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愿我的余生能夠?qū)崿F(xiàn)卑微
到死時沾染神之光芒
那些今世背叛我之人
必將暴尸在我的故事里
并被后人反復(fù)斬首
——屠宏銘
透過車窗有人看見我們走來,比預(yù)想的要寬裕,時間也剛好。由車外的廣闊到車廂的空間,折了條條線,斬了平平面,疊了錐錐直角。而這里的人們卻以為自身的闊大空間遭了侵占。每晚經(jīng)了夜夢,都在覓途中沉睡。從吠聲裹挾的夢境里驚醒。過了石家莊,火車還泡在夜色里,人們亮在車燈里,我還泡在人們里。
我第二次看見他時他閉了眼,坐在隔我不遠(yuǎn)的過道上。他多次醒來又更多次睡去,在清晰里他的睡多過醒,有一回醒來后望了我一眼,又迅速望了人們,企圖以這多數(shù)且平庸的遠(yuǎn)望平息望我的那一眼?!皫c(diǎn)了?”我拿話拽折了他的視線問?!疤炝敛拍艿??!彼鄣脷獯?,佝僂著身子,右手攥濕了氣?!澳恪恪@樣會舒服些。”他將腿探進(jìn)靠了過道的座位下,也許遇了阻礙,他的褲腿微微拱皺了。
我認(rèn)識他是在北京?;疖嚨搅苏荆徘瞥霰本┏潜溶噹麅?nèi)計算好的粗糙要容忍了更多的渾濁。排隊(duì)時,他在望天的過程里看了我,天是藍(lán)的,那藍(lán)卻是污的。“我想問問去安貞橋怎么走?”他終是開了口。
“你坐——算了,”我說,“你跟著我吧,我路過,會帶了你到那里。”
我上車刷了公交卡,他也買了票。跟了車走的喧鬧聲音在車廂里蠕動,像一塊豆腐。車窗打開時,車內(nèi)的靜止接納了車外的喧囂,再又推出去。
“第一次來北京?”我問。
他“嗯”了一聲,因?yàn)檐噯訒r的聲響我沒聽見,也許他沒說話。
“來干嘛?”我又問。
“工作?!彼f,他的身體擺了一下。
“我要在哪下?”他問。
“到公主墳我們要轉(zhuǎn)車?!?/p>
“公主墳?”他問。
“嗯?!彼辉僬f話,拿一只污手擦了眼睛看窗外。風(fēng)竄進(jìn)來打我們臉,蹴起一陣云霧。
第二輛公車的售票員開始喊安華橋時我告訴他快到了。車頂?shù)睦嚷暰従徚鲃?,他的嘴唇跟蹤了字?jié)旋動,有時會旋出旋律來。他伸手出來拍打支撐他站立的椅背,兩個手指的指甲寬闊又嵌進(jìn)污泥,一拍一拍地縮縮拍打,像是一掌一掌地扇打,我都感到了疼痛。他的身體背對這城市,目光停在了車頂上方的廣告牌?!斑@車子比我想象的要臟?!彼蝗徽f。他的身子傾到我的附近,抓著扶手的胳臂凸了青筋?!澳闳ツ模俊彼麊?。他的臉仿佛是事物變化的那個靜止的中心,放緩了事物變成過往的速度。
“西壩河。”
“西壩河是哪兒?”
“你不是在安貞橋下嗎,”我說,“安貞橋再往前兩站就是西壩河,你去的地方離我不遠(yuǎn),那是你工作的地方嗎?”
“不是?!彼f。
售票員開始念安貞橋西站了,她的身子擁擠了那塊狹窄的地方。
“你要到站了?!蔽艺f。
他沒說話,不再瞧我,左腳甚至離了我的身子,他低了頭,我看不到臉。他右手從口袋里抽出?!澳愕氖謾C(jī)號是多少?!彼穆曇綦m然過快,但字節(jié)沒有溜走。我看到售票員看了他,現(xiàn)在又看了我。他站穩(wěn)前肩膀凹了一下,我看到太陽抖了一下,又看不到太陽了。這時,久坐的售票員起了身,像是將要進(jìn)裂的衣服終于崩了縫,同時她的視線高過我們并破了嗓子喊出來,仿佛她從未瞧過我們。
第二天,天光晴好,我?guī)ш?duì)去了十三陵水庫,當(dāng)晚并未回城,而是入住了賓館。我躺在賓館的床上接完電話打開電視喝了熱水。中年男人敲開我們的門,一次性水杯臥倒在床頭柜上。他說要退錢,雖然他多次強(qiáng)調(diào),我還是看出他并非對賓館不滿。曉麗勸了半小時他才回屋。我靠在靠墊上玩貪吃蛇,滿了半屏?xí)r我故意撞死,扯出通訊錄在兩個或三個名字上猶豫了幾下后給他發(fā)了短信?!昂脽o聊啊,你在干嗎?”我被短信聲吵醒,屋子早已暗了,可電視還開著?!拔覄傂眩闼恢鴨??”我瞅了一眼,翻身睡去。不知什么時候,他打來電話,問我在干嘛。我說:“我好困。”他說:“你那里好吵?”我瞅眼電視掛了電話。天亮醒來我又為昨晚的魯莽徒增了后悔。我對著鏡子打電話問他為什么昨晚那么晚沒睡,而他卻生了氣,我反倒笑了,看到鏡子里露了牙齦的嘴我立馬住了口,我說“一個大男人這么小氣,我請你吃飯好了?!倍麉s沒有時間。
