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林
(湖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
東晉史家習鑿齒臨終上疏《晉承漢統(tǒng)論》,以改易正統(tǒng)、代魏繼漢為全文旨歸。此文計一千一百余字,以普通文論的篇幅來說,尚顯簡略,然而此文意蘊深幽,筆帶霜風,不可小覷。所可道者,乃是習氏在此文中對正統(tǒng)史觀的發(fā)揮,暗含了對強權(quán)政治的回應,體現(xiàn)出習氏正統(tǒng)史觀的雙重維度。
《晉承漢統(tǒng)論》全文,本傳錄之,不載題名。清初著名輯佚學家湯球所輯《漢晉春秋》取論中首句為名,題為《晉宜越魏繼漢不應以魏后為三恪論》。這里借用臺灣學者雷家驥的提法,且就全篇主旨名之為《晉承漢統(tǒng)論》。習氏作此文的目的,歷來都被認為是尊晉抑桓,是典型的借史倡言之舉。這種以史學參預世務的做法也是魏晉史學的一個重要特色。但是,借用正統(tǒng)論來匡正人心并不是《晉承漢統(tǒng)論》中唯一要表達的心聲,因為其立論是為晉爭正統(tǒng),其邏輯卻落腳在了強權(quán)政治上。
觀此論主旨在于“越魏繼漢”(1)[1] 2154-2157?!稌x書》本傳記其臨終上書言其“懷抱愚情,三十余年”,可謂執(zhí)平生之念于一也。正如習氏在《漢晉春秋》中將三國歷史,特別是蜀漢以外的歷史,匯總為漢晉之際過渡期間的不正常時期一樣,他在《晉承漢統(tǒng)論》里也表述了相同的看法。此論開篇即云“漢終有晉”,而“漢終”卻不能立刻“有晉”,個中道理“絕節(jié)赴曲,非常耳所悲,見殊心異,雖奇莫察”,這就給漢晉之間的歷史地位定了一個較為低平迂回的調(diào)子。接下來習氏大談漢末如何政局紛亂、民不聊生,贊美司馬氏終結(jié)戰(zhàn)禍、還民太平,同時反復表露出對三國政治興亡的某種低視和對宗漢的蜀漢政權(quán)的基本忽略:
昔漢氏失御,九州殘隔,三國乘間,鼎歭數(shù)世,干戈日尋,流血百載,雖各有偏平,而其實亂也……自漢末鼎沸五六十年,吳魏犯順而強,蜀人杖正而弱,三家不能相一,萬姓曠而無主……除三國之大害,靜漢末之交爭,開九域之蒙晦,定千載之盛功者,皆司馬氏也。
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他提到蜀漢政權(quán)時使用了“勁蜀”二字。歷來史家文人皆以為蜀“弱”,而未有人以為蜀“勁”。其實這個“勁”并非指蜀漢的軍事經(jīng)濟實力,而是指它在道統(tǒng)上所取得的獨步天下的資本。蜀之“勁”在于其“杖正”,此之強正顯出彼之弱。問題在于,既然習鑿齒早已為蜀漢正名,為何在此文中發(fā)相悖之議論呢?
習氏對于正統(tǒng)所歸的理解,是基于一個政權(quán)是否得民心和是否平天下來確立的,故曹魏憑其實力而不能納入帝王序列,“未始于為一日之王”,是因為魏武“德不素積,義險冰薄”;而三國交爭五十余年,仍是“各有偏平”的局面,則天下亦“實亂也”。漢晉之間,既無終極強力者結(jié)束混亂一統(tǒng)天下,各政權(quán)治下屬民也未嘗享受真正的和平,所以在習氏看來,無論魏、蜀、吳都不能真正堪當大統(tǒng),如此,晉的作為就顯得格外地氣魄宏大了。所謂“遂并強吳,混一宇宙,乂清四海,同軌二漢。除三國之大害,靜漢末之交爭,開九域之蒙晦,定千載之盛功”云云,將司馬氏篡魏之后的事業(yè)描繪得氣象萬千,幾欲與周漢比高。
但是,以上只能說明晉承漢統(tǒng)具備了一定的充分條件,卻并不能說明代魏是必要的。對于后者,習鑿齒的論述邏輯是這樣的:
今若以魏有代王之德,則其道不足。有靜亂之功,則孫劉鼎立。道不足,則不可謂制當年。當年不制于魏,則魏未曾為天下之主……宣皇帝官魏,逼于性命,舉非擇木,何虧德美。禪代之義,不同堯舜,校實定名,必彰于后。人各有心,定空虛之魏,以屈于己,孰若仗義而以貶魏哉?
