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讀書寫字
名稱的變化也蘊涵著一種期許,“知識人”這個名稱里包含著自尊、自愛與自信?!爸R人”要有陳獨秀所說的“個人獨立自主的人格”,“敢于為求真實、說真話而不計一切后果”
近年來,坊間出版了不少余英時先生的著作,且不說幾年前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余英時作品系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余英時文集”,以這兩年而言,就有中信出版社的《中國文化的重建》、海豚出版社的《人文·民主·思想》、中華書局的《余英時訪談錄》,北京大學出版社近期推出的《中國情懷——余英時散文集》也是其中的一種。在諸多著作、選本中,《中國情懷》的特色,用作者在《自序》中的話來說,“其中所收都是我個人所感所思之作,與我在一般史學論著中盡量將自己放逐在外的風格,適成鮮明的對照”,書中所收文章少了幾分正襟危坐的意味,而有作者的個性在其中。正如陳平原在《讀書的“風景”》一書所說的“學問中有‘人——喜怒哀樂,感慨情懷,以及特定時刻的個人心境”?!吨袊閼选匪瘴恼聲r間跨度很大,最早的寫于1958年,最晚的寫于2009年;話題也很廣,文化、歷史、儒學、讀書、母校、人格、境界,等等,無所不談,文中觀點或有變化,情懷始終不變,無不貫穿著一位知識人的“中國情懷”,從中可以看到作者的識見與憂患意識。事實上,在諸多話題背后,都隱含著一個最深的關切,那就是作者對“知識人”的關注。因為,文化也好,境界也罷,都離不開知識人。
“知識人”(intellectual),現(xiàn)在一般稱作知識分子,在中國古代就是“士”。“士”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占據(jù)著中心地位,他們一方面是文化的傳承者,另一方面又是“道”的守護者。
按照余英時先生的說法,1905年可謂“士”與“知識分子”的分界點。科舉制度的廢除,“士”沒有了通向權力中心的途徑,新的“知識分子”通過新式學校,接受新的知識。與此同時,從“士”到“知識分子”意味著“知識分子”的邊緣化,雖然在“五四”之后的一二十年里,看起來“知識分子”還處在中心,但不過是落日余暉?!皠倓倧氖看蠓蛭幕修D(zhuǎn)過身來的知識分子也往往脫不掉‘當今天下,舍我其誰的氣概。梁漱溟先生在1918年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 ‘吾曹不出如蒼生何!這是典型的士大夫心態(tài)”,這有點悲壯的意味,但是不少知識分子已經(jīng)改變了這種想法。精神的獨立與思想的自由成為新的追求,在這個意義上,怎樣評價五四運動都不過分。
胡適說:“一切主義,一切學理,都該研究,但是只可認作一些假設的見解,不可認作天經(jīng)地義的信條;只可認作參考印證的材料,不可奉為金科玉律的宗教;只可用作啟發(fā)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聰明,停止思想的絕對真理。”(《三論問題與主義》)不依附于任何組織,不聽命于任何個人,拒絕盲目,要睜開了眼自己看。正是這種知識分子的獨立,超出了統(tǒng)治者的掌握,矛盾隨之而生。典型的莫過于1946年李公樸、聞一多先生被國民黨特務暗殺?!疤煜率抢献哟騺?,誰叫你開口民主,閉口民主;江山由本黨坐定,且看我一槍殺人,兩槍殺人。”這幅諷刺性對聯(lián)揭露了統(tǒng)治者的嘴臉,但是知識分子并沒有被嚇倒。可嘆的是,1949年后,知識分子“閉口休談作啞羊”(陳寅恪詩),而在市場經(jīng)濟時代,不少人成了為既得利益集團辯護的工具。“外面最有機會聽到的則是‘粉飾太平、歌頌‘盛世的大言壯語,寄托于‘三代工程者有之,依附于‘三后論說者也有之”。作者的憂慮充盈在字里行間。“五四”時期“德先生”(民主)與“賽先生”(科學)的理想播下了種子,卻沒有收獲成熟的果實?!拔覀円蟪轿逅牡耐瑫r,我們還得補上五四時代未能完成的思想啟蒙的一課?!?/p>
值得注意的是,余英時先生對“intellectual”一詞的譯法?!爸R分子”與“知識人”兩種譯法在書中都有出現(xiàn),無疑,作者最早采用的是“知識分子”這一通行譯法。我不知道作者最早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使用“知識人”這一譯法的,但從《中國情懷》一書來看,在1996年為劉再復《西尋故鄉(xiāng)》作序時已經(jīng)開始使用,從標題“漂流:古今中外知識人的命運”即可看出。然而,在撰寫于1999年的《商業(yè)社會中士人精神的再造》一文中又回到了“知識分子”的說法,“講題中的‘士人精神,其實應該就是知識分子的社會參與感于公民意識”。如果說從“士”到“知識分子”意味著從中心到邊緣,那么從“知識分子”到“知識人”意味著什么呢?
名稱的變化也蘊涵著一種期許,“知識人”這個名稱里包含著自尊、自愛與自信。“知識人”要有陳獨秀所說的“個人獨立自主的人格”,“敢于為求真實、說真話而不計一切后果”,“忠誠于他所研究的對象,忠誠于他的結論,不要為現(xiàn)實、為個人的私念而改變他研究歷史所得到的結論”,也不能為了自己所需要的結論而斷章取義。這可以說是“知識人”的底線,但看到現(xiàn)實中的種種,就會明白堅守這一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與人的觀念、利益千差萬別,不能為特定的目的讓思想定于一尊,這是極權社會才有的事?!安煌I域、不同觀點的知識分子,各就專業(yè)知識和公共關懷,提出不同意見,維護不同甚至彼此沖突的價值。在不斷的爭辯中,逐漸取得價值的動態(tài)平衡”,這是胡適之先生說“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的緣由,也是余英時先生對中國“知識人”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