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nowden’s People
2013年1月,勞拉·波伊特拉斯(Laura Poitras)收到一封奇怪的電子郵件,發(fā)件人是個匿名的陌生人,向她索要公共密鑰。近兩年來,波伊特拉斯一直在制作一部與美國政府監(jiān)控有關的紀錄片,偶爾會收到來自陌生人的詢問。她回復了這封郵件,發(fā)送了她的公共密鑰,好讓對方發(fā)送只有她可以用私鑰打開的加密電子郵件。
沒過多久,波伊特拉斯收到一封加密信息,簡要描述了美國政府的一些秘密監(jiān)控計劃。她對其中一個稍有耳聞,但剩下的都沒聽說過。在逐一描述每個計劃后,陌生人寫了一句話,“這些我都可以作證。”
波伊特拉斯解密并看完電子郵件幾秒鐘后,便把網(wǎng)絡斷開,把郵件從電腦里刪除?!爱敃r我想,好吧,如果這是真的,我的人生將從此改變。”
波伊特拉斯對發(fā)件人的身份依然持謹慎態(tài)度,她擔心那人是美國政府的特工,試圖引誘她泄露紀錄片受訪者的信息?!拔医兴鰜砻嬲劇保ㄒ撂乩够貞浀?,“我說,要么知道這些信息的你如今面臨很大危險,要么你是在坑我和我認識的人,要么就是你瘋了!”
波伊特拉斯不知道陌生人的姓名、性別、年齡或雇主(美國中央情報局?美國國家安全局?五角大樓?)。6月初,她終于知道了答案。波伊特拉斯和她的合作搭檔格倫·格林沃爾德(Glenn Greenwald,英國《衛(wèi)報》專欄作家)飛到香港,與美國國家安全局技術承包人愛德華·斯諾登碰面,那個即將在全世界就政府監(jiān)控范圍和合法性的話題引發(fā)驚濤駭浪的人。
黑名單上的女導演
勞拉·波伊特拉斯在波士頓郊外的一個富裕家庭長大,高中畢業(yè)后搬到舊金山,在高檔餐館當過一陣子廚師。那期間,她還在舊金山藝術學院上課,師從經(jīng)驗豐富的電影制作人恩尼·格爾。1992年她搬到紐約,開始進軍電影領域,同時在紐約新學院大學讀研究生,主攻社會政治理論。從那時起她已拍了五部電影,最近的一部名為《誓言》(The Oath),一部關于本·拉登私人保鏢的紀錄片,榮獲了皮博迪獎(Peabody Award,一項側重于美學追求和社會責任的美國電視獎,相當于新聞報業(yè)的普利策獎)和麥克阿瑟獎。
2001年“9·11”事件發(fā)生時,像很多紐約市民一樣,勞拉·波伊特拉斯陷入了巨大的悲痛哀悼和一種同心協(xié)力的情緒之中。她說:“那時,人人都想做點什么,可當‘9·11’促使美軍先發(fā)制人地侵入伊拉克時,我們的國家就已走上歧途。”2004年6月,波伊特拉斯前往伊拉克,開始拍攝有關美軍占領伊拉克的紀錄片。
在巴格達,波伊特拉斯結識了一位醫(yī)生利雅得·艾達哈,他邀請波伊特拉斯去他的小診所,允許她報道自己在巴格達的生活。波伊特拉斯的紀錄片《我的祖國,我的祖國》就是圍繞著艾達哈家附近發(fā)生的槍擊事件、停電事故、兒子被綁架等家庭悲劇而展開,向人們描述了戰(zhàn)爭對伊拉克平民的影響。2006年初,這部紀錄片首次上映便受到廣泛好評,獲得了奧斯卡最佳紀錄片提名。
但也正是這部紀錄片使得波伊特拉斯成為美國國內一系列重大指控的攻擊目標。紀錄片里有這樣一段內容,2004年11月19日,美軍支持的伊拉克部隊突擊了醫(yī)生家附近的一座清真寺,擊斃了寺內的部分民眾。第二天,當?shù)匕l(fā)生了反抗美軍的暴力事件。那天,波伊特拉斯正好在醫(yī)生家里,她偷偷趴在屋頂上冒著生命危險拍攝下當時的情景。于是有人對波伊特拉斯提出指控,說她提前就得到了襲擊通知,想將此次事件錄制下來。
盡管對波伊特拉斯的指控毫無證據(jù),但卻使她多次遭到拘禁和搜查。波伊特拉斯說:“我是一名紀錄片制片人,在事件現(xiàn)場扛起攝像機是我的責任,任何關于我事先了解襲擊計劃的指控都是荒謬的。美國政府應該調查是誰下了襲擊命令,而不是調查報道戰(zhàn)爭的記者?!?/p>
從那時起,波伊特拉斯乘坐美國航班時,她的機票就印上了SSSS的標志,即“二次選擇性安全篩查對象”,意思是必須在正常措施之外,接受第二次安檢。于是,在歐洲,在美國,在無數(shù)個機場出站口,波伊特拉斯都會被全副武裝的執(zhí)法人員帶到一間房子里質詢。波伊特拉斯已經(jīng)記不住準確次數(shù),但一定超過40次。她說,當局對她攜帶的文件感興趣,復制她的票據(jù),拷貝她筆記本和手機里的內容,“那些都是我的工作和生活,這完全是侵權行為?!辈ㄒ撂乩拐f。
