玩過拖拉機,輸贏都不大。沒想到第一次下賭場就贏錢了。用籌碼兌錢時我還擔(dān)心,怕不給兌。不是說賭場興輸不興贏嗎?沒想到兌籌碼的小姑娘二話沒說就把錢給我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眼前老是浮現(xiàn)在賭場贏錢時的場面。終于忍不住我又去了那家賭場。
很快,我在賭場混成了名人,看場子的,發(fā)牌的小妞見了我比見了親爹還親。在賭場輸輸贏贏的也沒啥大的出入。賭場老板知道我有買賣,告訴看場子的頭說,楊哥(對了,忘了告訴你了,我姓楊)來了籌碼要多少給多少,記賬就行。這是看你有身價,不怕你。我不記賬,帶多少玩多少。
賭場老板還介紹我認識了來自天津、河北、山東的賭客。他們都和我一樣,有大買賣。有的是做企業(yè)的,有的是開連鎖加油站的。他們來玩都是提前約好,坐飛機到哈爾濱機場,賭場老板去車接。接到肇東先吃飯,然后找家洗浴按摩的地方消遣,小姐隨便選,都是賭場老板請客。消磨到晚上十點以后,再進賭場包間。
我在肇東玩過幾次,也應(yīng)約去威海、天津玩過幾次。在賭場上我認識了許多企業(yè)家和政府官員。官員們進賭場基本上都是陪同的商人出錢,也有的官員沒有商人陪同,出手闊綽,那叫一個瀟灑。
最后我栽在沈陽一個賭局上。具體怎么栽的我現(xiàn)在也說不清了,那天是真瘋了,就想撈回來,想撈就得加大賭注,越撈越深越撈越深。我記得那天肇東賭場老板和我拿錢贖回的那個朋友都在,他們是看客,也曾經(jīng)勸過我罷手。
我聽老人說過,遠嫖近賭。我在外地賭時都格外小心,不下大注。但有朋友在旁邊站腳,我心里有了底氣。結(jié)果是輸?shù)梦覂A家蕩產(chǎn)。
第二天妻子和我小舅子等人來把我保了出來,答應(yīng)人家把不動產(chǎn)變現(xiàn)馬上還錢。賭場派人跟著我回家,督促我變賣資產(chǎn)。我和妻子轉(zhuǎn)讓了除海鮮大酒店以外的所有買賣,總算還完了賭債。
緊接著,妻子提出離婚,孩子和海鮮酒店歸妻子,我凈身出戶。還有什么說的,自己把家都敗了,走吧。
我拿著妻子甩給我的一萬塊錢,坐公交車來到了湖城中林街,租了一套四十多平的樓房先住下。這里的房租便宜,一個月只需400塊錢。后來的一個月里,我整天在想,我怎么就走到這一步了呢?餓了我就打電話要盒飯,沒煙了就打電話叫小賣店送。那一個月里,我就沒出過屋。最后我終于想明白了,從我去贖我的朋友時,我就鉆進了一個局里了。我再走出樓門時,我的頭發(fā)都變白了。你看我的頭發(fā)烏黑是吧,這是染的,一根黑發(fā)也沒有了。我不能這樣就廢了,我知道從小買賣起家并做大的訣竅,我還得站起來??墒掷锏腻X除了租房子的租金,也剩不了多少了。我看出租影碟挺掙錢,本錢也不大,于是我就在我租住的樓房里開了第一個租碟店。
我的租碟店實行會員制,只要交一百五十塊錢成為會員,可以全年看碟,以后每年只要再交三十塊錢就能全年看碟,比一碟一天一元合適。還上門送碟換碟。自從我開了第二家店,我就有本錢了,會員加入一個就有一百五十塊錢的收入,我用這些錢再去開店,這樣滾動下去還怕沒錢賺嗎?
