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wèi)平
有人說過“在權力的陰影下長大的,只知道權力”。這句話不無道理。那樣一種極度的權力,無孔不入地滲透到人們的生活中去,干預和影響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占據(jù)人們生活世界的核心及視野,令人們感到寸步難行,難以從中逃脫,就像一只巨大的怪物無時無刻追隨和伴隨人們,人們把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有其必然性的一面。
在那種情況下,權力是一切,個人什么也不是。權力是光明,個人意味著黑暗;權力是榮耀,個人是意味著恥辱;權力是崇高,個人意味著卑賤;權力是富有,個人意味著貧困;權力是有力量的,個人是缺乏力量的;權力是積極的,個人是消極的;權力是主動的,個人是被動的,權力是高高在上的,個人是匍匐在下的。
權力吸走了人們的一切,它變成有根基的東西,而人們卻喪失了根基??瓷先嗔κ菆詫嵉陌哆叄藗兿袷锹湓诖笏袙暝?、無救,陷入深深絕望當中,找不到自身的起點和動力。
出于種種原因,包括自尊心的原因,人們會把這種絕望隱藏起來,表現(xiàn)出有希望、有把握、有力量的樣子,以各種不同的形式,想方設法接近權力。放下種種設法鉆進權力圈子的做法,比如一些批評權力的人們,一方面批評權力的霸道,另一方面卻津津樂道于權力所享受的榮耀,對于權力內部及其爭斗的各種細節(jié)關懷備至,對于大人物們的處境體貼入微。
在這種談論中,有分不清是非的混亂現(xiàn)象,價值觀不停地在游走或搖晃。許多情況下不自覺地站在權力一邊,突出和宣揚權力的高大;最終才想起來這也許有點“不對”,但也只是抽象地、概括性地得出一個模糊的結論,“要多黑暗有多黑暗”,它其實一點用也沒有。經(jīng)常是,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就浪費在這種無謂的談論當中。至于人們自身,他們最近的思想進展,工作進展,他們正在面臨的困惑和難題,他們需要與朋友們交流的那些部分,他們能夠去發(fā)展的小空間,話到嘴邊,統(tǒng)統(tǒng)被壓了下去。
換句話說,即使在看起來遠離權力的地方,仍然是權力壓倒一切,壓倒和妨礙到他這個人。在沒有權力在場的情況下,他仍然認同這樣的邏輯:權力是高的,他是低的;權力是從上到下的,他正好處在下面的某個位置上;權力是垂直、貫穿的,而只有當權力的紅箭頭從他身上穿過,他才感到自己是有力量的,擁有現(xiàn)實感的。
他的身體和目光,就是這樣被顛倒的權力加以顛倒了。問題還在于他本人渾然不覺,某種格式深深嵌在他身體內部,長成了這個人本身的一部分。實際上還存在另外一種被顛倒的方式,表面看起來有點相反,其實是同一邏輯的延伸。那就是在“直上直下”的權力的旁邊,發(fā)展出一種“直上直下”的個人,沿著權力所提供的狹窄渠道,僅僅反方向運行而已。他擁有造成這樣的幻覺:獨來獨往,天馬行空,限制別人的東西不能限制到他。
而沒有想到,這個世界還存在另一個維度,那就是——除了是垂直方向上的,還有水平方向上的。除了以垂直的眼光看這個世界,還可以運用水平的眼光看這個世界。除了將世界理解成自上而下的權力(及金錢)結構,還可以理解為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系,以及由這種平等關系造成的平行世界。我們所說的公共領域及公共討論,正是這樣一個“水平”意義上而非“垂直”意義上的平行世界。
平行世界有自己的根基,而不將自己嫁接在權力之上。它不以權力馬首是瞻,不從權力中獲得力量和證明,甚至也不從反對權力中獲得力量和證明。在很大程度上,如果僅僅從反對權力中獲得力量,僅僅從反對中才能感到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在反對中才感到生命的充實飽滿,那么他仍是在把自己的人生抵押給別人,以不同的形式依附于別人,始終處于被權力控制和被抽空的狀態(tài)。
平行世界中的人們有自己生活的起點,能夠開掘自身生命的源泉,能夠在自己身上站立起來。這種站立不是振臂一呼,而是有足夠的條件能夠在自己身上安下來。為了獲得自己獨立的、不受支配的生活,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潛能和理想,他做了許多年的準備和積累,在某方面是訓練有素的,是經(jīng)得起檢驗的。對于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及日常工作,他有足夠的耐心,在遇到問題或感到不完善時,會想方設法自己去解決。起碼,在有關他自身事務、自己所涉足的領域,他是一個旁人不能代替的專家。他不會把自己的問題,交給別人去擔當。
這種人,就是在深山老林中也能夠獨立生存。他不需要眾人團團圍住,眾星捧月似的捧著他。他在獨自一人的生活和探索中有著無限樂趣。如果不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他希望別人不要打攪他。一旦他走出自己的小天地,來到這個世界上,他目光既不朝上也不朝下。他邁開腳步,是在這個世界上做“橫向”移動,就像走在地平線上,他的背后是地平線,他帶來了地平線的視野。
一個大家最熟悉的例子就是王小波。當然還有很多王小波這樣的人,我喜歡的在美國的作家林達,也正是這樣一位人物。她能夠開著掘土機,在自己家附近開掘出一個水塘,這是我無比佩服她的地方,除了喜歡她的文字之外。我認識一些默默無聞的人們,他們獨立生活的含金量,要高過許多我認識的其他人。他們沒有王小波、林達那么出名,但是像她們一樣獨立、自持,將根扎在自己身上。
近年來人們總會提到向權力說真話,然而一個真正獨立的人,也同樣需要向社會、向公眾說真話。這是目光投向世界的必然部分。他不欺騙任何人,因為他根本沒有這個必要,他擁有在這個世界上獨立運行的足夠的能力。他能夠真實地面對世界,根本上是因為他能夠面對自己、正視自己。不對自己撒謊,這才是最重要的,也才是令人信服的。如果他對權力有什么不滿,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對于謊話的不滿,那么他自己為什么要說謊話呢?
真正獨立的人們走到一起,才構成名副其實的公共領域。他以他自己的獨立,與別人相平行,也與權力相平行。這并不是說,沒有達到這樣程度的人,便不能在公共領域中發(fā)言,而是重點強調公共領域的這樣一種性質:每個人有他自己獨立的起點,有他已經(jīng)習得的某些獨立經(jīng)驗,擁有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起責任來的習慣,起碼有這個意識,愿意嘗試由自己來承擔。他知道自己的界限在哪里,哪些是他不能逾越的。如果說他有什么立場,那么他的立場是一個獨立的人的立場,是他真正獨立觀察得到的看法,而不是在不同名義的壓力之下,繼續(xù)變形走樣。
這樣獨立的個人走在一起,是為了他們共同的事務。因為有些事情單靠個人是不行的。假如沒有一個更好的世界,沒有一個人能夠在今天這個世界上安身立命,過上一種富有尊嚴的生活,比如保障個人生命財產(chǎn)以及人身自由的問題,關于環(huán)境(河流、森林、空氣)的問題,關于公共安全(包括食品、藥品安全)等,所有那些近期的和長遠的問題,需要洞察力和遠見才能夠應付的問題,都會呼吁更多的人們來參與討論和承擔,尤其是那些長遠的問題。一個民族長遠的前途命運,既有關人口和計劃生育,也有關我們民族的精神道德。一個缺少道德的民族,不可能是一個有希望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