我和沈志杰走在路這邊,我們沒說話,他走在我后面,若不是我們之間那種堅韌的彎曲始終存在,我甚至以為自己是一個人走的。他說他叫沈志杰,我將他的號碼輸入手機(jī)時他這樣說,當(dāng)時我沒記住,他來之前我特意拿了手機(jī)讓自己記憶一次。曉麗說:“這是要我做燈泡?”我說:“不,我是燈泡?!睍喳愓f:“我可記不住?!惫战堑幕睒浔焕着艘话耄瑫喳愖易?,煙熏霧繚。我短信他:“喜歡燒烤嗎?”他回:“還好吧?!蔽抑浪@是不喜歡,可曉麗己坐在樹下的馬扎上了。他長長的燈影先過來,攀了桌面一節(jié)節(jié)地縮,等他坐下燈影已背了身。他小心翼翼地從我臉上將目光挪向曉麗,我覺察了他細(xì)微的表情,他現(xiàn)在也定然知曉我是故意的。我給他介紹曉麗時,曉麗拍了手掌的灰。他坐在對面,他背后的女人拱了他的背,他挪了身子。他的臉含在燈影里,黏糊糊的,仿佛含在嘴里的果糖吐出來以后的模樣。除了先前的幾串韭菜、香菇、魷魚和雞翅,我又為他多加了二十串肉串。他不停地喝水想要稀釋掉拘謹(jǐn),多次拿了塑料杯卻只是碎了水濕了唇。我敦促了曉麗,曉麗失了興致,卻跟我說李立成和王紅英。后來興起開了啤酒,曉麗罵李立成的時候起了身,而且不再將酒倒進(jìn)酒杯,仿佛酒瓶的酒更有力量。過了一輛車使我們更明亮了一小會。汽車的燈光撞到墻面濺了一片光,灑落下來卻緩慢許多。后來回憶今晚我不記得曉麗說了多少話,但我終于記住這個名字,而他卻始終靦腆地笑?!吧蛑窘堋!薄吧蛑窘堋!薄澳憬猩蛑窘埽俊薄叭ツ銒尩纳蛑窘??!蔽蚁霑喳惛緵]醉。
我們想要散場了,我們的“想要”仿佛活了半輩子終于攢夠了嘆出一口氣的力度。我和沈志杰走在路這邊,我們沒說話,他走在我后面,若不是我們之間那種堅韌的彎曲始終存在,我甚至以為自己一個人走。曉麗追上來遞給我們一人一瓶康師傅。沒喝幾口胃里涌出酒精挾帶的腐氣,我屈了腰肩,背著路燈吐了幾口氣,曉麗拍了我背問我怎么樣。沈志杰說:“別拍她,她會更難受,讓她自己順一下就好?!蔽覀兝^續(xù)走,我終于吐出來,他立在我身后遞給我他的康師傅,“我還沒開瓶,你漱漱口?!彼f。
曉麗追上來打開車門,我上了車,我們跟他說再見。然后出租車離開了,康師傅表面的水珠濕了我的手,我的失落代替了他們留下來陪我。我以為我們不會再聯(lián)系,我竟然忍不住。我們像是忘記了上一次的會面,也斷了妄想,誰也沒再提曉麗和去他媽的。有時跟曉麗聊天時我會飛快地回復(fù)他那回得也挺及時的信息,但一接電話卻聊不了兩句便尷尬地響著對方空間的嘈雜。這天曉麗說:“我要回了。”
我說:“好,你先回吧,歇會兒?!?/p>
我看一眼,他說:“我問你好多次了?!?/p>
曉麗說:“不是,我是說我得回家了?!?/p>
我回他說:“你再問一遍我就告訴你?!?/p>
我驚異起來,說:“什么?回家?”
他說:“你是做什么的?”
曉麗說:“我媽在催我,還是熬不過?!?/p>
我說:“不告訴你?!?/p>
曉麗說:“可我不想回家。”
他說:“你騙我,大哭?!?/p>
他沒發(fā)來大哭的表情,而是打了字,他竟有了曉麗討厭的趣味,我“噗哧”樂出聲。
曉麗說:“我不想離開北京。”
曉麗說不想離開北京時我還沒收到他的短信,我笑到半途才收聲,曉麗早已離開,留了滿屋子的空間盈滿了一竿靜。
“餓了?!?/p>
“活該?!?/p>
接著我們都不說話,就像我們在路燈下面對面站著,打著各種手勢愉快地攀談之后甚至是之前誰也不先開口,我們的僵持始終持續(xù)而且了無盡頭。這微妙的沉默成了我們睡覺前一個接一個的呵欠。曉麗早已回來,她躺下來,身體蹦了蹦,我感到了床墊的抗拒,挪身到了我床上。第二天一早我們約了見面的時間,昨夜的猶豫和較勁猶如從未存在。
我沒告訴他去哪里,他還一直以為去吃飯。我引了他去地鐵,并在圓明園轉(zhuǎn)車上了346公交車。人太多,盡管他落在七搖八晃的人群里緊挨著我,我們還是如陌生人般運(yùn)行在離開城市的道路上,從城市到城市的解體再到農(nóng)村我們運(yùn)行了漫漫瀾瀾的兩小時。我想他會以為離了城市來到農(nóng)村以后我們會如常以農(nóng)村為結(jié)束。過了臺頭村以后他沿著盤旋的道路望向車外,盤在天際的峻嶺如舊屋瓦房一般近在眼前,通過大山的連綿不絕,天空成了同等大小的連綿不絕。我們下了車,攀了幾步山路,到了鳳凰嶺。“這是個不錯的旅游景區(qū),而且沒多少人來,”我說,“比人山人海要好。”我們過了檢票口進(jìn)了景區(qū)。
“我剛看到旁人都是買了票的,”他說,“你給他們看了什么?”
