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
1
他們走了。
在車站,我平生第一次抱了抱他,下巴貼著他的肩頭。他露出驚愕的表情,松開我,用糙手拍拍我的胳膊,拉著她上了大巴車。我走出車站,回想起分別前最后一個鏡頭,她的眼淚灑遍了雙頰,好像要把我淹沒。
回到出租屋??蛷d里還留有他們住過的痕跡,沙發(fā)上的毛毯攤開來,一個枕頭躺在地上,另一個枕頭橫在毛毯上。臨走之前,她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我把中午剩下的排骨和油菜炒肉端出來,找一個干饅頭,湊合吃了晚餐。吃完飯,黑夜這個粗獷的洞穴,終于把房間裹住了。
打電話給林雅,問她在干什么。林雅說準備吃飯。我問她怎么吃。她朝我發(fā)火:“我哪兒知道怎么吃?愛怎么吃就怎么吃?!彼偸悄l(fā)火,像一頭豹子,隨時準備攻擊。我硬著頭皮問要不要陪她。她說隨便。隨便是什么?到底陪還是不陪?好吧,還是不陪了,反正我已經(jīng)吃過飯。
過了一個小時,她卻又打過電話來,問我到底什么意思,不待我回答,她要我立即出門,去陪她看電影。
在電影院門口,我見到了林雅。她穿了一件牛仔外套,扣子沒系,露出里面的蕾絲衫,下身是一件打底裙褲。她說不上漂亮,但看起來順眼,尤其是修長的腿,彌補了面部的不足。林雅質(zhì)問我為什么不陪她吃飯,我沒有回答,而是把在路上買的一包爆米花塞到她懷里,問她想看什么電影。
看什么無所謂,只要她喜歡,林雅選了一個愛情電影。電影里,不同年齡段的人分別展開無聊的人生,中年危機、戀愛危機,甚至早戀危機,世界充滿了危機。我想起下午離我而去的兩個人,就在昨天晚上,她坐在我面前流眼淚,而他則一支接一支抽煙,類似的情景我早已熟悉,二十多年了,我們經(jīng)常這樣各自沉默,一言不發(fā)。
他們是我的父母。
母親把腮上的眼淚抹掉,說:“你怕是找不到媳婦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边@個前紡織廠會計,每時每刻都在算計我的終身大事。我眼前飄過林雅的影子,瞬間影子又淡去了。
父親沒有反駁她,以往他們都會互相反駁,甚至對罵,以至于大打出手。他說:“買個房子吧?!比缓缶驮俅沃貜瓦@次來的目的,一是想看看我,這么久不聯(lián)系,不知道我到底是死是活,二是有個重要的決定要和我商量。
林雅的眼淚也流了下來,電影里那個女人在絕望中呼喊,女性的心靈是相通的,她們都在愛情的泥沼里發(fā)現(xiàn)了一絲幽暗的陰影。我試著攬住她的肩膀,她沒有反抗。她的肩膀一聳一聳,隔著衣服,我能觸摸到她的體溫。
父親告訴我他的決定,把縣城那套兩室一廳的房子賣掉,大概能賣三十萬,然后他們回鄉(xiāng)下住,花幾萬元把老房子修繕一下。那套兩室一廳——十年前父親單位集資蓋房,他賣掉我們原來住的房子,窮盡一生的積蓄買的,雖然不算新了,但也還不錯,尤其是位置好,緊鄰縣城的中央花園?!拔覀兌纪诵萘?,住在縣城和鄉(xiāng)下沒什么區(qū)別,鄉(xiāng)下你爺爺留下的老房子,修一修還可以住?!备赣H說。
然后,給我二十萬,剩下幾萬是他們的養(yǎng)老錢?!澳阋惨I房子了,不賣那套房子,我看你一輩子也買不起房子?!备赣H嘆息一聲。我有點兒愧疚,說真的,我從未想過買房的事,至于要不要結(jié)婚,在我看來其實也無所謂。
