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風已經(jīng)從中國大運河申遺辦公室主任、揚州市文物局局長、揚州市博物館館長的崗位上退休。這位出生在大運河邊彩衣巷的地道揚州人,一生從事文物研究和保護,在文物發(fā)掘現(xiàn)場和建筑工地之間奔走,從挖掘機下?lián)尵任奈锖瓦z址,被稱為揚州古城的保護人。這位書生氣十足的文物局長,曾因一件古代文物被市政施工毀壞,而孩子氣地揪著施工單位的局長,要“把他抓到公安局去”。
顧風近十年致力于大運河的申遺和保護,一方面出于歷史責任,另一方面來自他對運河與生俱來的感情。他對隋唐運河、京杭大運河沿岸的風土人情和文物古跡如數(shù)家珍,聽到沿岸文物被破壞的消息會怒不可遏。
南都周刊:你是何時介入運河申遺的?
顧風:我的介入是在2006年。2006年下半年,揚州市長就開始醞釀大運河申遺的事。揚州動手比較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已經(jīng)對古運河段做整治。過去我們運河邊有很多碼頭,很多工廠車間,運河邊上還有不少早年從外地漂泊過來的人,他們只能在城墻外面沿河而居,但條件是比較差的。
南都周刊:住在河邊的生活很差嗎?
顧風:每年我們這邊到了雨季,特別是淮河的水要入江,我們這個地方再下大雨,那個水就淹上來了,河邊的房子里面全是水。所以政府當時考慮把運河整治成一個風光帶,把這些沿河的居民搬遷,安置到其他地方去,這個地方就變成一個相當于運河公園。
南都周刊:剛開始是京杭大運河單獨申遺,后來為何加入了隋唐運河和浙東運河?
顧風:我們當時考慮,盡管中國的運河有三千年歷史了,但需要歸結(jié)到一個概念。隋朝運河不是最早,但是它是大運河概念形成的一個時代。所以就把隋唐運河包括了進去。
南都周刊:但浙東運河加進去有點奇怪。
顧風:有人要擠進去,跟浙東運河沿岸城市熱愛運河也有關(guān)系,他們覺得他們的運河也是很早的。所以到后來是一個妥協(xié)的結(jié)果。
南都周刊:就申遺這事,運河各沿岸城市的市長們心態(tài)和出發(fā)點是不是不太一樣?
顧風:應該講希望申遺成功,這一點是所有城市的共同愿望。但也有一些小算盤,希望能從申遺中分一杯羹?,F(xiàn)在有一點實用主義,比如會想,我們申遺干什么,我們花了錢出了力,是不是能讓經(jīng)濟發(fā)展,能夠找到新的經(jīng)濟增長點,總是有這樣的小算盤。
南都周刊:我們申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顧風:為了更好地保護遺產(chǎn),而且能夠更好地長久地發(fā)揮它的作用,這個是根本的目的地。大運河申遺成功之后,對全線的保護工作還要不斷進行。申遺成功并不說明你什么事情都合格了,我們還有很多東西不合格。
南都周刊:我到一些運河沿岸城市,有的正在蓋商鋪和樓房,工程非常大。
顧風:這是沒有長遠眼光,也沒有文化自覺的城市。這個東西實際上是很可怕的,你如果真的這樣干下去,黃牌警告,紅牌警告,遺產(chǎn)最終就拿掉了。因為不是世界遺產(chǎn)組織要你申遺,是你要申遺啊,你為什么要申遺?
南都周刊:中國大運河申遺辦公室要從申遺到保護轉(zhuǎn)型,對于運河全線的統(tǒng)一保護,有沒有制約力?
顧風:這種制約應該說是有限的。所以申遺之后,大運河的保護管理應該納入到法制化的軌道,應該建立一種監(jiān)管的制度,這是后申遺時代所必需要做的事情。
南都周刊:隋唐大運河溝通了洛陽、西安、北京、杭州等地,如果把隋唐大運河單獨申遺,是否更能體現(xiàn)當時中華帝國的氣魄和文明?