現(xiàn)在我又談了個女朋友,是個油田職工,不過她家里人反對,嫌我年齡太大??蛇@幾天她爸爸又催著我和他女兒結(jié)婚,原因是我女朋友懷孕了。這樣一來我還不急了呢。我女朋友在三廠上班,我就跑到距三廠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十廠來開店。沒別的意思,清凈兩天再說。
先說到這兒吧,瞎編的,你別當(dāng)真。
我起身送他,說,我知道你瞎編的,洗洗睡吧。
兩個月后我再去十廠,見租碟店關(guān)門了。我問招待所老板:租碟店楊老板呢?老板開口就罵,騙子,騙子,騙了那么多人的入會費,還有我弟弟的工資和房租沒付,扔下一堆破碟跑了。
我趕緊回屋把門關(guān)上,好像自己是楊老板的同謀。
吹 鼓 手
我山東老家魯北一帶管嗩吶叫“哈-哈”(兒話音),吹嗩吶叫吹哈哈,或叫吹鼓手,東北叫喇叭匠。
去年初冬我回山東老家,正趕上一個工友的父親去世。
1986年,我們縣以勞務(wù)輸出的形式,給勝利油田輸送了一批農(nóng)民輪換工。輪換工干的都是油田最臟最累的活,還受著油田正式職工的欺侮。我們那批輪換工后來干啥的都有,有的成為了當(dāng)?shù)赜忻钠髽I(yè)家,有的做生意發(fā)了大財,留在油田的都轉(zhuǎn)成了正式工,兒女享受職工子弟待遇,等待油田招工,也有在農(nóng)村種地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這批輪換工的孩子們開始到了婚嫁的年齡了,于是有人成立了個工友會,印了通訊錄,誰干啥,聯(lián)系電話一應(yīng)俱全。誰家的孩子結(jié)婚,誰家的女兒出嫁,只要一個電話,工友們都到場,隨個三百二百的份子,彼此捧個場,熱鬧熱鬧。說白了,就是互相抱團取暖。當(dāng)然,老人去世比孩子結(jié)婚更受重視。我長年飄在東北,有人如果通知我說誰家孩子要結(jié)婚了,我會緊跟一句,你把份子錢給我墊上,我回去還你。后來通知我的也少了。
這次回來正趕上工友的父親去世,是無論如何要去的,順便也和過去的工友們聚一聚。
我的這位工友兄弟仨,都在外面混事兒,父母一直在村里居住。孩子們來接也不去,說住不慣樓房。老父親去世,哥仨想把喪事辦得熱鬧一點,七十多歲去世,在我家鄉(xiāng)算是喜喪了。辦喪事在我的家鄉(xiāng)算公事,就是大家?guī)兔埩_,喪主只管拿錢就行。一有老人倒頭(去世),村里會立即成立一個相當(dāng)于治喪委員會的組織,民間叫柜。柜又分內(nèi)柜和外柜,內(nèi)柜是當(dāng)家的,掌握著銀錢的收支,外柜是執(zhí)行的,負責(zé)采買和跑腿。內(nèi)、外柜手下各有一班人。
柜上一看這哥仨有錢,又是喜喪,喪主說不怕花錢,就請來了兩個戲班子,一個唱老戲,一個唱流行歌曲。所謂老戲班子,就是一個小型民樂隊,班主司鼓,有一個吹哈哈的,也就是吹鼓手,一個捧笙的,還有一個打嚓的(民間叫打咣咣)。老戲班子以奏樂為主,也有一個主唱,唱幾句呂劇,像什么馬大寶喝醉了酒之類的。唱流行歌曲的樂隊是一臺電子琴和兩把吉他。唱老戲的班子都到齊了,唯獨吹鼓手沒來。于是老戲班主就打電話,不一會兒,來了一輛出租車,車上下來一位大腹便便官員模樣的人,手里提個箱子。我以為是哪級領(lǐng)導(dǎo)呢,老戲班主說,好了,吹鼓手來了。