林雅止住了哭,撲哧笑了,淚還噙在臉上。電影里的愛情撥云見日,一個老套的結(jié)局。爆米花她已吃了大半,我一點兒也沒吃。
父親繼續(xù)嘆息:“我混了一輩子,本來進了縣城,現(xiàn)在又回到鄉(xiāng)下了?!敝劣谖遥巡槐裁聪M?,能生存下去就已超出他的預想了。做出了決定,他們第二天就走了。父親說要趕緊回家賣房子,而母親,跟在父親身后,父親做什么她也做什么。他們的頭發(fā)已呈銀灰色,兩個老人拖著行李朝車站走,他們的背影在風中呼啦啦搖曳。
走出電影院,林雅要和我繼續(xù)討論電影情節(jié),而我?guī)缀跞?,或者根本就沒看。她再次生氣,說我不關(guān)心她。按照她的設定,起碼目前,剛從電影院走出的我們,應該以情侶,或者準情侶的姿態(tài),延續(xù)電影里的故事。
后來,我們上了過街天橋。晚上十點多了,擺攤的老頭還在,花花綠綠的毛絨玩具鋪在天橋上。林雅站住,盯著一只小熊發(fā)呆。我問她是不是喜歡。她嗯了一聲。我說喜歡你就買吧。她瞪我一眼,繼續(xù)朝前走。
下了天橋,林雅站在路邊,招手打車。車來了,她打開車門鉆進去,我站在路邊,掏出手機看時間。定了幾秒鐘,林雅關(guān)上車門,出租車揚長而去。
2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在夢里,我有了二十萬,這些錢不多,但足以付一個小房子的首付。我把錢攤開,鋪在床上。林雅走進來,我抱起她,把她扔在錢的上面。然后,我脫掉衣服,撲了上去。
醒了??纯幢?,凌晨一點。隔壁傳來咚咚的聲音,高跟鞋有節(jié)奏地敲擊地面,那個濃妝艷抹的女鄰居下班了,她總是弄出不必要的聲響,比如高跟鞋,比如唱些時下流行的靡靡之音。然后,沒有任何阻礙,我又睡過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不上班,我把電腦搬到床上,把煙灰缸放到床頭柜上,斜躺著看一部描述秦國歷史的紀錄片。商鞅變法,被車裂而死,死得其所。十一點,餓了,便起床,廚房里昨天的剩菜已經(jīng)餿了,不能再吃。我穿上外套出門。在門口遇見我的鄰居,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穿著粉紅色的蕾絲睡衣,頭發(fā)散亂,胸前的扣子沒扣好,兩坨壯麗的風景呼之欲出。不化妝的她看起來更加隨和,顯出些許嫵媚。我們住的是幾十年前的筒子樓,一梯七八戶,門口的走道既長又陰暗。站在走道里,我們互相笑笑,然后無話,相跟著下樓。做鄰居一年多,彼此說的話不超過二十句,大多都是“回來了?”“又出去?”“嗯?!薄鞍??!敝惖摹K依镉幸粭l銀狐犬,有時她的門開著,狗就會竄到我的門前,嗷嗷叫著。她一出去就是一天,狗也叫,這次是餓的,叫聲凄慘。
我要先去樓下的公廁,樓上也有廁所,但一層樓只有一個。在那里大便,整層樓的人都能聞到氣味,這種感覺很奇妙,好似在眾人面前拉屎,全無隱私可言。所以,只要不是夜里拉肚子,我都樂意去公廁,在四處漏風的公廁里,享受一棵煙的寧靜。