一次又一次被扣留之后,波伊特拉斯開始采取行動保護自己,比如請同行旅伴幫忙攜帶手提電腦,出國時把自己的電腦和手機清空。她還都學會了給自己的數(shù)據(jù)加密,每次出差前,波伊特拉斯會用一天或幾天時間做安全準備。
2011年,波伊特拉斯開始拍攝有關政府監(jiān)控的紀錄片。從那時起,她進一步提高了個人數(shù)字安全的等級。她減少使用手機,因為手機通話不但會泄露通話對象的身份和通話時間,還會實時泄露她的方位;發(fā)送電子郵件時,她小心翼翼地處理敏感文件,打電話的時候也如履薄冰地避開敏感話題;她開始使用能掩蓋訪問網(wǎng)站真實地址的軟件。
間諜和導演之約
波伊特拉斯并不是斯諾登的第一人選。實際上,在與她聯(lián)系之前,斯諾登找過英國《衛(wèi)報》著名專欄作家格林沃爾德,后者曾對伊拉克戰(zhàn)爭、阿富汗戰(zhàn)爭,以及“9·11”事件后公民自由被侵蝕的情況進行過廣泛的批判性報道。斯諾登給格林沃爾德發(fā)過一封匿名郵件,說有些文件要給他看,并隨后發(fā)去一份詳盡的指導文件,告訴他如何加密通訊信息,但格林沃爾德始終沒有回應(“加密軟件什么的太鬧心了,所以當時我沒有理會?!备窳治譅柕潞髞碚f)。斯諾登于是轉向了勞拉·波伊特拉斯。
斯諾登看過波伊特拉斯拍攝的伊拉克紀錄片,知道她當時正在就政府監(jiān)控項目制作一部新的電影,也看過她為《紐約時報》紀錄專欄制作的有關美國國家安全局的紀錄短片,他斷定她會理解他所要泄露的這些項目內容,而且知道如何以一種安全的方式進行聯(lián)絡。
收到斯諾登郵件數(shù)個月后,波伊特拉斯確定這個與她一直聯(lián)系的陌生人是可信的,其中不存在她預料的政府特工慣用的刺探手段——沒有問她與什么人聯(lián)系,也不問她目前在忙什么。斯諾登這時候告訴她,她還得找個幫手,請她去聯(lián)系格林沃爾德。直到二人在香港與斯諾登見面后,格林沃爾德才知道這個人原來早在半年前就與自己聯(lián)系過。當被問及為何覺得波伊特拉斯值得信賴時,斯諾登說:“在查證和核對信息時我發(fā)現(xiàn),波伊特拉斯對我的猜疑勝過我對她的疑慮。而我是出了名的神經(jīng)質?!?/p>
2013年4月,波伊特拉斯和格林沃爾德在紐約見面?!八种斏鳌?,格林沃爾德回憶說,“堅持不讓我?guī)鲜謾C,因為政府能在手機關閉的情況下遠程監(jiān)聽談話內容。她將(與斯諾登來往的)郵件打印出來,我一看就知道這很有可能是真的。斯諾登——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他叫斯諾登——在郵件內容中所隱藏的激情和思想非常明顯?!?/p>
格林沃爾德裝上加密軟件,開始與這位陌生人交流。他們的工作組織得像情報活動,波伊特拉斯則是幕后指揮?!八诓僮靼踩矫嬉唤z不茍”,格林沃爾德說,“我用哪臺電腦、如何通信、如何保護信息、復印件存放在哪里、和誰存放在一起、存放的位置,無一不是面面俱到。她絕對是全能專家,知道如何確保此事在技術上和操作上的絕對安全。要是沒有她在各個方面的努力協(xié)調,這件事很難產(chǎn)生現(xiàn)在的成效和影響?!?/p>
5月,斯諾登發(fā)出加密消息,通知他倆去香港。斯諾登已經(jīng)給格林沃爾德發(fā)過一小部分文件,總共約20份,波伊特拉斯收到的珍貴文件更多。在飛機上,格林沃爾德再次翻看這些文件內容,里面有一份法院秘令,要求無線營業(yè)商威瑞森公司將客戶手機通話記錄交給美國家安全局。這份長達四頁的命令來自外國情報監(jiān)督委員會,這一專門小組的決定均屬高度機密。盡管坊間傳聞美國家安全局在大規(guī)模收集美國人的通話記錄,但政府總是否認。
在格林沃爾德身后20排的位置坐著波伊特拉斯,她有時走到前面,對他正在看的內容說上幾句。“我們難以相信這事有多么重大”,格林沃爾德說,“當你讀到這些文件,便能感覺到它們涉及范圍之廣。這是一種腎上腺素飆升、興奮和狂喜的感覺。你第一次感到被上帝授予了權利,能夠試著削弱、推翻這個龐大的系統(tǒng),帶來一線光明。通常你無法取得任何進展,因為缺乏工具。而現(xiàn)在,利器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的雙膝之上。”
