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云的名字】
盧克·霍華德是一個職業(yè)藥劑師,業(yè)余氣象學家,虔誠的教徒,世界上第一個給云彩用拉丁語命名的人。至今氣象學界仍然在沿襲他的分類法。每到周日,霍華德都會去英國漢普斯泰德原野。雨天,他在橡樹下踱步,晴天,他就在青草叢生的草坪躺下,仰面觀察天空,思考著和云彩有關(guān)的事。他把像貓的爪痕或是馬的鬃毛一樣的云命名為卷云,把密實的堆積在天邊的云彩稱為積云,把那些連成片的大片不定形的薄云稱作層云。每次在草坪上看完云,盧克-霍華德就起身回家,回到親人、家庭和喧鬧的倫敦市井生活中去,并且在心中感謝上帝讓他看見如此之美的云,及賜予他給云彩命名的榮幸。
莎拉·梅特蘭在《我自靜默向紛華》中寫道:“云有很漂亮的名字,積雨云、堡狀積云、卷云、莢狀云、馬尾云、雷雨云玷、魚鱗天,它們天天來臨,卻從不重樣,沒有完全相同的云彩。它們是我們身邊一種靜默的力量,一路經(jīng)過向我們宣告靜默自有其深長的意味”,當她名目琳瑯地列出這張云朵清單時,是否想到,這世界上最早給這些白色絮狀物命名的那個男人,他唯一并且發(fā)揮到極致的天賦,恰是沉默。當你只想安靜地與自己相處,云是一個稀薄卻恰恰好的介質(zhì)和陪伴者。
還有,當萊斯利在《筆記大自然》里說自己無論駕車、遛狗都會觀察云彩時,當她細細地畫下這些云的時候,當她告訴我們“松軟的卷積云帶來晴日,馬尾云是雷雨的前奏,乳狀云提醒你該回家”時,她是否想到:兩百年前,也有個男人,在他的生命里,只有神和云朵,唯一能讓他放下云彩的事,就是去戰(zhàn)場和需要福音的地方傳道。他行進在傳教的路上,遠遠看到一片從未見過的云朵,突然他明白了:那是被尸體的惡臭吸引來的成群的蒼蠅和鳥。
有次這個男人重病,鄰居家的女孩過來給他讀《圣經(jīng)》,他們自此相愛,但被家長阻止交往,他就給她授課,并在之后十二年的兩地分居里通信,去看云。他們畢竟還在一片天空下。真是美好,是小說家的杜撰么?在維基百科上查到的盧克·霍華德資料只有以下這些骨感的信息:英國皇家學會院士,十九世紀英國制藥學家,業(yè)余氣象學家,創(chuàng)辦了知名制藥企業(yè)。生于1772年11月28日。完了,沒有了。哦對了,還有人說:此人是試管嬰兒之父羅伯特·愛德華茲的先祖。這個……云,試管嬰兒,都是某種生命流動又物質(zhì)輪回的神跡,冥冥中的契合?