走進公廁,我回頭看看,女人進了女廁。蹲下來,點上煙,隔壁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繼而是嘩啦啦的排泄聲,想必她也能聽到我的聲音。一棵煙的工夫,或者更長時間,我提上褲子走出去。迎面碰到女人。我們再次相視一笑,這次的笑有點兒羞澀,仿佛已洞悉了各自的隱私。
繼續(xù)不說話,就到了小區(qū)外面的拉面館,我們相跟著進去,像是約好了一般。她先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正在猶豫,她向我招手,我走過去,坐下來。“我請你,”她說,“做鄰居這么久了,應該請請你?!焙冒?,我想說還是我請,不過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各自要了一碗拉面,還有一份涼菜?;ハ嗤▓罅嗣?,她沒說大名,只說要我叫她芳姐?!翱隙ū饶愦?,叫姐你不虧?!焙冒桑冀?,我叫一聲。她露出甜甜的微笑。
關(guān)于職業(yè),她沒說,我也不好問。我說我在出版社做編輯。她像是看外星人,打量我半天,問:“我也看過書的,你就是做書的?”我不知怎么回答,問她看的什么書。她說:“隨便翻翻啦,我也不??磿?,好像叫《跟身體談戀愛》,講美容的。”我想繞開話題,只要不和書有關(guān)。她接著說:“書里講的是要寵愛自己,年輕時不注意保養(yǎng),等到老了,身體就垮了?!?/p>
拉面味有點重,咸咸的,不過無所謂,不一會兒我就吃完了。芳姐還在一根一根挑著吃,剛吃到一半。我說我要先回去,她就擺擺手,讓我有事先走。我走到柜臺前,掏出錢包。芳姐竄過來,喊:“你這是干什么,說好的我請?!卑盐业腻X包奪過去,塞進我褲兜里。
去哪兒呢?林雅已經(jīng)不理我了,不必跟她聯(lián)系,就回家。父親打來電話,說已找好買主,明天簽合同。父親說,其實買主早就找好了,上次來只是征求一下我的意見?!懊魈炀湍苣玫藉X,你也去看看房子,有合適的就買。家具我們都搬走了,這座房子快空了,可惜你也不回來看看。等到下次回來,你就別來這里了,直接回鄉(xiāng)下。”賣房子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鄉(xiāng)下,我已經(jīng)有十年沒回去過了,早忘記了那個村莊是什么樣子。
晚上父親又打來電話,說合同提前簽了,出奇順利,房款也拿到了。“好像遇到大款了,那人可痛快?!备赣H有點兒興奮,“那房子在市中心,位置好,本來就不愁賣。”接著又開始消沉,明天一早就得搬家,還真有點舍不得。鄉(xiāng)下,那個鳥不拉屎的村莊,父親二十幾歲便離開了,而今要回去長住,一直住到死。
放下電話,我也跟著消沉了起來。不過還好,他是他,我是我,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關(guān)于那個村莊,我能記起的是小時候蹲在墻角拉屎,正拉著,一只狗竄出來,朝我身后拱。我嗷嗷大叫,來不及提褲子就飛奔著跑掉,回頭看到狗正在津津有味地吃屎。當時爺爺還活著,他薅起一桿鋤頭,照著狗頭砸過去,沒砸著,狗含著一坨屎,吱吱叫著跑了。芳姐的那只銀狐犬,雖然相貌具有了貴族范兒,和鄉(xiāng)下的狗大不相同,但走在它面前我還是有種下半身發(fā)緊的感覺。
