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麗饒
凌晨。我被狗的叫聲擾醒時,窗戶上的天是很通透的灰色。起初,厭極了,對狗。不,是狗的叫聲。既不連貫,也不能算間斷。像是老頭的干咳。當(dāng)你準(zhǔn)備它來時,遲遲不來??烧嬉詾樗?,就又來了??蓯旱米屓俗矫欢?。接著,有雞鳴。是那種志得意滿的長鳴,像在等誰來為它立功。
村莊醒了,拖著哈欠。屋子里還很靜。我們這地方的人,不習(xí)慣起早,更何況還是個冰天雪地的早晨。我想伸手看一下時間,又怕冷。于是,干脆縮進被窩里,想事。想什么呢?想昨天下午憨憨嫂到董家麥場通知選舉的事。想憨憨嫂走了以后,羅二說她跟祥大娘婆媳不合的事。憨憨嫂當(dāng)婦女主任,也有好幾年了,她卻仍不腐敗。祥大娘是老黨員,又是孤寡老人。明明夠了救助標(biāo)準(zhǔn),去年寒里憨憨嫂偏就穿掇著,把名額給了旁人。如今祥大娘得了病,村里人有心想去瞧瞧她。憨憨嫂卻又放出風(fēng)來,說祥大娘好著哩,不勞大家伙惦記。整得老姐妹們只能揪著心,遠遠地朝祥大娘家的街門上望一眼,也望不出個明堂來。當(dāng)真是有些時日沒見著祥大娘了。羅二撇了撇嘴,壓低聲兒說,只怕是有天數(shù)的事(病得嚴(yán)重)了。羅二這話雖是悄著說,卻滿是一副怕人聽不見的架勢。于是,其它人就明目張膽起來,亮開嗓門罵憨憨嫂這是作。避嫌歸避嫌,斷不該拿老人開涮。
至于這個說法,我辨不真。怎么說呢,憨憨嫂的做法雖有點不盡情理,但不得不承認(rèn),麻糊村的這批新干部,覺悟的確是高了。相比之前的老支書,和他帶的那一伙子“官”。老支書是一個叫作玉柱的。簡單點說,嘴尖皮厚腹中空。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做了三十年的支書,麻糊村也因此墮落了三十年。后來不知怎么地,麻糊村的老百姓終于推翻了前朝歷史,選出三年前新上任的這幫領(lǐng)導(dǎo)班子。于是,麻糊村也發(fā)生了些既不翻天也不覆地的小變化。比如水泥路通到了各家的大門口,比如村里辦起了度假山莊,再比如,高胖扔下城里的工作,回村搞起了什么養(yǎng)雞場。總體來說,這些都能算是麻糊村的改革。況且,人們的覺悟也提高了。前兩天下了大雪,新支書就調(diào)動各家勞力,到村東的汽路上掃雪。不光圖出行方便,這也是麻糊村的一個面子工程。你來他往路過的人,誰不感慨麻糊村換了德行。
是的,麻糊村當(dāng)真是不比以往了。我忽然想起那年,大晌午跟巧映上柳家架偷杏。碎花襯衣扎進褲腰里,雞蛋大的麥黃杏,滿滿塞了一兜子。那年幾歲?七歲還是八歲?總之是個不懂事理的年紀(jì)?;貋頃r,在瓜地溝碰見花嬸?;▼鹛嫒苏f媒剛回來,大熱天還戴著紅手套。巧映大我?guī)讱q,辦事機靈。她從懷里掏出幾顆杏塞給花嬸,偷杏的事也就過去了。那個時候,柳家架還住著兩三戶,瓜地溝是個姓季的獨家溝。因此,這兩處的人家來往得很是親近。瓜地溝占了麻糊村最好的地勢。一座五孔窯洞的四方院,嵌在向陽的山仡佬里,冬暖夏涼。門口修整出一片開闊的打谷場。場邊的溝坡,長滿了果樹,瓜桃李棗。這是瓜地溝的不動產(chǎn),但這里的人并不在乎這些。季老漢終日銜著銅煙袋,無所事事地進進出出。遠不過上趟柳家架,瞧瞧就回來了,他自己也不明白去瞧什么?;貋砹⒃趫鲞?,朝東望。這個位置能縱覽麻糊村的全貌,祥大娘家屋前的菜園子,巧映家院里的牲口棚,馬寡婦蹲在谷場曬苞米,漢文立在坪上撩逗妞妞家的四眼狗。還有村東那條麻糊河,岸上的旋覆花開了一河灘。山水相映,頂好的景色。這是季老漢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候了,他瞇起眼打量著他的村莊。滿意地。麻糊村的人都說,季老漢福氣,養(yǎng)了一摞兒子。五個。正是十幾二十歲的愣頭青年紀(jì),成日價飯碗一撂就不見了影。季老漢也不吱聲,只站在場邊觀察村里的動靜,他就能估摸出這幾個兔崽子的動向。左不過是那幾伙年輕后生,扎堆摸撲克,打麻將。沒個正經(jīng),瞎起哄!季老漢怪了一聲。鼓起嘴,屏住氣,使勁吹銅煙袋管子,堵了。
窗戶上的天仍是灰色,卻比方才要淺得多。狗又開始叫了,叫聲是連成長串的。瓜地溝委實是個好地方,讓我不肯就此放手。索性拿被子蒙了頭,繼續(xù)想。想后來的哪一年,村里的年輕人流行起外出打工。有的去了煤礦,有的南下淘金。瓜地溝的一摞后生就是在那個時候,甩開麻將走了。季老漢兩口子把心提到嗓子眼兒,吃不準(zhǔn)兒子們出去能混成個甚。再后來,麻糊村的人們就興起在坪上建新房。柳家架全遷了下來,瓜地溝也越發(fā)冷清。一排排的獨棟小洋樓,矗在麻糊河邊,向鄉(xiāng)親們招搖著,誰誰家打工發(fā)了財。這其中也有瓜地溝老季家的份。洋樓倒蓋得寬敞亮堂,卻是沒人回來住?;▼鸪フ樟瞎系販系呐f院,時不時再到坪上洗洗曬曬,拾掇一頓。季老漢銜著銅煙袋站在場邊,看見老伴往坪上走,忍不住罵咧起來。白養(yǎng)了一伙兔崽子!這是個明朗的天氣,視線很好。一袋煙抽完,季老漢又仔細(xì)觀望起隔河的村子。他樂了。方圓幾十里,總共才幾棟洋樓,我老季家就占了三棟。五兄弟較著勁哩!年輕人,撲騰去吧!