“我的導(dǎo)游證。”
“兩個?”
“一個。”
“我的導(dǎo)游證是為你準(zhǔn)備的?!蔽艺f。
“你呢?”
“我?”我神秘一笑,“是另外的證件?!?/p>
“你用的是什么證件?”他問。
山徑兩邊枝繁葉茂,野草盛行。聽任陽光燒響了葉葉草草,我們磊磊密汗。道路傾斜,一路灘涂,攀到岔路口,我領(lǐng)他走了右邊斜枝蔓發(fā)、疏條割日的密徑。遠(yuǎn)隔相同的路段是石做的垃圾桶,我們坐在上面歇息到霧靄漸生,風(fēng)煙止了動,山天共了色。喜鵲亂點(diǎn),啼聲見日。我們前傾著身子攀了山路走,身體感到的是垂心的擺動。到了地方,他問:“這是哪兒?!比疹^曳來光線一縷,接著他自己念出了聲:“龍泉寺?!?/p>
我們沒從偏門進(jìn)去,穿過四大金剛面目猙獰的慈祥塑像的屋子,進(jìn)得寺院,有人在這個小小的石拱橋前點(diǎn)幾棵干癟的楊柳,柳枝貼了一些符咒。橋下流水淙淙,寬闊的溪床托了靜靜的水突地一矮,水面平平地垂掛下山,到了狹窄處掩飾沙渚,又被礫石破了血,窺流而走。過了橋一棵粗大的銀杏樹別在寺廟的墻邊,樹根谷松了砌石。拾了五級臺階進(jìn)來個前后門通透的舊屋子,堂中是五彩彌勒像。我跪拜三叩,繞像身進(jìn)來這更深的庭院。攏上這幢穿腸過的屋子,再品來三幢屋子箍成個四四方方的院子。三面的房影洇濕了地。左邊供地藏王菩薩、右邊供觀世音菩薩,正中的殿堂供了三寶。我一一跪拜許愿,出了三寶殿點(diǎn)了三炷香燃透。與香爐相隔三尺的銅鼎內(nèi)供了數(shù)百大小難一的蠟燭。風(fēng)來火動,風(fēng)息火蠕;燭火灼了日光,目光濯了火。有年深的居士補(bǔ)燭油、捻燈芯。眾香客拜了菩薩又拜佛,熏煙稀靜,又來猿鳥啼鳴。我進(jìn)了殿堂時他站在門口或是角落里亂望。我拽了他讓他同我一齊跪拜,他順從了。出了三寶殿我跟他說許了愿要記得還愿。他笑笑說我沒愿望,并接了小沙彌贈的經(jīng)書隨意地翻看,薄薄的一本《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我燃香前瞅了一句經(jīng):
“日夜受罪,以至劫數(shù),無時間絕,故稱無間。”
“無問是無間地獄嗎?”我問,“我們死后是不是都會進(jìn)來這無間地獄?”
他跟著我也點(diǎn)了三炷香燃透,香是免費(fèi)的。
“為什么是三炷香?!蔽覇枴?/p>
從側(cè)門引出,這跌跌褐山宛轉(zhuǎn)吐石,峰峰爭高,一望任意階前,山勢湍急,如若猛浪奔襲。我的強(qiáng)勢霸了他的身形駁了他的退縮拽了他一級一級爬山。他說他恐高,不大情愿。他一路扶了銹黑的鐵鏈爬了石階。下山時他更害怕了。
回去的時候城市慢慢碎了地平線和晚霞。我們找了餐館吃飯,飯菜上桌前我接了電話?!班牛?,你來吧?!蔽腋嬖V了他地址?!罢l?。俊彼麊?。“來了你就知道了。”我說。我知道他以為是曉麗。我們都吃飽了,他還沒到。沈志杰又在掰牙簽。他突然開了門,像從一個坡度上下來收不住腳似地撞開了門。他又加了菜,他的到來使這一整天的沉悶活泛了。他臉膛通紅,汗流浹背,喊:“再來一瓶燕京?!薄胺?wù)員,再來一瓶,冰的?!鄙蛑窘芨鼝灹恕N液蛣⒔ㄜ姷脑捯哺芰?,是的,他叫劉建軍。劉建軍逗了幾個趣。我撿了最好笑的疊上他的笑再笑,即使我的笑大過了這趣的本身所能夠提供的趣味,沈志杰也沒能勉強(qiáng)?!斑@人太無趣了。我想??晌覅s始終也高興不起來,后來我知道我的笑和我的不高興已在當(dāng)晚突然地相安無事了。遲遲不歸的結(jié)局,盡管我早己知道卻收不住場。當(dāng)晚我們各自回了家。再一晚我和沈志杰吃過晚飯,他送我到樓下,我看到我的房間開著燈。我們分開時他喊住我,我轉(zhuǎn)身問他。他搖搖頭,站在路燈下。每過一輛車,車燈的光亮總要沖破路燈的光亮。我跟著車后的黑夜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問:
“他是不是你男朋友?”
