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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

2014-04-29 00:44:03劉東衢
當代小說 2014年12期
關鍵詞:唐人街

劉東衢

下午五點多,何念在手機里問我在哪兒。我不愿告訴他在賓館。賓館里有干凈的床單、垂地窗簾、曖昧的臺燈和想入非非的鈦合金浴室,而何念對他人的隱私偷窺成癮,絕不會放過我。各種念頭一閃即過,我不能耽擱,他會起疑心、咬牙不放。我瞄了一眼“四川洪水報導”說,在看電視。我料他聽到了女播音悲戚戚的聲音,我實況實說,我們都坦率,放松。他馬上捉住這條小尾巴問:在哪里看的?我心想,該來的總歸來的,于是加快語速:上頭有個采訪,我正在陪兩位領導,有事長話短說。那邊停頓兩秒說,田志科出事了,他如果打電話找你,切切記住,不要再打擊他。

我快步閃進浴室,壓低聲音問:“何念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時候打擊田志科了?都是你和于虎取笑他,你現(xiàn)在居然說——”

“所以田志科一定會找你。記著我說的話,好,我掛了?!?/p>

我馬上撥過去問:“田志科到底出什么事了?”

何念支支吾吾的,不肯告白,他本就是那種守口如瓶的人,畢業(yè)一直做審計,我恨不能用鋰電池將他的嘴撐開。不過我估計田志科不會出什么大事,他太瘦了,身高一米七五,體重不足一百一,薄臉小腦,四肢纖細,長年穿著銀行的黑白色職業(yè)裝,寡言少語,肋骨根根,說“文弱”都是贊美他。肉都干了,哪里有油水可榨?卑鄙的何念,他是不是出于惡意的嫉妒?若說嫉妒,大約有兩點,田志科在銀行的會計部工作,負責報賬,另一點嘛,至今,田志科還是單身。尤其后者,何念很羨慕的,他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假如時光重回,我一定要向田志科學習。學習他一不怕孤,二不怕單,三不淫欲的“松樹精神”。

其實單身倒也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車雪莉喜歡他。何念就嫉妒了,嫉妒得難受,抓耳撓腮,渾身燥熱。因此,何念這么一說,我反倒覺得他故弄玄虛,甚至說,有點幸災樂禍。

不過,第二天田志科約我吃飯時,我意識到,這一次何念可能是對的。

地點在我們辦公室后面的商業(yè)街,“何記快餐”,衛(wèi)生,二十四小時營業(yè),辣妹很多。吃法自由,既可選快餐,也可像大排檔一樣看盤點菜。黃鲇、草魚、羅絲雞、龍蝦和時令蔬菜都洗得清爽干凈,引人食欲。一路上,田志科都在悶頭回發(fā)短信,一臉愁苦。我們半個月沒見面了,剛一見,他更瘦了,面如白蠟,滲著一縷縷淡淡的枯黃,一笑,顴骨勒出一層褶子皮,我感覺他的胸骨都露了出來,噢,這么點年紀,眼角有皺紋嘍。我說,老同學,你胖一點不行么?他擠著干澀的眼皮,咧嘴一笑:你知道的,我天生就這種體質。

不是的,起碼上大學時,田志科雄心勃勃,鍛煉出一身肌肉。宿舍里,我們床位的墻上都貼美女、灌籃明星和企業(yè)號航母,田志科貼著健美運動員,橄欖油皮膚,沙丘狀肱二頭肌,連微笑都那么肌肉,車雪莉倒沒覺得它們有多健美,因為太夸張了——卻對田志科樸實無華的肌肉心動不已,假如田志科在肌肉上做點小文章,稍微動一點腦子,車雪莉永遠屬于他了。她暗示過他,有一回在列車包廂里,我親眼看到車雪莉的纖纖細指將田志科領口的幾粒饅頭渣捏下來。捏完后,她的手掌朝他的胸口按了按,好像買瓜種的老農(nóng),試試瓜種實不實。車雪莉說:“你看,我的手比你的白襯衣還白?!避囇├蜓鄄ㄊ幯?,手指間春光明媚,她對我們視而不見,眼里只有田志科。而當時,田志科冷靜地推開她的手說:“你的手沒我的襯衣白。”

“那說明你沒洗干凈,要是我洗,一定比新的還新?!?/p>

誰都知道,車雪莉從不洗衣服,她指甲細長,涂得花花哨哨,手腕上的銀鈴鐺嘩啦嘩啦響,田志科背后告訴我們,車雪莉喜歡賣弄風情,他絕對不會和這樣的女孩子談戀愛。誰知道一晃多少年過去后,車雪莉居然成了田志科的“紅娘”,她就像關心自己親弟弟的終身大事一樣,為了他,不辭辛苦,不計報酬,不求回報,甚至低三下四:“志科,你去看看么,就看一眼,看不中,我再給找,直到你滿意為止。志科,去么,去,求求你,去么……”

這一找,就是五年,車雪莉的女兒已經(jīng)四歲了,上幼兒園。幼兒園離田志科的單位很近,近到只有區(qū)區(qū)二十多米。一遇到田志科,車雪莉的眼神就像經(jīng)歷了二十多年,委婉,憐愛,秋波依依,每回都急切地問:“志科,你到底要找什么樣的女人啊?!碧镏究朴悬c尷尬了,他不能不尷尬,在這個世界上,也許車雪莉是最了解他的,但從另一個角度說,車雪莉又是最不了解他的。一個女人能把一個男人了解成這樣,除了自己的母親,還能有誰呢?而一個相處了這么多年的女同學,竟然問他這么一個簡單、幼稚的問題,除了車雪莉,還能有誰呢?

田志科吞吞吐吐地:“就是,就是……沒多少感覺。”

“是啊,感覺,”車雪莉回憶著說,“你的感覺一點都沒變,可社會已經(jīng)變了。”

他們會鬧一會兒氣,可沒過幾天,車雪莉仍然熱情洋溢地告訴老同學:“志科啊,我又給你物色了一個,是幼兒園的老師,叫羅裳……”

田志科告訴我,羅裳是他的初戀。我急欲獲知真相,隨意點了四樣菜,一落座便問:“你現(xiàn)在形銷骨立的,就因為這個羅裳?”

田志科艱難而無奈地沖我點一點頭。

我摸不準這是不是何念所說的“出事了”,假如是的話,打擊不但是應該的,更是必須的。不過,一聽田志科說又瘦了五斤,“黃金”般的五斤,我實在于心不忍,話涌到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我等他發(fā)完短信,兩瓶啤酒落肚,他的短信仍在回來的路上。

我憋不住了:“就這么點屁事,你值當嗎?我離個婚,也沒你這么啰嗦!”

田志科突然眼睛一亮:“奇妙,雪莉也這么說的?!?/p>

“但凡是個人,是個男人,都會這么說。不就是分個手么,我親愛的車雪莉同學,為你介紹了多少?少說有二十個吧?再加上你身邊人介紹的,你親戚和朋友,有多少?!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你珍貴的不是別人,是雪莉!”

田志科眼睛又一亮:“奇妙,何念也這么說的。”

我一聽,就有一種整吞啤酒瓶的欲望。田志科背起雙手,下巴上抬,像迎接外星人似的,對著刺目的閃光燈,自語道:“奇妙,難道,我錯啦?你們才是對的?”

我托著腮,幾乎不用大腦,問:“你看上羅裳哪一點啦?漂亮?賢慧?感覺?她爹她媽還是寶馬奔馳?哪一點?”

“有點感覺吧。她爸住院,身體不好,家庭呢,都在農(nóng)村,開了間小超市……”

“那么多介紹的人里,她是最好的?”

“其實最重要的一點是,她贊同我的‘唐人街計劃?!?/p>

我在心里罵,一對腦殘。

我記不清具體哪一年了,田志科練完啞鈴,一頭熱汗問:“你們知道美國的唐人街嗎?”

何念接過話說:“怎么了?打算搬到中國來???”

大伙兒齊笑。

田志科卻一本正經(jīng)地繼續(xù)著:“唐人街的一名中國人,今年拿到全美的一個健美大獎?!?/p>

我們對健美興趣不高,于是省略熱情,專攻周末的聯(lián)誼晚會。

田志科仿佛跟唐人街黏上了:“為什么唐人街只在美國,不在中國呢?”