這段話宣稱曹魏因為未能滅吳蜀而定天下,所以曹魏繼統(tǒng)無名。曹魏無名,在于其不能定于一,不能定于一,間接證明其君無道,如此則曹魏君亦非君。司馬懿出于曹氏而悖于曹氏,既不必故作忠心以事無道之君,亦不必求虛妄之名榮顯身后。曹魏不君,司馬亦可不臣,因此借曹魏之資本充盈自身亦可,斷曹魏之法統(tǒng)而溯求于漢亦可,故實在無須對“空虛之魏”抱持不必要的憐憫心。在習氏看來,晉之所以能代魏而立,是因為魏本就無可立之名。這就是習氏認為晉可代魏的根源所在。他又接著說司馬氏“非道服北面,有純臣之節(jié);畢命曹氏,忘濟世之功”,把事曹魏與事天下分開來,將司馬氏的篡逆當事天下(事漢)來講,從而洗白了晉的出身。正因為晉得了天下,做到了“靜亂”,做到了“功實顯然”,才有“勛足以王四?!?。這就在實際成就中占據(jù)了道德制高點,把漢晉間其余不能“靜亂”的諸強打倒在地。只有這樣,晉才有“義可以登天位”的必要。
總體來看,習氏作《晉承漢統(tǒng)論》是從兩條線索展開論述的。兩條線索合而為正統(tǒng)論的方法論,借此指出晉代魏繼漢的必要性。第一條謂“漢終有晉”:習鑿齒借譙周所謂“炎興”說,以圖讖證明晉之統(tǒng)為漢統(tǒng)。然而以圖讖迷信來揭示歷史規(guī)律,完全是偽命題的做法,而習氏執(zhí)意勉強,足以體現(xiàn)出他對僭亂的態(tài)度。第二條謂“靜亂”:以司馬氏取曹氏而后平天下,基本結(jié)束了自漢末以來的紛爭局面,因而獲得了建立正統(tǒng)政權(quán)的合法性。但是問題在于,如果說曹魏、孫吳非正,則蜀漢亦不為正。倘若三國均不為正,則晉何以自立?而晉實則以曹氏自養(yǎng),而后窺曹氏以自為,則以晉代漢如何能夠成立?
此外,“吳魏犯順而強”,晉也是如此。三國詐力相向,晉與魏、桓氏與司馬、劉宋與東晉也是如此。如果說曹魏不君,司馬亦可不臣的話,那么司馬不君,天下可不臣者至多矣!因此,表面的正統(tǒng)論并不能掩蓋內(nèi)里的權(quán)力邏輯。晉競力而興、取衰而代,政權(quán)交替在實質(zhì)上,和前人如曹丕,后人如桓溫、劉裕,本沒有太大區(qū)別。習鑿齒“尊晉抑桓”的初衷要順利展開,只能拋開“漢終有晉”的糊涂賬,將晉的地位永久性地拔高,哪怕借以讖緯,借以曲論,也要完成匡濟政治和理正人心的任務。
《晉承漢統(tǒng)論》體現(xiàn)的是習鑿齒的史學理念和政治關(guān)懷?!稌x書》本傳云:“臣每謂皇晉宜越魏繼漢,不應以魏后為三恪。而身微官卑,無由上達,懷抱愚情,三十余年?!薄懊恐^”者,謂其言多也;“三十余年”者,言其論積時之深。這就不得不讓人聯(lián)想起《漢晉春秋》的一大旨歸,即為蜀爭正?!稌x書》本傳所云:
是時溫覬覦非望,鑿齒在郡,著《漢晉春秋》以裁正之。起漢光武,終于晉愍帝。于三國之時,蜀以宗室為正,魏武雖受漢禪晉,尚為篡逆,至文帝平蜀,乃為漢亡而晉始興焉。引世祖諱炎興而為禪受,明天心不可以勢力強也。
以習鑿齒撰寫《漢晉春秋》裁抑桓溫、以史學經(jīng)世的目的來看,它與《晉承漢統(tǒng)論》是互相矛盾的。然而,為了抑桓尊晉,勢必要強分魏晉,貶魏而崇晉。雖然《晉承漢統(tǒng)論》和《漢晉春秋》共享同樣的解釋范式:以漢晉為正,以吳魏為偽。但是《晉承漢統(tǒng)論》秉承《春秋》經(jīng)世之意旨,在理論上將東漢以降諸政權(quán)作了高低貴賤的排列,以漢續(xù)周統(tǒng)喻晉續(xù)漢統(tǒng),以殷滅周興喻魏滅漢興,是以強調(diào)代魏承漢乃古意而非新出。而以曹魏不臣、不道作為司馬氏取而代之的堂皇理由,則在表面上輸出了所謂代漢之正統(tǒng)的價值觀,而實質(zhì)上彰顯了強權(quán)即是公理的信條。