一直到入睡,沒有林雅的消息,芳姐也沒回來,銀狐犬照例發(fā)出嗚嗚的呼聲,它又餓了。我睡過去。照例,夢里是一張床,這次床上沒有錢,只有一個女人,一會兒是林雅,一會兒變成芳姐,身側(cè)還有一只嗷嗷叫的狗崽子。
3
工作總是無聊,上一部書的回款才回來一半,繼續(xù)打電話催。下一部書,剛開了個頭,頭兒本來讓我換個選題,硬頂著做到現(xiàn)在,領(lǐng)導不滿意,下面的作者也偶爾撂挑子,兩頭受氣。頭兒問我前幾天請假干什么,當時也沒和他說。我照實說,父母來了。他問我要不要再放幾天假,陪陪他們。我說不必了,他們已經(jīng)走了。
按照他的意思,我放假時間長一點,其實也無所謂。
盯著電話,收到幾條垃圾短信,樓盤開張、職稱英語、桑拿洗浴,我照例瞄一眼便刪掉。購房信息本來要刪了,又留下來。城東花園,半山宜居,說白了,是在郊區(qū),想了想,覺得沒用,當即刪除。
中午,父親的電話來了,要我的銀行卡號。說完了,他便沉默,我也沉默。“你好自為之吧?!备赣H長嘆一聲,掛了。下午下班時,手機短信提示,銀行卡里多了二十萬,目前余額是二十點三萬。這些年來,我的個人存款只有三千元。盯著手機發(fā)了會兒呆,掏出銀行卡來,里面從未有過這么多錢,好像有點兒重了,沉甸甸的。
走進電梯。里面人很多,下到八樓,外面是另一個單位,進來的人中有一個穿制服的姑娘,是林雅。三個月前,我們認識也是在電梯里,她來月經(jīng),疼得蹲在地上捂著肚子,我把她攙出去,找個凳子坐下,給她買來熱奶茶。三言兩語聊著,就算認識了。我本來不是喜歡搭訕的人,也不善于搭訕,僅此一次而已。
林雅瞪我一眼,隔著幾個人頭,把背影留給我,和身邊的奶油男士聊天,嘻嘻哈哈。當下流行的一部韓劇,一個外星球的男人來到人間,和一個姑娘談戀愛。據(jù)說韓劇是女士們的“A片”,滿足她們對異性的幾乎所有幻想。出了電梯,他們還在聊,慢吞吞地走。我跟在后面,快走也不是,慢走也不是。終于到了樓門口,他們向左,我向右。
晚上是難熬的。周末還好,一個人,從早晨耗到晚上,一溜兒下來,不覺得突兀,而平時就不行,從單位出來,每天都要想一想晚上該干點兒什么。偶爾會找人喝酒,有個做警察的朋友,喜歡給我講突擊檢查洗浴中心的故事,男男女女赤身裸體,等于免費看A片。他喝了酒就要帶我去洗浴中心,我不去,他說我不是男人,男人哪有不去的?前幾天他犯了錯誤,自己一個人跑到洗浴中心,被掃黃的同事逮住了,發(fā)配到鄉(xiāng)下的派出所,怕是一兩年內(nèi)回不來。
但今晚我想一個人。單位大樓旁邊有一家銀行,我走進去,已經(jīng)沒多少顧客了。我取了號,不一會兒輪到我。把銀行卡遞給營業(yè)員,她問我取多少,我說全取出來。她問我取二十萬,還是都取了。我想了想,都取了吧。她說:“最高只能取二十萬,多了要提前一天預約?!蔽腋杏X她在耍我,說:“你看著辦吧,能取多少取多少?!辈灰粫?,她把二十扎人民幣裝到一個塑料袋里,遞給我。
回到家,隨便吃了點兒東西,繼續(xù)看紀錄片。秦莊襄王派呂不韋統(tǒng)兵十萬,一舉攻滅了東周七邑,遷東周公于陽人聚,周朝的勢力土崩瓦解。把錢全都拿出來,像夢里一樣,攤到床上,好厚的一摞。電話響了,是林雅。不知道要說什么,愣神的當兒,鈴聲停止,不一會兒,再次響起。接通了,林雅憤憤地道:“你怎么不接電話?”我問她什么事,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就問問你,要不要娶我?”