“誰?劉建軍?”他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天跟你一塊坐車的那個男的?!?/p>
“哪天?”我問。
“他在石家莊下了車?!?/p>
“你是說我們認(rèn)識的那天啊,怎么會?!?/p>
“我看見了?!?/p>
“你看見什么了,你都想什么呢?!?/p>
“我看見你們抱在一起?!?/p>
“是我男朋友怎么樣,”我生氣了,“不是我男朋友又怎么樣?!?/p>
此后我們很長時間沒再聯(lián)系。有時候晚上睡不著我會看著手機(jī)的屏幕,又努力克制了自己,轉(zhuǎn)身跟曉麗說話。曉麗說:“我要離開北京了?!?/p>
下午陽光當(dāng)照,我坐公交車在安貞橋東下了車,一直向前。到了樹蔭下陽光才刺眼,過了綠草地是高樓酒店,我過了天橋往回走,坐上另一輛車,車上人不多。無論怎么拐彎,我始終看得到公車的陰影,這個有速度的影子一路蓋過別的物體的影子,并沒有加深影子的顏色,反而強(qiáng)調(diào)了別的物體的色彩。到了終點(diǎn)站下車。這里已經(jīng)顯出荒漠來,路過陵園,圍墻全是酥了的紅磚。有人在燒紙,一直很安靜,又有人在燒紙,他們拿了花圈進(jìn)陵園。燒剩的灰燼像是真實(shí)存在過似的散了天。過了烈士陵園才是這個奇怪的鴻運(yùn)大廈。保安的帽子由臺子后面探出來?!斑@里不準(zhǔn)旁人進(jìn)出,快走。”他說?!拔艺胰??!薄斑@里沒人住,也沒人上班,這是座空樓?!薄拔艺夷銈兊娜恕!薄拔覀儯拷惺裁??你到別處找找去吧,我們這兒沒誰叫這個名字。”
出了樓我又看見了陵園,這陵園的另一些地方,那些拐彎的墻角并沒有直角的力度,且大得沒有規(guī)矩。
已經(jīng)幾個月沒再聯(lián)系,我以為不會再見面,等到最后卻沒忍住。那天一個人,我發(fā)了同樣的信息給好幾人:
“我身體不舒服?!?/p>
“怎么了?”
沈志杰很快的回復(fù)幾乎驚到我。我期望他能過來。他說在工作,忙完才能來。我出門買了菜,做好飯菜等他。我告訴他再不過來飯菜就涼了。他說馬上就好。我把飯菜吃完接著看電視。他的電話吵醒我,電視還在播放。他的頭先進(jìn)來?!澳銇硗砹?。”“沒關(guān)系,我?guī)Я顺缘膩??!彼帐傲送肟辏v空了桌子將打包的盒飯打開。我看著他吃,他邊吃邊看電視。我為他倒了溫水喝。
“你哪兒不舒服?”他的嘴包著米飯,突然慷慨地拋出這句話。
“只是有點(diǎn)頭疼,現(xiàn)在差不多好了?!?/p>
我說我去洗個澡。他說:“嗯?!蔽掖蜷_浴燈,撒尿的聲音會透了門溜出去。我打開水龍頭放熱水,水流的聲響一下子包圍了我。我就著浴室門脫衣服,黃黃的燈光將我的影子打在毛玻璃上。我換了干凈的衣服出來,他開了我的電腦在上網(wǎng),迅速關(guān)了網(wǎng)頁。我的頭發(fā)還濕著?!澳悴幌磫幔俊蔽艺f。“這,不好吧,曉麗回來怎么辦?”“她這兩天帶隊(duì)去壩上草原,回不來。”他洗完出來裹得還是先前恰當(dāng)?shù)囊路?。“今晚我睡你這吧?!彼f。“你不回去怎么睡?”我反問。我讓他睡了我的床。“那你呢?”“我睡沙發(fā)。”我換了個節(jié)目看電視。他說“我這兩天工作忙,累壞了?!薄拔乙彩牵弊铀崽??!薄拔医o你按摩一下吧?!薄澳銜茨??”“瞎弄唄。”我坐在小凳子上,他坐在更高的沙發(fā)上。他屈肘錐在我肩膀上,之后拿手隔了衣服摁肩膀,他在捏骨頭,他不會按。他挪到背上了,并碎碎地敲打。“再使點(diǎn)勁?!薄拔遗虑锰勰恪!彼只氐搅思绨蛏?,那手嘗試從我的領(lǐng)口進(jìn)入我的裸肩,我肩上的皮膚感到了舒服的刺痛。有時他的手會往下一些,又迅速回到肩上去?!昂蟛鳖i子這兒,往下點(diǎn)兒,對?!彼氖盅刂业淖倒腔胶蟊常峙矊捔四罅思珉喂?。因?yàn)楦袅艘路?,他的手滑倒了幾次。“我困了?!蔽艺f,“你可以先看會電視,我先睡了?!蔽夷昧颂鹤拥缴嘲l(fā)上躺下。他走了兩步,換了幾個頻道,喝了三次水,去了一次衛(wèi)生間。我閉上眼,不一會他摸上沙發(fā),鉆到毯子下緊挨了我。“你怎么不去床上睡?!薄拔蚁氚ぶ闼?。”我們平躺著,他的手挨到了我的手。我閉了眼,他挨得更緊了。他的手回到了他肚子上又?jǐn)R到我肚子上,并找到我的手抓著,他攥著它側(cè)了身,另一只手搭在我肚子上?,F(xiàn)在他成了沙發(fā)另一側(cè)的墻。他的這只手在我的衣服上扒拉了一條縫,這手心終于貼了我的肚皮。移下去又回上來的這只手一直擱在我的肚臍上沒動,直到我的肚皮暖熱了他的手。我想我是睡著了,醒來時他的手還擱在我這兒,他睡著了。他挨得太近,以至于使我感到了肉體的彈性。我困壞了,弄醒他,接著他的睡繼續(xù)我的睡。到了白天我迅速抽了身子。