何念說:“廢話,唐人街就是中國人的商業(yè)街,中國遍地都是。”

“那中國為什么沒有美人街呢?或者叫美國街?!?/p>

“肯定有,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志科,你這個問題,明晚的聯(lián)誼晚會上一定有人知道。你去問問?!?/p>

田志科說:“我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因為美國尊重我們的傳統(tǒng),而我們尊重美國的現(xiàn)代?!?/p>

一個同學反駁道:“誰說我們不尊重美國的傳統(tǒng),那是因為美國的傳統(tǒng)不適合我們,西餐,適合我們嗎?火雞,我都沒見過。還有美國人太開放了,我們受不了。所以——”

“既然我們尊重美國的現(xiàn)代,就應該有美國街,方便兩國間的傳統(tǒng)交流?!?/p>

何念說:“聯(lián)誼會上也有美國同學,你代我們?nèi)ソ涣靼伞!?/p>

聯(lián)誼會上田志科喝得醉醺醺的,他告訴我,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一定要弄個唐人街。我奇怪的是,他為什么不說美國街呢。但是這種豪邁的個人理想,說完就被我們遺忘了。我們迫切需要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娶妻生子,撫養(yǎng)家小。我們不認為這跟唐人街有什么關系,更何況,田志科的憑空捏想令我們很氣憤。他的電腦每天播放的都是家鄉(xiāng)的柳琴、大鼓戲,在我兒時的記憶中,鄉(xiāng)村一片小樹林里,圍坐著一窩窩六七十歲的老人,嗑著瓜子曬太陽,簡陋的木桌旁,一人敲鼓或撫琴,另一個嘴寬鼻尖,黑眉大腳,穿著一件玄色老衫,發(fā)出那種連樹葉都會打卷的嘶吼聲。田志科當時住在道北貨場,唱機搬到鬧市的小攤或沿街的羊肉館里,不是真人版,是磁帶或唱片,現(xiàn)在少了,都用U盤和MP4,和以往相同的是,聽和播的都是老人。所以何念經(jīng)常打擊他,給田志科起“田老頭”的綽號。一開頭問:“田老頭,試考得怎么樣?”田志科答:“馬馬虎虎?!笔罴儆謫枺骸疤锢项^,唐人街籌備怎么樣了?”田志科說:“正籌劃呢?!碑厴I(yè)那年夏天,我們忙著找工作,不大見面,一見便問:“田老頭的唐人街開張了吧?”我們都笑。田志科卻從床上翻身下來,一臉嚴肅,向我們索書,我們借他的書。書都下落不明,我們哪里找去?同宿一個問:“老田,讀了這么多年書,你還沒讀夠么?”田志科厲色地:“狗仔,什么話?唐人街的書店,一本都不能少!”大家一聽都高興壞了,正愁收破爛兒的不來呢,全讓給了他。田志科整整發(fā)了十四箱書,物流費我們自己掏。車雪莉又統(tǒng)計了女生宿舍,送來五箱。車雪莉親手打的包,打膠帶,拖上拉下,手起了繭子。

田志科酒量很差,一瓶啤酒臉賽豬肝,那天晚上居然咕嘟嘟倒了一瓷碗啤酒,端起來,感謝車雪莉。車雪莉舉起小杯,輕輕一笑,剛要喝,田志科說不行,你要滿得和我一樣。打飯的那種瓷碗,整整一碗。酒瓶里還剩了一點,田志科鼓起胸膛,對嘴飲得泡沫不留,說酒比糧食貴,不能浪費,接著,喉結一伸一縮,撲通,一腚摔到椅子上。車雪莉挺起飽滿的胸脯,在我們的注視下慢慢回落椅子上,不知是感動還是被酒嗆得,眼淚就流了下來。

田志科又滿一大碗,像畢業(yè)演講似的,一手持碗,一手叉腰。車雪莉眼光含水,怔怔地望著他。車雪莉動情了,女人動情的眼神就像水里包著一團火,只要男人將這層水收了去,女人的心就燒起來。我們的心提到了舌尖上,懸念太強了,太意外了,車雪莉的癡情令我們無地自容,我們聯(lián)誼、竄系、網(wǎng)戀、酒吧搭訕,而車雪莉永遠靜靜地守在她的角落里,守望著始終對她無動于衷的田志科。我們都心疼,都憐惜,何念為此亂了方寸,妒忌得眼珠子發(fā)綠。車雪莉同樣滿了一整碗,滿也就滿了,居然學著田志科,飲起瓶底的那點殘留泡沫。這不明擺著么,車雪莉的心拴在了田志科這顆“石心”上。

田志科說:“車雪莉,我邀請你加入我的唐人街,你答應……答應不?”

車雪莉臉上的微笑和水意慢慢蒸發(fā)了,她放下了碗,輕輕坐下來。坐下來,她捻著頭發(fā),不作聲。都看出來,車雪莉要的不是這個,她為自己的癡望感到委屈,感到虧,感到痛。田志科卻沒看出來:“雪莉,你喝多了。”就這點問候,車雪莉又笑了:“田志科,我沒有喝多。我喝得太快了,高興的……”說完,強忍著,忍是忍了,可憋著一股怨氣,眼神變得兇狠起來,她望了望田志科,又望望碗里的酒,好像覺得酒碗離她更近吧,便端著站起來:“田志科,這是畢業(yè)酒,喝完了,我們就散伙,各走各的?!焙文罡吲d地鼓掌:“好!祝大家前程似錦,風光無限!”田志科突然不喝了,丟下酒碗,搖著醉頭,眼睛直怔怔地,朝碗里汪汪地瞟,瞟完了,抬頭朝車雪莉身上瞟,突然一拍桌子:“唐人街,不允許骯臟!它是一塊凈土,是我們大家的凈土!唉……這倒霉的酒,我去趟廁所?!碧镏究崎L嘆,抬腳沒邁幾步,腿一軟,一腚歪在地上。車雪莉喊著“志科”,跑過來扶他。

車雪莉怒火沖天地對我們?nèi)拢骸澳銈儾粶势圬撍?!誰再跟他喝,我就咬死誰!”

田志科真是喝多了,他一把抓住車雪莉,摟得她喘不過氣、直咳嗽,就當著我們的面,頭枕在她的肩上,臉貼著她的臉,嘴里嗚嗚哇哇地,像哭,不是哭,像嚎,也沒嚎出什么,總之聽著挺痛苦的,挺真情的。車雪莉的臉肯定紅得要死,可任由他抱著,不但他抱她,她也慢慢抬起胳膊,摟緊了他的腰。不知是什么力量的驅使,車雪莉越摟越緊,突然哇一聲,放聲大哭。我們都驚呆了,慌了,不知所措,全都呆坐著,默默地聽車雪莉一抽一搭地哭。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到五分鐘了!車雪莉哭倦了,其實也不是倦,是空,是把心里哭空了,哭成一座無人的城,她的思緒便在城市上空慢悠悠地飄落著,終于飄到地上,落實了,安安穩(wěn)穩(wěn)地,她輕輕拍著田志科的背說:

“志科,你不是上廁所么,我領你去?!?/p>

車雪莉像攙扶一個病號,慢慢走出飯店。

何念像中毒一般痛苦地呻吟著:“媽呀,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

是呀,我就一直不明白,田志科為什么不跟車雪莉好。不是我不明白,沒有人明白。

我沒見過羅裳。田志科不讓見,更不會把她帶來,讓我們見。興許,羅裳知道我們在,也不會來。因為分手這點屁事,我讓車雪莉作中間人,和羅裳見一面,車雪莉不答應,我自己也不答應。她心里的那團火只能為田志科燃燒,對其他人,是冰,是鐵,是孤傲無比的劍蘭。比如何念,一畢業(yè)就想曖昧地接近她,車雪莉發(fā)覺異樣后,明確告訴他,她快結婚了。某天深夜,田志科又喝醉,何念用田志科的手機給車雪莉打電話,也許不到十分鐘,車雪莉駕車趕到,將何念和我訓斥一通,接著扶田志科上車,卻叫我們自己打車走。田志科后來告訴我們,那天晚上,他就住在車雪莉家。假如這種事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我堅決不相信。田志科說,我們很純潔的。這一點我也相信,單憑車雪莉為他張羅對象這事,我也應該相信。我懷疑的是田志科補充的一句:她丈夫也在家??磥?,田志科一直試圖證實他的“純潔”,而忽略了內(nèi)在的合理性。比如講,他鼓動我們加入唐人街,條件是我們不能以贏利為目的,是公益性的。既然是公益性質,那么,誰來投資?田志科說投資人我去找。好,你去找,那投資周期是幾年?一年,兩年,還是三年?田志科說最低五年。好,三十間商鋪,五年,租金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投資人的收益呢?田志科說公益性的,講什么收益。我們都笑了。何念說,這不就是以前的“人民公社”嘛。于虎補充說,那叫“大鍋飯”,集體經(jīng)濟的代表,坐吃山空,成了歷史化石。不過,假如田志科真有本事,找到免費施粥的投資方,我們摻和一下,也未嘗不可。田志科告訴我們,工作兩年來,他結識了許多大老板,說實話,有些人是怎么發(fā)家的,連他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其中有幾個人,想為地方做點福利事業(yè),像養(yǎng)老院、教堂、寺院什么的。一位身價過億的老總,女兒光買網(wǎng)游裝備,每年就得花五十多萬。一般人買一套房,拖家?guī)Э?,考察一年半載方才動手,田志科認識一個小職員,據(jù)說丈夫管市政,一出手就是十套商鋪,全款。田志科的意思是,唐人街的五年租金,也就值兩套商鋪而已,勸他們做一點有益于社會的事,不是勉為其難吧。

我們倒聽出了一點頭緒。何念的看法是,人,生而好利,貪得無厭,投資買房,他們一萬個愿意,因為能增值,而唐人街不能,投資唐人街相當于打五年水漂,玩的!殺了他們也不會同意。田志科卻說,像他們那樣的人,一輩子不缺錢花,打打水漂又有什么關系。

于虎說,建寺院,養(yǎng)老院,表面上是打水漂,實際上更長遠。建寺院,是希望神保佑他們繼續(xù)賺錢,修建養(yǎng)老院賺的是好名聲,表明他們做善事。唐人街有這種功能么?有,可那是替你田志科賺名聲,替別人做嫁衣這種事,一般來講很難。

田志科自言自語地:這個世界上就沒有這樣的人嗎?我不信。

他不信沒關系,反正我們是信了。他也承認,羅裳是第一個支持他的人。我們一下頓悟了。頓悟之后,我們十分渴望認識一下這位與眾不同的女子。但是田志科總說,下次吧,下次。有一回答應來的,我們很興奮,突然說單位臨時有事,來不了。后來,于虎要請大家唱歌,田志科又打過去三個電話,羅裳說跟同事聚餐呢。我感覺她似乎不大愿意加入田志科的圈子。田志科內(nèi)向,羅裳的圈友都說他們性格互補,而羅裳卻認為田志科不像個男人。我有時想,田志科矢志不渝地推行他的“唐人街計劃”,是否與這句話有關聯(lián)呢。

羅裳第一次鬧分手,因為田志科遲到了七分鐘。其實在許多類似的相親約會中,田志科經(jīng)常以遲到開場。他相信一位名人說過的話,遲到是對他人的考驗,亦是一種控制。當介紹人說“啊,終于來了”,田志科感到一種施虐般的莫名興奮。最壯觀的一次,七個漂亮女孩圍坐在桌邊等他。他感覺就像走進了自選超市,他只負責挑選,酒水飯菜有人買單。田志科的心情是愉悅的,是淡然的,態(tài)度是含混、模糊的,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微笑,會心的、矜持的,也是含蓄的。他在品鑒、評判,在感覺、審美,往往這種時候,他也是傲慢無禮的。席間一個女生掩面說,他太瘦了,像麻稈。田志科悠然咂了口苦茶說:“以肥為美,那是唐朝;以豬為夫,那是母豬?!焙笠痪渑鷽]聽清,要他重復。他只說了一個字:豬。說完,他無視眾人,哈哈大笑。女生既不生氣,也不作聲,冷眼,臉上幾乎掛著微笑,等田志科笑過了,她咬起牙:“傻B。”田志科又是笑,但笑得邪惡了:“前個字是傻,后個字我身上沒有,你再念一遍,我喜歡聽?!边@一回,女生不說那個字,說的是:變態(tài)!

可是在羅裳面前,田志科沒這么走運了。羅裳一開頭就捻碎了田志科的傲慢無禮。羅裳說:“你遲到了七分鐘?!碧镏究疲骸鞍 !币馑际浅姓J了,另一層意思是無所謂。不就七分鐘么,又不是火箭上天。羅裳扭頭就走。田志科猶豫了一下,決定去追。他追著她穿過斑馬線和人行道,躲閃著過往的行人和電瓶車,終于在一塊LED電子屏前追上她。羅裳冷如冰削。田志科氣喘吁吁地,期待約會。羅裳嫵媚地咬了咬嘴唇,斜瞟他幾眼說:“我們分手吧?!?/p>

田志科告訴我,當他咀嚼著這句話的含義時,羅裳早已無影無蹤。他吻過她,吻是甜蜜的,也是有毒的,他餓,想吃,可羅裳只許他吃幾口,每次幾口,他逐漸上癮了。再吃,羅裳不讓,連見都不讓,田志科的癮一上來,難受得雙手抓墻,急火攻心,尤其夜晚,他就像煎熬在熱鍋上,道歉、認錯、央求,一遍又一遍。一周過去,羅裳居然連個短信都不回??删驮谔镏究茝氐捉^望、打算放棄時,羅裳突然打電話,約他晚上聚聚。她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可田志科變了,變得像受驚的怯鼠,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唯諾諾。羅裳當著朋友面,沖田志科嚷:“你男人點行不?”

我們知道,田志科是不愛玩的,除了健美,其它的一概不沾。愈見消瘦的他,也恥于談健美。田志科曾向車雪莉尋求辦法,車雪莉的回答是,學呀,你不是最愛學習么。田志科說酒量是天生的,塞子有什么擲頭,唱歌我不會,麻將撲克我煩心,連智能手機都不會玩。說到這里,我想補充一下,實際上,羅裳比田志科大兩歲,車雪莉的關心極為細微:希望找一個疼愛他的人照顧他。可是從田志科的身上看不到一絲被照顧的跡象,似乎是相反的:他飽受折磨。說得難聽一點,摧殘。簡而至極的玩耍將田志科摧殘得憔悴不堪,心衰力竭,往往從貨場考察回來,他們還在他的宿舍里玩。田志科主動去煮面條,打四個雞蛋,一碗一碗盛好,端過去。吃面條是謝客的意思,她們可不管,吃過了,繼續(xù)玩。田志科沒辦法,發(fā)短信求助車雪莉。車雪莉便給羅裳打電話,羅裳默默地聽完,將撲克朝桌上一丟:“你們走吧?!?/p>

后來問:“你跟車雪莉到底什么關系?”

田志科一驚:“怎么了?老同學啊?!?/p>

“沒談過?”

“沒有。”

“我怎么感覺,像談過?”

