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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搭配的選擇限制及其變異的修辭審美功能

2014-04-29 00:44楊佑文李秦
現(xiàn)代語文 2014年11期

楊佑文 李秦

摘 要:語言搭配不僅指一個語言單位與同一序列中其他語言單位之間的橫向組合關系,還體現(xiàn)在縱向聚合關系的選擇傾向上,是人們在不斷的言語活動中習慣形成的詞語之間的“相互期待”。語言運用中,關系項之間的搭配往往會受到語法規(guī)則、語義特征等方面的選擇性限制;然而,語義或語法特征不相容的詞項在同一組合結(jié)構中會形成搭配變異,通過特定的語言環(huán)境來更好地表達思想情感,以此獲得新異、形象的表達美感功效。搭配變異是獲得修辭效果的一種主要手段和理據(jù)來源,體現(xiàn)在隱喻、移就、通感、矛盾修飾以及軛式搭配等辭格的運用上,呈現(xiàn)出獨特的修辭美學功能性特征。

關鍵詞: 語言搭配 語法范疇 語義選擇限制 搭配變異 修辭審美功能

一、關于語言搭配

索緒爾指出:語言是一個符號系統(tǒng),由所指(signified)與施指(signifier)構成,二者之間的關系是任意性的(arbitrary);因此我們不能以零碎而簡單的方式來解釋個體符號,必須從一個符號與其他符號的關系中發(fā)現(xiàn)和分析其價值或在系統(tǒng)中的地位與作用(Sausure,1999)。繼而提出兩種關系類型:組合關系(syntagmatic relations)和聚合關系(paradigmatic relations)。組合關系是構成連續(xù)性結(jié)構語言項之間的關系,在時間或空間上具有線狀性(linear)特征;聚合關系則是處在語言結(jié)構中某一特定位置上語言項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在同一上下文中處于相互排斥和對立的潛在(potential)關系。

弗斯(Firth)繼承了索緒爾的觀點,并發(fā)展了馬林諾夫斯基(Malinowski)的語境理論,將組合關系稱為“結(jié)構”(structure),把聚合關系稱為“系統(tǒng)”(system);“結(jié)構”是語言成分的組合性排列,“系統(tǒng)”是一組聚合性單位在結(jié)構里一個位置上的替代。因此,結(jié)構是橫向的,系統(tǒng)是縱向的;系統(tǒng)規(guī)定著語言成分出現(xiàn)的位置,語言中一個詞與別的詞習慣上的連用就是“搭配”(collocation)(Firth,1957)。“搭配”是人們在不斷的言語活動中習慣形成的詞語之間的“相互期待”(mutual expectancy)。

關于搭配的分類,見仁見智。韓禮德把同義、反義、上下義、互補、概括和重復等都歸入搭配的類型(Halliday,1976);本森(Benson)等人(1986)認為有語法和詞匯搭配兩大類;朱永生指出,搭配可以分為固定搭配(成語或習語)、常規(guī)搭配和創(chuàng)新性搭配(朱永生,1996)。某一搭配能否成立,首先必須滿足語義的相容(semantic compatibility),但是搭配并不意味著詞語組合的必然,而只是一種可能。實現(xiàn)這一可能性的是語境和語言使用者所要表達的思想。因此,與其說搭配是一種選擇限制(selection restriction),倒不如說它是一個選擇傾向(selection preference)。

二、搭配的選擇性限制

與喬姆斯基提出的句法選擇限制(selection restrictions)同理,搭配也有其限制條件(collocational restrictions)。搭配的限制條件包括搭配概念意義的相關性(如“Colou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中兩個相鄰的詞無法形成合理的搭配)、搭配關聯(lián)意義的兼容性(如“cow”不能跟“pass away”搭配)、詞語搭配的規(guī)約性(如“rancid”不能跟“cheese”搭配,也不能跟“milk”搭配)等。下面主要就其語法和語義范疇的選擇性限制進行討論。

