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詩歌,最忌空泛。我國古典詩話,往往有些精致的感覺性斷語,如說杜甫的詩“沉郁頓挫”“渾厚深沉”等。這樣的話語對于理解杜詩應該說是有幫助的,但也有一個缺點,就是內(nèi)涵比較模糊,不確定。我們的任務,不是停留于古人的水平,而是在古人的藝術直覺上提高一步,對這些話語進行分析,結(jié)合杜甫的作品加以具體化。具體分析時,最好把作品放在譜系中,通過多方面的聯(lián)系和對比,分析才有可能全面、深入。
一
讓我們從杜甫的《登高》開始。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首詩被胡應麟在《詩藪》中稱為“古今七言律第一”。[1]詩是大歷二年(767)杜甫在四川夔州時所作。詩句中雖然點到“哀”,但不是直接訴說自己感到的悲哀,而是“風急天高猿嘯哀”——猿猴的鳴叫聲悲哀,這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自由,并不明說是猿叫得悲哀,還是自己心里感到悲哀。這里有一個字值得注意,那就是“嘯”。民歌中有“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用的是“鳴”字,意味在三峽之長,猿聲之悠。李白在《下江陵》中改用“啼”(兩岸猿聲啼不?。?,表現(xiàn)猿聲之美在千里之遙?!傍Q”“啼”都是遠聞,而杜甫用“嘯”,則是近感。既有風急逼體的直感,又有為詩句情感定性為“哀”的暗示,不是一般的“哀”,而是帶著凄厲的特點。在此基礎上,把“哀”拓展到“悲”(萬里悲秋常作客),點明是詩人自己悲秋了。
一提到秋天,就強調(diào)悲哀,不是落入窠臼了嗎?不然。這是因為,杜甫的悲哀有他的特殊性。他悲哀的雖然是個人的命運,但相當深厚而且博大。
首先,這種博大得力于空間視野的開闊和時間的無限。詩題是“登高”,開頭兩句充分顯示出登高望遠的境界,由于高而遠,所以有空闊之感。猿嘯之聲,風急天高,空間壯闊,渚清沙白,本已有俯視之感,再加上“鳥飛回”,更覺人與鳥之間,如果不是俯視,至少也是平視了。這正是身在高處的效果。到了“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種俯視的空間感,就不但廣闊,而且有了時間的深度和無限。和前兩句比,這兩句境界大開,有一種豁然提升的感覺,明顯有更強的想象性、虛擬性。先師林庚先生指出“木”引起“枯”的聯(lián)想,和“樹”有根本的不同。“落木”居然到了無邊的程度,滿眼都是,充滿上下天地之間。這不可能是寫實。顯然,只有在想象中,才有合理性?!安槐M長江滾滾來”,從《論語》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變?yōu)榈涔书_始,在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意象中,江河不斷不僅是空間的深度透視,而且是時間的無限長度。這種在空間和時間交織中的境界,當然不是局限于空間的平面畫面可比的。從空間的廣闊到時間的深邃,不僅僅是視野開闊,而且有詩人的精神氣度。悲秋而不孱弱,故有渾厚深沉之感。
