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洋
內(nèi)容摘要:流傳至今的《毛詩》中,每一首詩的章句均標注在詩篇之后,而且有三首詩的章句載有毛公“故言”,說明毛公和鄭玄劃分章句的差異。然而敦煌本《毛詩》中,卻出現(xiàn)章句標注在詩篇之前的現(xiàn)象,且完全不載毛公“故言”。本文針對這一現(xiàn)象,通過比較敦煌本《毛詩》以及宋刻《毛詩正義》和《經(jīng)典釋文》等,認為敦煌本《毛詩》展現(xiàn)了唐以前及唐初南北經(jīng)學的區(qū)別以及融合過程,對于考察《毛詩》傳本原貌及其流變具有重要的學術史意義。
關鍵詞:章句;故言;詩經(jīng)
中圖分類號:G25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4)02-0105-04
Characters and Academic Significance of the Book of Poetry among Dunhuang Documents Based on Its Chapters and Sentences
WU Yang
(Shool of Chinese Classics, Renmin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Abstract: In the extant versions of Maos Poetry, the commentaries are marked after the verses, and there are three poems with the“original words”of Duke Mao in their sentences, which illustrate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versions commented on by Duke Mao and by Zheng Xuan. However, in the version of“Maos Poetry” found among the Dunhuang documens, commentaries are marked in front of the verses or sentences without“original words.”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Dunhuang version of“Maos Poetry,” the Song dynasty engraved version of the“Proper Meaning of Maos Poetry,” and the Explanation on Classics suggests that the Dunhuang version exhibits the difference and process of unification of classical studies in pre-Tang and early Tang periods, and so it is of significant meaning for studying the origins and evolution of the extant version of Maos Poetry.
Keywords: Chapters and sentences; Duke Maos original words; Book of Poetry
《詩經(jīng)》中對每一首詩的章句劃分,是肇始于先秦的古老傳統(tǒng),《左傳》中引《詩》、賦《詩》已有“首章”、“卒章”、“三章”的說法。這一傳統(tǒng)為漢代經(jīng)師所繼承,漢代熹平石經(jīng)所刻《魯詩》以及近來出土的《阜陽漢簡詩經(jīng)》當中,亦均有章句劃分①。流傳至今的《毛詩》同樣也是如此。