(一)搭配的語法范疇限制

將眾多詞語的共同屬性進行歸類的結(jié)果就形成了語法意義,因此語法意義的抽象程度高于詞匯概念意義。既然語法意義是對詞的性質(zhì)的概括并反映搭配成分的關系意義,語法范疇就能對詞語的搭配關系作出解釋。語言學家從世界各種語言的語法意義中抽象出了眾多的語法范疇,語言中的主要語法范疇有:性(gender)、數(shù)(number)、格(case)、人稱(person)、時(tense)、體(aspect)、態(tài)(voice)等。關于語言中的各種語法范疇,多以有形態(tài)標記的綜合語為對象作了專門論述(詳見:Comrie,2005;Blake,2005;Corbett ,2005a;Corbett,2005b等)。

語法范疇的類別無論在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上都因語言不同而分布各異。然而,只要某種語言存在一些語法范疇,它們就會按照該語言自身的內(nèi)部體系一致性規(guī)律制約著句子的句法實現(xiàn),并對其組合產(chǎn)生選擇性限制。

1.搭配的數(shù)范疇限制

據(jù)Corbett(2005a),在有形態(tài)屈折變化的綜合語言(synthetic language)里,不僅可以區(qū)分單數(shù)(singular)和復數(shù)(plural)形式及意義,許多小語種還區(qū)分普通形式(general)、雙數(shù)(dual)、三數(shù)(trial)、多數(shù)(greater plural)等語法形式與意義。數(shù)范疇對搭配的限制是多方面的,首先反映出中心詞和修飾語在形式上保持一致的問題;再次,數(shù)范疇還要求主、謂語在形式上的適配。數(shù)是客觀存在的,但數(shù)范疇在語言中的確立是約定俗成的。比如法語規(guī)約了比英語更為嚴格的以數(shù)為基礎的詞語搭配關系,而漢語有限的形態(tài)標記在數(shù)范疇上幾乎沒有什么語法限制性。然而約定一旦生成,語言使用者就必須遵從這一社會規(guī)約。這就是所謂的“名無固宜,約之以命”與“名不正,言不順”的道理。

2.搭配的格范疇限制

“格是一種標示從屬詞與中心語關系類別的系統(tǒng)”(Blake,2005),是“(某些語言中)表示句中名詞短語功能的語法范疇”(Richards,2000)。作為重要的語法范疇,“它表示名詞(或代詞)與句中其他詞語(主要是動詞)之間的語法和語義關系”(章振邦,2003)。因此,格是標示名詞性詞組與動詞構成句法語義關系時的形態(tài)手段,不同語言中格的形態(tài)數(shù)目也不盡相同。如:德語四個格,俄語六個格,芬蘭語有十六個格(Hartman & Stoic,1981)。綜合語中,格通常通過變格名詞詞尾(或零詞尾)來標記,其作用就是反映在句子中的語義角色(semantic roles):主格(nominative)在句中充當主語,扮演施事(agent)的語義角色;賓格(accusative)擔任動詞的賓語,扮演受事(patient)、結(jié)果等語義角色;生格(genitive)(屬格)作為修飾語,是領屬關系中的領;與格(dative)在結(jié)構中扮演接受者的語義角色等。

傳統(tǒng)語法的格主要是針對帶形態(tài)標記的語言提出的,但形態(tài)的格都有其語義理據(jù)。從搭配成分與動核(以動詞為核心)的語義角色關系來看,“格位是指一個名詞性成分在某個語法位置上所獲得的一種語法屬性;作為一種語法屬性,名詞詞組所獲得的格位不管是否以詞形變化體現(xiàn)出來都是客觀存在的。”(韓景泉,2001)。利用論元和動核的語義角色關系分析詞語的搭配是適用于所有語言的標準,包括有形態(tài)變化和無形態(tài)變化的語言。漢語雖缺乏嚴格的形態(tài)標記,但語法上對格的研究可以遵循語序(word order)和語義相結(jié)合的標準。