“要是談過,她還介紹你呀?!?/p>

說的也是。不過羅裳仍然有點不放心:“人有時候就是挺奇怪的,對吧?”然后站起來,收拾自己的東西。羅裳的東西很零碎,她就像回收身體脫落下來的一塊塊鱗片,對田志科的挽留報以無可奈何的微笑:“我有點累了,明天還要出差,等我回來吧?!?/p>

房間里都是別人的氣息,田志科打開窗子,給自己煮了一碗面條。

田志科最后才告訴我,他惹上一點麻煩。但我想,既然是麻煩,就不止一點。果然,田志科說有點小嚴重,他給人擔保,銀行拿不到錢,只好找擔保人。哦,惹上官司了。我想起何念的話,不能打擊他,便安慰道,吃一塹長一智,先還點,以后這種事不要沾。田志科表情凝重,半年前買的新房正在裝修,沒辦法只好停工。房子有羅裳的一半,他覺得沒有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對不起她。我說,羅裳知道你的苦衷,能理解的。田志科眼睛一亮:“真的嗎?她會理解我嗎?”我真誠地點點頭,雖然我已得知羅裳從未添過一釘一鐵,也未選過一門一柜,但是田志科的辛苦她看在眼里,明在心底。羅裳父親住院期間,田志科在外地進修,讓雪莉捎兩千塊錢去。田志科還錢的時候,雪莉勸他,若實在處不來,她再幫著介紹。田志科說那怎么行,我們都相處一年了。車雪莉便不再說什么。一年,是啊,在羅裳那里一年算一年,我們都快十年了,田志科從未說過類似感慨、懷念或是珍惜的話,好像時間對于我們來說就算個陪襯。田志科說一年,最受傷的不是我們,是車雪莉。

一年?我琢磨了一會兒問:“你這么急,是不是羅裳懷孕了?”

他驚得筷子落地,接著小心撿起來,細細地擦拭著,扶了扶鏡架問:“撫……撫摸會不會懷孕???”

“你裝什么裝?做了就做了,還不承認。”我朝嘴里丟進一片酸菜魚,舌尖細細地挑著嫩刺。

田志科悶起頭,看來是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小聲地問:“你說是不是那種事呀?”

“廢話!”

“她只許我摸,不許我做那種事。她說她是第一次,很寶貴的……”

“她今年多大了?”

“二十九了?!?/p>

我的舌尖倏地停止,感到嫩刺如釘,不由得收起筷子問:“你信?”

“要不,我才不許她參加唐人街呢?!?/p>

“唐人街非要處女?”

“當然啦。男的,跟我一樣?!?/p>

他瘋了。至今我才確認他的唐人街計劃是營造一塊類似于幼兒園的純凈之地,所有經(jīng)營者必須是處子之身,單不說這種想法的荒謬性,僅從可操作性來講,幾乎是不可能的。難道要專聘特殊醫(yī)生,事先為經(jīng)營者做一次鑒定?或者去醫(yī)院開一份鑒定書?如今,處女膜修復遍地開花,手術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言,誰都無法保證彼此的忠實度,何況一張白紙黑字?女人尚能以手術欺人,那如何鑒定男人呢?男人的器官自出現(xiàn)之始就和謊言融為一體,所謂的鑒定充其量只是心理層面上的。同時,我們也意識到一個尖銳的矛盾:唐人街和羅裳,田志科只能選擇其一。田志科的解釋是結婚。不過從原則上講,結婚也是不允許的,但考慮到羅裳的特殊性,他不反對,也不支持。

“唐人街開業(yè)了嗎?”我繼續(xù)問。

“只開了一家,就是羅裳的,表演七巧燈,地方舞蹈一種?!焙韧暌黄?,田志科眼如紅獸,死死盯住一條熟透了卻被別人摘走的短信。車雪莉從容回復,可惜只有一句:以后這種事情不要再煩我,我不想管了,也管不了。田志科的表情就像走錯了房間、猛然瞟到一位一絲不掛、絕不是等著他的男人。我故作平靜,心底一絲隱隱的快樂,可立馬意識到這種快樂的罪惡,我本該同情、令他們合好才是,無論從哪方面說,田志科的所做所為不足以激起我們的仇恨,我想,車雪莉的憤怒至多表達了一種飽受折磨的不解。她將它發(fā)泄出來,就這樣。興許,對田志科,她永遠做不到徹底的放棄,就像皮和瓤,H2和O。我隱隱感覺到,羅裳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女子,或者說,她令我們的想象變得非同尋常。

接下來我想了解“七巧燈”。表演者為七個兒童,或者說處子。它的神奇之處不在于舞蹈,而在于拼圖、拼字。七個不同圖案的燈,拼成“天下太平、五谷豐登”等字樣,接著拼成一字金、二字方、三座山、四字塔、五華頂、六字形、七星劍、八字平和九字盅等熠熠生輝的圖案。從前,所謂燈是玉米稈捆扎的,田志科覺得“太草”,草意指“低級、寒酸”,他改成有機玻璃,藍邊框,內(nèi)置紅燈泡。七個兒童,穿七色七款,由羅裳挑選,配現(xiàn)代街舞,英文DJ。除規(guī)定圖案之外,羅裳的設計層出不窮,她的理想是“任意組合”,一和一,二和三,三和四,有點接近魔術了,而任意組合正是田志科反對的。羅裳說“七”象征七個音符,七是無限,是自由,是多元化。田志科說什么多元化,簡直無法無天。田志科意料之外了。羅裳舉例子說,牛郎織女“七夕”約會,“七”表達了無限美好。說到美好,田志科不好再說什么。羅裳的“任意組合”也有一定道理,七巧燈本身就是一個組合游戲,田志科太認真了。這是游戲,不是愛情。

羅裳說錯了,其實愛情,也就是一個驗證組合的過程。

結果沒驗好,羅裳又提出分手。

田志科不忍,他說一年啊,整整一年零七天。他的意思我聽出來了,這一年是他投入感情的一年,按投資來講,人力、物力和財力,因為一個“七”字,成了有限、成了監(jiān)牢,分明是“一元化”么。非但如此,何念所說的“出事了”終于浮出水面。

田志科吞吞吐吐,吐吐又吞吞,好像在交待犯罪事實。剛要說,忽然撲哧一聲笑了,說真奇妙,她們都勸我,我一直沒當回事……

我被他折騰得實在受不了,大聲說:“你有什么屁不能放么?你憋著做什么?一個屁是放,二個屁也是放,你一塊兒放行不行?我求你了?!?/p>

田志科猶豫著,大概在考慮從哪里說起,繼繼續(xù)續(xù)的,我終于知道,他找的那個投資人,的的確確簽了五年合同,合同一式三份,田志科也保留一份。不久,他便找田志科貸款,田志科不但給貸了,而且是擔保人之一。結果投資人不見了,五年租金,實際只付一萬定金?,F(xiàn)在,田志科被停職,責令去“催收”。

田志科的答復是:人下落不明,我去哪里催收呀。若去,一定會瘦死在半路上。

對于任何人來講,這都不是一件小事。說句良心話,我們都捂好了存折本,深怕田志科走投無路前來借錢。我相信于虎和何念都打了好多遍措辭嚴謹?shù)摹案垢濉?,可令我們深感意外的是,田志科從未提起借錢。我們暗暗慶幸,慶幸這種倒霉的“瘟疫事”沒有傳染到我們,慶幸田志科并沒有走投無路、仍有可行的解決辦法。慶幸之余,我們又感到自己有些殘忍,有些自私,隨著時間推移,一遍遍打電話去,問田志科事態(tài)進展如何,需不需要幫忙。何念自告奮勇,明確告訴田志科他有五萬閑錢,若急用,隨時提取。于虎拆遷補償五十多萬,十萬八萬的他眼皮都不眨一下。我也不能落后,雖然離婚了,二三萬的總能對付一下。而且,我跟田志科說的時候,感覺很不好意思,是羞澀的、負債般的語氣。至于車雪莉,我們誰都不敢主動聯(lián)系她,我們那點虛假的小心思,她若知曉,一定認為我們是在犯罪。

事實上,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我們都覺得對不起田志科。

初秋的一天,一個自稱“稽查科”、名叫曹夢龍的中年人找到我,詢問田志科的投資情況。我首先否認“投資”。唐人街是公益性的,不以贏利為目的,田志科像拉“贊助”一樣,拉來一位投資商。而田志科的唐人街設想,從早年到今天,我原原本本復述了一遍。我最后說,今天這個社會,像田志科這種無私的人,很少見。

曹夢龍瞪著一對金魚眼,一言不發(fā)地傾聽著,不時在筆記本上記下什么。記一會兒,抬起頭,拿筆桿戳腮幫子,好像牙疼吧,發(fā)出咝咝的響聲。他的眉又寬又濃,腫眼泡,腮上有粒黑痣,大耳,上嘴皮比下嘴皮要短。雙嘴皮一合,他便用手掌捂上,我感覺他很在意口腔衛(wèi)生,也在意捂嘴的手。他的手背呈嫩紅色,手指細長,手肚上生著一簇黑毛。

我說的這些情況看來他基本了解。依他的看法,如果投資商注入公益資金,那么,田志科為他擔保就可以理解了。換句話說,田志科和投資商相互勾結騙取了銀行貸款?!肮唇Y”這個詞很不好聽,他笑笑,說合作,相互合作。末了又改口說,交換,利益交換。

曹夢龍說:“你袒護他,是害他。好人是不需要袒護的,如果你們不合作,本質上和那個投資商一樣,屬同一類人,相互勾結。說難聽點,交易?!?/p>

我辯解道:“我根本不認識那個投資商,我既沒有貸款,也沒給人擔保,拿什么交易?你們內(nèi)部的問題,內(nèi)部解決,我們純粹是同學關系。”

他反問道:“純粹?一點雜質也沒有嗎?”

