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述軍
那天,是節(jié)語文課。
老師在講臺上,邊講課邊用眼睛巡視下面的每一個學生。說實在的,我并不喜歡他那副永不變更的樣子。他很少走下講臺,更很少踱到教室的后面,只是用一雙透著銳氣與苛刻的鷹一樣的眼睛盯住我們。
我不敢動。
須臾之后,老師轉(zhuǎn)過身去,開始在黑板上書寫幾個詞語。他的字不太漂亮,但整體看來遠不至于讓人覺得厭煩。
終于有了可以伸展僵硬腰肢的機會,伴著老師的粉筆在黑板上刷刷作響,我側(cè)身,轉(zhuǎn)頭,做出個猙獰的嘴臉給斜后方的女生。女生邊抄老師的詞語,邊把忍俊不禁的笑掛在臉上。
其實,此時此刻,許多男生,甚至女生都心歡顏悅起來。
“來,你把這幾個詞讀一遍。”老師書寫的速度超出我估計的時間,他轉(zhuǎn)回身面向我們,用一個指頭箭一樣指向我。
我驀然一愣。
“他看見我沒抄嗎?”我猜測,因為自己是在老師回身的一剎那才恢復(fù)到本來的面目,或許多少還有些未褪余色。他是察言觀色的高手,估計是捕捉到了我“犯罪”的證據(jù)。
“讀吧。”老師指著黑板。
“非……回……”我判斷著自己的讀音會有幾分正確,耳朵極力窺聽著大家的反應(yīng)。根據(jù)經(jīng)驗,如果同學們哄堂大笑,證明我讀錯了。結(jié)果,教室內(nèi)鴉雀無聲。
“上帝保佑,對了!”我暗暗畫了個“十”字。
我正準備繼續(xù)下去,老師卻大發(fā)雷霆。他拿起黑板擦狠狠地敲敲桌子:“什么什么,‘非回?你都想些什么呀,這念‘非回嗎?記住,念‘徘徊。你呀你呀,不如‘飛回家去吧,真是不可救藥!”他義用手指著我,那是把劍,直刺我心。
目光,一雙雙同齡人的目光,里面蘊涵著驚異——嬉笑——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全瀉在我尷尬中已略帶些激憤的臉上。
“老師,你不能這樣說。”我要挽回幾分自尊。
“是嗎?對不起,也許我真說錯了?!崩蠋煹淖旖歉‖F(xiàn)出鄙棄,“想想你的表現(xiàn)吧,我該怎么評價你呢?”
我完全頹喪下來,想反駁,又的確覺得自己太不符合老師心中優(yōu)等生的標準,反駁的結(jié)果只是徒然,甚至增加老師對自己的厭煩。
我懨懨地,坐到下課。
不,我受不了了。老師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竟然引來這么強烈的反響,那是挖苦的話呀!我決心要報復(fù)。
學校有條紀律,教師如果挖苦、體罰學生,一旦被學生舉報,要扣除老師三個月的教學獎金。語文老師,我看你是錢多得沒處花了,別怪我,少拿三個月獎金吧。
我計劃著,把他上課挖苦我的話清清楚楚寫在紙上。白紙黑字,在一個下著小雨的早晨,我悄悄地塞進了校長信箱。
得意,帶著小雨的潮濕。
“走著瞧吧,看你的話能值多少錢!”我心懷叵測地觀察著老師,一節(jié)又一節(jié)度過語文課。
舉報信杳然無訊。
難道校長沒有執(zhí)行學校的紀律?當然,細節(jié)我不知道,因為凡有這類事情,我感覺學校和老師是不愿聲張的。
三個星期后,在語文競賽中,我意外地得了個一等獎,平時那些優(yōu)秀生們都沒有取得比我更好的成績??粗粡垬O其簡單的獲獎證書,我莫名地激動起來,恍然問,似乎剛剛悟出些學習的樂趣。
我暗中為自己的收獲而高興。
竊喜的表情時時溢到臉上。我看得見有些羨慕也有些懷疑和忌妒的眼神。他們不相信我嗎?其實,在他們的眼神下,連我自己也有些匪夷所思,怎么自己就力挫群雄,得了一等獎呢?
“肯定全是抄的。”
“就憑他?”
耳邊終于有了誹謗之音。
“對,就是他,取得了一等獎,而且是我們學校唯一的一個一等獎,他要代表我們學校到市里參加最后的決賽。”語文課上,語文老師為我的成績慷慨陳詞——“憑什么懷疑人家,我看就是忌妒。我非常感謝你,也非常佩服你,如果大家都有像你一樣的頭腦,那我們班就都能考上大學?!彼呎f邊走下講臺,踱到我身邊,用一只寬大的溫暖的手撫摩我的頭。
我有些吃驚,似乎有些膽怯,語文老師從未有過如此舉動。
從他強有力而又溫暖的指尖,我感到了一種愛,是老師對學生的愛,是父親對兒子的愛。在我的記憶里,還沒有任何一位老師對我如此。尤其今年,我遭到的大多是老師們冰冷的面孔。
天啊,我突然覺得以前做錯了什么事情,在萬般榮耀與感恩中,我的心怯怯地收縮成一團。
“老師,對不起?!辈恢牢业男那槔蠋熌芊窀惺艿?。
“好了,我們?yōu)樗恼瓢?。”老師提議。
掌聲沸騰。
我有了個失眠的夜晚。窗外的夜空,星光點點,些許斑駁的影子映在窗上,如心事繁雜無序……
第二天,我早早地,又把一封信塞進了校長信箱。
“上帝保佑,免去對語文老師的懲罰吧!他是為了我?!蔽疑钗豢诼詭С睗竦目諝?,在教學樓門口,遠遠地望著學校門口。這個時候,是語文老師騎車到來的時候……
又是連續(xù)的沉默。
不知道校長是否看見了我寫的信,是不是在我陳述了若干語文老師的優(yōu)點后,陳述了我的若干錯誤后,免除連我也不知道是否已經(jīng)執(zhí)行了的扣除他三個月獎金的處罰,像一切都沒發(fā)生過。
校長信箱仍堅守在教學樓門口,語文老師每天仍和以前一樣走進教室。我呢,在一絲不茍地聆聽老師講課時,總有些忐忑。
星期三的語文可要寫作文。課代表早早地抱來作文本,不等逐一發(fā)放,已被搶得到處飄飛。
“接著。”我的那本從遠遠的講臺上飛來。
我忙接住,第二個動作便是迫不及待地翻開。上一次的作文是《朋友》,因為文體不限,我寫的是議論文,按自己的觀點闡發(fā)了一通朋友該是怎么樣。老師的評語歷來簡明扼要,很少超過三十個字??蛇@次,撲入我視野的竟是滿滿一頁鮮紅的文字:
“……你的作文寫得很好,真正的朋友就應(yīng)該如你所談的那樣,愛憎分明,真誠相待……我很感謝你在校長那里指出我的錯誤:挖苦、侮辱、歧視學生。我犯了嚴重的錯誤,扣掉我三個月的獎金理所應(yīng)當,而且它會時時提醒我,不能再犯這樣的錯誤……我也很感謝你在校長那里表揚我對你的關(guān)愛。老師愛學生,是他的職責……我們,老師和學生不也應(yīng)該是朋友嗎?相信我們更應(yīng)該是真誠相待的朋友……”
讀著這些文字,我突然覺得自己的作文欠缺了什么,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天津薊縣西龍虎峪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