有點兒意外,我問她娶會怎樣,不娶又會怎樣。她說,“不怎樣,我就是問問?!蔽艺f,“好吧,你想讓我娶我就娶。”林雅哼了一聲,“什么態(tài)度,我還不嫁給你呢。”掛了。
我把錢收起來,一扎一扎捆好了,放到塑料袋里,塞到床底下,不放心,夜里起來看了五次。第二天下班,我步行到八樓,等在電梯口,想問問林雅,她到底要我怎樣。這中間的十幾個小時真是難熬,想著林雅,又惦記著床底下的錢。昨天晚上,我失眠了。凌晨一點,芳姐回來,高跟鞋啪啪響,過了一會兒來敲我的門。我起床打開臥室燈,又打開客廳燈,去開門。芳姐走進來,隨即進來的是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她說要借熱水,“這么晚了懶得燒水,咦,你這可真亂?!鼻皫滋旄改杆^的沙發(fā),毛毯和枕頭依舊在上面凌亂地躺著。我提了熱水給她。她站了一會兒,問我怎么還不睡,是不是把我吵醒了,絮絮叨叨,直到她那只銀狐呼喚主人,她才離開,嘟囔道:“兒子你等等,媽媽給你借熱水,有了熱水你才能洗澡……”清晨,天亮了,終于睡著,一覺睡到中午,卻沒有夢。到單位,頭兒果然對我無視,并不問我這半天為什么沒來上班。在電腦前發(fā)呆,一直到下午下班。
我站在電梯口,忽略掉從身邊飄過的一些人。林雅走出來,依舊在和那個奶油男士聊天,很火熱的樣子,根本不搭理我。這次我不得不叫住她,示意她走到一邊,我要和她展開一次對話。她好像沒聽見,站在電梯前,談到高興處,抬起粉拳捶打奶油男士的肩膀,奶油男士也受用,啊啊叫著佯裝躲避。我走過去,拉起林雅的胳膊就走,到了樓梯口停下來。她反抗,擰著胳膊往后縮,說,“你干什么你干什么?!蹦逃湍惺扛Z過來,盯著她的眼睛,“要不要我揍他?”我怒視他,他也轉(zhuǎn)頭怒視我。林雅說,“不用了,你先走吧。”奶油男士又瞪了我一眼,仿佛已經(jīng)把我干掉,走了。
林雅問我有什么事。我不好開口,告訴她我想買房子。她說,“你哪來的錢?”
“錢的事你別管,我現(xiàn)在能付首付,買個小點兒的,兩室一廳,足夠了?!?/p>
她問我為什么要跟她說。我說,“你幫我參考參考?!?/p>
她說:“我是你什么人?”
我說:“算是女朋友吧?!?/p>
林雅哼了一聲,再次問:“你到底娶不娶我?”口氣平淡,像是在談一樁生意。我說,“你要我娶,我就娶?!彼α?,先是輕蔑地笑,繼而笑靨如花,嗔道,“我還不想嫁給你呢?!焙妥蛲黼娫捓镎f的一樣,但口氣已是天壤之別。
一起去吃飯,恒隆廣場朝天門火鍋。我想起有一年去重慶,在朝天門,坐船沿江而下,到了三峽,壁立的夔門讓人眼暈。林雅是重慶人,喜歡麻辣。她感嘆北方的火鍋和重慶火鍋就是不一樣,一點兒也不地道,既不麻又不辣。我跟她談起上次的重慶之行,一個人孤獨的旅行,算了算時間,那時候她也一個人在重慶。那年我們錯過了,而今又在北方相遇,會不會再次錯過?
吃了飯,我們回到我的小屋。按照女性的一貫思維,林雅對我的邋遢表示鄙夷,“簡直就是豬窩,在這里住你也受得了?”我想起了芳姐。林雅開始幫我收拾房間,收起毛毯,拖地,那些散亂在茶幾、床頭柜、床上的書,被一本本整齊摞在書架上。臨睡前她在書架前站了好一會兒,盯著卡夫卡、喬伊斯、托馬斯、馬爾克斯、米沃什、布考斯基看,嘟囔道,一本好書也沒有,最后抽出我編的一本本地名人錄,躺在床上一頁一頁地翻。十一點,我躺到床的另一側(cè),裝作聚精會神地看書。十一點半,林雅的手伸向我的肚皮。十一點三十五分,我把她的上衣扒光,一對嬌嫩的兔子在我面前晃悠。十一點四十五分,我進入了她,她發(fā)出一長串艱難的呻吟。零點,我回到床的一側(cè)。零點三十分,她騎到我身上,我們再次合作,創(chuàng)造出一系列夸張的音符。一點,收兵,幸福地抱在一起,我的手搭在她的胯上,她側(cè)身躺著,腰部下凹,顯出完美的弧線,像是一匹駱駝,在沙漠上獨行。
4
周末,我們?nèi)タ捶孔?,乘公交車去一家樓盤的售樓處。新房都在預售,兩年后才能拿到房子。而我的想法是盡快住進去,那就只能買二手房了。回到市區(qū),走進一家房產(chǎn)中介。價位合適的房子倒是有,但是位置太偏。鐵路從東到西把城市一劈兩半,我不喜歡鐵路北,原因是每天上班要鉆鐵路橋洞,有一年下大雨,鐵路橋洞全是水,還淹死了人。