格反映的是動詞與名詞之間的深層語義關系,而且分析型語言的格又必須通過語序才能得到外化,故代表格的語義結(jié)構應該能夠向句型結(jié)構上映射。這就決定了并非所有符合形式標準的名詞詞組都能隨意地進入主格和賓格的格位。某些核心句的詞語搭配研究正是要尋找動詞及其論元之間的組合原則并根據(jù)動詞本身的概念意義和邏輯原則找到動名之間的搭配組織規(guī)律(馮奇,2007)。沒有動詞概念意義的深層表義功能就沒有詞語在表層句法結(jié)構上的組合搭配關系。

3.搭配的性范疇限制

語言的性范疇也同樣遵從形式和語義標準。自然生理意義上的性是所有語言的共性。語法的性與生理的性有關,但不等同,前者的涵蓋面遠大于后者。因此語法的性是綜合語的核心和普遍問題,涉及名詞與名詞修飾語搭配一致以及句子乃至語篇中的前指、后指一致等諸多方面。一些語言中名詞與形容詞除了必須分陽性、陰性外,還有中性。如俄語有三種性范疇,要用俄語表達“新”這個概念時,不能像漢語和英語那樣僅用一個“新”或“new”就能解決問題。但凡保留性范疇的語言都至少區(qū)分陰性和陽性兩個性范疇。印歐語系中的部分語言,如法語有兩種性,要求修飾語與被修飾語在性范疇上保持一致,“cet”為陽性指示代詞,“cette”為陰性指示代詞。

Bloomfield(1933)指出:“看來沒有任何切實可行的標準可以用來確定德語、法語或拉丁語中名詞的性。” 這種性是社會約定的,并沒有真正科學上的依據(jù)。語法上的性一旦確立,就會成為全民公認的語言事實和一種社會契約,不能隨意更改。修飾語和被修飾語之間必須保持性范疇的一致,用屬于陽性的詞語修飾陰性詞語或?qū)儆陉幮缘男揎椪Z與屬于陽性的中心語組合搭配都會造成不合格搭配或搭配不當。

就漢語而言,性作為一種語法范疇,歷來就沒有形態(tài)標記。我們閱讀古代名著時陰性代詞都是“他”,而人稱代詞“她”也只是劉半農(nóng)1926年才創(chuàng)用的,況且這種區(qū)分只屬于文字拼寫方面,并沒有語音標記。盡管“五四”以后有人試圖借用上海話中的“伊”來專指女性的“他”,但終因沒有得到公認而夭折。因為性是以自然屬性為基礎的,所以漢語性范疇在搭配中的作用主要依靠詞匯概念意義和修辭意義來實現(xiàn)。也就是說,中心名詞和修飾語的一致性不是語法上的要求,而是語義上的要求。例如,“美麗”“豐滿”等形容詞屬陰性修飾語,而“英俊”“瀟灑”等形容詞屬陽性修飾語;替換它們之間的修飾關系違反的是語義規(guī)則,而不是句法規(guī)則。

4.搭配的人稱范疇限制

如果說格范疇較好地說明了動詞的語義能夠制約名詞在句中的語義角色,那么人稱范疇中的主語是名詞詞組限制動詞的最好例證。盡管英語和漢語都通用“人稱/person”,但這一術語未必僅僅指人,人之外的很多事物也可以通用人稱。多數(shù)語言都區(qū)分人稱代詞、物主代詞、反身代詞等;綜合語中,代詞的三種人稱又起碼有單數(shù)和復數(shù)形式,有些還更復雜。此外,人稱還有主格、賓格、與格、屬格之分。人稱的一致性指代詞的人稱形式必須和它的先行詞(anticedent)保持協(xié)調(diào);就搭配而言,這有兩個重要意義:首先,在同一句子或上下文中,代詞與其先行詞必須在人稱上保持一致;否則,指稱就不清晰,導致搭配不當。其二,語篇中發(fā)話人或作者必須保持人稱的一致,采取的是第一人稱還是第二人稱語篇視角來敘事,必須前后一致。英語中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單數(shù)名詞與動詞的一致是人稱范疇與搭配的典范。

(二)搭配的語義限制

上文主要從英語和漢語語法范疇的“數(shù)、性、格、人稱”四個方面討論了搭配的語法限制,然而“詞語與詞語之間的搭配,有其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和規(guī)律,除了在句法結(jié)構上要符合組合原則外,重要的是要受語義內(nèi)容和邏輯范疇的制約。”(馮廣藝,2004)

