査振科

三父就是我的小叔，父親男丁排行老二，我家稱喚父親就一個單字“父”，于是小叔稱喚也就變成了“三父”。

三父姓黃，大名叫黃臘茍。我家姓查，而三父又的的確確是我嫡親的小叔，爹爹（爺爺）奶奶的三兒子，我父親的弟弟。三父今年81歲，為何姓黃，卻要從80年前說起。

省城安慶的江對岸，是當(dāng)時的東流縣的大渡口鎮(zhèn)。后來東流縣與至德縣合并，成了現(xiàn)在的東至縣。1933年農(nóng)歷2月2龍?zhí)ь^的那天，從渡口過江的舢板上下來幾個大人和孩子，從他們身上襤褸的衣衫就知道，這是來江南逃荒的一家人，兩個大人，三個孩子。中年婦女牽著兩個男孩，一個十歲，一個八歲。中年漢子用籮筐挑著簡單的行囊——不全是行囊，一個籮筐里睡著一個才三個月大的嬰兒。

這對中年夫婦就是我的爹爹奶奶，那個八歲的男孩是我的父親，十歲的是我的伯父。那籮筐里的就是我的小叔“三父”。其實還有兩個姑姑，他們不在這個行列里，早已是別人家的童養(yǎng)媳了。每當(dāng)我想起艱難的家世，那江邊的一幕就在想象中浮現(xiàn)。

我的老家在懷寧的石鏡。之所以叫石鏡，就是因為山上全是光禿禿的石灰石，長不出像樣的樹木；田地因之也缺少肥料，很貧瘠，也種不出像樣的莊稼。而我的祖父連這樣的土地也沒有，平日里只能出去做長工，打礱子。1932是個少有的荒年，半饑半飽地挨了過來。過了新年，已是甕無粒米。家徒四壁，望著兩個瘦弱的大孩子和嗷嗷待哺的嬰兒，祖父母一橫心，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故土，到江南去為孩子們討個活路。多少年來，前前后后的村子里已經(jīng)有很多的人家離鄉(xiāng)背井去了江南。祖父母做出這樣重大決定，實實到了萬般無奈的地步。他們的目的地是至德縣大山深處的一個叫周沖的地方，離江西的鄱陽僅幾十里地。

從大渡口到周沖，足足有二百幾十里，這對一無所有的逃荒家庭來說，無疑是極其嚴(yán)峻的考驗。上世紀(jì)30年代的江南，從省城到縣城應(yīng)是通汽車的，但是我的祖父母是不可能產(chǎn)生這樣的奢望的。崇山峻嶺的二百幾十里地，途中吃什么，夜宿在哪里，孩子病了該怎么辦，發(fā)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一共用了多少時日才走完這段旅程，我無從知曉，即便我回去詢問我快90歲的老父，怕老人家也已是記憶模糊了。然而肯定的是，他們還是平安到達(dá)了。

沒有根基，青黃不接，住在廢棄的茅棚里，靠先期逃荒來的窮鄉(xiāng)親周濟以及替人家做工換來點山糧，玉米、小米、紅薯之類勉強度日，吃了上頓便要為下頓犯愁。爹爹又出去給人家打礱子去了，什么時候回來，又能帶些什么回來，實難有樂觀的期望。在那些愁云重鎖的日子里，到了又揭不開鍋的時候，便讓孩子去鄉(xiāng)鄰家借點，再到山上采些野菜回來，放在一起煮煮，聊以充饑。山?jīng)_里也就那么六七戶人家，用不了多少時日就已經(jīng)借遍了，不好意思反復(fù)去借，況且都是窮人，雖然早些來這里開荒種茶種糧，境況也好不了多少?？晒馐且安擞植豁斒拢绕涫莾蓚€能吃的孩子。于是沒工可做時，奶奶只得背上小的，牽上大的，出去要飯。這樣的日子真實得無從退避，風(fēng)霜雪雨，日升日落，時時都在提醒如何應(yīng)付填飽肚子的問題。