【珍寶人生】
少女時代,很喜歡亦舒,收了她很多的書,師太語錄自是朗朗上口。她書里的女人,自強自立,睥睨男性,洞察世情,這種降溫醒腦效果,對混沌的初心很有助益,又有物質(zhì)氣息,有助于培養(yǎng)高雅之品位。
她當然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階段,對我的性格有過某種程度的塑形。
但現(xiàn)在覺得西西更投契,我喜歡這個跑到慕尼黑看玩具熊展,花一本書的稿費去買只手工熊的老太太,她去英國,也是坐地鐵到市區(qū)看看鴿子,買本最新譯本在公園里曬著太陽看……去動物園看大象、駱駝和狒狒,在樂器店買個名字奇怪的樂器,回家去查音樂辭典研究。到了西安碑林,一個人靜靜地把石頭上的《詩經(jīng)》拓下來,帶回去。
我想,這種隨心所欲、很自得的感覺,才是真正的自我,它有松弛感,無對峙欲,不是角銖必較的斗智斗勇,不是心機叢生的人際搏殺。它的格局大得多,更“多情”,這個情,是對天地萬物之情,遠不限于男女愛戀的狹隘天地。
我是個多疑的天蝎座,我仔細看了,她的《縫熊志》《時間的話題》《猿猴志》,都是得癌癥以后寫的,里面沒有戾氣、晦暗、自棄、訴苦。那本讓我歡笑不止的《我的喬治亞》也是,那本書最后從右手寫到左手,因為手術(shù)的后遺癥。
看過一張萊爾拍她的照片,附文是:“我是在桑給巴爾拍到的她,我猜想她也是游客,正在非洲獨自旅行,她的樸素自然,讓我想到一些經(jīng)歷世事仍保持優(yōu)雅大方的女人,她們是散落在這茫然塵世的珍寶,我喜歡在路上偶爾一瞥遇見她們?!?/p>
【阿赫瑪托娃:情感生活】
最近稍有閑,又重讀了《阿赫瑪托娃札記》,真心覺得,利季婭對阿赫瑪托娃的感情,可能勝出她的任何一個男人:她不但愛阿赫瑪托娃——少年時代就背熟她的每首詩,雜志發(fā)表時少了一行,她也能看出。而且,她的愛,在近距離地接近阿赫瑪托娃之后,并沒有被后者與聲名完全不配的簡陋生活所影響,生出鄙意。這種飽含憐意、積極理解及對內(nèi)在肌理的認可,才是高質(zhì)量的愛。
之前對阿赫瑪托娃無感,就是因為她老是被塑造成一個受難繆斯的形象,終究少了維度。而在利季婭深情又細致的筆端,這個善感脆薄、不拘小節(jié)、出言無忌、小毒針亂飛的阿赫瑪托娃是多么真實可愛啊。阿赫瑪托娃在冰結(jié)的冬夜非要利季婭去聆聽陪伴,又避而不染心事,轉(zhuǎn)而論析起文學來……她真是既脆弱又驕傲。
阿赫瑪托娃不喜歡托爾斯泰,直言“他覺得安娜是個婊子,瞧他怎么寫她的死……卑鄙地張開雙腿,簡直是侮辱尸體”,這個鋒利!她談到岡察洛夫,“他筆下是細密純粹的生活流,而在屠格涅夫筆下從未有過,屠格涅夫是浮在表面的小品文”,評舍夫涅夫是“多么冷淡,對一首詩而言,最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語調(diào),而這詩里的語調(diào)是別人的。好像他自己從未談過戀愛似的”——阿赫瑪托娃的詩歌是室內(nèi)和耳語風格的,而她的私談,也有這個風味。
想想吧,在利季婭的筆下,沒有那個時代強勁的背景音:大清洗,槍斃,流放,審查,監(jiān)聽,倒全是這些文學話題。阿赫瑪托娃有時隨口向她吟出一首詩,利季婭馬上拼命地在心里背下,唯恐流失。她已經(jīng)不忍心和這些句子分手了。有十年時間,阿赫瑪托娃不能發(fā)表詩歌,有次利季婭無意問“你還在寫詩?”隨后就為自己的殘酷和愚蠢感到羞愧。那個時代把阿赫瑪托娃當泡菜壇子一樣摔摔打打,而在利季婭眼中,她卻永遠是傳世瓷器一樣的金貴。
我一直在想“友情”這個事情,它和很多事一樣,不僅是意向,也需要勤勞。就是:它得有連續(xù)不斷的動作,永遠清鮮的敏感度,對對方的好奇心,孜孜不倦的研究欲望。它不能又重又空又黏著,像冬天的一件濕雨衣。女陛很容易狹隘、短視,思考半徑小,無法調(diào)離她的注意力到別人身上,而且精神維度單薄,如果利季婭念念不忘阿赫瑪托娃送給她的一雙襪子,那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有的友愛是讓人想哭的,就像射箭時不停地聽到耳邊響起“脫靶,脫靶,又脫了!”