考慮到語言的搭配同時受到語法和語義的雙重制約,許多學者(Benson,et.al,1986;王宗炎,1998等)通常將搭配分為兩類:語法搭配(grammatical collocation)和詞義搭配(lexical collocation)。 Chomsky(1965)在生成語法中也區(qū)分了兩個重要概念:“語類選擇”(CC-select)和“語義選擇”(CS-select)。前者就形式而言,后者就詞匯概念意義而言。后者對詞語的合格組配提出選擇限制(selection restriction)條件。合格的搭配是橫向組合規(guī)則與縱向聚合規(guī)則同時作用的結(jié)果。

1.數(shù)范疇的語義限制

形式與意義密不可分,具體反映在搭配上則是一系列的一致性原則。語法意義不一定總能在形態(tài)上得到反映,尤其在沒有形態(tài)變化的語言中其語法形式的作用更難體現(xiàn)。因此語義是所有語言的搭配標準,而形態(tài)只是部分語言的搭配標準。自然語言環(huán)境中,形式與意義發(fā)生沖突時,往往忽略形式而遵循意義決定搭配的原則。例如:

(1)The Analects is an important Chinese classic.

《論語》是中國重要的經(jīng)典著作。

例(1)中“the Analects”是復數(shù)形式,謂語動詞應該是“are”;但從整個句子所表達的意義上看,卻被看作是一個整體,表示單數(shù)概念,謂語動詞用“is”,形式與意義出現(xiàn)了對立。當常規(guī)的語法形式與特定的語法意義相沖突時,搭配往往遵循語義優(yōu)先的原則。

類似以特定詞匯意義為標準來選擇主謂數(shù)量一致的搭配在現(xiàn)實語境中可以得到充分的印證。如:

(2)The Chinese are a hard-working people.

例(2)的搭配方式似乎存在一些矛盾,首先,“the Chinese”沒有顯性的復數(shù)形式,表面上導致主謂之間數(shù)量不一致的沖突;其次,“a people”明顯使用了表示典型單數(shù)概念的不定冠詞“a”,形態(tài)上導致了該詞組與“The Chinese”及動詞“are”之間數(shù)量不一致的搭配矛盾。但從語義角度來看,無論“the Chinese”還是“people”都是集體名詞。前者表示統(tǒng)稱的中國人,后者表示民族,集體本身就表示復數(shù)概念。這恰好是詞匯語義蘊涵的結(jié)果,因此該句合理合法。

意義很大程度上來自客觀現(xiàn)實與心理邏輯,因此符合邏輯事理是詞語正常搭配的重要理據(jù)。通過語義蘊涵,可以分析出諸如“include, consist of, be made up of”等詞語在語義上統(tǒng)與分的關系,從而得出它們對主語和賓語在數(shù)方面的要求。因此,無論形式怎樣變化,語義始終是衡量搭配最基本的依據(jù);形式搭配一致是表象,而語義搭配的一致則是實質(zhì)。

2.性范疇的語義限制

漢語和英語的性在語法上的體現(xiàn)遠不及有形態(tài)標記的語言(如法語、俄語)那么顯著。漢語名詞的性是以生理上的性為基礎的,主要是通過加詞綴(如:公雞、母雞、男孩、女孩、男朋友、女朋友)或語義蘊涵(如:丈夫、妻子、哥哥、妹妹、嫖客、妓女、須眉、巾幗、皇帝、皇后)等方式來實現(xiàn)的,在組合搭配上的要求也都是在這些層面上進行的。因此,以生理上的性為詞語搭配基礎是語義的搭配原則,也是所有語言的共性。

英語的性范疇也是以生理為基礎的,除了少數(shù)詞語殘留了一些陰性詞尾標記(如“actress,waitress, tigress”),詞語中性的形態(tài)標記主要通過主格、賓格及所有格代詞的性范疇來體現(xiàn),語義蘊涵同樣也是英語的語言特點之一。詞語搭配的語義基礎可以從一些例子中得以證實:“The bachelor(單身漢)is his sister”是不合格的搭配;同樣“That spinster(老處女)is his brother”也不合法。詞語的性、數(shù)范疇等句子成分搭配進一步印證了語義對搭配的制約作用。