這樣一天挨著一天地到了采茶的季節(jié)，奶奶背著幾個月大的孩子又去給人家做采茶工了。有茶山的人家茶季里得雇工采茶。一個來自江西鄱陽的采茶婦女看到奶奶背上的孩子，缺少奶水，面黃肌瘦，很是同情。漸漸地，她向奶奶吐露了一個心思：他娘家弟弟結(jié)婚好些年，未得生養(yǎng)，一直想抱養(yǎng)一個。從春茶到夏茶的兩個多月里，她不停地勸說我的奶奶，將這個孩子給她的弟弟做養(yǎng)子。奶奶最初是斷然拒絕，后來理智地意識到，留在身邊，以這樣的家庭境況，能不能把這個孩子養(yǎng)大，的確沒有一點確切的把握。這位婦女很肯定地告訴奶奶，她的娘家有田地，有茶山，算是個殷實的人家，孩子去后定不會受委屈。奶奶左思右想，與其跟著自己受罪，死活難卜，倒真的不如給一個好人家，有條生路。雖有萬般的不忍，奶奶還是作出了明智的決斷，將孩子交給了她。這位婦女給奶奶八塊大洋，卻有約在先：即便今后生計有了改善，也不可去江西找回孩子，盡管她并沒有告訴她家和她娘家具體在鄱陽縣的哪個村莊。生離的苦痛給了爹爹奶奶和失去弟弟的兩個哥哥怎樣的沉重打擊可想而知。八個月大，八塊光洋，這就是我的三父在自己完全無知的階段里，生命遭遇重大轉(zhuǎn)折留下的數(shù)字。此后，在他生日和離開親人的日子，我的祖父母一定是伴隨著創(chuàng)痛巨深的回憶。

時光緩慢而堅定地前行。十年過去，又十年過去。在鄱陽通向至德的山道上，一個年輕人跟隨眾人擔(dān)著茶葉到至德一家茶行售賣。那時國家茶葉收購點并不多，或者安徽這邊的銷售價格要高一些，總之，解放初的那些年，許多江西老表都到至德來賣茶。這位年輕人到了至德地面上，總是急切地逢人打聽：知不知道有一戶從懷寧遷來的查姓人家，解放前曾經(jīng)賣過一個孩子到江西？人們總是搖搖頭，告訴他不知道。不用說，這個青年人就是我的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三父。他從長輩零星的口風(fēng)中得知自己的模糊身世，便趁著到安徽賣茶的機會悄悄尋訪，渴望能夠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然而，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沒得到一丁點有用的蛛絲馬跡。最后，他徹底失望了，也就完全放棄了再尋找的打算。他估摸，該不是又遷回老家了吧？其實，那家茶行就在我們鄉(xiāng)政府所在地黎安，距離我家僅20來里地。或許我的祖父、伯父和父親某一天，某一次就在茶行里與三父錯肩而過恰如不相識的路人一般。

1958年正月，祖父溘然長逝，帶著沒能再見到小兒子的遺恨走了。這一年，離開三父被抱走整整過去了25個年頭！八塊光洋在昔日的艱辛歲月中遲遲未被作為貨幣使用，而今也早已不在囊中了。歲月無情，生活無奈，命運不可抗拒，唯有服從，堅韌前行，去平復(fù)人生創(chuàng)傷，期待新的轉(zhuǎn)機到來。

祖父去世后，中國進(jìn)入一個非常時期。大集體，大躍進(jìn)，人民公社。社會除了蕩漾著充沛的政治激情外，就是食不果腹，人口大減。然而，竟然是在這樣一個氛圍情勢中，三父的人生出現(xiàn)了重大轉(zhuǎn)機。這個轉(zhuǎn)機的出現(xiàn)，毫無征兆，卻是那個大時代的因子在其中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的伯父那時是一個三十大幾的漢子，有力氣，食量也很大。輪到這樣的時世，童年餓飯的記憶便令他感到分外的恐懼，于是丟下妻兒不顧，獨自外逃，去找一個能填飽肚子的地方。人民公社對社員的管理十分嚴(yán)格，不準(zhǔn)私自外出，即使必須離開村子外出，也須請假。他沒有理由外出，只能選擇逃離。那時江西的浮夸風(fēng)似乎沒有像安徽刮得那樣酷烈，很自然，江西成了伯父選擇的逃離方向。在一個鄉(xiāng)名叫經(jīng)公橋的地方，那里正需要伐木工，吃飯不成問題。能吃飽飯就是他唯一目的，他留了下來，寄住在一家人家。安頓下來，有了新生活，他忽然想起，自己有個弟弟就是賣到了江西，也模糊記得母親說過，帶走弟弟的婦人似乎就是經(jīng)公橋這一帶的人，具體是哪個村子卻無從知道。這時，他要尋找弟弟的念頭開始萌動起來，這個念頭一旦產(chǎn)生，再也無法阻止。他問周圍的人，幾乎問遍了所有他見到的人，都說沒聽說過。寄住的人家有位老婦人，晚上便向她訴說弟弟當(dāng)年被買走的事情，他想，老人總是知道更多過去的事。但是老婦人聽完他的故事，一臉木然，緩慢而又堅定地說不知道。接著又說，那么小的孩子，那么瘦弱，怕也是難得養(yǎng)大。不過世事難料，聽天由命，祖上有德，自己有造化，遇上的人家好，說不定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亦未可知。老婦人的話，云里霧里，讓他覺得除了多了許多絮叨，一樣一無所獲。他每天像往常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依然四處打聽，做徒勞的努力。endprint