布羅茨基曾經(jīng)在《文明的孩子》寫到詩人的愛:“任何一首詩,無論其主題如何——本身就是一個愛的舉動,這與其說是作者對其主題的愛,不如說是語言對現(xiàn)實的愛?!奔词故窃谧钇D難的日子里,阿赫瑪托娃也在執(zhí)著地用語言愛著她的生活,而利季婭,則是這些愛最珍視的收集者。
她的感情多折,一生眼瞎,專遇爛人——以至于楚科夫斯基說她“我愛著一個人,可他不愛我,有一個人愛我,可我不愛他——這就是阿赫瑪托娃的職業(yè)。在這個領(lǐng)域她無人匹敵,她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不被人愛也是種詩意的美”。
而她的婚姻生活,都無法與她的才情相配。和第一任古米廖夫分手以后,她提到對方并不珍視她的價值,阿赫瑪托娃說,“有六年時間我無法寫作,他只是想要一個我月收入四百盧布,且能當主婦的妻子”,而阿赫瑪托娃在生活中又極其低能:住在豬窩一樣亂的房間里,地板也不拖,去探視兒子,連縫袋予也不會,做飯當然勿論。三年饑荒時,她沒有勺子,沒有叉子,連鍋都得向鄰居借——俄戰(zhàn)爆發(fā)時,阿赫瑪托娃和古米廖夫在車站遇到了波洛克,一想到波洛克也被遣送到前線,古米廖夫就震驚不己,嘟噥著說:“這不是油炸夜鶯么?”我倒覺得阿赫瑪托娃的一生,很配這個絕妙的比喻。
第二任丈夫希列伊科則直接把阿赫瑪托娃的詩稿扔進了火爐,第三個……沒有了,因為蒲寧長期未與前妻離婚,阿赫瑪托娃和他只算同居關(guān)系。她長期住在墻壁斑駁、連床單都沒有的破爛屋子里,椅子是斷腿的,一只鞋跟是爛的(所以阿赫瑪托娃走路總是跛著),動亂禁語時期,她只能靠翻譯和研究為生。和兒子寄身于蒲寧的家,并且和他與前妻的孩子們生活在一起。她自己的兒子只能睡地板,多吃一塊肉都得看臉色。
在她與諸多男性的糾纏怨懟之中,這個可能已經(jīng)是愛的巔峰了;那就是和蒲寧戀愛時,當時阿赫瑪托娃正處于名望的頂峰,盡管病體支離,瘦骨嶙峋,一舉手一投足仍然像個女皇,但普寧猜測她的內(nèi)心就像自己一樣陰暗。他寫道:“這樣的空虛——不是指她的外部生活,而是她的內(nèi)心,是這樣的空虛,以至于時常嚇著我”。他認為她應(yīng)該得到一種簡單樸素、開誠布公的愛,他時常驚訝于她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里獲得的歡樂“她經(jīng)常為我們習焉不察的小事所驚喜。我很喜歡她為杯子、雪花和天空發(fā)出的驚嘆”。
阿赫瑪托娃和曼德爾斯塔姆,倒是有種惺惺之情。曼德爾斯塔姆時曾經(jīng)寫過阿赫瑪托娃有個姿態(tài)體系,云云,是很妙的比喻。阿赫瑪托娃談到曼德爾斯塔姆時像說起可愛的孩童,“《時代的喧囂》是以五歲孩子的明亮眼睛看出的世界。他是最出色的交談?wù)咧唬获雎犠约?,也不回答自己,從不重復……他眷戀妻子到令人難以置信……有次他和妻子到火車站接我,他起早了,直打寒戰(zhàn),情緒很壞,我從車廂出來后,他說:‘您是以安娜卡列尼娜的速度來的?”曼德爾斯塔姆夫人回憶錄里說,這兩人喜歡斗嘴和打趣。
1946年1月3日,自由主義思想家以賽亞·柏林(Isaiah Berlin)從英國來到圣彼得堡,尋找蘇聯(lián)女詩人安娜·阿赫瑪托娃,他們在阿赫瑪托娃的寓所談了整整一夜,柏林稱其為“悲劇女皇”。事后,柏林在回憶錄中寫道:“她有一個看得見庭院的小房間,空蕩蕩的,連窗簾都沒有,只有一張小桌子,三四把椅子,一只木頭箱,一個沙發(fā),火爐上方是一張阿赫瑪托娃的畫像。”他們那次談了一個通宵,房間里燈光幽暗,他們各居一隅,仿佛隔了一個世紀的老友重逢。阿赫瑪托娃在詩里寫道:“那一夜,沒人敲我的門,只有鏡子夢想著鏡子,寂靜守護著寂靜,呵,一九四六年一月四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