搭配的語義限制具有相當清晰度,在其他結(jié)構中也能得到充分體現(xiàn)。以定中結(jié)構為例:翻譯界對楊必在翻譯William Thackeray的《名利場》(Vanity Fair)中“a good Christian,a good parent,a good child,a good wife,a good husband”的翻譯處理表示了極高認同。譯者采用下義(subordinate)的具體描寫詞“虔誠的教徒,慈愛的父母,孝順的兒女,賢良的妻子,盡職的丈夫”作為對等譯文。這種譯法是否忠實和對等姑且不論,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下義的描寫詞受到語義范圍的選擇性限制,它們在目的語中的組合搭配是通順得體的;改變其組合方式有可能形成不合理搭配,如將上述搭配重新組合為“盡職的教徒、虔誠的父母、慈愛的兒女、孝順的妻子、賢良的丈夫”就顯得不那么和諧。

以上只是就搭配在數(shù)和性范疇的語義限制兩方面進行了簡要的分析。事實上,搭配的語法及語義限制涉及諸多方面,由于篇幅所限,不能作更多、更深入的討論,但對于搭配的選擇性限制由此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三、搭配變異的修辭審美功能

搭配可分為正常與非正常搭配。符合語法規(guī)則、語義關系、邏輯事理及言語習慣的搭配為正常搭配,反之則是非正常搭配。正常搭配還可以分出“自由搭配”(如“吃飯”)與“受限搭配”(如“吃食堂”);非正常搭配可以分出“搭配變異”(collocational variation/deviance)與“搭配不當”。馮廣藝(1997)提出衡量正常搭配的5項標準:語法詞性標準、邏輯語義標準、約定俗成標準、共時特征標準、語體色彩標準,這只是對靜態(tài)語言屬性的總結(jié),現(xiàn)實動態(tài)的語境中,這些標準都有可能被突破,但是突破是有條件的。為達到更好的修辭效果而突破常規(guī)才稱得上是搭配變異,這也是我們需要充分討論的。不起任何修辭作用的突破則屬于搭配不當,只能給語言帶來負擔,是言語活動中必須盡量規(guī)避的。語言使用過程中,一方面需要遵守規(guī)約的體系性規(guī)則,另一方面又會逐步擴大詞語使用范圍,以表達言外之意;語言中的多義體系清晰地記載了詞義在言語中的各種引申過程,其中就有語用修辭的作用。規(guī)范與創(chuàng)新反映了語言結(jié)構與建構的特征,它們是既矛盾又統(tǒng)一的集合體。下文將結(jié)合語用修辭的作用以及語言結(jié)構與建構的特點來具體討論搭配變異的修辭審美功能。

(一)搭配變異與修辭

搭配變異是獲得修辭效果的一種重要手段,修辭自身的本質(zhì)就是語言的更新與創(chuàng)造。因為任何形式的修辭都會受到思想情感等方面的影響并貫穿始終,往往是違反常規(guī)的新的組合,不一定需要進入某種固定模式的搭配。

1.搭配變異與隱喻

隱喻(Metaphor)將某一事物當作另一事物來描摹,在不同的事物之間發(fā)現(xiàn)其相似性,不用喻詞,而是把比喻關系隱含在句中,以獲得描述的具體性。語言使用過程中,利用詞語搭配的變異,以獲得隱喻的修辭效果,能給人留下耳目一新的印象。如:

(3)For vigorous growth,plant your money with us.