其次,這種博大得力于詩句對仗的錯綜。如果就這樣深沉渾厚地寫下去,未嘗不可,但一味渾厚深沉下去的話,很難避免單調(diào)。在這首詩中尤其是這樣,因為這首詩八句全部是對句。律詩一般只要求中間兩聯(lián)對仗,力求避免全篇都對,就是怕單調(diào)。杜甫八句全對,好在讓讀者看不出一對到底,原因在于對仗中變化的功夫。前三聯(lián)皆為意象并列的對比,特別是第一聯(lián),不但句間相對,而且句中亦有對,如第一聯(lián)中首句的“風急”“天高”,次句的“渚清”“沙白”皆相對,近乎所謂“四柱對”,對仗的密度非常大。第二聯(lián)意象的密度比較小,每句只各有一個意象,但是“無邊”和“蕭蕭”、“不盡”和“滾滾”,其性質(zhì)皆為其從屬層次,有形有色,有聲有狀,有對仗構(gòu)成的時空轉(zhuǎn)換,有疊字表現(xiàn)的滔滔聲勢。此皆為一般的時空概括性的對仗,每句皆有相對的獨立性。最后一聯(lián)“艱難苦恨繁雙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則前后句沒有相對的獨立性,而是有一定的因果關系,此大體屬于“流水對”。
最后,這種博大得力于情緒(用我的述語就是“意脈”)上的起伏變化。這首詩,第一、第二聯(lián)氣魄宏大,到了第三、第四聯(lián),就不再一味宏大下去,而是出現(xiàn)了些許變化。境界不像前面的詩句那樣開闊,一下子回到自己個人的命運上來,而且把個人的“潦倒”直截了當?shù)貙懥顺鰜?。渾厚深沉的宏大境界,一下子縮小了,格調(diào)也不單純是深沉渾厚,而是有一點低沉了,給人一種“頓挫”之感。境界由大到小,由開到合,情緒也從高亢到悲抑,有微妙的跌宕。杜甫追求情感節(jié)奏的曲折變化,這種變化有時是默默的,有時卻有突然的轉(zhuǎn)折。杜甫說自己的風格是“沉郁頓挫”,沉郁是許多人都做得到的,而頓挫則殊為難能。
二
這是杜甫所擅長的,他善于在登高的場景中,把自己的痛苦放在盡可能宏大的空間中,使他的悲涼顯得并不渺小,但是,他又不完全停留在高亢的音調(diào)上,常常由高而低,由歷史到個人,由空闊到逼仄,形成一種起伏跌宕的氣息。宋人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中這樣評價這首詩:“杜陵詩云‘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萬里,地之遠也;悲秋,時之凄慘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含有八意,而對偶又極精確?!盵2]這樣的評價很到位,十四字八層意思,層層加重了悲秋,但也有不很到位之處,那就是只看出在沉郁情調(diào)上的同質(zhì)疊加,而忽略了其中的頓挫的轉(zhuǎn)折,大開大合的起伏。
杜甫的個性,杜甫的內(nèi)在豐富,顯然更加適合于七律這種結(jié)構(gòu)。哪怕他并不是寫登高,也不由自主地以宏大的空間來展開他的感情,例如《秋興八首》之一: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第一聯(lián),把高聳的巫山巫峽的“蕭森”之氣,作為自己情緒的載體。第二聯(lián),把這種情志放到“兼天“”接地”的境界中去,蕭森之氣就轉(zhuǎn)化為宏大深沉之情。第三聯(lián),“孤舟”和“他日淚”使得空間縮小到個人的憂患之中,意脈突然來了一個頓挫。第四聯(lián),則把這種個人苦悶擴大到“寒衣處處”的空間中,特別是最后一句,更將其夸張到在高城上可以聽到的、無處不在的為遠方戰(zhàn)士御寒的搗衣之聲。這樣,頓挫后的沉郁空間又擴大了,豐富了情緒節(jié)奏的曲折。
羅大經(jīng)之論,尚限于此聯(lián),若將此聯(lián)之情緒置于整詩意脈之中,則可見出,親朋離異,自己健康惡化,這可能是個人的小痛苦,但杜甫把它放在宇宙(“乾坤”)和時間的運動(“日夜浮”)之中,氣魄就宏大了。以如此深沉的情緒起伏建構(gòu)他的情感節(jié)奏,難怪詩話的作者們反復稱道他的感情“沉郁頓挫”。
