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駿翚

任何一種思想觀念的成熟，其標志應(yīng)該是某種理論體系的建立：就隱逸文化而言，我們認為，完成對隱逸思想全面、系統(tǒng)、深入的理論構(gòu)架工作的，是晉代的葛洪。

關(guān)于葛洪，史載：

洪見天下已亂，欲避地南土，乃參廣州刺史嵇含軍事。及含遇害，遂停南土多年，征鎮(zhèn)檄命一無所就。后還鄉(xiāng)里，禮辟皆不赴。［1］（P1911《葛洪列傳》）

可見，葛洪本人就是一個極為崇尚隱逸文化之士。就其主要著作《抱樸子》來看，他自謂“其內(nèi)篇言神仙、方藥、鬼怪、變化、養(yǎng)生、延年、禳邪、卻禍之事，屬道家；其外篇論人間得失、世間臧否，屬儒家”［2］（第10冊P588《自敘》），是 有 意 以 其 著 作 整 合 儒、道 二 家的。而從隱逸思想言之，則也見出他對在傳統(tǒng)隱逸文化中占主流的這兩家思想的融會，亦即把從屈、宋開始的仕隱二元對立的隱逸觀念進行了理論上的全面調(diào)和，從而使隱逸文化真正走向成熟和定型。這主要體現(xiàn)在《抱樸子·外篇》的《嘉遁》、《逸民》二章。

雖然隱逸文化歷史本來就頗為發(fā)達，政統(tǒng)對此也往往多有嘉許處，但在以治國平天下為士人之任的正統(tǒng)、主流（“正”）文化觀念當(dāng)中，它畢竟還只能表現(xiàn)為居于“負”文化因素的地位與價值。因此，如何把“負”的變成“正”的，把隱逸文化自從屬地位上扶正，就成為既崇尚又實踐著隱逸文化的葛洪的時代任務(wù)。葛洪的努力是在全面肯定隱逸的大前提下進行的。這主要是從以下兩個方面著手。

一是從道家優(yōu)游自得、全真養(yǎng)生的角度反駁儒家積極出仕的進退觀，表現(xiàn)在《抱樸子·外篇》的第一篇《嘉遁》當(dāng)中。在該篇中，他通過代表隱逸者，即道家的懷冰先生，同代表儒家的赴勢公子的相互辯駁，而肯認了懷冰先生的隱逸之論。赴勢公子指責(zé)懷冰先生所為是“潔身而忽大倫之亂，得意而忘安上之義”，很顯然，這亦是當(dāng)時被立為正統(tǒng)的名教觀念。對此，懷冰先生的回答是：

至人無為，棲神沖漠。不役志于祿利，故害辱不能加也；不踟躇于險途，故傾墜不能為患也?！杂麖V則濁和，故委世務(wù)而不紆；眄以位極者憂深，故背勢利而無余。疑其貴不以爵也，富不以財也?！舴蛞x滅家以效功，紀信赴燔以誑楚，陳賈刎頸以證弟，仲由投名而俎醢，嬴門伏劍以表心，聶政感惠而屠俎，荊卿絕臏以報燕，樊公含悲而授首，皆下愚之狂惑，豈上智之攸取哉？……夫七尺之骸，稟之以所生，不可受全而歸殘也；方寸之心，制之在我，不可放之于流遁也。躬耕以食之，穿井以飲之，短褐以蔽之，蓬廬以覆之，彈詠以娛之，呼吸以延之，逍遙竹素，寄情玄毫，守常待終，斯亦足矣。［2］（第10冊P455－456《嘉遁》）此外，懷冰先生還以“才非政事，器乏治民”為由，說明何以隱遁山林，認為：

仆所以逍遙于丘園，斂跡乎草澤者，誠以才非政事，器乏治民，而多士云起，髦彥鱗萃，文武盈朝，庶事既康，故不欲復(fù)舉熠熠以廁日月之間，拊扁瓦甌于洪鐘之側(cè)，貢輕扇于堅冰之節(jié)，炫裘爐于隆暑之月，必見捐于無用，速非時之巨嗤。若擁經(jīng)著述，可以全真成名，有補末化；若強所不堪，則將顛沛惟咎，同悔小狐。故居其所長，以全其所短耳。雖無立朝之勛，即戎之勞，然切磋后生，弘道養(yǎng)正，殊涂一致，非損之民也。劣者全其一介，何及于許由，圣世恕而容之，同曠于有唐，不亦可乎？［2］（第10冊P457－458《嘉遁》）

最終使赴勢公子也欣然贊同之：

退靜以抑躁競之俗，興儒教以救微言之絕，非有出者，誰敘彝倫？非有隱者，誰誨童蒙？普天率土，莫匪臣民，亦何必垂纓執(zhí)笏者為是，而樂饑衡門者可非乎？［2］（第10冊P458《嘉遁》）

葛洪肯定隱逸的第二方面，是從“嘉遁高蹈，先圣所許”，即從隱逸的歷史合理性來反駁人必須出仕的觀點。關(guān)于此，葛洪又是從兩個角度來進行立論的，首先，他從道家自然之義出發(fā)，認為隱逸選擇同其他任何選擇一樣，僅是“物各有心，安其所長”而已，而且，按照道家“無己”、“無名”的觀點來說，隱逸選擇所至之境界，還大大高于其他，特別是那種“在乎祿位”的選擇的。他說：