(4)I see in the street where strong men are digging bread.(e.e.Cummings)

例(3)是為Legal& General保險公司所做廣告中的一句,該句利用搭配變異獲得隱喻的修辭效果。按常規(guī)“plant”不能同“money ”搭配;但此句中“耕種”的概念域被映射到了“投資”的認知范疇;由此人們獲得暗示:種植(plant)某種東西在此意味著收獲,而且種下的是小小種子(投資少量的錢,即“money”),將來收獲的卻是豐碩的果實(豐厚的回報)。因此,“Investing as Farming”這一創(chuàng)造性的隱喻就構建了:人們最終相信,把錢投到Legal& General保險公司,就可以獲得豐厚的投資回報。例(4)是美國詩人卡明斯詩中的一句,“digging”可以與“ground”“field”或“hole”搭配,形成常規(guī)搭配;“digging bread”這一搭配略顯怪異,是搭配變異,然而卻在人們頭腦中形象地構建一幅具體而又新奇的畫面:一群粗壯的男人像在地里挖土豆(人們生存的食物)般在大街上挖面包;這使讀者聯(lián)想到在大街上忙忙碌碌的人們無非是為了生存,為了掙得面包,于是在生存與挖面包之間的比喻得以構建。

2.搭配變異與移就

移就(Transferred Epithet),也可稱為轉(zhuǎn)移修飾,指描述甲事物特性的修飾語被轉(zhuǎn)移去描寫不具有這種特性的乙事物;通常將表現(xiàn)人物思想、行為、屬性的詞語移用于表現(xiàn)事物。事實上,移就是一種語義嫁接,能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達到情景交融,耐人尋味的修辭效果。如:

(5)… even as I enjoy the clean voluptuousness of the warm breeze on my skin and the cool support of the water.(V.Sackville-West:No Signposts in the Sea)

(6)… and the sky a tender palette of pink and blue …(ibid)

(7)Darrow had whispered throwing a reassuring arm around my shoulder.(John Scopes:The Trial That Rocked the World)

例(5)中,“clean”和“cool”本應分別修飾具體事物“breeze”和“water”,但移用于修飾抽象名詞“voluptuousness”和“support”,用來表示作者享受的是一種純潔、健康、靈魂凈化之歡樂與愜意。例(6)中的“tender”本應用來修飾顏色“pink and blue”,此處移用來修飾“palette”(調(diào)色盤)。例(7)中的“reassuring”常用來修飾人,這里被轉(zhuǎn)移用來修飾“arm”,表達的是達羅“摟住我的肩膀低聲安慰”這一方式。由此可見,搭配變異使句子表達生動別致,令人回味無窮。如:

(8)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魯迅《記念劉和珍君》)

“濃黑”本來是用以描寫顏色,這里魯迅先生卻用它描寫自己的心情,表達了作者心里極度的悲涼與痛楚。

(9)在陰沉的雪天里,在無聊的書房里,這不安愈加強烈了。(魯迅《祝?!罚?/p>

“無聊”本指作者當時無所事事,百無聊賴的心情,這里用來描寫沒有感情色彩的“書房”,寓情于物、情景并茂。

3.搭配變異與通感

通感(Synaesthesia)意為“共同感到”(perceiving together)。錢鐘書在論通感時曾指出:“……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體質(zhì)?!蓖ǜ泻鸵凭陀泻芏嘞嗨浦帲忌婕靶揎椪Z的轉(zhuǎn)換,但通感的范圍更小,只涉及“視、聽、嗅、觸、味”等五種感官的相互貫通或移植,可視為移就的一個特例。如:

(10)He gave me a sour look.

(11)Stephen,still trembling at his souls cry,heard warm running sunlight and in the air behind him friendly words.

例(10)中的“sour”本來是一味覺描述修飾語,現(xiàn)用來修飾視覺名詞“l(fā)ook”,看似不合常規(guī),實則將視覺與味覺貫通相連,從而恰如其分地表達了特定情景下的心理感受。例(11)也是通感修辭的典型妙句,“heard warm running sunlight”描寫傾瀉而下的陽光似乎在流動,給人擲地有聲的感覺。又如:

(12)在微微搖擺的紅綠燈球底下,顫著釅釅的歌喉。(朱自清《威尼斯》)

“釅釅”本來是形容茶等飲品味道的濃厚、香醇,此處用來描寫歌聲;歌喉只有聽覺才能感知,只有大小之別,而無濃淡之分,正是由于通感的妙用,將兩個不能搭配的詞語卻異常的組配在一起,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傳達了修辭的審美功效。