這種悖論也表現(xiàn)在習氏的天命觀中。習氏正統(tǒng)論強調(diào)“天心”[2]?!稌x書》本傳云習氏著史,“引世祖諱炎興而為禪受,明天心不可以勢力強也”。“天心”,在兩漢、魏晉的著作中,含義達三種之多(2)?!稘摲蛘摗吩疲骸疤煲悦駷樾?,民安樂則天心順,民愁苦則天心逆?!盵3]《淮南子·泰族訓》云:“故圣人者,懷天心,聲然能動化天下?!盵4]這里的“天心”,當是指天帝、天君的心。按照孟子心性論的闡發(fā),強權(quán)本不可扭轉(zhuǎn)“天心”;但在習鑿齒的晉承漢統(tǒng)論中,“天心”卻順應了強權(quán)。
習鑿齒“越魏繼漢”的立腳點在于對司馬氏立國基業(yè)的肯定。故論中曰:“魏武既亡,大難獲免,始南擒孟達,東蕩海隅,西抑勁蜀,旋撫諸夏,摧吳人入侵之鋒,掃曹爽見忌之黨,植靈根以跨中岳,樹群才以翼子弟,命世之志既恢,非常之業(yè)亦固?!钡鎸嵉那闆r卻并不是這樣。司馬氏的皇位,始于陰謀篡奪;晉朝的基業(yè),本是填補私心。司馬懿的誅曹爽,司馬師的誅曹髦,是權(quán)力欲使然,與“天心”又有何干系?至于司馬宣王的臣節(jié),連《晉書》本傳都要借王導之口略書其“狼顧”“猜忍”之貌[1]20,然則所謂“純臣之節(jié),畢命曹氏”“以晉承漢,功實顯然”,無乃過乎!正如饒宗頤所作的評價:“其抑魏即所以尊晉,要皆取媚于本朝也?!盵5]
更重要的地方在于,正統(tǒng)的修正與改寫,涉及繼承者王位與統(tǒng)治權(quán)力的法理問題。西晉初立之時,陪臣多為曹魏舊臣,正統(tǒng)的厘定當以魏為宗才能穩(wěn)固人心;而到了東晉,朝廷流亡失所,士民再承喪亂,本來就紛亂的人心此時更加不定。從維護本朝統(tǒng)治者的利益出發(fā),若不打破固有的正統(tǒng)格局,以一更為強盛的王朝為國祚的依傍,則不能鞏固新政權(quán)的法統(tǒng),所以周秦漢魏之辯、周漢漢晉之統(tǒng),是得于習鑿齒政治理性的理解,而不是歷史理性的理解。標榜所謂的“天心”,也只是抹平歷史差異求得政治共識的工具罷了。
因此,習鑿齒的晉代漢統(tǒng)之論,反映了他解讀正統(tǒng)的雙重維度,或者說兩種標準。正統(tǒng)和僭偽這對概念被習氏把玩于手,從一個強加因果的正統(tǒng)序列開始,生成一個惡性循環(huán)的邏輯,最后又暗中回到了原本所批判的立場上去。誠然,習氏的苦心是對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塑造,是對漢統(tǒng)不絕如縷的發(fā)揮,但是,習氏的正統(tǒng)立場,影響了他對歷史解釋的架構(gòu),扭曲了他對歷史事實的讀解。因為無論從哪方面來講,晉都不必貶魏以代漢,魏晉之間的名實關(guān)系昭昭,而習氏強為分割則不免昏昏,其尊君的立場,恰恰與向強背弱的態(tài)度暗渡陳倉;而種種宣揚崇晉立場之舉措,又不免造成了對史實的過度闡釋和渲染,有傷史學自然之理。
從史學的演進路徑來看,習氏的正統(tǒng)史觀沒有局限在魏晉時期厘定正史和國史兩大概念的統(tǒng)續(xù)之中,相反,其論述的背后實際上反映了公元四世紀中后期以來史學觀念的轉(zhuǎn)向過程。這倒不是說習鑿齒以史學經(jīng)世的理路是獨創(chuàng)的,而是比較與他同時代的史家群體而言,真正把史學的政治功能發(fā)揮到極致的,乃至于從某些程度上來說犧牲了中古史學直筆與求實傳統(tǒng)、大開后世諱史飾史之途的,正是習氏之正統(tǒng)史學。這個過程可以由兩個方面來觀察,一是由完全的天意史觀向人文層面的靠攏,二是經(jīng)學的政治解釋和道德勸誡功能向史學的過渡。