這家中介的房子,大部分在鐵路北,勉強相中一個在鐵路南的,還緊靠鐵路。我和林雅跟著中介小姐去看房子。走過幾條米線館、拉面館、羊肉串攤混雜的胡同,是一座上世紀八十年代建的筒子樓。黑洞洞的樓道,粉塵占領(lǐng)了扶手。走到四樓,推開房門,一股霉味撲鼻而來,被灰塵粉飾的絲襪、內(nèi)褲、作業(yè)本散亂地趴在地上,留下一絲曾有人居住過的痕跡。我突然想起看過的幾幅前蘇聯(lián)切爾諾貝利核電站附近“鬼城”的照片,那些二十幾年無人居住的房子,里面凌亂的雜物,和眼前的場景何其相似。
我們逃出房子,走下樓梯。中介小姐不斷地夸贊,“這里也算市中心了,房子有雙氣,采光還好,兩室朝陽,價格也適中。你們趕緊做決定,要不然晚了就被別人定出去了?!蔽业瓜Ms緊被別人定出去。
之后的幾天,我們停止了看房。我的小屋,林雅不常來,偶爾她會來幫我洗衣服,也不是都洗,內(nèi)褲和襪子她會丟到一邊,露出厭惡的表情。一天下午,她在洗衣服,我走到她身后,她的肩膀在晃動,褲子穿得低,粉紅色蕾絲內(nèi)褲伴隨著一溜兒白肉晃著我的眼睛。我忍不住把她抱到床上,在她的一連串的反抗之中,進入了她。她哭了,說要告我強奸,用沾滿洗衣液的雙手捶打我。這時候,門響了,我也軟在一旁。門一直在響,我只好穿了衣服去開門。
芳姐領(lǐng)著她的兒子小銀狐,一邊嗑瓜子一邊說,一個人悶,找你聊聊天。說著就往里闖,側(cè)身看到臥室床上裹著被子發(fā)呆的林雅,止住前進的步伐,朝我訕笑道:“想不到你還金屋藏嬌,那就不打擾你了?!闭f完轉(zhuǎn)身離去,小銀狐站在門口罵了我一聲,跟著它媽媽走了。
芳姐一走,林雅顧不得穿衣服,裸著竄過來揪我的耳朵,嘴里直突突:“她是誰她是誰?”我說是鄰居,我和她沒有半點兒關(guān)系。林雅說:“都找你聊天了,還沒關(guān)系,你看她的風騷勁兒,是個妖精?!蔽抑荒芟蛩忉?,我們做鄰居很久了,認識才幾天,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
第二天上班,頭兒找我談了一次,問我新書進展怎么樣,如果進展不好,就停了吧。我想了想,進展確實不好,但也不至于停止,就說再等等吧。頭兒不耐煩了,批評道:“我剛看了業(yè)績表,你上半年的業(yè)績出奇的差,收回來的書款還不如給你開的工資多?!?/p>
下午,正在跟一個作者討論書稿的寫作內(nèi)容,同事說有人來找我。我走出單位,林雅站在門口。雖然在一棟樓辦公,她可從未來找過我。她興奮地告訴我,有一套房子,非常合適,要不要去看看。我問她哪兒來的信息,她說一個朋友要出國,想把國內(nèi)的房子賣掉,比市場價便宜,位置還好,也不舊,七年前的房子。
我就回去關(guān)了電腦,和林雅一起去看房子。果然位置不錯,離千佛山很近,環(huán)境優(yōu)雅,精裝修,還送全套家具。雖然是朋友,為了交易順利,我們還是找了一家中介,準備先付首付,之后的貸款讓中介去跑。中介也樂意,讓我們簽了合同,只等著三天后付首付,辦房產(chǎn)證過戶。
回去的路上,林雅挎著我的胳膊,哼起了小曲。問她怎么這么興奮。她反問道:“你不興奮嗎?”繼而感嘆,“我們終于有自己的房子了,買了房子就結(jié)婚吧。”我說:“你真的要嫁給我?”林雅重重地點頭。
三天后,上午十點,我在家開著電腦看紀錄片,依舊是《大秦帝國》,秦始皇巡視六國,到了海邊,登芝罘,立石頌德而去。陽光輕撫著我的臉,屋子里的氣息在緩緩流動。林雅打來電話,焦急道:“你怎么還不來,都在等你了。”我問她去哪兒,誰在等我。她說:“付首付款啊,說好的十八萬,中介和房主都在等你了?!?/p>
該死,我竟然把大事忘了。趕緊到床底下掏錢,掏出一個塑料袋,打開,里面什么都沒有。我又把床底下所有的物品一一掏出來,那些箱子、罐子、破鞋、衛(wèi)生紙,一個也不放過,全都堆在一邊,仔細查看一番,除了五枚一角硬幣、一枚一元硬幣、一張十元紙幣,別說二十萬,一百塊錢都沒有!