在《登樓》中:“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他個人的“傷客心”總和“萬方多難”的戰(zhàn)亂結(jié)合在一起,就使得他的悲痛有了社會的廣度。為了強化這社會性的悲痛,他又從“天地”的宏大空間和“古今”的悠遠時間兩個方面充實其深度。杜甫的氣魄,杜甫的深度,就是由這種社會歷史感、宏大空間感和悠遠的時間感三位一體構(gòu)成的。哪怕他并不是寫登高,也不由自主地以宏大的空間來展開他的感情。杜甫表現(xiàn)了他個性宏大深沉的藝術格調(diào)。換一個人,即使有了登高的機遇,也不一定能表現(xiàn)出宏大深沉的精神力量來。
三
當然,杜甫的風格是多樣的,有時,他的風格并不以渾厚深沉、濃郁頓挫見長,而是以明快動人,表現(xiàn)歡樂喜悅之情。杜甫難得寫喜,有限幾首,堪臻絕唱,且風貌各異。將其放在這里展開聯(lián)系和對比分析,意在只有讀懂了杜甫的歡樂,理解了什么不是渾厚深沉、沉郁頓挫,才能真正體悟什么是渾厚深沉、沉郁頓挫。
先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這在杜甫詩歌里,可能是絕無僅有之作。杜甫一生大部分在亂世中度過,坎坷窮愁,很少這么歡樂。在唐詩中,寫憂愁的經(jīng)典比比皆是,寫歡樂的杰作卻寥寥無幾。這首詩寫歡樂在藝術上達到的高度,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原因在于,其情緒意脈不是靜止的,而是運動的,是層層遞升的。首聯(lián)是第一層,以涕淚寫歡樂。頷聯(lián)是第二層,以妻子之動作寫歡樂達于“狂”境。頸聯(lián)是第三層,以放歌縱酒,把“狂”字寫透還不夠,年近六旬的杜甫呼出“青春”之感(既為時節(jié)又為年齒)。這似乎已經(jīng)到了極致,但是,尾聯(lián)又于意脈三層之上,更上一層,而這一層“還鄉(xiāng)”的歡欣,達到三峽水路險峻無礙、陸路乘風馭奔的程度。其精彩不僅僅在速度,而且心靈歡暢和自由。此詩除了意脈層次的遞升以外,還得力于“巴峽”和“巫峽”、“襄陽”和“洛陽”兩次重疊的同聲效果,壓縮了空間的距離,兩個“峽”,兩個“陽”,好像不是橫穿三峽重山,縱跨中原大地,而是移步即至比鄰。
在《春夜喜雨》中,意脈又表現(xiàn)為另一種風貌。
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開頭兩句可以說起得平平。勉強要說,只有第一句中的“知”字,把雨當作有生命、有意志的對象來表現(xiàn),用得輕松,不著痕跡。詩人卻不在這一點上下功夫展開想象,因為如果真要往下發(fā)展,把雨寫得有生命、有意志,就不是這首詩沉潛、凝重的風格了,而是強烈的情感流瀉的風格了,就與全詩所表現(xiàn)的默默的、自我體驗的溫情不相統(tǒng)一了。
題目為“春夜喜雨”。春雨,是表現(xiàn)的對象;夜,提示了感覺的特殊條件;喜,才是意脈的主線。全詩中沒有正面寫“喜”,著力表現(xiàn)的卻是獨自的欣慰。因為是獨自的,便更加是內(nèi)心深處的滋潤。
喜,因春雨而起,但這雨在夜里。夜里的雨和白天的雨不一樣,它是看不見的。因此,第二聯(lián)就寫這個看不見“。隨風潛入夜”,雨隨著風,一般應該是有聲勢的,這里卻是“潛入”的小雨,偷偷的,無形的,看不見的;接著是“潤物細無聲”,不但看不見,而且聽不到。這里的關鍵詞是“細”和“潤”。春雨細微到視覺和聽覺都不能直接感知,但詩人還是感覺到了。不用看,也不用聽,外在感官不可感,卻流露了內(nèi)心感受的喜悅。所“潤”之物,當然是植物——農(nóng)作物。說的是物之被潤,表現(xiàn)的卻是心的滋潤。無聲的微妙勝過有聲。只有心靈過細的人,才能感覺到這本來不可感覺的感覺;只有具有精致的內(nèi)在感受力的人,才能為看不出來的潛在生長而體驗到默默的欣慰;只有關切國計民生的人,才能為一場無聲的細雨感到由衷的喜悅。