領(lǐng)導(dǎo)模樣的吹鼓手走到人們面前,先鞠躬道歉,說在路上車子出了點事,打個出租來的,來晚了,對不住了。說著掏出煙給人們散煙。一包煙打個圈就散完了,又從兜里掏出一包,接著散。喪主提供的煙是利群,他散的是蘇煙。人們就丟掉手里的利群點上蘇煙。大家伙都笑瞇瞇地看著吹鼓手坐下,打開箱子,里面是一只擦得锃亮的嗩吶。吹鼓手鼓著腮幫子試試音,幾個刺耳的音符飛出,他回頭示意班主,那意思是說,可以開始了。于是一曲《慶豐收》奏起了。
我問旁邊的人,這個吹鼓手面似銀盆氣度不凡,還抽蘇煙,一會兒兩包煙就散沒了,他吹一天能掙兩包煙嗎?旁邊那位還沒說話,另一位戴眼鏡的老人搭話了:人家是來玩票的,人家在銀行有幾百萬呢。我旁邊的人都笑了,我有些茫然,問,你們笑什么?其中一個小個子農(nóng)民說,吹鼓手在銀行有幾百萬的債,公安局把他抓起來送到看守所,呆了幾個月又取保候?qū)彸鰜砹恕cy行也拿他沒辦法。我心說,這還真是個人物,別說借幾百萬,沒點家底借十萬也難啊。
喪事辦完后,工友讓我開車送戲班子的人回家,我說我送老戲班子吧,他們四個人,正好一車。老戲班主把一些行頭樂器放到車后備箱里。吹鼓手打開副駕駛的車門請班主先上車,他最后一個坐在后排。他身材高大肥胖,讓里邊的人往里靠,終于關(guān)上了車門。他坐下的一剎那,我感覺車底盤向下沉了一些。我問了問四位的住址,排了一下先送后送的順序,我把吹鼓手放在了最后送。吹鼓手很大度地說,先送他們,我沒事,早點晚點都行。
當(dāng)我送完第三個人后,吹鼓手下車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他給我點了一根蘇煙,遞給我,我說謝謝,我不會抽。他隨手拈掉了,我說我不抽你可以抽啊。他說算了,不抽煙的人都討厭別人抽煙。我對他油然升起一股好感。我說,你吹嗩吶是玩票吧?哪有吹鼓手抽蘇煙的。他苦笑一聲,說,別笑話我了,我還在取保候?qū)從亍?/p>
我放慢車速,說,你要是愿意,可以和我說說你的故事。他說,在老百姓眼里,我就是一敗家子。哎你說話怎么帶東北口音?你是本地人嗎?我說是本地人,不過我在黑龍江也斷斷續(xù)續(xù)生活了十幾年了。他噢了一聲,說,怪不得。他接著說,你是走南闖北的人,我從內(nèi)心敬畏你們這些人,你們走的才叫江湖。我愿意跟你說說我的事。
我初中畢業(yè)就定親了,你知道咱們這兒的風(fēng)俗,男孩過了二十就不好提親了,誰家的女孩等著你啊。我的岳父(應(yīng)該是準岳父)是做輪胎生意的,在咱們當(dāng)?shù)匾菜闶谴筚I賣了。我起初跟著我岳父干,送送貨,催催款,有時也陪岳父的客人吃吃飯。漸漸地,我把輪胎生意的進貨出貨的渠道都摸清了。做生意離不開銀行支持,銀行貸款的路數(shù)我也摸清了。我結(jié)婚后,就跟岳父提出要單干,岳父沒說啥,還借給我五萬塊錢。我媳婦不同意我單干,嫌我和岳父爭嘴,不仗義。我不這樣想,我不干別人也干,船多不礙槳。開業(yè)那天,我整得很熱鬧,各大供貨商和經(jīng)銷商都來捧場。岳父一家人也來了,前前后后幫著忙活。
輪胎批發(fā)這個買賣,屬于微利行業(yè),價格幾乎透明了,貨車司機們賊精。我新開張,只能靠價格來爭得客戶。干了不長時間,岳父就來找我了,問我輪胎的價格怎么定的,怎么比他的進貨價格還低。我找來銷貨清單和進貨清單一比對,果然是賣的價比進的價還低。我和岳父解釋,說弄錯了,價格改過來,以后和岳父那邊保持一致。實際上,我銷售的價格還是低于岳父的。沒辦法,我要從銀行貸款,就得有銷售量,你把價定高了不走貨,誰貸款給你啊。我合作的銀行主要是農(nóng)村信用社,一個門面房只能向當(dāng)?shù)氐囊患倚庞蒙缳J款,于是我把分店鋪開到各鄉(xiāng)鎮(zhèn),然后再在各鄉(xiāng)鎮(zhèn)的信用社貸款。