“我覺得你們調(diào)查方向發(fā)生了偏差,你應該去找那個投資人,而不是我們這些同學?!?/p>

“我們只想了解唐人街的一些情況?!?/p>

我釋然了:“我沒參與,這個計劃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p>

曹夢龍十指交叉,身體施以前壓的力量,探近一些說:“你們也不相信田志科,對不對?雖然他很早以前就設想了唐人街,但是你們沒有一個相信他,這起碼說明,他不值得你們信任。那么,以此推斷,他跟投資商的交……交往,你們說,值得我相信嗎?”

我說:“按你的說法,人就不該有什么理想。理想就是反動,就是大逆不道。平庸就好,麻木就好,千人一面、萬人一調(diào)更好。不是嗎?信任,是一種方式,你把它歸為對人品行的判斷,我覺得不妥?!?/p>

“你倒是提醒了我,田志科上學時,在你們班上,是不是那種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人?”

“他很謙虛,除了練健美,很少說話?!?/p>

“說話不代表什么,正如衣服不能代表一個人一樣。他的內(nèi)心里,一定有更強大的東西?!?/p>

“信念?!蔽艺f,“不屈服于現(xiàn)實壓力的信念?!?/p>

曹夢龍揶揄一笑:“那好,我們換個方式,假設一下,田志科不忍欺騙你們,因此選擇了一個外地商人,可這個外地人也不忍欺騙他的朋友,他選了本地的五個人作擔保。他再傻,也不會傻到拿肉包子打狗么,不過奇怪的是,出了這么大的事,田志科一點都不驚慌,行里讓他去催收,他有抵觸情緒,他堅信投資商一定會回來履行合同,我們等著就是了??纯?,等著,等著別人發(fā)慈悲?可能嗎?一個正了八經(jīng)的金融系畢業(yè)生居然說出這種話!匪夷所思。其中必然有隱情,有內(nèi)幕。否則,我這輩子算白混了?!?/p>

說到隱情,我心里一震,急于撇清麻煩:“唐人街,除了羅裳,我們都沒有參與?!?/p>

曹夢龍舒了口氣,松開十指,自語地:“羅裳?聽說,他們快結婚了?”

“可能吧。我也不清楚。”

給我三個腦袋,我也不會想到“七巧燈”的舞臺設在一棟二層平房的房頂上。當然,我、何念和于虎,加在一塊兒也是三只腦袋,可我們只關心平行視線里的東西,一穿過道北貨場坑坑洼洼、破損不堪的混凝土地下道,我們的六只眼睛就開始一刻不停地搜尋門頭和廣告牌,有“唐二燒烤店”、“唐朝超市”、“唐家面點”,何念不耐煩地指著前面說,不在這條街上。我和于虎只好憤憤不平地緊隨他。他老這樣,明明知道,卻老愛出謎面讓我們?nèi)ゲ隆?/p>

走到臥著一對石獅子的窄巷頭,何念扎好電瓶車,掃了幾眼四周,旁邊是農(nóng)商行,門前一片水泥地,馬路對面是草坪,倚著壘壘疊疊的住家戶,典型的蘇北平房,貧富一見而知。不過這塊場地不錯,足夠容納一次小型的納涼晚會。太陽是秋后的那種熱烈,不那么張揚了,仍掃得我們一身汗,于虎指著遠遠的屋脊深處,感慨一聲:“老煤場就在那邊,早倒掉了。”

于虎這么說,表明他已具備回憶時代的資格了。

何念順著于虎所指的方向瞇眼細細地看,以一種細膩惆悵的聲音說:“我記得那兒有個油罐廠,周圍是稻田,一望無際啊?!?/p>

這個地方很是奇怪,陳舊、寥落,卻讓人思緒萬千,回憶不止?;蛟S是我們不怎么常來的原因吧。在石獅子背后,白墻上嵌著四方方一塊水泥牌,雕琢一行紅漆字:唐人街 2012??晌覀兺狄惶?,沒見到唐人街的店鋪。何念撥了羅裳電話,等待片刻,一個穿綠蘿長裙、玫瑰色束腰單衫的女子站在頭排的石階上,拿剪刀的手揚著打招呼。門兩邊砌著小花池,細微的藍蕊喇叭花纏繞著冬青樹,花色清澈,和婉可人。

于虎捅一下我的腰,聲音可不?。骸昂文钸@老東西,什么都瞞著我們?!?/p>

何念一扭頭,委屈地一耷臉:“萬一她不在呢。你們又怪我了。這年頭,好人不好當。”

我心里說,你就放屁吧,不好當,你一頭快扎到人胸口上了,還要跟人握手,居心不良!于虎提聲一倍說,何念,你晚上不請客,你不是人。何念笑瞇瞇地,那還用說么,還用吻(問)么,晚上全套,吃喝唱洗。

媽的,這小子,一見美女,大方得亢奮了。

一樓房東住,二樓存放道具、音響和燈具,有一間稍大的屋子用來排練。演出都在晚上,房頂打上燈光,架上四只音箱,音樂一放,納涼的人都跑到房頂,等著開演。何念問為什么不在地上演。羅裳說七巧燈是主要道具,距離遠好看。何念笑笑說,距離產(chǎn)生美。奶奶的,他又來了。我把他拽到一邊,羅裳帶領我們參觀房頂舞臺。實在說,沒什么好參觀的,要說特點,就是護欄高,于虎個頭矮,我看快抵到脖子了。呀,層層疊疊的屋頂,錯錯落落,那晚上一開演,整個貨場豈不成了一個大舞臺?

羅裳一直手握著那把紅剪刀。原來,閑暇時她開始學剪紙。主要是小動物,兔子、狗、小豬什么的,人物她剛剛試著剪,羅裳臉色緋紅地說:“不好學,沒剪好……”

接著,羅裳說了令我們壓力陡增的一件事:“志科想要開個剪紙館?!?/p>

我壓著情緒,淡淡地問接下來田志科還要做什么。羅裳立刻將目光調(diào)到窗外斑駁的木槿樹上,她的脖頸很白,像新鮮的白藕,秀發(fā)淡淡地偎依著肩頭,抿了抿嘴,咬著唇,忽然扭頭,不太確定似的,搖搖頭說:“不管怎么樣,總有一些開銷的……”

何念像一直潛在水下、終于露頭,憋壞了似的吸著氧氣說:“開銷我們出。”

羅裳立刻露出欣喜的神情:“真的?”

何念這一句我們聽得一清二楚:“當然是真的。我說話從來算數(shù)?!?/p>

何念就是個浪漫版的“白眼狼”。事先我們商量過,先摸清唐人街的具體情況,然后想辦法讓田志科放棄這個“自損八千”的唐人街計劃。這才是我們此行的真正目的。田志科已經(jīng)被停職了,接下來要除名。如果再堅持下去,我看不止除名這么簡單。一旦如此,田志科什么都沒有了。我們得救他。不說盡什么義務了,單憑這十幾年的交情,我們也不能撒手不管。何念好了,不知道腦子被哪頭驢踢過了,還是另有盤算,連一點反悔或猶豫都沒有,一口應承羅裳的開銷,這不是反著干嘛。他雙目炯炯,眉心緊蹙,迫切而認真,好像不花點冤枉錢就要死一樣。我看他真要找死了。

路上,面對我和于虎的無情質問,何念的解釋卻令我們吃驚不小: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肉麻),先不論學歷,居然利用寶貴時間,心甘情愿學習枯燥乏味的民間剪紙,僅僅抱怨一點必需的開銷,這說明了什么?