我點一根煙,癱坐在床上。在銀行,我把錢取出來,然后帶回家,我曾把錢攤到床上,然后收起來,放到床底下,那天晚上我查看了五次。我仔細回想錢到底去哪兒了,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我把臥室、客廳、廚房,任何一個角落都找盡了,依舊沒找到。最后我終于確信,在這個三十多平的空間里,根本就沒有我的二十萬。
林雅的電話響了五次,響到第六次,我接通,痛苦地呻吟道:“我的錢丟了?!绷盅耪f:“丟就丟了,你趕緊過來付首付?!蔽艺f:“我是說我的首付款沒有了,我丟了二十萬?!绷盅拍沁叧聊?,空氣也靜止了,過了有一分鐘,她終于咆哮道:“你是不是在耍我?你根本就沒有錢,從來就沒有錢!”接著是嚶嚶的哭聲。
一個小時后,我想到了報警。不一會兒,警察來了,是一個中年瘦子,自稱姓王。我把詳細情況向他做了說明,然后跟在他的身后,又把家翻了個底朝天。王警官問我都有誰走進過這個房間,我告訴他,除了我,只有我的女朋友林雅來過,難道是她偷走了錢?不可能,她不會這么做的。還有誰?還有我的鄰居,芳姐來過,不過都是我在的時候,她不可能把錢拿走。
王警官又問了我取錢的具體時間,哪家銀行,我平時都接觸哪些人。他讓我別著急,著急也沒用,說完便走了,讓我保持電話暢通,會隨時和我聯(lián)系。
我終于明白了父親的憂慮,如果沒有這二十萬,按照我目前的生存狀況,起碼四十歲之前我是買不起房子了,哪怕最小的房子,最少的首付,我也根本無力承擔。
5
我做的書被老總批得一無是處?!笆悄膫€傻×做的?趕緊把他開了?!币话倜淄?,都能聽到老總訓斥頭兒的聲音。
我被開除了,說得好聽點,解除勞動合同,補償一個月工資,對我還算仁慈。頭兒很遺憾地坐在我的對面,他的臉還是紅的,那是老總的杰作——他總有辦法讓下屬羞愧致死。頭兒嘆息一聲,說我確實不適合這份工作,如果有別的選擇,可能會走出一條不同的道路。“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頭兒說,“也不知道該怎樣去拼,但磨難總是好的,會讓你認清自己。”
收拾了東西,離開出版社,他們都在埋頭工作,沒有人理我。到了門口,頭兒追出來,鄭重地跟我握手。我們的關(guān)系從未如此融洽。
乘電梯下到八樓,到了林雅的公司。迎面走來的是奶油男士,微笑著接待我,彬彬有禮,看不出有絲毫的敵意。我說我要找林雅。他露出奇怪的表情,告訴我這里沒有人叫林雅。怎么會呢。他拿出員工花名冊,一頁一頁翻給我看,證明確實沒有一個叫林雅的人。
我不甘心,不顧奶油男士的阻攔,闖進去,查遍每一間辦公室,又到大廳里仔細搜尋了,喊了幾聲林雅,沒有人回應。那些正在敲擊鍵盤的人用詫異的眼神看我,然后大笑,有人小聲嘀咕:這人是不是瘋子?