外屋有火柱捅爐子的聲音,嗵嗵當(dāng)當(dāng)。想必該是母親。從這聲音里,我就知道炭爐子昨晚定是熄了。母親向來便是,將心里的火氣撒在手頭的家伙上,摔鍋砸盆。如今年紀(jì)大了,卻也還是母親。我探出身把里屋的門拉開,想和母親說說話,興許能消消她心上的恨。母親氣惱地說,火又熄了。公家(母親一直都把國家稱作公家)說是給老百姓分“愛心煤”,可分下來的盡是矸石。枉為花力氣拉回來。于是,又談到分煤的事上來。母親怨氣不散,年輕人都出去了,村里盡剩下些沒用的。老的老,小的小。稍年輕點,也就那幾個干部。前后張羅了好幾日,才安生下來。住坪上靠汽路的人家倒方便,偏又苦了沒搬出去的這幾戶。瓜地溝一摞后生,不見哪個回來替他爹媽拉車煤。養(yǎng)你們這么大,作甚用?
母親這是說氣話了。對于我們在外,她心里大多時候還是高興的。但我覺得,母親說得很對,養(yǎng)我何用?母親仍捅著爐子,邊從心里折算起至今住在舊屋的人家。她念叨著,我便在腦中回想一條條彎彎扭扭的村路。似乎大多岔路的末端,都剩一扇緊鎖的大門。猛然間,我覺得麻糊村陌生了。董家麥場失去了姑娘們的竊竊私語,也沒有了媳婦們的肆無忌憚的笑聲。妞妞招了個不成體統(tǒng)的上門女婿,漢文也不見來討?zhàn)z頭吃。供銷社搓麻將的人,顯然出現(xiàn)了老齡化。孩子們也不再像我們小時候那般富有野性,動不動就盤算著得上柳家架偷點什么。他們怎么了?我的麻糊村怎么了?
我想立刻去一趟瓜地溝,順帶上趟柳家架。也許那里,仍替我封存著童年的幻想,還有那充滿誘惑的光華。我起身打開街門,昨夜的雪真大。門前的水泥路上,覆著厚厚的積雪。沒有一個腳印。這個時候,人們還縮在各自的家里,躲寒。這就是我的麻糊村,今天的模樣。靜謚,含蓄,唯美。卻也冷清。母親喊我回屋,冷颼颼在外頭作甚?走走。我的確是想走走了,在我的村莊,自在地走一走。用常年漂泊的雙腳,踩出一串全新的腳印。
柳家架,不,是我的柳家架。離開家鄉(xiāng)以后,我才更覺得,這個偏僻的小山村她是我的?;牧?,荒得不見一絲生息。院落已坍塌成一攤子斷壁殘垣,卻仍然遭受著時光的洗劫。杏林尚在,無人打理的枝杈,長得沒了章法。地面的枯葉上,蓋滿了雪。雪地里有兩個孩子,一高一矮。她們把碎花襯衣扎進褲腰里,專注地偷杏。對了,巧映呢?那年我去了縣城讀初中,沒多時就聽說巧映嫁了。嫁給誰?嫁哪了?我居然從沒關(guān)心過。
我一直認(rèn)為,瓜地溝有世界上最美麗的風(fēng)景。可惜出了這座山,便沒有人知道還有個叫麻糊村的地方。而這個地方,正在發(fā)生著世人無法阻擋的變化。
季老漢家的街門緊閉著,院里有花嬸的聲音。粗聲老氣,伴著咳嗽,再也不是當(dāng)年那么,伶牙俐齒脆生生。貯在花嬸家的谷場邊,我像季老漢那樣,瞇起眼注視著我的村莊。她卻,模糊起來。在寒冷的冬日里,凝結(jié)成一座晶瑩美麗的冰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