雨水敲醒了窗子,天光暗淡了屋子。我說:“這都快下午了,你該回去了?!薄拔艺埩思佟!睕]多久有人打電話給他?!笆遣皇墙心慊厝??”“沒事,我再待會?!彼f。趁雨小時我們出去吃了飯,飯后他又接了電話。再回來屋子時他又打開了電腦。
“我給你找些好看的圖看吧?!彼f。都是些尋常的美景或者孩子,接著是女人的。女人的,蹦跶出一張女人的裸圖,接著是幾張交媾的圖片。他沒有阻止它們,任由這些圖片變換。你知道,即使關(guān)了電腦那畫面依舊經(jīng)了反射回響在腦海。我說:“你真的該走了,我送你。”“雨太大了,又沒帶傘?!彼f?!拔疫@有兩把,回頭我們再見時你還我就好?!蔽宜退焦囌荆L(fēng)雨打濕了他的臉和身體。公車到來前我說:“我去找過你?!薄笆裁??”“我去了你干活的地兒找過你?!边@輛公車開來了,泥水跟了碎光濺臟了我們的衣服。“我騙了你,我在那個都是墳包的陵園干活,我怕你不理我?!彼f?;氐郊椅业男呀?jīng)濕透,脫了鞋,我泡白了的腳即刻枯萎了。
之后我們沒再聯(lián)系,他也沒還我雨傘。曉麗快要離開了,然而沒想到我比她走得更早。我離開北京的前幾天,和曉麗從超市回來的柏油路上,看到兩行字,那字以粗管的黑色簽字筆寫著:
再見了北京我要回家了再見了北京——孫婷婷
沒有標(biāo)點(diǎn),這行字在結(jié)尾時被壓彎了,沒能工整在直線上。像是牛皮癬寫在馬路上。你看,牛皮癬寫在馬路上。
我聽話離開了北京但沒回家,而是經(jīng)石家莊回到這個地方重新找了工作。秋日漸涼,我今兒一天跑了三天的地方推銷公司的瓶裝水,我累得腳跟疼,坐在電腦前休息。劉姐不在,昨兒個還跟那嘮她家的車。門口掉進(jìn)來夕陽粗俗的光線,等光線的視角掏黃鐵門時就要下班了。我坐在這個下午里在斗地主,夕陽的光線搭上門板前我突然想到了離開。不同的地域,我有過很多次離開,這令我驚悸,我同樣驚悸的不是我想到了離開,而是我還留在這里。因此我的離開得到了推遲,甚至踟躕不前,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始終抱著離開的想法留著。入冬的前一天這想法已漸近了渦流,我收到一條信息:“你現(xiàn)在在鄭州?”
“你誰啊?”
“沈志杰?!?/p>
“哦,你怎么知道我在鄭州?”
“我打了你電話?!?/p>
“我沒接到過啊?!?/p>
“我知道?!?/p>
“不對啊,你怎么知道我新號碼?”
“你忘了?”
好像手機(jī)傳送的速度突然慢下來,等不到他接下來的信息我開始恐懼這可怕的期待。
“有時間出來吃個飯吧。”他說話了。
“你在鄭州?”這出了我的大意料。
我坐在火鍋店里,沈志杰坐在我旁邊;沈志杰的對面是李妍的男友,李妍坐在我對面。李妍個子比我矮,棉衣將她身體的缺陷和優(yōu)勢全填了平。李妍男友的外套倒是端莊了整晚。這個火鍋店多了幾分快餐店的形象。沈志杰坐下時我看到了他的不安,他比之前更瘦了,但衣服里的棉花卻將他撐得鼓鼓的。煙火氣埋了他的臉,我問他怎么到了鄭州來。他說不想在北京待了。后來的一天他告訴我,叫他去陵園的姨夫摔斷了腰回家養(yǎng)傷,他也就沒了著落。李妍在扒拉明星之間的戀情,她竟使真實(shí)的存在敘述出了虛構(gòu)的意味,并假裝沒有嘲弄地嘲弄一番。我感到了場面的不愉快,但這不愉快并非來自李妍,而是沈志杰。他匆匆嚼了紅薯,竟又在不停地喝水。他以整潔的畢恭畢敬對待這次吃食,然后又將展開的身體迅速折疊。我與李妍甚至是李妍男友高聲談?wù)摃r他依然做著聽話的自己。我們走在寒夜里,昏暗的路燈哈黃了一腔又一腔的霧氣。過了賈魯河橋,李妍他們到了家??斓轿覙窍聲r,一輛車開過來,它的前燈照盲了我的眼睛。我沒聽見他離開前說的話。腳步聲震亮樓道的燈,到了七樓,我看見隔壁的狗哆哆嗦嗦地臥在我門前,我使勁對它踹,狗叫聲響了又響,響出了個脈脈山川。我的腳踩在它的尿漬里。我還在踹。
躺了不久,有人敲響我的門。我沒想到是這千里迢迢、萬水千山的人兒?!澳阍趺磥砹耍俊钡诙煲辉缟蛑窘馨l(fā)短信約我出去。“今天不行,有事?!蔽一貜?fù)。隔幾天他再次約我時我疏于推諉。
“你現(xiàn)在欠我兩晚了,而且是肩并肩的兩晚?!边@一天沈志杰短信我說。
“你想干嗎?”馬上,我又追過去一句,“你暗戀我!”