4.搭配變異與矛盾修飾

矛盾修飾(oxyomoron),意為“突出的荒謬”(pointedly foolish),實際上是反義現(xiàn)象的靈活運用。將語義上相互沖突的兩個反義詞項搭配,構成詞面上的矛盾,看似離奇不合常規(guī),但仔細揣摩又覺意味深長、富含哲理,起到一種言簡意賅、妙趣橫生、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的修辭效果。如:

(13)“That damned infidel,”a woman whispered loudly as he finished his address.(John Scopes: The Trial That Rocked the World)

(14)Dudley Field Malene called my conviction a “victorious defeat.”(ibid)

例(13)中“whispered loudly”體現(xiàn)了那位婦女低聲嘟囔卻又想讓別人聽到她說話的微妙心理。例(14)“victorious ”和“defeat”詞義相反,表明主人公在轟動美國的“猿猴審判案”中,表面上看似輸了,實際卻是贏家。因為這次審判,不但宣傳了進化論思想,還對“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這一宗教信條提出了強烈的質(zhì)疑。又如:

(15)為了忘卻的紀念。

(16)鳳姐——她利用賈府那優(yōu)越的社會地位使銀子到手而不顧后果的行為,表明她不過是一個聰明的蠢貨。

邏輯上看,“忘卻”與“紀念”語義矛盾,“聰明”和“蠢貨”詞義上也互不相容,前面的詞語本身就否定了后面的詞語,不能形成修飾與被修飾關系;然而正是這種不合邏輯、看似自相矛盾的搭配變異構成了警策的語言,讓人回味無窮。

5.搭配變異與軛式搭配

軛式搭配(Zeugma)意為“軛連”(yoking),是以一個詞(強制性地)把另外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詞語連接在一起,與該詞相連的兩個或兩個以上搭配詞語中只有一個是符合語言常規(guī)的,其余的詞與該詞的搭配是偏離常規(guī)的,有違常理。在實際語境中,巧妙地借助前一詞語的常規(guī)搭配,順勢套用到后者上,使偏離常規(guī)的搭配暫時在語法和邏輯上得以成立,獲得一種獨特的語言藝術效果。如:

(17)She opened the door and her heart to the homeless boy.

(18)At noon Mrs.Turpin would get out of bed and humor,put on Kimono,airs,and the water to boil for coffee.(OHenry)

例(17)中的“opened the door”是常規(guī)搭配,“opened her heart”的搭配不合常理,但在前一語境下順勢說出,顯得形象生動。例(18)中的“get out of bed”屬常規(guī)搭配,但“get out of humor”的搭配不合情理;同樣“put on Kimono”是常規(guī)搭配,“put on airs”是習語,但“put on water”在邏輯上不通,是搭配變異。變異的搭配利用常規(guī)搭配或習語順勢說出,整個話語就可理解,顯得有趣而生動。又如:

(19)滾圓的月亮,滾圓的誘惑,滾圓的溫馨,滾圓的歡樂。不到寺門遠遠就聞見一股細細的清香,直滲進人的心肺。這是梅花,有紅梅、白梅、綠梅,還有朱砂,一樹一樹的,每一樹梅花,都是一樹詩。(楊朔《茶花賦》)

修飾“月亮”的形容詞“滾圓”充當“拈詞”(漢語通常稱軛式搭配為“拈連”),構成了“滾圓的誘惑,滾圓的溫馨,滾圓的歡樂”的超常修飾?!罢T惑”“溫馨”“歡樂”都是抽象的事物,本沒有“滾圓”這一視覺形象;“詩”本應與量詞“首”搭配,但作者“拈”上“一樹梅花”的數(shù)量詞“一樹”,與“詩”相連,所有這些都形成了一種變異搭配,給人印象深刻,獲得了一種絕妙的修辭審美效果。

(二)搭配變異的修辭審美功能

上文簡述了搭配變異產(chǎn)生的幾種修辭方式,而這些只是諸多修辭手段中的代表,它們體現(xiàn)出了語言運用的變異之美、搭配變異也因此具有獨特的修辭美學功能。