于虎有些摸不著頭腦:“說明什么?她熱愛民間藝術?”

“據(jù)我所知,剪紙是個細活兒,心細手細,更要心靜,熟練的一般都是老嫗,老婆婆,她們熱愛生命,熱愛純粹的生活,不因外力誘惑而心動,這說明,羅裳首先是個孝順女,她定力很強,一旦決定的事決不反悔,再有,她心細,是個好老婆……我就納悶了,田志科是不是懂什么迷幻術,羅裳怎么就看上他了?我怎么沒遇到呢?!?/p>

我說:“別岔題,聊正經(jīng)的。”

“她既然決定了,我看,我們再說反對意見,她一定不會接受,所以我改變了主意?!?/p>

“那這樣的話,田志科那邊呢?”

“除非田志科主動放棄,跟羅裳說沒有用。不信,你們晚上瞧?!?/p>

不用到晚上瞧,我們都知道結果了。田志科堅持似鐵,不會輕易改變的。一晚上,我們決定只聊兩個字:結婚。既然只有處子之身才可以在唐人街開店,那么事情就變得簡單了:開閘泄洪。我們都很興奮,何念發(fā)過誓,決不倒戈。他不住地嘆氣:“唉,可惜了?!备悴磺逅强上ё约耗?,還是羅裳,或者兼而有之。

與何念相比,我和于虎都覺得是在唆使田志科犯罪,他以后會恨我們的,不過轉而一想,難道不是拯救么?拯救自己的同時,也拯救了美麗的羅裳。談了一年多,總歸有個落腳點、有個說法,沒說法,怎么談婚論嫁呀。而性就是落腳點,或者說支點,有了它,就能撬動田志科的生活,而為了生活,田志科只能中止難以為繼的唐人街計劃。不過,我們當時忽略了一點,性同樣撬動了羅裳的生活,令一切變得遙遠,猶如添加了染色劑,面目全非。

我們堅持在田志科的單人宿舍吃飯。宿舍樓伸在一條小巷里,外墻涂著標志年代的黃涂料,兩層分住,二樓共用一個樓梯,拐角處擺放著棄之不用、扔之可惜的一些舊家具,用鐵絲扎縛在欄桿上。樓下扯起絲瓜藤,枝蔓攀援而上,顯得堅決、有來頭。田志科提前趕回來,將貧瘠收攏、掃盡,不致讓人覺得寒酸。何念在巷外的“時尚飯莊”訂了六樣豐盛的菜,羅裳來的時候順路捎來。我們的計劃是,將田志科和羅裳灌醉,外門上鎖,我們逃之夭夭。

我打量著窗棱間銹跡斑斑的鋼筋,想象著田志科好事做成的快樂,隱隱的又有點憂傷。銹是鋼筋衰老的標志,也是一段姻緣的見證,有意為之也好,中了埋伏也罷,反正鋼筋用在了刀刃上,我們不后悔,它后悔也難。

事實證明我們的計劃漏洞百出。羅裳已經(jīng)默許了,田志科摁住于虎的手說:“她不能喝酒。”羅裳對田志科的“保護”投以微笑,她含著笑,似乎很樂意看到男人因為某件小事爭論不休,談條件、講淵源。我深知,這么多年過去了,田志科依然跟我們不同路。即便如此,他總該曉得“殊途同歸”的道理吧。何念一把奪過酒瓶說:“我們幾個聚一塊兒不容易,就像過年,以后羅裳就是我們?nèi)?nèi)人,慶祝一下,怎么不喝酒?”我們一旁幫襯。我威脅志科說:“你不許她喝,我們就講你以前的糗事?!碧镏究普f:“自古以來,哪有男士派女士喝酒之說。”他的意思是,女人做什么,必須出于自愿,否則大逆不道。我說:“自古以來,哪有不許女子喝酒一說?”何念更不上他的道,插嘴道:“要不,我把雪莉喊來?”

一時尷尬。田志科最終投降,于虎倒酒,羅裳不再笑,卻遮住酒瓶說:“不把雪莉姐喊來,我不喝?!焙文钛鹧b打電話盛情邀請,羅裳才不情愿地把手挪開說:“其實雪莉姐是喜歡田志科的,對嗎?”我們不好應對,只好沉默下來。田志科道:“奇妙,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這么說?!绷_裳一笑:“人有時候,其實……挺,挺那個的,是吧?”我沒明白,她說的“那個”,意指賤呢,緣分呢,堅持呢,不好說。我望著羅裳姣好的臉龐,心里居然隱隱作痛。后來,羅裳表現(xiàn)得憂傷起來,這和她給我們的第一印象完全不同,我們好像祈求她的諒解一樣,感受著一滴一滴漸漸濃密的傷感。在共有的氣氛中,誰都不愿單獨和她交談,可我們心底都盼望能單獨在一起,分擔那稠密中的一部分。于是,我們都把目光投向田志科,讓他此時充當代表,擔起羅裳的全部,再由我們分擔一些。

田志科羞澀地舉杯,撞向面露寒意的羅裳說:“哪有這樣的事?沒有……這樣的事情沒有的……”我感到他這么說是回避,大家都感覺到了。但是我們剛剛沒有誰出頭否認這事,一致的表現(xiàn)就等于承認。畢竟,沒有人知道羅裳和他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我們的沉默也可以看做是一種試探性的證實,證實我們的計劃需不需要強制性的實施。接著我們互相敬酒,氣氛熱鬧起來,一陣子過去,羅裳問:“志科,雪莉姐怎么還沒來呢?”他和何念對視一眼,我知道雪莉不來了,隨便扯個理由,何念說對對,女人一結婚,事多,有了孩子,事更多。

何念的態(tài)度表明,無論以前有過什么,那都是過去式了。

田志科卻說:“她有天大的事,也該來的。”

羅裳扭頭望著田志科:“我破例了,雪莉姐沒來,我喝了酒。”

這時于虎插上一句關鍵話:“你們結婚的時候,天大的事她也該來,今晚就免了吧?!?/p>

羅裳終于笑了。她的笑給人一種打磨過的跡象,裝飾——或者說掩飾著什么,我們不愿深究,也無權深究,我們是幫手,具體地說是幕后推手,讓事態(tài)進展順利,達到預期目標。于是,我們統(tǒng)一節(jié)奏,加快速度,田志科很快撐不住,連連擺手,我們兵分兩路,于虎攻田志科,我和何念攻羅裳。我們大談剪紙藝術,本以為羅裳三杯兩盞便敗陣,我們估算錯了,敗的是何念。是這樣的,羅裳摸出撲克牌,讓何念猜黑白,何念輸,剪刀石頭布,何念又輸,老虎杠子雞,何念再輸。何念屢敗屢戰(zhàn),屢戰(zhàn)又屢敗,終于醉了,一頭撞在衛(wèi)生間門板上,倒地不起。幸虧是門,不是馬桶。田志科仍然頭腦清醒,他告訴于虎,唐人街不能罷手,罷手就等于承認他是“貸托”。聽到這個消息,我信心倍增,暗示于虎準備好鎖,繼續(xù)舉杯,迎戰(zhàn)羅裳。

羅裳說,我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其實不能喝酒。我說,都已經(jīng)這樣了,像何念這樣的,塞進酒缸都灌不醉的被你灌成這樣,還說不能喝?我放開膽,赤膊上陣,高呼狂語。田志科吹著冷風說,高樓萬丈,我獨倚枯枝。什么玩藝兒呀,又不是獨上青樓。羅裳對我委婉一笑說,你們會瞧不起我的。我說,誰沒有七情六欲?誰愿意生死離別?那些倫理綱常,束人不束己,騙人的,沒有誰瞧不起誰一說。后來我想,我說的那些隨心話,羅裳是不是當真了。

羅裳沒有讓我失望,白酒,她一碗我一碗,一碗二兩,兩碗之后,我感覺不行了,去衛(wèi)生間,于虎先把門拉開,盯著我朝里走,我說你有病呀,沒見過亮劍?何念呢?于虎告訴我何念在床上。我手顫腳抖,胃里反脹。于虎笑笑,不行了吧?不行我上。我扶著墻,堅持說,再等一等,羅裳是豪酒啊。我返座,見羅裳神態(tài)自若,醉了吧唧地問:奇怪,你怎么不尿尿呢?