趙姐帶我去了金碧輝煌。KTV包間里的暗光削弱了兩個人的容貌,這個叫王南京,這另一個叫李團(tuán)結(jié),他們四十光景的頭發(fā)嗆出了一口禿。雖然我也喝了不少酒,但他們的酒醉離我太近,以致我止不住地嘔吐。沈志杰告訴我說他厭到了極點(diǎn)?!霸趺戳耍俊蔽一貜?fù)完將手機(jī)揣進(jìn)兜里。我抬頭看到他們時突然發(fā)現(xiàn)我怎么還坐在這里,而不是離開。我挪了個位置在邊上,這時我也已經(jīng)吐了大半。后來我記得椅子、歌聲和電視畫面。他們的聲音比正經(jīng)的歌聲要古怪,像是經(jīng)了水的轉(zhuǎn)折?!熬褪请y受?!彼貜?fù)說。時已將夜半?!拔胰ツ隳亲??”
這不是第一次來他租住的房間。四樓朝陽的房間,缺失了陽臺。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柜和一張桌子,桌上亂糟糟地擱著杯子帽子水壺和筆筒。我脫了鞋上床,腳從鋪上偷來一陣溫暖,他也坐上來。我問他怎么了。他只說心情不好。我讓他躺下?!盀槭裁??”他說?!疤上履憔椭懒??!蔽艺f。他躺下來,床鋪凹出一片較為明顯的缺陷,我挨著他也躺下來,我身下的缺陷遵循了他身下的缺陷的跡象連成了小于二倍的缺陷。“我們挨著說說話,等你好些了我就走?!薄疤啥嗑茫俊薄鞍胄r,不,十分鐘?!薄澳阍秸f越少了?!彼饋恚乙瞾G了撫慰自身的野心,倚了靠背。他一點(diǎn)點(diǎn)提了身,完成了依靠的積累,抵了墻,他驚訝道:“你的襪子破了?!彼氖持腹戳似崎_的洞掘進(jìn)去?!澳憔谷蝗玖酥杭?,還是綠色的。”“快躺下,不然時間就沒了?!彼匦绿上?,緊挨著我。萬念俱空,空悲了頭,若干般萬象,霎時見空,嘈嘈念虛以委蛇。他埋伏了我的身子親上我的臉。我忙收拾了局促的手腳彈開他,喊:“你干嘛!”他沒理我,又翻了我身上來親我,我再次拿手蕩開了他的嘴。我坐起來,軀背僵著?!澳阍趺椿厥聝骸!蔽艺f。他不說話,手指輕輕繞著手指?!澳阍趺茨苓@樣?!蔽矣终f。“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彼土祟^,懊惱地說。“躺下吧,但你可不能像剛才那樣。”我拿了手機(jī)在手上,從屏幕照來的緩慢的光照出浮在我臉上的輪廓——此時那緩慢的色彩力所能及地出了臉的形狀。我翻出幾首歌曲,選了常見的一首。“來聽聽這首歌,挺好聽的,聽完這歌我就回去?!蔽覍⑹謾C(jī)擱在床頭,等旋律開始我側(cè)了身子,面對墻壁閉了眼。他湊過來,也跟了我側(cè)了身子,胳膊環(huán)包了我的腰腹。我的脊背遭到了心臟的擊鼓,他的胸脯貼得越緊這心跳的擊打越是寬闊。我蜷縮了頭,暴露出的后頸感受了呼吸,這呼吸因距離的太近被放大,分外粗糙,他盈盈地嗅滿我身上的味道。他的手終是解了艱難攀到我的乳房上。下一首歌曲已經(jīng)結(jié)束,我斂息等待下一首歌開始。我想我若是真的睡著了應(yīng)如何應(yīng)對。他扳了我的身子背了墻,我們面對面地遭到了對方身體上的凸凹的抵抗。然而,接下來的順暢令人難以置信。我聽得見自己的身體一點(diǎn)點(diǎn)剝落。
第二天我上班的時候,他發(fā)來信息說:“我要的不是我們倆晚上肩并肩,而是兩個肩并肩的晚上?!?/p>
“說這么拗口?!?/p>
“怎么樣嗎?”