凡所謂志人者，不必在乎祿位，不必須乎勛伐也。太上無己，其次無名，能振翼以絕群，騁跡以絕軌，為常人所不能為，割近才所不能割，少多不為凡俗所量，恬粹不為名位所染，淳風(fēng)足以濯百代之穢，高操足以激將來之濁。何必紆朱曳紫，服冕乘軺，被犧牛之文繡，吞詹何之香餌，朝為張?zhí)熘谉?，夕成冰冷之委灰?。?］（第10冊P460《逸民》）

夫斥晏烏不以蓬榛易云霄之表，王鮪不以幽岫 滄海之曠，虎豹入廣廈而懷悲，鴻軍鳥登嵩巒而含戚。物各有心，安其所長。莫不泰于得意，而慘于失所也。經(jīng)世之士，悠悠皆是，一日無君，惶惶如也。譬猶藍田之積玉，鄧林之多材，良工大匠，肆意所用。亦何必棲魚而沉鳥哉！嘉遁高蹈，先圣所許；或出或處，各從攸好。［2］（第10冊P460－461《逸民》）

其次，葛洪還從隱者同仕者一樣屬于人臣范圍之內(nèi)的觀點出發(fā)來論證先圣之何以肯定隱逸所為。當(dāng)然，這一觀點，實際上是對他之前已有的諸如“雖出處殊途，俯仰異體，至于興治美俗，其揆一也”［3］（P360《魏書·管寧傳》）、“堯舜之居世，許由之巖棲，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其揆一也”［1］（P1371《嵇康列傳》）等思想的繼承與發(fā)揚光大，表明了大一統(tǒng)政治環(huán)境下，隱逸思想面對現(xiàn)實而有的妥協(xié)性一面：

蓋士之所貴，立德立言。若夫孝友仁義，操業(yè)清高，可謂立德矣；窮覽《墳》《索》，著述粲然，可謂立言矣。夫善卷無治民之功，未可謂之減于俗吏；仲尼無攻伐之勛，不可以為不及于韓白矣。身名并全，謂之為上。隱居求志，先民嘉焉。夷、齊一介，不合變通，古人嗟嘆，謂不降辱。言不降者，明隱逸之為高也；不辱者，知羈縶之為 也。圣人之清者，孟軻所美，亦云天爵貴于印綬。志修遺榮，孫卿所尚，道義既備，可輕王公。而世人所畏唯勢，所重唯利。盛德身滯，便謂庸人；器小任大，便謂高士。［2］（第10冊P461《逸民》）

昔顏回死，魯定公將躬吊焉。使人訪仲尼。仲尼曰：“凡在邦內(nèi)，皆臣也。”定公乃升自東階，行君禮焉。由此論之，“率土之濱，莫匪王臣”可知也。在朝者陳力以秉庶事，山林者修德以厲競貪，殊涂同歸，俱人臣也。王者無外，天下為家，日月所照，雨露所及，皆其境也。安得懸虛空，餐咀流霞，而使之不居乎地，不食乎谷哉？［2］（第10冊P462《逸民》）

夫山之金玉，水之珠貝，雖不在府庫之中，不給朝夕之用，然皆君之財也。退士不居肉食之列，亦猶山水之物也，豈非國有乎？許由不竄于四海之外，四皓不走于八荒之表也。故曰：“萬邦黎獻，共惟帝臣?！备赡静缓筛晔常窘畧?，而有蕃魏之功。今隱者潔行蓬蓽之內(nèi)，以詠先王之道，使民知退讓，儒墨不替，此亦堯舜之所許也。［2］（第10冊P462《逸民》）

如此，則仕與隱并無本質(zhì)的不同，而是殊途同歸的，同樣有助于教化。這樣，葛洪通過赴勢公子的欣然贊同與仕人“悵然自失，慨爾永嘆曰：‘始悟超俗之理，非庸瑣所見矣’”［2］（第10冊P463《逸民》）的嘆息，不僅把儒道隱逸文化、把仕隱二元對立的隱逸思想，糅合在了一起，而且，從理論形態(tài)上大大拔高了隱逸文化系統(tǒng)的地位和價值，其意義是顯然的。

由此可見，隱逸文化至葛洪處，表現(xiàn)出了由全身避禍之隱向仕隱殊途同歸的發(fā)展趨勢，從而使其前并沒完全融會在一起的儒、道之隱，真正、完全地合流了?？梢哉f，自此后，中國古代的士階層，在心理、行為上往往就把仕和隱作為互補的人生取向加以選擇。

此外，隱逸思想之于葛洪處的成熟，還表現(xiàn)在葛洪對之前零散、混亂的隱逸思想，進行了全面的總結(jié)。葛洪所撰《嘉遁》、《逸民》二篇，是第一次出現(xiàn)于中國歷史上的關(guān)于隱逸問題的專論文章，而且，在文章中，他幾乎涉及了隱逸文化中的每個問題，如在所謂有道之世的出處問題，政統(tǒng)對隱逸的態(tài)度問題，隱逸對祿利的評價問題等等，都通過懷冰先生或逸民的回答，一一作出他自己的系統(tǒng)解釋和闡發(fā)。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就思想層面而言，隱逸文化發(fā)展至魏晉六朝時期，以葛洪的理論建樹為標志，而成熟、定型了。

［1］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葛洪．抱樸子［M］．諸子集成新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3］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