斯諾登已經(jīng)叮囑他們,一旦抵達香港,就在約好的時間去九龍區(qū)的美麗華酒店,在與酒店相連的購物中心內的一家餐館外等候。他們要等在那里,直到看到一個拿著魔方的人,然后,他們問他餐館什么時候會開門。這個人會回答他們,隨后提醒食物不好吃。當拿魔方的人到來時,他就是斯諾登,當時29歲,但看上去更年輕。
“見到斯諾登,我們兩個驚呆了!”波伊特拉斯說,“我本以為自己在與職位很高的的人打交道,所以覺得他應該上了年紀。雖然從頭到尾我也知道,他在計算機系統(tǒng)方面知識異常淵博,年齡不會太大,但沒想到他如此年輕?!?/p>
他們跟隨斯諾登進入他的房間,波伊特拉斯取出攝影機,立即進入了紀錄片制作人狀態(tài)。這讓格林沃爾德和斯諾登著實嚇了一跳,這種秘密約見她居然要攝像!可對于波伊特拉斯來說,攝像是一種信任的舉動,會增加當時的感情投入,表明他們在巨大的危險面前休戚相關、榮譽與共。
盡管斯諾登吃驚不小,但很快就適應了?!罢缛藗兯胂蟮模g諜一般都極力避免和記者或媒體接觸,所以我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但我們三人都知道面臨的危險是什么,她開啟攝像機的那一刻,我們便沒有回頭路了?!?/p>
在接下來的一周里,他們的準備工作幾乎一成不變——一進入斯諾登的房間,便取下手機電池,放在酒店房間的冰箱里;把枕頭一字排開,緊挨著門放好,以防門外有人偷聽;之后,波伊特拉斯便架起攝像機開始錄像。他們三人一起制作新聞,然后看著它傳播開來,成就了一段傳奇的經(jīng)歷。波伊特拉斯為斯諾登制作了一段長達12分鐘的視頻,并于6月9日發(fā)布到網(wǎng)上。此事引起了香港媒體界一片嘩然,記者們爭先恐后地想獲知他們的行蹤。
波伊特拉斯說:“我們知道此事一旦公之于眾,我們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斯諾登結賬離開酒店后便銷聲匿跡,6月15日,波伊特拉斯悄悄離開香港,直飛柏林,在那兒繼續(xù)編輯紀錄片。兩周后,波伊特拉斯將剪輯好的一段有關斯諾登的新視頻發(fā)布在《衛(wèi)報》網(wǎng)站上。此后數(shù)月里,這個星球上的頭號“通緝犯”的鏡頭都是出自波伊特拉斯的攝像機。
2013年,波伊特拉斯和格林沃爾德以其極為傳奇的經(jīng)歷,讓人們看到了新聞的力量,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開啟了個人對抗國家機器的戰(zhàn)斗。在政府監(jiān)視無孔不入的時代,波伊特拉斯掌握著一項至關重要的新技能——像電腦安全專家一樣,她知道如何對抗監(jiān)視。
斯諾登曾解釋過他為什么選擇波伊特拉斯:“在報道世界上最強大國家的罪行方面,在處理新聞記者所碰到的最危險事件面前,勞拉所展現(xiàn)出的勇氣、個人經(jīng)驗和技巧使之成為最佳的人選?!?/p>
波伊特拉斯沒有面臨任何指控,至少目前還沒有,但她也沒有馬上返回美國的計劃。一位國會議員已經(jīng)把她的所作所為視為叛國。他們清楚地意識到,奧巴馬政府要追趕的不僅僅是泄密者,還有收到泄密內容的人。
如今,許多政府和個人想要占有他們掌握的數(shù)千份美國國家安全局文件。他們只發(fā)布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絕密的、吸引眼球的、足以促使國會召開聽證會的幾條信息。波伊特拉斯說:“我們不是想保密,而是要將謎團一塊一塊拼湊起來。這將是一個需要耗費時間的項目。我們的目的是發(fā)布符合大眾公共利益的東西,同時也盡力了解世界,然后試著彼此溝通?!?/p>
然而最深的悖論是,他們或將為努力剖析和曝光美國政府的監(jiān)控行為而獻出一生。
[譯自美國《紐約時報》]
他們跟隨斯諾登進入他的房間,波伊特拉斯取出攝影機,立即進入了紀錄片制作人狀態(tài),讓格林沃爾德和斯諾登著實嚇了一跳,這種秘密約見她居然要攝像!可對于波伊特拉斯來說,攝像是一種信任的舉動,會增加當時的感情投入,表明他們在巨大的危險面前休戚相關、榮譽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