他們喊了我的名字,我哎一聲攪擾了四肢跑去,墜進(jìn)人群里,像夕陽落進(jìn)我懷里。
當(dāng)晚我們有了第二次,這次他雖沒了第一次的生疏但還保留著第二次的生疏,而且與其說他是對動作的生疏,不如說是他對我身體的生疏,而且我驚訝于他學(xué)習(xí)身體的速度和聰敏,與他之前所表現(xiàn)的笨拙極為不稱。
我們的往來更加勤勉。有時他會跑來公司找我。他的頭掛在門邊,這種見面的頻率快得讓我透不過氣。夕陽照來時我張口罵了他,他竟厚了臉嘻嘻笑著挨了我的罵。下了雨也沒能阻住他的腳。晚飯過后他匆匆離去,我剛睡下他竟搬了他的行李來。當(dāng)晚我的整個背像根掰彎彈簧隨時要彈開他似的。夜半時分我讓他到床上來,地板撲涼了他的身體。滿了月后我們找了更大的房子租下。房間里幾乎全是我的物什,他的那些庸常的行裝全被我的那些抹平了??晌覀円坏┳∠聛恚孔拥目臻g便達(dá)了飽和,如若多出一樣?xùn)|西則會滲出另一樣?xùn)|西去。窗外是賈魯河,河水封了淘浪沙黃。過了河的廣闊麥田被電線桿戳了幾個點(diǎn),再搭起的電線又以共同的曲線切割了麥田,這個上午的陰天模仿了傍晚的晦暗,上午之前開始了下雪。另一天的清晨,他找出我的圍巾綁嚴(yán)實(shí)了我的半張臉。下班回家吃過晚飯他撿了圍巾帶落的證件擱桌上。
“你皈依了?”他問。
“龍泉寺的皈依證。”我說。
“我以為皈依了就是做和尚?!?/p>
“要做也是你做?!蔽艺f。
“我才不會做?!?/p>
“后來你有再去嗎?”我問。
入冬越甚了。冬雪也將破了洞的舊雪翻新了幾次——每當(dāng)積雪的部分快要被黑乎乎的部分逾越時這天便重又下了雪,使積雪又新一次。冬日的清晨像是冰凍了的棱角弄疼皮膚。下了公車我們順著道路走進(jìn)街衢,一塊一塊的雪蓋白了屋頂樹枝和路面。不再克制的天空低低地壓來,幾乎使房屋都跟了倒塌。跟著這本該平直的街道擰彎了幾次才出來,是突然立體幾何的四面大廈。過了橫道時我的腳崴折了高跟。我強(qiáng)制沈志杰進(jìn)了商場?!霸俚R我們就遲到了?!彼f?!澳愕降兹ゲ蝗ヂ??!蔽艺f。剛進(jìn)了商場的門,一朵熱氣迅速拆散了我們。轉(zhuǎn)腳找到那家鞋店前我去別家試穿了幾件舒適且不恰當(dāng)?shù)囊路3隽诉@家店到得那家店的冷氣中從人們絮絮低語里——這些因?yàn)楸惶旎ò鍞D壓得而籠統(tǒng)地嗡嗡響的聲音里——脫出了三個清晰的音節(jié)?!吧蛑窘堋!彼鼈儚奈覀儽澈髵亖?。透過對面的穿衣鏡我看到一雙腳走來,并來到我們的面前。
“你怎么跑了鄭州來?”沈志杰說。
“路過?!彼f。
“你回了家后怎樣了?”
“你看到了,”他說,“我又跑出來了?!?/p>
“你媽呢?”
“現(xiàn)在挺好的。”
“這是?”我問。
“他是——”
“我叫明海?!彼麚屃讼日f。
“明海?你什么時候改名了?”
“你不知道?我還給你留了言。我還是出了家,這是師傅給的法號。”
“哈,終于遂了你的愿,”沈志杰問,“你怎么從龍泉寺跑來了這里?”
“龍泉寺?”他說?!安?,”他說,“我去了江蘇的慈明寺。沒想到在這碰到你,謝謝你那天下了鳳凰嶺幫了我?!彼狭穗p手十,“阿彌陀佛?!?/p>
明海離開后,我說:“你騙了我。”
“我哪兒騙你了?”
“龍泉寺。”我說。
出了商場前我們再次遇到明海。他走后不久,我們又做了別個地方的躲避才匆匆離了商場。
我們在劉姐家吃過午飯回家,天依然冷著。劉姐的過于熱情和沈志杰的松松垮垮致使我們不得不盡早離去。進(jìn)了家沒比平常更暖和,我打開電視喝了熱水。坐下來時沈志杰抱了我?!拔胰ハ匆幌??!蔽艺f。“等會再洗?!彼f?!安恍?,剛才吃飯時出了一身汗?!薄巴晔略傧础!彼f。“再忍忍呢,”我說,“一會就好?!蔽页鰜頃r他丟了先前的急切,已經(jīng)重新穿回了衣服,坐在床上盯著我看。“怎么了?”我問。他沒說話。我擦干了頭發(fā)傾身過去,他柔軟地摸過來。我將下巴擱上他的肩,看到墻角的氣球?!澳憬惺裁疵??”他說。我感到事情變了質(zhì)。
“什么?”我說。
“你叫什么名字?”他說。
“你抽什么瘋?”我分開了他的身子,“都這么長時間了,我叫什么你還不知道嗎?”