顧風:隋唐運河的價值其實不僅在隋唐,比如河南段在宋代也是非常繁華的,宋代運河的作用非常大,但可惜的是黃河泛濫以后,帶去了大量的泥沙,這個運河已經(jīng)被淹沒掉了。我們中國人喜歡講故事,喜歡翻史料記載,但世界遺產(chǎn)組織不聽你說得天花亂墜,最終你要和實物對應起來,就看大運河是否符合世界遺產(chǎn)的六條標準。我承認隋唐運河好,但是很遺憾隋唐運河遺址太少,你不能拿幾張紙去講啊。
南都周刊:運河對于中華帝國文明的價值,感覺用現(xiàn)有的遺產(chǎn)很難體現(xiàn)得充分。
顧風:其實運河的經(jīng)濟、文化價值遠遠超過水利價值,一個大帝國靠它來維護,從推動文明的角度,它和長江黃河這些自然河流的作是一樣的?,F(xiàn)在的情況確實有點遺憾,最重要的東西沒展示出來。
南都周刊:提到隋唐運河和揚州,就不得不說楊廣,他可以說中國大運河的“奠基人”,我這幾天在揚州發(fā)現(xiàn),本地人對楊廣的評價和歷史上的楊廣大不一樣。
顧風:楊廣的形象之所以受到損害,一方面是后一個朝代為了政治需要,有意把他的功績掩蓋掉了,把他的缺點錯誤放大了。更重要的,楊廣的形象被歪曲被妖魔化,是宋代的一些文學作品,一直到明清小說,把隋煬帝的形象給壞掉了。
我曾將隋朝叫作“流星王朝”,這個王朝非常重要。當時中國南北分裂幾百年了,文化、經(jīng)濟、思想觀念的差異性,給統(tǒng)一帶來了很大的困難,能夠統(tǒng)一中國,楊堅、楊廣確實雄才大略。隋煬帝很能打仗,他還是搞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高手,起用了大量的南方人,最后死心塌地跟著他。他死的時候,很多殉葬的都是南方的高級將領(lǐng)。
南都周刊:那他最后為什么倒臺?
顧風:楊廣倒臺有幾方面的原因,濫用民力是一個方面,另外很重要的一點是李淵,跟李淵這幫北方出身的高級干部的政變有關(guān)系。隋煬帝一生做的都是大事,修長城,開運河,等于給國家開了高速公路。包括征高麗,為什么唐代也要征高麗,不僅唐太宗征,唐高宗還要征,當時的中原政權(quán)一定是感覺到了威脅。隋煬帝沒什么私心雜念,也沒為自己修墳墓,他是太想在短時間里出一些政績來。
南都周刊:揚州歷史上出過隋煬帝,出過吳王夫差,乾隆幾下江南都到揚州,揚州就被描繪成了一個享樂城市,說皇帝來揚州就是玩的。
顧風:隋煬帝做了皇帝到揚州,是有政治考慮的。當時的揚州在東南地區(qū)的地位,相當于近代的上海。揚州又是隋代的四大行政區(qū)之一,隋煬帝當皇帝前,揚州是他的龍興之地,是他的政治根據(jù)地,也是政治發(fā)祥地。前國家主席江澤民回揚州來,我給他講隋煬帝,他一聽就說,老師小時候就講隋煬帝來揚州看瓊花。其實說隋煬帝到揚州是為看瓊花,這是子虛烏有,是宋代詞話里講的。
南都周刊:從一個國家文明的角度去考慮,運河的興衰跟中華帝國的起落有沒有緊密的聯(lián)系?
顧風:一定是運河興則國家興,國家興則運河興,這個是必然的。具體到揚州,從歷史上看,揚州的興衰就是運河的興衰,同時也是國家的興衰,這個步調(diào)是一致的。揚州的起落太多了,它是一次次的毀滅性破壞,但只要戰(zhàn)爭結(jié)束,稍有和平的環(huán)境,很多人又來了,人來了物資來了城市又復興了。這都是因為有運河,其他城市沒有這么一個特點。
南都周刊:從歷史上看,晉商、徽商都在揚州做生意,靠著運河做生意,揚州的本地人是個什么狀況呢?
顧風:你要看什么時代的揚州人。因為每一個時代的揚州人,他不是一回事。就像今天的埃及人,他不是法老時代的埃及人,不能說是同一撥人。揚州這個地方就是戰(zhàn)爭毀滅性的破壞,大家都跑掉了,是一個空城或者很少的人留下來了。但是一到和平時期又聚攏過來了,聚攏過來的那批人,可能就不是原來的那批人。揚州可以說是座移民城市。
南都周刊:有一種觀點說運河是中國古代城市的搖籃,您如何看這個說法?
顧風:運河開鑿了以后,它帶動了很多城市群產(chǎn)生,沿河的小村落變成了一市鎮(zhèn),市鎮(zhèn)變成了城市,都膨脹了。運河構(gòu)成了一個水網(wǎng),它是縱貫全國的,以水陸交通為骨干的這么一個漕運體系,它同時也配合水陸,也有了若干的陸陸系統(tǒng)。我們這一帶,比如高郵,你看它那個驛站的陸陸和水陸是并行的,至少到明代它是非常完善的。
南都周刊:有觀點認為到清朝以后,運河就成了一種落后生產(chǎn)力的代表,因為海禁的環(huán)境,造就了運河的繁榮,您認同這種觀點嗎?