清代阮元校刻的《十三經(jīng)注疏》中的《毛詩正義》是最通行的《毛詩》注疏本[1],在這個本子中,每一首詩的后面都附有該詩的章句劃分。值得注意的是,在《周南·關雎》一詩的后面,章句劃分題作“《關雎》五章章四句,故言三章一章章四句二章章八句”,下面所附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云:“五章是鄭所分,故言以下是毛公本意,后放此”[2]。這是表明毛公與鄭玄的章句劃分有區(qū)別。在阮?!睹娬x》中,共保留了三首詩的章句差異,除了《周南·關雎》以外,還有《大雅·思齊》和《大雅·行葦》[2] 1114,1153。
敦煌發(fā)現(xiàn)的《詩經(jīng)》文獻中,抄有《周南·關雎》(含章句)的有“斯1722”(白文)、“伯4634B”(白文),抄有《大雅·思齊》(含章句)的有“斯6346”(白文)、“北敦14636”(傳箋)、“伯2669A”(傳箋),抄有《大雅·行葦》(含章句)的有“斯6346”(白文)②,據(jù)《敦煌經(jīng)部文獻合集》第2冊《詩經(jīng)》類文獻的整理者許建平先生的意見,所有這些抄本均為唐代抄本,而所有這些抄本無一例外均只載鄭玄的章句劃分,完全不載毛公的“故言”。
許建平先生以為,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因為敦煌本《詩經(jīng)》“刪毛存鄭”[3]。筆者以為,事實恐怕并非如此簡單。
人民文學出版社影印的日本武田科學振興財團杏雨書屋藏南宋紹興九年刊刻的單疏本《毛詩正義》中,《大雅·思齊》和《大雅·行葦》二詩同樣也僅保留有鄭玄的章句[4],盡管該書《鄭風》之前的內(nèi)容殘缺,然而我們有理由推測《周南·關雎》一詩也當如此。
值得注意的是,在阮元??痰摹睹娬x》中,每一首詩的章句均列在該詩之后,然而在每一首詩之前的《詩序》下面,孔穎達的《疏》列起止時,均謂起于該詩詩題和章句、止于《詩序》的最后二字,孔穎達在《關雎》章句之后還說“《定本》章句在篇后”。顯然,孔穎達《毛詩正義》以及所據(jù)《毛詩》原本應當是章句在篇前,而顏師古《毛詩定本》則章句在篇后。清人陳奐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一現(xiàn)象,他指出:“然則孔本章句在前可知也,杜甫以‘曲江三章章五句為題,書于前,知唐本多如此。”[5]
陳奐的這一看法在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中得到了印證,在該書中,每一首詩的章句確實置于篇前。而這又與敦煌《詩經(jīng)》抄本“斯6346”(抄有《大雅·思齊》和《大雅·行葦》)、“伯2669A”(抄有《大雅·思齊》)的情況相合。
我們知道,這部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是據(jù)北宋淳化三年刊刻的《毛詩正義》覆刻,后者是《毛詩正義》最早的刊本③。上舉敦煌《詩經(jīng)》抄本在章句問題上與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如此相似,這表明二者一定有相同的淵源。
眾所周知,孔穎達的《毛詩正義》是據(jù)隋代劉焯的《毛詩義疏》和劉炫的《毛詩述義》寫成的??追f達在《毛詩正義序》中說:“其近代為義疏者,有全緩、何胤、舒瑗、劉軌思、劉醜、劉焯、劉炫等,然焯、炫并聰穎特達,文而又儒……今奉敕刪定,故據(jù)以為本?!?/p>
劉焯、劉炫并從劉軌思受《詩》[6],據(jù)《北齊書·儒林傳》記載:北方“通《毛詩》者多出于魏朝博陵劉獻之。獻之傳李周仁,周仁傳董令度、程歸則,歸則傳劉敬和、張思伯、劉軌思。其后能言《詩》者多出二劉之門。”[7]可見,孔穎達的《毛詩正義》實際代表了六朝時期北方《詩經(jīng)》學者的意見,既然如此,我們有理由推測上舉敦煌《詩經(jīng)》抄本應當也是主要受到六朝時期北方經(jīng)學傳統(tǒng)的影響。
那么,阮元校刻的《毛詩正義》中的“故言”又是從何而來呢?
就目前所見到的資料來看,最早載有“故言”的是陸德明的《經(jīng)典釋文》。此書作于南朝陳后主至德元年,陸德明入隋之前書已寫成。吳承仕指出:“德明撰《釋文》時,身仕南朝,其所征引,殆無北方學者?!盵8]如此看來,則陸德明的《經(jīng)典釋文》實際上代表了六朝時南方《詩經(jīng)》學者的意見。在《經(jīng)典釋文序錄》中,陸德明詳述了《毛詩》的鄭、王之爭,他說:“魏太常王肅更述毛非鄭。荊州刺史王基駁王肅,申鄭義。晉豫州刺史孫毓為《詩評》,評毛、鄭、王肅三家異同,朋于王。徐州從事陳統(tǒng)難孫申鄭?!痹谒信e的《毛詩》注家中,陸德明列“王肅注二十卷”,又列“孫毓《詩同異評》十卷”,而作為他們反對者的王基、陳統(tǒng)之書反不見著錄,看來陸德明恐怕更傾向于王肅和孫毓的意見。王肅“述毛非鄭”,孫毓“評毛、鄭、王肅三家異同”,在章句劃分上與鄭玄立異自是情理中事,《經(jīng)典釋文》中所錄毛公“故言”,很有可能即是采自孫毓或者王肅的說法。