羅裳一點也不生氣,笑吟吟地看著我說,我不尿,你們會偷看的。天吶。我就覺得心里咯噔一下,自由落體,兩只雞蛋全碎了。通過此番聚會,我認定兩點:一,羅裳這么高的酒量,不簡單;二,羅裳能這么喝酒,不設防,心思簡單。假如我們行事齷齪,羅裳將來會把我們當朋友待么?事已至此,趁羅裳不在桌,我悄悄告訴于虎,計劃取消。

于虎納悶:你覺得何念礙事,我送他回家。

我應:強扭的瓜不甜,再議。

收拾完畢,我頭暈目眩,耳鳴似鐃,扶著室外的鐵銹欄桿,夜觀天象似的,鵝頸一般伸長,制止一股股躥上來的酒精,終于抵消不住,哇哇噴到茂盛的絲瓜藤上,痛苦而窒息的嘔吐令我淚眼漣漣,辨不清黑白。吐畢,舒服一點,不明白這一切究竟為了什么,徹底的懊悔感襲來,本以為端來一盆溫水,捋起襪子一試,都要結冰了。

于虎抵近身體,低聲問:你覺得,羅裳是處女嗎?

我轉過身,雙臂反伸,凝視著正為我們泡茶的羅裳,俯身時,她的乳房顯露得并不明顯,于是移開目光,告訴于虎,此事只和唐人街有關,與我們無關。

于虎狡黠一笑:喂,你不想再找一個?

我眉頭一凝,猜到于虎的幾分癡想,但我承認,我心里一動,不是扔一塊石子那樣蕩起幾圈漣漪,而是從深井里旋起的一股浪,呼呼嘩嘩,卷著,騰起來,濺得四壁是水。

“瞎說什么?”可是,我分明感覺到自己語氣的慌張、手腳的不安及雙目的躲閃。

“我看啊,她不喜歡田志科,對你倒是有幾分意思?!庇诨⒄f。

那晚我最后一個走。我故意將包落在沙發(fā)上,和于虎分左右攙著一向狂妄自大的何念下樓時,那心里可不是一般的快意。下樓時,何念的兩腿好像殘了,伸不直,我和于虎只好架起他,腳掌摸著樓梯,小心翼翼地一個臺階一個臺階下,何念嘴里嗚嚕嚕呻吟不止,到了樓底,借著嵌壁的路燈,何念的兩眼像吃過死小孩一樣,白熾熾的逼著我倆:301,是301。

接著,不知何故,何念撲哧笑了:我說過啦……你們找不著……3、301。

打車。我說,于虎,死,你也得把何念塞進“金色家園”301。然后佯裝摸身,一驚:哎喲,我包忘拿了。于虎也撲哧一笑:你小子,真喝多啦?

我說:到了301,你打電話上樓,他老婆肯定不下樓,我告訴你個辦法,你就讓何念哭,使勁哭,就像家里死人那樣哭,他老婆不但不生氣,反而會請你進屋喝茶。

于虎大睜眼睛,好像前方蹲著一只吊睛大白虎:真的?

這就是我的快意所在。我損吧。事后證實,何念在自家樓梯口躺了一夜。于虎說我打過電話,他老婆說,就放門口吧,好像那是一麻袋土豆。第二天我問何念怎么樣,他說挺好啊,雞叫時他醒了,自己開的門,又趴了一覺。接著嘿嘿地干笑,不知什么意思。我心底慌亂,羅裳的短信問我,早飯吃了么?我回復一個流汗的表情,問志科的情況。羅裳一直沒回。

我說,雖然親如兄弟,用一個飯盒,互換衣服穿,甚至一臺電腦,一塊兒登山,月黑風高的,窩在山洞里彼此取暖,我們也常鬧別扭,那晚上何念就生氣了,怪我們把他晾在門外一夜不管。羅裳含蓄地告訴我,鬧別扭和工作,不是一碼事,田志科心里有數(shù)。我明白了,鬧分手,并不影響他們在工作上的默契。于是我問她接下來打算做什么。羅裳突然興奮得一拍巴掌,合十,嘴唇貼著拇指,思索三秒說,我想在世紀廣場搞幾場演出,表演七巧燈、彈簧舞、街舞、柳琴、剪紙和書法……嗯,總之,是唐人街將來都有的。

我說:好事呀,說不定有人看中了,給你們出贊助……志科的意思呢?

她沮喪起來:沒定呢,場地不收錢,可是音響、燈光和舞臺,都要花錢的……

我覺得是個好事,請馮夢龍來,借此宣傳一下,讓田志科撇清干系。我們四個,有錢的捧錢場,沒錢的捧人場。貼廣告、游說領導、賣票、拉贊助等,大學時常干,都熟。不過,一著手做,才知阻力重重。公益演出沒有說服力,文體局說現(xiàn)在都承包了,哪有免費一說。體育場也一樣。小區(qū)內(nèi)歸物業(yè)公司,小區(qū)外歸城管。何念找他的姑父說情,世紀廣場才勉強答應。接下來是舞臺布置,談了一上午,租金五百一天。田志科負責演員,我負責廣告,于虎和何念負責通聯(lián),羅裳么,當然是排練了。這樣準備了半個月,終于可以開演了。

演出時段為一周,從周五到下周五。頭一天我事忙,羅裳的短信直催,天黑時我才趕過去。遠遠就聽到亢奮的DJ舞曲,砰砰震徹地面,天排燈的光柱交錯劃過夜空,人群絡繹不絕,東西二門擺滿了小夜攤,賣玩具、舊書、服裝、家飾、花卉的一字排開,人頭攢動,麥克風里一個女聲不停地尖叫鼓勁,在清冷的風里很煽情。那不是羅裳的聲音。即便和田志科聲嘶力竭爭吵時,發(fā)出的也不是這種聲音。奇怪,我總是一遍遍假設爭吵的對象是我,在我們一起揣摩主持人串詞和節(jié)目單時,說實話,我只是在故意拖延時間。田志科倒希望我晚一點走,他說羅裳很贊同我的意見。羅裳的嘴唇總是那么濕潤,泛著一種淺淺的柔光,她的聲音很輕,可傳到我心里就像超聲波,搖晃、坍塌,片瓦不留。試聽過伴奏碟,田志科讓我拿主意,雖然我是支離破碎的外行,但我告訴他,音樂就是讓人崩潰的。

“崩潰?真是個奇妙的詞。”田志科說。

我都不敢看他。他一直認為這是疲頓困乏所致,勸我注意休息,不要有壓力,無論成和敗,都不需要我來負擔。他的話讓我更難過,他的體力好像回到了大學時代,熱情高昂,心情澎湃,而我像個幸福的老人,我知道當愛情來的時候,你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只剩皮骨支撐。我堅持走到觀禮臺一側,想象著羅裳辦公室里那兩只柔韌飽滿的紅絹絲沙發(fā)。臺上,綰起長發(fā)的羅裳穿著一件歐款亮藍色晚禮裙,優(yōu)雅,青春的華貴,接受著比一億瓦燈泡更熾熱的注視,一字一頓地描述“揚琴戲”的歷史。戲名“哭墳腔”,夫君早亡,妻子追思。在悠長的唱腔末尾是“拉魂腔”,淅淅瀝瀝,犀犀利利,從一個尾音吊上去,一直往上吊,不轉,只是頓一頓,再往上吊,直把你的離魂吊到天上。我感覺就像一種深深的吸吻,不是用舌頭,而是用身體的全力,你就像被巨大的胎盤觸手吸附著,有一種玉石俱焚的崩潰感。

