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語文教育，重視提高學生的閱讀寫作能力，并從中積累了很多有益經(jīng)驗。清末興學堂后，盡管在歷次語文教學大綱和有關語文教學的官方正式文件中，大都強調(diào)閱讀寫作能力的訓練，但在教科書編寫和實際教學中，這些要求并非都落到了實處。由于百年來中國變革迅猛，在各種時代思潮的影響下，有些教師往往將語文課堂變成討論各種問題和主義的場所，有些教師則在課堂上演講文學史和各種國故知識。尤其是在民國時期，這樣的做法不在少數(shù)。本來，相比于傳統(tǒng)，中國現(xiàn)代中小學的語文教學時間已非常有限，如果還將語文課上成政治課、思想道德課或文學史課，勢必影響學生閱讀寫作能力的提高。這在百年來留下了不少教訓。回顧這段歷史，有助于我們在今后語文教學中少走彎路。

一

傳統(tǒng)語文教學主張多讀多練。讀的主要是字、詞、句、篇，練的主要是對聯(lián)作文。在清末興學堂多年后，語文課堂還主要使用這種教學方式。比如1920年福建省立第十一中學的國文教學：“講讀次序，先講題目之事實，次講文中之難字句，寫其音義于黑板，使學生抄錄，次講明文體，及全篇或每段之批評，其次美讀，教員朗讀全文二遍，再任指一優(yōu)等生，分段朗讀，某生讀畢，令全班學生齊讀，其次令學生自讀并有未明了者，令其質(zhì)問，如此一篇文章告終?！盵1]這就是典型的傳統(tǒng)閱讀教學方式。

五四新文化運動后，這樣的教學方式遇到了巨大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文言文不再獨占語文教材，語文教師的結(jié)構(gòu)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1919年，杭州某校學生要求國文教師改良教材，說《新青年》《解放與改造》都可以做他們的“先生”，那位教師沒有辦法，就辭職了。[2]這樣的教師不在少數(shù)?！敖虇T之中，被學生反對最烈，趕走最多的，便是國文教師。往往有一校之中，四五個國文教師全被學生趕走。一班老先生慌忙失措，的了呀嗎的白話文，固非素習；從洋文中來的新式標點，尤感不便；而新文學思潮的教材，又不易選??；便是學生不反對，也只好自動辭職了。于是許多校長不得不向大學或高師文科去找新國文教員?！盵3]“新青年”登上語文講臺，給語文教學方式帶來了巨大的變化。

在這些新派教師看來，多讀多練僅僅適合于文言教學，白話文一看就明白，不必在字、詞、句上花功夫。同時，學生也不喜歡教師講字、詞、句。“新國文教師，又不得不注意思潮，所以好些教師來宣傳各種主義，討論各種問題，教國文只是離開文章來講演主義討論問題了。辭句的解釋，視為無用；文法章法，也不值得注意；因為這都要被學生討厭而引起反對的?！薄坝行┙處熅拱选私馊松媪x和社會現(xiàn)象’視為中學國文教學的目的。有些教師也不得不去信仰幾種主義，找得幾個問題，來應付學生的需要了。實際上那時所謂新思潮，人生哲學和社會問題，幾乎占了全部的地位；從報紙上抄下來的文章，也多是討論主義問題的新思潮。還有好些教師，不知白話文如何講法，倒不如拿些主義問題，可以離開文字，憑空口講。只要學生歡迎，便是一等教師，一等新教法！”[4]脫離對具體的字、詞、句的閱讀理解，專就文章蘊含的思想意義進行發(fā)揮引申，從而將語文課上成政治課或文學課，這改變了語文教學的使命。

這樣的教學方式不利于提高學生的語文能力，其語文習慣也難以養(yǎng)成。1925年，有教師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有一種學生，看平易的書報還不能領略大意；作文則詞不達意，字多錯誤；偏不從此等短處用功，專愛聽國文本身以外什么主義，什么問題。”[5]這必然導致語文基礎知識不扎實：“學生的白話文，往往做得洋洋數(shù)千言，長的有做到二三萬字的，不注意篇章的結(jié)構(gòu)，辭句的修飾了。教師也就沒有工夫替他一一修改，只好略略看一遍，讓他過去了。實際上那些復雜糾纏的長文，決不能從篇章結(jié)構(gòu)上去修改，正如一堆瓦礫，一束亂麻，從何清理起？”[6]這種情況在當時相當普遍。