除了載有毛公“故言”之外,《經(jīng)典釋文》所據(jù)《詩經(jīng)》章句列于詩末{1},這與殘存的漢代熹平石經(jīng)《魯詩》的形式是一致的。唐太宗貞觀初,顏師古考定《五經(jīng)》,貞觀七年成《五經(jīng)定本》頒行天下,《舊唐書·顏籀傳》記載:“太宗以經(jīng)籍去圣久遠,文字訛謬,令師古于秘書省考定五經(jīng)。師古多所厘正,既成,奏之。太宗復遣諸儒重加詳議。于時諸儒傳習已久,皆共非之。師古輒引晉、宋已來古今本,隨言曉答,援據(jù)詳明,皆出其意表,諸儒莫不嘆服?!盵9]可見,顏師古據(jù)以考定《五經(jīng)》的為唐代秘書省藏書,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的記載,唐初秘書省圖書主要來自于隋文帝平陳以后從陳朝搜集之書,與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所用資料比較接近,因此顏師古的《五經(jīng)定本》與當時傳習的通行本多有不同,當時即受非議。體現(xiàn)在《毛詩定本》上,其中一個表現(xiàn)就是與《經(jīng)典釋文》一樣,《定本》將章句列在詩末,然而,《毛詩正義》在《關雎》章句下僅說“《定本》章句在篇后”,顯然《毛詩定本》并沒有收錄毛公的“故言”,否則《正義》不會不對此作出說明。這樣看來,《經(jīng)典釋文》所載“故言”恐怕確實如上文所推測的那樣是來自于孫毓或王肅,并非當時《毛詩》的各種傳本所有。因此,顏師古也沒有將其采入《定本》。
盡管《舊唐書·孔穎達傳》中提到顏師古也曾參與《五經(jīng)正義》的編寫,但是孔穎達在《毛詩正義序》中列舉的參編人員并沒有顏師古的名字,看來顏師古實際上沒有參與其事,其中緣由不得而知。正因為如此,《毛詩正義》得以采取與《定本》不同的章句標注位置,在經(jīng)文和傳箋的某些內(nèi)容上也與《定本》取舍不同,這說明顏師古的《定本》在當時是有比較大的爭議的,并沒有因為唐太宗的推行而達到統(tǒng)一《五經(jīng)》文本的效果。
敦煌的《詩經(jīng)》抄本正好反映了這一學術發(fā)展階段的真實面貌。
第一,當時《毛詩》傳本南北雜糅,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權威文本。一方面,敦煌的《詩經(jīng)》抄本多數(shù)將章句列于詩篇之后,采取了《經(jīng)典釋文》和《毛詩定本》的形式;另一方面,在上所舉的“斯6346”、“伯2669A”兩個卷子中又保留了今天非常罕見的將章句列于詩前的情況,與《毛詩正義》相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斯6346”中,兩種章句標注方式共存,其所保留的《大雅·文王之什》的部分采用章句在后的形式,而《大雅·生民之什》的部分則采用了章句在前的形式。這一現(xiàn)象直觀地向我們展現(xiàn)出當時《毛詩》傳本的情況,也就是南北方不同傳本共存,學者隨意采用。
第二,不管是哪種《毛詩》傳本,均淵源于鄭玄的《毛詩傳箋》。敦煌寫本《詩經(jīng)》中,除了直接抄寫《毛詩傳箋》的卷子之外,即使是僅抄錄《詩經(jīng)》白文的卷子,也往往題有“詁訓傳,鄭氏箋”的篇題,也說明這些白文同樣是來自鄭玄的《毛詩傳箋》。
我們知道,《漢書·藝文志》著錄“《毛詩》二十九卷”、“《毛詩故訓傳》三十卷”,然而到陸德明作《經(jīng)典釋文序錄》卻說是“《毛詩故訓傳》二十卷”,下注“鄭氏箋”?!端鍟そ?jīng)籍志》則著錄“《毛詩》二十卷”,下注:“漢河間太傅毛萇傳,鄭氏箋?!比绱丝磥?,六朝時期所傳《毛詩》均為鄭玄作箋注并合并為二十卷的本子。敦煌的《詩經(jīng)》抄本亦是如此。如“伯2529”在《鄭風》篇首題“鄭緇衣故訓傳第七”,篇尾題“卷弟四”;在《魏風》篇首題“魏葛屨詁訓傳第九”,篇尾題“卷第五”;在《唐風》篇首題“唐蟋蟀詁訓傳第十,卷第六”;在《秦風》篇首題“秦車鄰詁訓傳第十一”,篇尾題“卷六”;在《陳風》篇首題“陳菀丘詁訓傳第十二,卷七”。又如“斯3330”,在《小雅·節(jié)南山之什》前題“節(jié)南山之什詁訓傳第十九,毛詩,小雅,鄭氏箋,毛詩卷第十二”;“伯2978”在《小雅·谷風之什》前題“谷風之什詁訓傳廿,卷第十三”。這樣的例證還有很多,不再贅述。敦煌的《詩經(jīng)》抄本雖然如《經(jīng)典釋文》一樣列出《毛詩故訓傳》的原始卷次,然而真正分卷卻是二十卷,正是鄭玄《毛詩傳箋》的規(guī)模。