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從銀行借到的第一筆錢就給一個信用社主任買了一輛奧迪A6。貸款下來我就開分店,開完分店就貸款。我在一年內(nèi)換了四輛車,從本田雅閣換到奧迪A8。我從銀行借到的錢一部分給了幫我貸款的業(yè)務(wù)員,一部分陪客戶吃喝玩樂了,只有很少一點錢用在了業(yè)務(wù)上。信用社的信貸員都愿意給我貸款,有時候他們能拿著貸款手續(xù)追到我家里讓我簽字。我整天醉熏熏的,有的貸款我花的沒有他們銀行的人花的多,我成了我們當(dāng)?shù)氐馁J款大戶。你從銀行借了三十萬,如果銀行再借給你五十萬,你還三十萬還有二十萬,你再從銀行借一百萬還那五十萬,這樣下去,只要銀行還繼續(xù)借,你就能活。等有一天你欠銀行的數(shù)目足夠大,銀行都怕你。許多企業(yè)都是這樣起來的。我的如意算盤落空了,銀行開始緊縮銀根,逼著我還錢,我把所有庫存和車輛全賣了,還欠銀行三百多萬。我怎么欠這么多錢?。课冶辉S多債主追債,有飯店的,有擔(dān)保公司的,還有跟著我干活的工人,他們的工資還沒發(fā)呢。
我被債主綁架過,愛咋咋地,反正沒錢。他們關(guān)了我?guī)滋炀桶盐曳帕?。有人來要賬,我就主動說,我沒錢,你打我一頓得了。有下手打我的,更多的倒下不去手了。銀行把我起訴到法院,我被關(guān)了倆月,又通知我家里可以交五萬塊取保候?qū)?。家里湊了五萬塊錢把我保了出來。我喜歡吹嗩吶,從小就喜歡。閑來沒事,我就跟著戲班子吹嗩吶。你說人生啥時最熱鬧?老人去世,喜喪最熱鬧。我吹著嗩吶,看著這出大戲,就把所有煩惱都忘了。
本來我今天是開車來的,我剛長租了一輛捷達,一天一百塊錢。在路上碰上一個債主,以為我又買車了呢,我說車是別人的他不信,給劫走了。我剛出來那會兒,老婆提出跟我離婚,我立馬同意了。整天跟著我擔(dān)驚受怕的,啥時是個頭啊。我現(xiàn)在是過一天是一天,不一定法院哪天就傳我了。你慢慢開,就快到了,我瞇瞪一覺。
臨下車,他非要請我去吃飯,我說算了,不是剛吃完嗎?再說你請客吃飯不怕被債主看見把飯碗端走???他笑了,說,端走再說,有飯吃了再說。我擺擺手,開車走了。
陌生的老朋友
前面兩位都是我在工作和生活中遇見的,下面要出場的這位,卻是我多年的朋友。孫悟空有七十二變,人的道行沒那么深,一變兩變總是有的。
前文說過,我曾經(jīng)有一幫一起干過輪換工的工友,我說的這位就曾經(jīng)是我的一位工友,他姓何,叫何義。
2004年,何義跟著一位姓高的老板干,高老板的業(yè)務(wù)主要依靠一位曾在孤島油田工作過的姓張的領(lǐng)導(dǎo)。張領(lǐng)導(dǎo)從采油廠調(diào)到了油田的一家開發(fā)公司任主管技術(shù)的副經(jīng)理。后來高老板出事了,據(jù)說是行賄,在看守所被關(guān)了半年,判了個緩刑,從此退出江湖,啥也不干了。何義覺得丟掉張副經(jīng)理這樣的關(guān)系可惜,就和高老板協(xié)商,把高老板注冊的公司變更到了自己名下。不用花錢,公司只是個空殼,談不上品牌效應(yīng),也就不用說無形資產(chǎn)了。高老板也樂意這樣變更出去,注銷公司又是登報又是審計,比注冊一個公司麻煩多了。
何義的合伙人是張副經(jīng)理的外甥女,原來給高老板干出納的。何義負責(zé)市場開發(fā)及應(yīng)酬,張副經(jīng)理的外甥女負責(zé)財務(wù)。有張副經(jīng)理的支持,幾年的時間,何義陡然而富。用他自己的話說,叫一夜暴富。