儒學衰退后,史學漸成為經(jīng)世的重要學術(shù)。中古史學演進到魏晉時期,單純的天意史觀已經(jīng)不適用于新的情勢。公元四世紀中期以后的史家如袁洪、孫盛、習鑿齒等人都看到,史學不僅僅是要展現(xiàn)傳之后世的遺跡,更是要傳播若干“政治正確”的價值。此種“政治正確”,既包括了孫盛對枋頭之敗的直書不諱,也包括了習鑿齒為證明越魏代漢所作的“曲論”。習氏筆法《春秋》,然而較《春秋》更顯隱晦,因為他敢于將漢晉之間五十余年的文化與政治論爭一筆勾銷,將司馬氏從曹魏的陪臣之位挪移到漢室家廟之中,以僭偽之僭偽為正統(tǒng),以非君之非臣為忠義。然而此文傳世一千七百余年,毫無筆墨韃伐之事,一是因為習氏的主張取得了道德的制高點,二是因為正統(tǒng)論作為一種表面上排他性的政治文化理念,它本身也是一種彈性選擇。這是因為正統(tǒng)與僭偽實際上并不是一對單一指向的概念,這對概念所依附的諸如民本學說、五德終始學說、天人感應學說等等,雖然表面上是與上古以來的人事形成了一一對應的關(guān)系,但同時他們也是可以改造和修正的。因此,在實際施用的過程中,正統(tǒng)也好,僭偽也罷,幾乎都是隨著政治形勢的變化而變化的產(chǎn)物。
從這種思考出發(fā)再來看《漢晉春秋》的述作,或許可以理解習鑿齒的一番苦心。習鑿齒作《漢晉春秋》,一方面是要借遠喻近,裁抑桓溫“覬覦非望”;但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興王跡”,拔高晉的歷史地位和晉諸帝的歷史貢獻。這條脈絡也為《晉承漢統(tǒng)論》所繼承。但是,后者出于全力匡正世道的理想,將個人的政治意見強加在原則上持中立態(tài)度的史學中,導致在“越魏代漢”的旗幟下,輸出的卻是強權(quán)政治的足音。雷家驥先生對此以為,習氏取強而向,雖然“動機或可憫,然而此行為效果則不可諒”[6]。習氏之后,統(tǒng)治者的意志對國史和正史的滲透、干預和制導已成定局,史學被迫走上了回護政治人物、剪裁歷史事件的道路。官方修史所導致的虛美隱惡問題,或許都要回溯到習氏利用史學進行個人意識標榜的行為才能旁觀者清。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從史學的政治功能化角度來評量,習鑿齒對后世的正史觀念和大一統(tǒng)王朝的國史結(jié)構(gòu)的形成是有影響力的。而從思想史的層面來看,又使人感到“曲論非理”的本質(zhì)也不過是習氏試圖就他所經(jīng)歷的近代史上紛泊而蕪雜的政治局面做一次回應和總結(jié),以使后世明斷時人之思。《晉承漢統(tǒng)論》更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時人面對世亂的不安和思考,以及表現(xiàn)在史學觀念上那種極力想要從禪代之朝和剪伐之際抽取一些理性和規(guī)律的成分而做出的努力。這就如同后世對正統(tǒng)的敘述及其改寫,充滿了敘述者、改寫者的思想世界與所處時代之間的交鋒和張力[7]。從這個層面上來說,習鑿齒只是剝?nèi)×怂鶎儆诘臅r代精神,他的作為也恰恰映射了這種精神。
注釋:
(1)本文所有關(guān)于《晉承漢統(tǒng)論》的引文均引自《晉書》習鑿齒本傳,恕后文不再一一注出。
(2)這里借用田浩對天心的研究心得,見田浩《跟隨史華慈老師研究宋代思想史:論朱熹和天》,出自許紀霖、朱政惠《史華慈與中國》,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8年,第160-161頁。
[1] [唐]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 張承宗.《漢晉春秋》在史學上的影響[J].史學史研究,1996,(2):35-40.
[3] [漢]王符.潛夫論箋校正[M].[清]汪繼培,箋;彭鐸,校正.北京:中華書局,1985:88.
[4] [漢]劉安,高誘.淮南子[M].北京:中華書局,1954:347.
[5] 饒宗頤.中國史學上之正統(tǒng)論[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27.
[6] 雷家驥.中古史學觀念史[M].臺北:學生書局,1990:355.
[7] 葛兆光.中國思想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