王國維曾經(jīng)指出:“考六朝以后行世者,只有經(jīng)注本,無單經(jīng)本,唐石經(jīng)雖單刊經(jīng)文,其所據(jù)亦經(jīng)注本。如《周易》前題王弼注,《尚書》題孔氏傳,《毛詩》題鄭氏箋……又注家略例序文無不載入,是石經(jīng)祖本本有注文,但刊時病其文繁,故存其序例,刊落其注耳?!盵10]以敦煌《詩經(jīng)》抄本觀之,王氏所論又添一證據(jù)。
第三,根據(jù)上文的討論,我們可以推斷,當時流傳的鄭玄《毛詩傳箋》原本就沒有記載毛公“故言”。由于毛公的“故言”很可能來自王肅或者孫毓的注本,且僅見于《經(jīng)典釋文》的記錄,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中并不為學者所廣泛接受。
敦煌文獻中,已有陸德明的《周易釋文》、《尚書釋文》、《禮記釋文》[11],我們當然可以推測當時敦煌的學者是看得到《毛詩釋文》的,然而敦煌的《詩經(jīng)》抄本卻沒有采納《釋文》所記錄的毛詩“故言”,顏師古的《毛詩定本》和孔穎達的《毛詩正義》同樣如此,可見當時《經(jīng)典釋文》的影響和地位比較有限。
就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資料,最早將毛公“故言”整合入《毛詩》本文的,應該是唐文宗時所刻開成石經(jīng)中的《毛詩》,該《毛詩》的章句列于詩后,亦與《經(jīng)典釋文》相同{1}。然而據(jù)《舊唐書·文宗紀下》的記載:“上又令翰林勒字官唐玄度復校字體,又乖師法。故石經(jīng)立后數(shù)十年,名儒皆不窺之,以為蕪累甚矣。”可見,開成石經(jīng)如顏師古《五經(jīng)定本》一樣,因為與流行的傳本有別,不為當時學者所接受,其影響在當時亦相當有限。
然而開成石經(jīng)在五代時期卻成為印本經(jīng)籍所依據(jù)的祖本。《五代會要》記載:“后唐長興三年二月,中書門下奏:‘請依石經(jīng)文字刻《九經(jīng)》印板。敕:‘令國子監(jiān)集博士儒徒,將西京石經(jīng)本,各以所業(yè)本經(jīng)句度抄寫注出,子細看讀,然后顧召能雕字匠人,各部隨帙刻印板,廣頒天下。如諸色人要寫經(jīng)書,并須依所印敕本,不得更使雜本交錯?!盵12]王國維據(jù)此指出,五代時所刻監(jiān)本經(jīng)籍乃是取開成石經(jīng)本的經(jīng)文合以當時經(jīng)注而成。而北宋監(jiān)本經(jīng)籍,又是在五代監(jiān)本的基礎上??敝乜?,且《五經(jīng)正義》為單獨刊刻,并未與經(jīng)注本合刊。正因為如此,才造成了《毛詩正義》與《毛詩》經(jīng)注本在章句問題上的分歧。
屈萬里先生指出,《正義》與經(jīng)注的合刊“始于南宋初年浙東茶鹽司,初刻《周易》、《尚書》、《周禮》三種。紹熙中,三山黃唐來主是司,繼刻《毛詩》、《禮記》二種?!盵13]自此以后,經(jīng)文、注文、疏文合為一本,而《毛詩傳箋》、《經(jīng)典釋文》與《毛詩正義》三者之間不同的版本源流和學術傳承以及它們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亦幾于泯滅。幸虧有敦煌的《詩經(jīng)》抄本出現(xiàn),參以日本所藏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我們才得以梳理出唐代《毛詩》傳本的真實情況,這不能不說是《詩經(jīng)》學史上的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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