讀這樣的詩,要注意這樣幾個關鍵點。第一,要抓住詩人表現(xiàn)的雨的特點,是夜里的雨,看不見、聽不見。第二,要抓住詩人感覺的特點,把不能感覺的感覺,感覺到內(nèi)心深處去。雖然無聲無息,卻感到了“潤物”,在那個以農(nóng)為本的時代,在那些戰(zhàn)亂的日子,這表現(xiàn)的是一種默默的欣慰之感。第三,這種欣慰是獨自享受的,甚至是秘密的,因此而更加美好。
詩憑什么感人?一般說是以情感人,陸機《文賦》中說“詩緣情”。這大致不錯,但還不完全,還要加以補充。如果把情感直接說出來是不能感人的,詩要通過特殊的感覺來傳達感情。杜甫在整首詩里,一個“喜”字也沒用,但提供了一系列很微妙的喜悅的感覺,讓讀者體驗這種別人感覺不到的精致的感覺。這就叫感染。
“潤物”這句詩看來沒有多少驚人的詞語,但在千年傳誦的過程中,衍生出了象征意義(如形容某種思想和人格對他人的熏陶)。詩句內(nèi)涵的召喚性,其潛在量之大,正是詩句成功的標志之一。
如果說前兩聯(lián)是內(nèi)在的、無形無聲的感受,那么下面兩聯(lián)則轉(zhuǎn)換到外部感官上來。第三聯(lián):“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币驗橛暧欣趪嬅裆?,所以即便黑也是美的。一片漆黑,提示了地域特色——平原和江河,只有在平原上,視野開闊,云才會在田野的小路上;大幅度的黑色背景,原因是雨之濃也。在這黑之美的無景觀意象面前,細心的讀者可以感到杜甫在詩學上的勇敢。除杜甫,唐詩還有誰曾經(jīng)把黑寫得這么美呢?但是,杜甫覺得光有黑還不夠美。用船上唯一的燈火來反襯,很明顯是為了突出雨夜之黑和那一點溫暖的光:大濃黑和小鮮明,在互相反襯中顯得生動。
光有這樣一種大筆濃墨的圖畫,可能還不足以充分顯示春雨的可愛、可喜。于是,杜甫最后再來一個對比:“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边@好像離開了春雨,但恰恰是用第二天早晨的明亮,反襯昨夜春雨的效果:這下子不是看不見了,而是看得很清楚,很鮮明、艷麗。這樣還不夠,還要加重感覺的特征——“濕”。這就點出了和一般日子里紅花的不同,紅得水靈靈的,這是繪畫藝術上強調(diào)的“質(zhì)感”。更為精彩的是,杜甫強調(diào)了雨后紅花的另一個特征——“重”的感覺,這是繪畫藝術上強調(diào)的“量感”?;ǖ拿ⅲǖ某睗?,變成了花的重量感。用重的分量,來表現(xiàn)花的茂盛,這是杜甫的拿手好戲,他在《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六)》中寫過“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不過這一次用的字眼是“壓”而不是“重”。反過來,還有另外一種量感,比如秦觀的《浣溪沙》中用“自在飛花輕似夢”突出花的量感,說它“飛”還不夠,還要把它和縹緲的“輕”聯(lián)系起來,讓讀者去體悟其中意味。
這首詩之所以能讓讀者感受到喜悅之情,是因為意脈有機統(tǒng)一而且豐富多變,讀者從無聲的“潛入”、悄然的“潤物”,從“云俱黑”“火獨明”,從紅濕而下垂的花朵,感受到了杜甫的欣喜。喜悅的意脈有一個轉(zhuǎn)折:一是默默的、內(nèi)在的、不形于色的、微妙的;一是外在的、具有強烈視覺沖擊力的。如果沒有這些細微的感覺,沒有這些恰到好處的語言,杜甫的喜悅就是直說出來,讀者也是沒有感覺的。
參考文獻
[1]胡應麟.詩藪[M].周維德集校.全明詩話(三).濟南:齊魯書社,2005:2553.
[2]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M].王瑞來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