“你叫屠宏銘嗎?”
我收拾了這一瞬的慌亂,終于明白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將皈依證收起來。而令我不安的卻是,他的憤怒卻像所有事物的形狀那樣平靜。
“皈依證上的名字不是我,甚至連照片也是后來新貼的。我是有過一個男朋友,但你想錯了,他不叫屠宏銘?!?/p>
“石家莊那個?”他問。
“你怎么還不明白,根本沒有你說的石家莊的這個人?!蔽艺f。
“那他叫什么?他是誰?而我又算什么?”他接著說,“我一直想問,我在你心里算什么。我知道你一直都沒在意過,可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又把我當(dāng)成什么樣的人——”
“你能不能別說了?”我打斷他。
“是不是他?”他問。
“你想哪去了?”我說,“他怎么可能會出家?!?/p>
“那他去哪了,為什么到現(xiàn)在都還陰魂不散?!?/p>
“是的,他是陰魂不散,”我頹下來,“他死了?!贝巴獾娘L(fēng)破壞了屋里均勻的冷氣,使更冷的一股像一段擰濕的毛巾?!拔也恢朗窃趺此赖模抑恢浪懒?。我再也見不到他了。”說到這里我沒忍住突然哭出聲來,“有一次我跟他說我想吃魚,他沒理我,當(dāng)晚我自己買了魚來,飯后他下水游泳,從此再也沒出來?!痹诹硪恍┑胤剿詾樗缫讯ㄏ禄{(diào),我只是負(fù)責(zé)將它扭轉(zhuǎn),我的哭聲強(qiáng)烈時我接著說,“你知道嗎?沒人叫屠宏銘這個名字。你不知道。我并不是因?yàn)樗?,我知道你也不是,他死了后的一個月我去醫(yī)院打了胎,他之前還一直以為是兒子,他給兒子起了名字叫屠宏銘,但是是女兒,你知道嗎,是女兒,沒人叫屠宏銘?!?/p>
“后來呢?”
“后來?”我說,“我不知道。我一直覺著死的不是他,是女兒,我一直這么覺著。”
第二天,陽光有色。我們沒再提昨晚的事,他做好飯菜等我回家。然后如昨夜一樣做了愛,那次愛做得我心緒不寧,并不是因?yàn)楸纫酝ち一蛘吒届o。令我的心緒難平是因?yàn)槟谴螑圩龅酶郧耙粯樱瑳]多一分,也沒減一分。
沈志杰還沒離開那晚我買了菜回家,路過那里時我特意買了條鯽魚?;氐郊覅s沒看到沈志杰,而且手機(jī)也關(guān)了機(jī)。我做好了飯菜等他,又將魚頭沖向他的空碗。等到半夜我空了腹睡去。起夜時他還沒回來,他的衣服也都隨意地搭在椅子上。他現(xiàn)在的短暫未歸就像從未離開過一樣。
后來我聽了父母話,坐上回家的長途汽車,而且我將會結(jié)婚生子。那日的天氣本是極好,半途卻下了雪,雪埋了平原草樹、山河房屋。汽車被困在荒郊的公路旁。我坐在座位上,腿上蓋了他的棉襖,幾乎睡著了。昨晚我一宿未睡,被人帶進(jìn)一個暗屋子里。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嚴(yán)肅的聲響又不像在審訊。他們問了我的姓名?!皩O婷婷。”我說。確認(rèn)了身份以后他們告訴了我。他們說,沈志杰死在了案發(fā)現(xiàn)場。有人開了槍。他們也沒能查清沈志杰是開槍的兇徒還是不幸走過的路人。只知道沈志杰中了槍死在柏油路上。他們接下來說了什么我沒再注意,我只知道,我寧愿相信沈志杰是開了三槍的兇徒。有人推醒我,他問我去哪。
“江蘇,慈明寺。”我說。
“慈明寺?”他說,“慈明寺不是在鄭州嗎?”
“是嗎?”
我沒再理他,而是望了窗外,窗外的世界掏空了人世生活,依舊大雪迷茫。從車后走來了一隊(duì)人,一對新人被他們簇?fù)碇恃┣靶?,一個人超過另一人時再一人超過了這一人,吹拉彈唱,鞭炮齊鳴,很快消失在大雪彌漫里。寒氣透盡了遠(yuǎn)處的空間、近處的事件,并給了我們透來順序。塵世的事情發(fā)生得太過頻繁,一件事情來到了之前的另一件事情,這里就像一盞燈照亮了另一盞燈。天色漸暗,我們卻還停在這里,直到忘掉了時間。這雪越下越大,并將前幾場的雪痕全都埋蓋。這瓊天用盡了整年的氣力落了這茫茫皚雪抹平了世間的突兀和凹陷,覆蓋了前幾世的殘雪和這一世的險峻和坎坷。
[作者簡介]孫一圣,85后,生于山東曹縣,畢業(yè)于某師范學(xué)院化學(xué)系。做過酒店服務(wù)生、水泥廠保安、化工廠操作工和農(nóng)藥廠實(shí)驗(yàn)員?,F(xiàn)居北京。有小說發(fā)于《天南》《上海文學(xué)》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