暴富后的何義沒有忘記過去的工友們,常常來工友們比較集中的縣城請客。幾年過去了,他在縣城請客次數(shù)很多,卻從沒有說請大家到他公司去看看。我問他,你們公司法人是誰,他支支吾吾。我心里猜測,公司法人有可能是哪位油田領(lǐng)導(dǎo),或者是領(lǐng)導(dǎo)指定的代理人,何義不過是在前臺的一個支撐而已。
2007年春天的一天,我在山東的家里。何義給我打電話,問我干啥呢,我說沒事,他說陪我去趟北京吧。我問去干啥,他說油田開發(fā)公司一位領(lǐng)導(dǎo)剛到任,準備明天去北京看望在北京讀大學(xué)的女兒,內(nèi)部消息說這位領(lǐng)導(dǎo)預(yù)訂的是五洲大酒店的房間,我想今天去住下,明天制造一個不期而遇的場面,請他吃個飯。這樣比去他辦公室認識要好。我說那干么叫我跟你去?他說你跟我做個伴,北京的路我不熟,你幫我瞭望瞭望。我說好吧。
從我家那兒上高速,只需四個多點就能到北京。車快到北京時,他說用一下我的電話,我心說,干么不用你的?。课疫€是把手機遞給了他。他給攜程打電話,訂五洲大酒店的房間,攜程當(dāng)然記錄的是我的電話號碼,訂房人報的也是我的名字。
到了五洲大酒店,何義讓我拿身份證去登記,我也沒有多想,就去了,錢當(dāng)然是他交。
我們住的是五洲大酒店的附樓,從窗子里向西望,能看到還沒建好的鳥巢。再過一年就要開奧運會了。
夜里,電話鈴聲不斷,全是提供特殊服務(wù)的電話,何義索性把電話線拔了。不一會兒,他的呼嚕聲響起,那鼾聲真叫抑揚頓挫,一會兒聲大得嚇人,一會兒又沒動靜了,你還以為他憋死了呢,馬上又像打雷似的響起。我把電視打開,把音量調(diào)高,他的呼嚕還是照舊。這一夜我一宿沒睡,看電視聽呼嚕。
第二天,我說你辦事我在旁邊不合適,我去逛逛。我坐公交車去了地壇。自從讀了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一直想去看看,這回有機會了。從地壇出來,我又去了雍和宮。在雍和宮,接到何義給我打的電話,說計劃改變,那位新任領(lǐng)導(dǎo)不來了,咱們馬上回去。
我倆輪換著開車往回走,我開車時,何義從包里拿出一塊金磚,說是準備送給新領(lǐng)導(dǎo)的。這位新來的領(lǐng)導(dǎo)是張副經(jīng)理的頂頭上司,他們想在新領(lǐng)導(dǎo)來的第一時間,把他拉下水。有時候你以為的邂逅是別人精心布置的局。這次那位新領(lǐng)導(dǎo)沒有入局,不知道何義和張副經(jīng)理的下一個局怎么布置。
2010年,何義想讓我?guī)兔υ诒狈接吞锟疾煲幌率袌?,他派了一位技術(shù)員來配合我。我又問起何義公司的企業(yè)法人是誰,技術(shù)員說是何義,我說營業(yè)執(zhí)照上企業(yè)法人是何義的名字嗎?技術(shù)員說,不是,是何擁軍。技術(shù)員補充說,那就是他。我和何義認識快三十年了,他什么時候改名叫何擁軍了呢?改了名的人是不愿人們再叫他原名的,為什么工友們都不知道他改過名呢?名字是讓人叫的,為什么要遮遮掩掩呢?
我一直沒問過何義何擁軍是誰,既然他諱莫如深,我又何必要去問呢。不過仔細想想也覺得可怕,如果你身邊覺得很熟的一個人突然一天有人告訴你,那人其實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他,你會怎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