這樣，幾個月過去了。一天晚上，老婦人一副異常鄭重的樣子，把伯父叫到她的跟前，對他說：我看儂（你）還是個老實人，就實話對儂說了吧！當(dāng)年抱走儂弟郎（安徽江西那一片稱呼弟弟叫弟郎）的就是我！我就是其（他）姑娘（姑媽），其大號叫黃臘茍，家在蓮花山公社。過些時候去認(rèn)下吧！聽到這個消息，伯父當(dāng)時一定由于太出乎意外而驚呆了，沒想到百尋不果卻驟然而至，自是一邊喜出望外，一邊百謝不已。因得到這樣確切的消息，他再也忍耐不住了，沒過幾天就按照老人提供的地址，直奔弟弟所在的村莊。

那一幕兄弟相認(rèn)的人間喜劇場面是如何讓人感傷動情，我所知甚少，只依稀聽說伯父到了三父家時，三父并不在家，下地干活去了。傍晚收工回家，剛進(jìn)村子，鄰居們就爭相告訴他：儂娘家哥哥找儂來了！三父壓根兒就不相信：莫白說！進(jìn)了屋里，果然有個漢子，說是哥哥，依然難以叫他相信。幾年來自己也一直在尋找，沒有一點線索。怎么今天突然找上門來了？伯父述說了在姑媽家發(fā)生的事情，又將所知三父當(dāng)年抱走時家中情況和細(xì)節(jié)說與他聽。三父與我的父親長相極像，伯父第一眼就確定這就是他的弟弟。聽了伯父的話，三父始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熱淚奔涌而出，兄弟倆相擁而泣。

久睽的親情再次爆發(fā)是伯父帶著三父回家的時候。知道自己老母還健在，還有更多的親人，三父迫切地要回家認(rèn)親。那是一天的傍晚，就聽見門外伯父的喊聲：“媽媽，我把老小帶回來了！”繼而是三父撕心裂肺的呼喊：“媽媽！媽媽！”小腳奶奶聽見呼喊聲，跌跌撞撞從房間追出，一連聲地呼喚：“我的兒！我苦命的兒??！你在哪里那？”三父跌倒塵埃，匍匐在奶奶的腳下，失聲號啕！母子倆抱頭痛哭，凝望著對方，眼淚似斷線的珍珠；家人無不喜極動容。人世間所有愁苦，在這一瞬間煙散云飛，只有親情海洋的洶涌拍岸。這一次認(rèn)親，三父那顆漂泊的心終于找到了親情的歸宿。伯父和父親還帶著三父去祖父的靈柩前祭掃，祖父下葬后立的石碑上已經(jīng)有了三父的名字。

自此以后，每年的過時過節(jié)，三父都要來住上三兩天。三父每次來，對全家人來說，都是無比喜悅的事情，奶奶更不用說，總是拉著三父的手，嘴里不住地喃喃：“我的兒！我苦命的兒！”我也是總跟在他的身邊，幾乎寸步不離；到他要回去時，也總是不肯讓他走。三父除了陪奶奶說話之外，便從不閑著，幫助家里做這做那。奶奶看著，就心疼地說：“伢哪，你歇歇！”開頭幾年，是他一個人來；后來成家了，帶著三娘一起來；再后來有了孩子，又帶著孩子一起來。在那些貧困的歲月里，家務(wù)長物，奶奶總要積攢一些雞蛋或別的吃食，留給三父來吃。1971年奶奶做了古人后，三父來得稀少些了，也幾乎年年是要來看看哥哥嫂嫂的。