盡管很多語文教育專家和語文教師一再呼吁注重閱讀寫作能力的教學，但并沒有引起普遍的重視。1935年，寧波效實中學方余甫老師，上國文課時“很少講解課文，一般總是在課文中引出一個話題，然后七扯八扯，扯到社會中的實際問題上去”[7]。

方余甫老師的做法非常有代表性。抗戰(zhàn)爆發(fā)后國民政府組織編出國定《初中國文甲編》，通令全國中學采用，但這套書的核心，主要不在于提高學生的閱讀寫作能力，而是執(zhí)行蔣介石提出的“禮、義、廉、恥”等“四維八德”的思想教育和國民黨黨化教育。人們批評這套教材說：“為了要達成政府思想訓練的目的，排列單元以內(nèi)容為標準，破壞了文章體制和技能的程序，簡直成了公民教本。”[8]其中，國民黨黨義文選加起來，占了全書五分之一多。這些文選中，又以蔣介石作品最多，高達11課。正如當時人們批評的：“胡亂湊些黨國要人的文字，這些文字，大多不是失之太深，便是技巧平庸，不值得作為范本?！盵9]顯然，在當時的政府官員看來，語文教育與其說是培養(yǎng)學生的讀寫能力，不如說是為黨國培養(yǎng)良民。

這些語文教學觀念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教學方式，直接造成很多學生語文能力低下。1933年，參與高考閱卷的朱自清，批評考生作文“運用文字，也極少熟練的；幾乎每篇都有些不順的句子，加上滿眼的別字。大部分文從字順的（雖然沒說明什么東西），至多怕只有十分之一”[10]。1943年，語文教育家葉蒼岑在演講中說：“近幾年來，中學生國文程度低落問題，時常被一般教育界的人士談起，在報紙雜志上，時?？吹接懻撨@個問題的文章，假如把這些文章通通搜輯在一起，想來可以印成很厚的一本冊子了?！盵11]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覺者提倡白話文，本來是為了提高國民的文化水平，可是，當白話文進入語文教學后，大部分學生的語文能力卻越來越低。這的確發(fā)人深省。

二

新中國成立后，在很多地區(qū)，語文教學事實上很大程度地延續(xù)了民國時期強調(diào)思想內(nèi)容的做法，只是將“禮、義、廉、恥”或國民黨黨義教育變成了新民主主義教育。1950年，西安市一次36位國文教員座談會中提到：“在最近調(diào)查國文教材的教學效果時，絕大多數(shù)教員只談政治思想教育方面的效果，而對語文讀寫方面的效果則很少談到。”[12]這種現(xiàn)象在其他各地也廣泛存在。福建同安一中楊錫彰說：“在貫徹政治思想教育方面，是脫離課本，孤立地進行，沒有抓住語文課的特點，通過語言和文學的教養(yǎng)，進行政治思想教育。教《最幸福的人》時，教師用整整一個課時專門介紹美國壟斷資本家的窮奢極侈和罪惡行為，說明美國已發(fā)展到垂死的資本主義階段。在這節(jié)課里，看不出是上語文課，就像是上政治課一樣?！焙北O(jiān)利初中的魏瓊說：“每課講完一小段后，照例要來一番‘概括提高’工作，名為‘小結(jié)’，實際上是完全脫離課文的政治說教，既然這方面拉扯得過多，就一定要影響到語文知識的講授，因而‘語言和文學因素過分的少’就成為必然的結(jié)果了?！盵13]

這樣的教學方法，隨著1953年《紅領巾》教學引起的持續(xù)討論，特別是1958年語言文學分科教學的中止，引起了人們的普遍反思。傳統(tǒng)語文教育重視閱讀和寫作能力的基本訓練，在教學方法上注重多讀多練，這給20世紀60年代的語文教育界很大的啟發(fā)。