手機響了,是王警官。我對奶油男士說了聲抱歉,走到樓梯間,一邊下樓一邊接電話。王警官讓我趕緊去派出所,問他是不是錢找到了,他沒說,要我別廢話。
在派出所,王警官帶我走進一個單獨的房間,把我按到一把椅子上。他坐在旁邊,打開一臺電腦,投影儀的光束投射在白色的墻上,畫面中是一家銀行的入口。他開口了:“你五點下班,五點十分走進銀行,最遲五點半離開。我調(diào)取了監(jiān)控記錄,根本就沒有你的影子。”有半個小時,我們誰也不說話,確實,畫面中沒有出現(xiàn)我。
王警官說:“我調(diào)取了你的銀行卡資金流動記錄,一個月之內(nèi),不,任何時候都沒有二十萬元打進你的卡里?!?/p>
他接著說:“而你那個所謂的女朋友,根本就不存在,本市有三十個叫林雅的人,沒有一個符合你的描述,而你說的那家公司,更是沒有這個人。要么是你故意騙了我,要么這個人完全是你的臆想?!?/p>
王警官強調(diào),謊報警情是違法的。我的臉上滲出汗珠,此時我已心亂如麻,怎么會這樣?但我想了想,事情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最后,王警官說我可以回家了,就當他義務為我服務了一回。我起身準備離開,他叫住我,問要不要送我去醫(yī)院。我知道他指的什么,搖搖頭。
真是糟糕的一天,我失業(yè)了,但還是要回家。走上樓梯,鄰居的門開著,我正要開自己的房門,那扇門里走出一個老太太,身軀佝僂,眼神迷茫,拄著一根彎曲的拐杖。老太太問我:“你看見我兒子了嗎?我兒子丟了。”她的兒子,對了,就是那只銀狐犬,終于丟了。我說沒看見。老太太哭喪著臉,囁嚅道:“沒有了它,我可怎么活?!彼矇蚩蓱z的,兩年前惟一的女兒死于車禍,之后她和一條小狗相依為命,而今那條狗也離她而去。那個美麗的女兒——劉曉芳,照片就掛在她家的客廳里,偶爾我去陪老太太聊天,會看見她嫵媚的笑臉。
我該好好考慮一下我的未來了。在找下一份工作之前,突然想回老家看看父母。這天晚上,我把紀錄片的最后一集看完,秦始皇死了,胡亥死了,趙高也死了,一個王朝土崩瓦解。一部分秦人逃到了朝鮮,又去了日本,后來侵華的日軍里面,或許有他們的后裔。
第二天一早,我出門。走到小區(qū)門口的垃圾堆旁,忍不住朝垃圾堆看了一眼,在菜葉、衛(wèi)生巾和碎紙屑覆蓋之下,一個銀白色的小玩意兒一動不動。我上前用腳撥拉幾下,它便暴露了出來,四肢朝天癱軟在地上,是一只小銀狐。
乘坐大巴,四個小時后,我回到一別大半年的家鄉(xiāng)。大巴在縣城汽車站停下,我沒有出站,而是登上一輛開往鄉(xiāng)鎮(zhèn)的小中巴。中巴車經(jīng)過縣城中央花園,一排半新不舊的樓房被花園包圍著,一扇窗玻璃反射的陽光晃得我的眼睛睜不開。
下車后,步行走回村莊。時令已是秋天,散亂在原野中的花生地、玉米地,綻放出了飽滿的果實,三三兩兩的農(nóng)民匍匐在地里收獲秋天。路過一塊花生地,我看見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老頭在刨花生,老太太跟在后面撿拾,他們的小腿陷進土里。我大踏步走進地里,喊一聲“爸——媽——”他們轉(zhuǎn)過頭來。我看見我的父親——一輩子在泥土里刨食的老農(nóng),臉上的溝壑舒展開來,溝成了壑,壑化為了溝;而我的母親,一個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已被歲月侵蝕掉了年齡。他們放下手中的活計,搓著手,擠出燦爛的微笑,迎接衣錦還鄉(xiāng)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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