顧風:造成運河衰落的并不是海運,直接對它的運輸方式產(chǎn)生明顯沖擊的肯定是火車和鐵路,因為工業(yè)革命,使國家向現(xiàn)代化邁進。那時候中國的船還是帆船,有風能走,沒風不能走,所以那時候人們覺得這個東西太落后了。但現(xiàn)在船是機動船了,它的運費低廉,比汽車火車都便宜,所以現(xiàn)在運河還一直在活著。
南都周刊:葛劍雄教授寫過一本書《統(tǒng)一與分裂》,他認為運河對自然河流的水質(zhì)有損害。再一個他覺得對老百姓沒有什么幫助,說運河的作用只是為了帝國中樞的穩(wěn)定。
顧風:其實運河它是多功能的,運河有補水和泄洪的這樣一些基本功能。就是你水滿肯定要排,水不足肯定要補,這點整個運河是形成一個體系的。實際上,運河比長城要重要得多,它比長城對中國發(fā)揮的作用要大。
南都周刊:運河里的船全是漕運的嗎?跟普通老百姓生活有關(guān)系嗎?
顧風:不全是漕運的船。在江南和浙東,我們的運河是一個網(wǎng)絡(luò),比如我們揚州,運河它形成了一個水網(wǎng)。像江南的那些古鎮(zhèn),幾乎每家都有碼頭,小船可以撐到家門口,你想這個對于一個水鄉(xiāng)來講,它有多便利。運河剛開始很嚴格,唐朝起初只能運糧食,但是水手們不斷帶各地的土特產(chǎn)放在船上,比如說到揚州了,晚上就拿出來賣,所以唐朝有宵禁,但揚州晚上有夜市,提著燈籠火把在街上交易。
運河最大的好處是潤物細無聲,它不像長城那樣剛性,起了一個盾牌的作用,變成一個游牧文明和農(nóng)耕文明的一個分界線。運河是交融的,它給社會生活帶來了好處,我們身在運河的人知道。
南都周刊:在運河尤其北方運河多年斷流后,南水北調(diào)是不是運河新生的機會?
顧風:南水北調(diào)工程對于生態(tài)是不是會有一些消極的東西,咱們沒辦法評估,但是有一點就是說,南水北調(diào)是運河煥發(fā)青春的,賦予它的新時代的一個機會。因為南水北調(diào)很多河道,走的河道都是老的運河。有些廢棄的河道,在南水北調(diào)工程當中,又賦予了它新的生命。
南都周刊:南水北調(diào)對北方意義更重大。
顧風:對,北方要吃水的。我印象深刻,我有一回到河北,我們考察大運河。我們的車超速了,在一個公路上被攔下來了,人家問干什么的?我說我們是大運河申遺辦的,他沒聽懂,他一聽到運河就跟水掛起勾來了,問我們能不能多調(diào)水過來?。咳缓缶头盼覀冏吡?。從這個細節(jié)來講,北方人多么渴望南方的水。
南都周刊:作為揚州“土著”,這么多年來,你建唐城、揚州博物館,推動運河申遺,對南門遺址保護,對東大街和民巷的保護。內(nèi)心里面有沒有一種什么樣的理念支撐?
顧風:我們這代人在成長過程當中,經(jīng)歷了很多曲折的東西,這種經(jīng)歷又磨煉了我們的一種意志。我們小時候被教育胸懷祖國,放眼世界,同時它跟我文人的這種氣質(zhì)又融入到了一起。所以我在行政系統(tǒng)里面是另類。我常常這么想,為什么我率性,為什么我敢于去頂,敢于去跟主要領(lǐng)導較勁,很大程度上我對這個城市一種熱愛的情感。我是老揚州的居民,我家七八代都在揚州,我又在保護城市,保護文化遺產(chǎn)的崗位上,我不盡責,不僅是對不起這份工作,也對不起這個城市。
我是搞歷史的人,很多事情會用一種歷史觀來看待,所以說我們在保護這個城市,很多事情我們是有一點先知先覺的。
南都周刊:你有一枚章,刻著“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這是什么意思?
顧風:我這個是一個自嘲的說法。做文物保護工作,你得跟所謂“權(quán)貴”打交道,也會發(fā)生沖突,有時候就是短兵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