《人民教育》在1962年推出“批判地接受傳統(tǒng)教育經(jīng)驗專欄”，連續(xù)刊出張耕的《傳統(tǒng)語文教學中的閱讀訓練》《傳統(tǒng)語文教育中的作文訓練》兩文，系統(tǒng)總結(jié)了傳統(tǒng)語文教學經(jīng)驗。文章認為：“在指導學生閱讀方面，他們就主張仔細講解文章的名物、訓詁、字句、篇章，使學生同時理解了‘文’，也領會了‘道’。”在閱讀教學方法上，“他們強調(diào)把文章本身懂深懂透，強調(diào)熟讀、精讀，特別是作得好的文章評點，能夠要言不煩地指點出思想內(nèi)容和表達上的關鍵、要點，引導學生去思考揣摩，體會學習，而不作過多的發(fā)揮分析。這些，還是值得我們參考借鏡的?！盵14]1963年，李放在《人民教育》發(fā)表文章說：“五四運動對我國小學語文教學有很大的影響。諸如‘國文’改為‘國語’，文言改教白話，反對復古，廢除讀經(jīng)等等，這些在當時都有很大的積極意義。但是，也有消極的一面，就是對我國傳統(tǒng)的教學方法視為絕對的壞，一切皆壞，采取了一概排斥的態(tài)度，而對外國的教育理論、教學方法則視為絕對的好，一切皆好，采取了不顧本國實際情況，盲目照抄照搬的態(tài)度?！盵15]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總編輯劉松濤也認為：“學好語文的關鍵是多讀多寫，其他省勁的辦法是沒有的?！盵16]這些觀點都體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語文教育多讀多練教學方法的重視。

這些意見被教學大綱和語文教科書采納。1963年頒布的《全日制小學語文教學大綱（草案）》認為：“多讀是學習語文的有效方法，在我國有悠久的傳統(tǒng)。古人說：‘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嘧x對于理解課文，幫助的確很大。”“多練也是我國語文學習的傳統(tǒng)。‘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要提高寫作能力，非多練不可。”《全日制中學語文教學大綱（草案）》也反復強調(diào)：“基本訓練要通過多讀多寫來完成”；“學好語文必須刻苦努力，多讀多寫，省力的辦法是沒有的”。人民教育出版社陳永萱在介紹新編小學語文課本時說：“要把語文這個工具學到手，主要依靠多讀多練，從多讀多練中學習，從多讀多練中熟練，從多讀多練中鞏固，最后達到真正的掌握。”[17]中學語文教材編者也強調(diào)：“多讀多練是我國語文教育行之有效的傳統(tǒng)方法”，“‘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句詩一針見血地道破了多讀對提高寫作的重要作用”，“任何工具的掌握，都要靠反復練習。語文是一種十分復雜而又要求高度精確的工具，自然要靠反復練習”。[18]這說明多讀多練在20世紀60年代的“雙基教學”中占據(jù)了重要的地位。

三

20世紀60年代“雙基教學”時期要求重視傳統(tǒng)語文教學的多讀多練，有利于提高學生的語文能力，但隨著“文革”的發(fā)生，這一做法暫時中止。直到“文革”結(jié)束，才重新得到語文教育界的響應。

但是，隨著人們認識的深入，對于多讀多練有了更進一步的要求，比如，究竟讀什么？怎樣讀？是否有個順序？寫什么？怎樣寫？效果如何？這都是值得深入思考和實驗的問題。

1978年，張志公等人認為：“無論說話、聽話、識字、讀書、作文，能力怎樣一步一步地提高，應該有一般的規(guī)律可尋。摸清楚這些規(guī)律，運用它，設計出訓練的途徑、步驟和方法，就能大大減少教學上的盲目性，減少浪費，提高效率。這就是科學化?！盵19]

20世紀80年代初，韓雪屏等人要求建立現(xiàn)代的“閱讀學”，他們認為：“傳統(tǒng)的‘多讀’‘熟讀’的經(jīng)驗，對于積累語言材料，形成敏銳語感具有不可抹殺的功績，但是，在現(xiàn)代多學科學習制度和疾速發(fā)展的社會生活面前，也有明顯的局限性。為了快速形成和全面發(fā)展閱讀能力，我們應該建立自己科學的具有民族特點的閱讀學，應該為現(xiàn)代化、科學化的語文閱讀訓練教程早日誕生而努力?！盵20]

這些意見都非常寶貴，需要進一步落實。語文教學既要堅持多讀多練的傳統(tǒng)語文教學方法，但也不能僅僅單純強調(diào)多讀多練，還要對閱讀寫作心理進行科學研究，講究閱讀寫作的科學方法，最大程度地提高閱讀寫作效率。筆者認為，語文教育界應該圍繞提高閱讀寫作能力這個語文教學的核心，多開展相關研究和實驗，遵循漢語言的特點和學生的認知規(guī)律，切實提高學生的讀寫能力，通過這樣的途徑，才能真正把語文教學搞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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