1.搭配變異突顯的變幻美

對于常規(guī)搭配而言,搭配變異是一種變化與突顯,因而具有形式上的變幻美。唐代韓愈在《答劉正夫書》中說:“夫為物朝夕所見,人皆不注視也;及睹其異者,則共觀而言之。夫文豈異于是乎?”平常的事物往往容易構成審美疲勞,不能形成有效刺激,也不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與重視。但搭配變異是異化、偏離常規(guī)的語言組合,因而極易引起人們的關注,具有“驚人”的藝術魅力,這與認知語言學的突顯理論(salience)一脈相承。

2.搭配變異的意蘊美

搭配變異是超乎常規(guī)思維的結(jié)果,反映了作者獨特的觀察視角和思想,是其自身生理、心理、情感多重信息集中處理的結(jié)果。這種特異的重組,充分顯示了詞語組合變異的多維張力,蘊含豐富的審美信息,一旦滲入味覺表象“(a)sour(look)”和“釅釅的(歌喉)”,就能激發(fā)人們無限的審美聯(lián)想,在想象中獲得豐富的美感體驗。

3.搭配變異朦朧的詩情美

就科學而言,朦朧是一種缺憾,但對于文學語言則是一門藝術。搭配變異往往把不同范疇、不同語法或語義沖突的詞語組配在一起,產(chǎn)生朦朧的意象,建構了一個無法與現(xiàn)實對應的虛無世界,給人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朦朧審美感受?!皏ictorious defeat”“a sour look”“釅釅的歌喉”“濃黑的悲哀”“滾圓的誘惑”以及“一樹詩”等都是無法進行邏輯推理的,也是現(xiàn)實世界中虛無縹緲的事物。但正因如此,才能表達獨特的內(nèi)涵,賦予陌生而又似曾相識的詩情美感。

4.搭配變異的意象美

搭配變異往往用形象的辭藻予無形以有形、無生以有生,將自然之物著上炫麗的色彩,并賦予人類的情感,達到呼之欲出的心理情感體驗。如“悲涼”表達的是無形的情思、抽象的概念,如果孤立地入句,只能傳達某種情感意念,而不能產(chǎn)生形象思維所賦予的表象。用“濃黑”形容“悲涼”,這一變異的組合搭配,抽象的事物便具有了形象色彩,巧妙地表達了作者對罪惡人間的悲憤情感。搭配變異還能給某物以它物的可感意象,由于語義的浸染,“歌喉”有了“釅釅”的濃味;“一匹狼”使得兇狠的“狼”也變成了溫順的駿馬,彪悍而可愛。

5.搭配變異雋永的幽默感

搭配變異標新立異、發(fā)人深省。表面上,其組合搭配自相矛盾,顯得荒謬可笑,實則幽默雋永,在不經(jīng)意的微笑中蘊含深刻的哲理。“為了忘卻的紀念”并不是為了忘卻而紀念;“victorious defeat ”看似輸了,實際上卻是贏了。讀完文章才能深刻領會兩相沖突而又交相輝映所要表達的深刻內(nèi)涵。

四、結(jié)語

語言的搭配是客觀的存在,選擇限制是人們在語言使用中形成的習慣與規(guī)范,是約定俗成的;搭配既受語法規(guī)則的限制,又受語義特征的制約。搭配變異是語言實踐活動中常見的語言變異現(xiàn)象,常規(guī)的詞語搭配用久了,就會失去新鮮感。為了獲得新鮮、形象的表達效果,人們在語言實踐中常常利用偏離語言常規(guī)的方式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語言,從而使語言表現(xiàn)出強大的活力,這就是搭配變異頻繁產(chǎn)生的動因。變異搭配其實是一種搭配上的美,不僅立意新穎,著墨經(jīng)濟,還具有極其重要的審美價值,進而增強對語言代碼理性信息之外的美學信息、風格信息等的傳輸和接收效果,并可實現(xiàn)其他表達方式達不到的特殊修辭審美效果。

(該文獲2013年度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語言搭配的選擇限制及其變異的修辭審美功能”[項目編號:13y037]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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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佑文 李秦 湖北武漢 湖北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 430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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