三父到了黃家后，生過一場大病。病好后，身體出現(xiàn)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變化：從此不再能吃肉類的食品，包括豬油一類的動物油脂，吃了就會嘔吐。對他來說最好的食品就是雞蛋和豆腐。他的個頭不高，很瘦弱的樣子，無疑與這有直接關(guān)系。還有，他沒有念過一天書。他到黃家后兩三年，便有了一個弟弟，自然，那份讀書的資格只能屬于弟弟。雖然瘦弱，但卻是頂呱呱的莊稼手，做事風(fēng)快。而且是少有的勤勞，很少能見他閑著。他雖是養(yǎng)子，卻承擔(dān)著一個真正長子的責(zé)任。成家后，養(yǎng)父母一直跟隨他生活，恭敬孝順鄉(xiāng)親們都嘖嘖稱贊，直到把二老送上山。他的弟弟或許因為小時候很少干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算得上半勞力，還是三父幫助他成了家。三父少語，溫和，克己，友善，堅韌，敢擔(dān)當(dāng)，在我自幼至今的眼中，他從來就是一個真正的頂天立地、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三父前半生經(jīng)歷了怎樣的坎坷磨難，我了解的十分有限。但1983年的一場家庭變故我清楚知道，那場驟變幾乎把他擊倒。我那三娘因與鄰里發(fā)生口角，一時想不開，喝了農(nóng)藥，拋下丈夫和五個未成年的孩子，撒手而去。三娘的離去仿佛晴天霹靂，泰山壓頂，令三父絕望悲哀，痛不欲生。三父與三娘是鄉(xiāng)村中那種少有的恩愛夫妻，我至今還清楚記得兩人一起回娘家看望奶奶時的情景。三娘比三父小十多歲，開朗，大個，長得很好看，對三父很依戀，三父自是對妻子疼愛有加。但是人生就是如此這般的奇怪，本不該發(fā)生的事情偏偏就是要降臨到你的頭上，你即使有萬般的不肯接受，也不能不拼盡全力去承受、面對。中年喪妻，生之至哀?？赏浦?dāng)時三父是處在怎樣的一個境地。

從那以后，三父似乎老去了許多。1984年暑假，我們這邊的幾個兄弟去幫助三父“雙搶”。三父就曾幽幽地對我說，那時真的想跟你三娘去了算了。然而他還是堅強地挺過人生中最不堪的階段，全身心照料幾個弟弟妹妹，把他們撫養(yǎng)成人。如今弟弟妹妹們都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或在外面長久做工，或在家鄉(xiāng)附近的村鎮(zhèn)發(fā)展，各自蓋了寬敞的樓房，都有了自己的天地，自己孩子；最大的妹妹新菊甚至做了奶奶。三父也是兒孫繞膝了，但他依然還居住在過去的老屋。他的眼睛現(xiàn)在完全不濟事了，幾近失明。弟妹們要他跟著他們過，也好照顧他。但是他最多住上三五天，就執(zhí)意要回到他的家，摸索著過一個人的生活。無論弟妹們怎樣爭著孝敬，也改變不了他的想法。無奈，只好輪流著去看望，帶一些他愛吃的東西回去，偶爾再又把他動員出來。三父的克己由此可見，即便是自己的兒女，也不愿給他們添更多的麻煩。上世紀(jì)90年代中，父親又把自己的家遷回了出生地懷寧，三父來時，便跟著哥哥一起去祖墳山祭掃，也算是認(rèn)祖歸宗。雖然三父依然姓黃，他讓二兒子國華姓查，他這一支血脈在查姓宗族中也就有了傳承。后來，差不多每年的春節(jié)，弟弟國華都要開車把老父親送到懷寧，讓老兄弟團聚，這也是晚年的三父最樂意的事情了。就這樣也不肯多待時日，如何挽留也沒用，依然是不愿給我們添麻煩，而走的時候又還是流著眼淚離開。

我和三父情同父子，甚至甚于一般的父子之情。這里面，在我，或許是因為不能經(jīng)常相見而累積了太多的思念，或許還包含著一份家族對于三父的愧疚。妹妹新菊出生時，我跟著伯父一起去送月子禮，那是我第一次去三父的家，那年我12歲。從我的家周沖到三父家蓮花山，足足有八九十華里，途中要翻越梓桐嶺、朱家?guī)X、磨尖山、黃母尖等數(shù)座大山。第二年我竟然一個人去了。去三父家和三父回家，對我來說都是少年時美好的時光，美好的期待。后來到外面工作，回去時也盡可能去看望三父。走時想留一點錢給他，雖不濟事，聊表心意而已，而三父總是堅決不受?，F(xiàn)在的三父也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這些年見到他，總要把我摟住良久，一聲聲地喚我的小名，那一份深深的親情，足讓我久久震顫。前年春節(jié)，老父和這邊的幾個兄弟一起去江西看他。他看不見是誰來了，只能聽聲音辨出來了誰。我有意沒喊他，只是走上前摟住他。他立刻喊我的小名，把我摟得更緊，老淚也無聲地流下來。我曾對三父說：您一輩子吃素，又是菩薩心腸，前世一定是位菩薩。三父笑笑說：你說的好。

沒見三父兩年了。三父，侄兒在這里遙祝您健康長壽！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