我繞到臺后,用熱切的目光阻止羅裳奔上來的沖動。姑娘冷卻得很快,若無其事地介紹她身邊的一位支持者:袁進步。鋁業(yè)老板,開發(fā)區(qū)有兩家工廠。羅裳含了半?!昂韺殹?,為下一個節(jié)目做準備。桌上擺滿了嬌艷欲滴的花束,讓人相信,青春和鮮花作伴,如果和柴米油鹽作伴,那就太不值了。彌漫著冷峻的夜色中,數(shù)面廣告旗在秋風中叭叭作響,我瞥著羅裳亭亭的身影,接過袁老板的一支“蘇煙”,凝神靜思。

我想,這是唐人街的第一次公眾演出,也許是最后一次吧。

我這么想的時候,看到田志科站在臺布外的一塊石頭上接電話,他個頭小,拚命抬腳跟,身體向上牽引,以獲得天空里那點稀薄的無線信號。手機老,信號不佳,可幾乎是他身上惟一的“現(xiàn)代”了。羅裳用的是“MiNi Pad”,珍珠白,在電子閱讀。我解釋說,美國人的發(fā)明,全稱是“移動網(wǎng)絡閱讀器”。和唐人街里的節(jié)目相比,有點可笑吧。田志科發(fā)出輕薄的譏笑,有正經(jīng)書不看,弄這么個洋玩藝兒,既不能記,又不能畫,擺譜。他的話證實了,這東西不是他送的,也不會是何念,矜持的羅裳告訴我們,她自己買的。我猜測,她呼出的空氣里都含著欺騙因子。興許就因為這些因子,她才和田志科鬧分手吧。

幾天里,田志科癡呆發(fā)困,樂此不疲地打哈欠,隨時一副剛剛醒來的模樣。他曾取笑自己說,唐人街開個羊肉館就好了,熱乎乎的,一身的汗,舒服。我知道沒人再給予他這種感覺了,心生悲涼。演出結束,我們聚餐,羅裳借故推托。于虎說,這丫頭是不是在耍我們?何念比較理性:是好是壞,走完一遭再說。我沉默,聽憑他們議論。田志科喝起了干冽的白酒,被酒精燒得捂住胸口,疼呢。一個人困頓失意,總不禁懷戀心疼他的人。所以后來的三天里,車雪莉都來陪我們。不是我們仨,是田志科。她在夜攤上買了一副細棉手套,倆人很少說話,我不知道他們因為回憶不說話呢,還是因為美麗的惆悵。眼看演出快結束了,渴望的“了斷”來臨,我們像大學時代那樣,懷著散伙飯的小小惡意,彼此取笑,以此抵消不滿和勞累。何念仰天長嘆,俯頭,俯到地平線了,發(fā)出病痛的低吟,搖頭晃腦地嘆道:

“志科,你運氣好,但沒把握住。我呢,把握住了,可沒你運氣好……”

討厭的何念,他一喝酒便抱怨自己的婚姻,好像婚姻欠了他一輩子的酒錢。我感覺,雪莉成熟多了,她說田志科給自己織了個夢,而她正在為孩子織夢。如果沒有這個夢,她都不知道為什么要活著。有一天,她的孩子長大了,再把這個夢傳下去。她勸我們不要責怪羅裳,無論她做過什么,她也是為了自己的夢。我心里想的卻是,羅裳是我的夢嗎?

車雪莉假設說,如果沒有這個唐人街,我們現(xiàn)在有什么理由在一起?志科,我說的對不對?

田志科像一棵落寞的松樹,搖搖晃晃地說:“雪莉,你說得太奇妙了。”

接下來的一幕又令我們猝不及防,田志科喝下兩杯酒,一把攬過車雪莉,吻她!車雪莉強硬地推開他,忽地站起來:“志科,你做什么呀?”這一嚷,田志科抽搭著臉,欲哭。我看到車雪莉在抹眼淚,一邊抹,一邊起伏身子,不忍就這么走。但吻了,光天化日地吻,她這么一坐下,就等于接受了罪惡。最終,她在我們的圍勸下,坐了下來,拿面巾紙擦拭著,擦完了,拿癡癡的眼神看,田志科耷拉著頭,喃喃著,像法師念咒。車雪莉移開目光,憐憐地一瞟說:“他喝多了……你們不許亂說?!庇诨⑼蝗粡椛浒阋惶骸拔沂裁匆矝]看到!”我們都笑了。車雪莉漸漸平息激烈的情緒,看看時間,要走。田志科卻緊緊拽住她的手腕說:“我太難過了,你別走……”車雪莉的臉,剎那間變得冰冷,不是冰,是冰山,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起初,她以柔和的、姐姐般的語氣說:“我先走了,你可別亂說啊?!边@是提醒,是勸,是愛憐,或是某種特殊的請求。田志科似乎沒聽到,支支吾吾地,車雪莉輕輕挨近他,重復了一遍。田志科仍沒聽,不停地吟誦著:“我難過,我難過……”這一下,就刺得深了,滴血了,車雪莉像抖抖身上的雪,松開手,望著我們:“他難過,他自找的,你們不要同情他?!蔽覀兠婷嫦嘤U,車雪莉激動了,憤怒地抖完身上的雪片,望著仿佛仍然雪落不止的天空說:“我不是心理醫(yī)生,也不是愛情保姆,這么多年,我做得足夠了,足夠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比我做得更多!沒有!永遠沒有!我只是想證明,我沒有利用你!我從來沒有骯臟過!”

車雪莉像個母獅子在吼叫,讓人看到一支捻動的圓珠筆穿過心臟,鮮血如注。何念和于虎追到門外,我坐在椅子上,感覺鮮血淋漓的暢快撕扯,一個聲音在問:“看到了吧,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另一個聲音說:“早就告訴過你,欲望就是你最大的敵人,你不聽?!睔埦?,一桌殘局。最高明的畫師,也無法復原了。

我們又猜錯了,唐人街繼續(xù)演出。鋁廠、重型機械廠、光伏科技、化肥廠,等等。實在地說,將來我們一定要感激羅裳,因為,我們持有三分之一的股份。三分之一,我們都趟過了人生的三分之一,同樣是三分之一,意義是不同的,就像不同品牌的白酒,抑或不同的偶遇。在我們迎接第二個三分之一的某一天傍晚,久違的羅裳盛情相約,我們又見面了。

田志科不在。也不會來了。車雪莉心情沉重,告訴我們田志科出家了。

三分之一成了和尚。你讓我猜,我永遠猜不到田志科的謎底。至于,他是因為看破紅塵,還是強身健體,就不得而知了。

羅裳注冊了唐人街,打算在家鄉(xiāng)開一家最大規(guī)模的幼兒園,取名唐人街。

“這是一塊凈土,在喧囂的都市里,它一塵不染,充滿了童真?!绷_裳說。

我皺了皺眉頭,感到一陣頑固的惡心涌上來,就像吞了兩枚塑料湯圓加一碗蒼蠅水。

“我想請雪莉姐入股,管理,她是我最信任的人?!?/p>

“為什么?”我真是好奇了。

“因為田志科?!?/p>

陽光真是刺眼,我做出一個閃避的動作,或者看來,像是一種輕蔑。

羅裳淺淺一笑,移了移遠在天山、經(jīng)驗豐富的身體:“是她把我介紹給田志科的,我一輩子不忘?!?/p>

我自嘲又嘲人地呵呵直笑:“那田志科呢?你為什么不感謝他?”

羅裳咬了咬性感的香唇,一襲淡香攪拌起空氣,鉆入我的鼻翼:“唉,說實話,他生錯了年代,我覺得,他是個古人,像傳奇那樣,穿越時空,到了這兒?!彼h(huán)視四周,那神情,好像另一個田志科又穿越來了。

“那個袁進步呢?”我岔開話題。

她沉默,接著搖搖頭,她白皙且印著幾道紋路的脖子告訴我,興許袁進步正考慮出家呢。

可忌恨作怪,我追著問:“你們談過吧?”

“沒有,從來沒有?!?/p>

“真的?我不信?!?/p>

“那田志科和雪莉姐談過么?”

“沒有?!?/p>

“你相信嗎?”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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