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在《語文建設》2013年第六期“學術(shù)前沿”欄目發(fā)表了《論辨文是廣義的駁論文——立論文與駁論文關(guān)系新探》一文,對于“論辨文”這一類文本進行了介紹,現(xiàn)再對論辨文的寫作要點展開闡述。筆者認為,論辨文的旨趣為“使人信從我的論點”,該文類的基本性質(zhì)是說理,寫作的重心是明觀點、講道理——闡述論點、以理服人。下面將“使人信從我的論點”這一旨趣進行分解,對其略加闡釋。
一、“使人”:論辨的對象——受眾意識
“使人”,指的是論辨文的功能。這個“人”,自然指的是讀者——受眾?!笆谷恕保凑摫嬉饔糜谝欢ǎɑ蛱囟ǎ┑氖鼙?。論辨是一種相互間的探討、切磋,不是獨白,而是對話、對駁,要是沒有受眾,論辨就失去了意義。要作用于受眾,就要了解、關(guān)注受眾的思想狀況,考慮論辨寫作具體的社會、文化、心理語境,設身處地地體會讀者的閱讀理解與反應,使自己的說理盡可能做到有的放矢、切中要害,為讀者所接受。
在以往寫作教學中,受眾是缺失的。往往只有一個唯一的讀者,就是教師。學生只把寫作當成一種作業(yè),從不考慮寫給誰看,要說服誰,要如何根據(jù)受眾的情況進行說理。因此,他們的寫作就難免變成了目中無人的自言自語。朱自清先生說:學生寫文章“知道寫了是要給教師讀的;實際也許只有教師讀,或再加上一些同學和自己的父兄。但如果每回寫作真都是為了這幾個人,那么寫作確是沒有多大趣味。學生中大約不少真會這樣想,于是乎不免敷衍校章、潦草塞責的弊病,可是學生寫作的實際的讀者雖然常只是這幾個人,假想的讀者卻可以很多?!盵1]學生“不意識到假想的讀者,往往不去辨別各種體裁,只馬馬虎虎寫下去。等到實際應用,自然便不合式”[2]。而且,“只知道一種假想的讀者而不知道此外的種種,還是不能有辨別力”[3]。他認為,學生作文練習,應盡可能假定以任何人為交流對象,而且必須以各類人為讀者對象。針對不同的受眾,考慮他們的特殊性,這一點對論辨體式的寫作尤其重要。論辨體式寫作的目的是讓讀者理解并接受作者的論點,比較而言,就作者的傳達、說服意愿而言,實用性的論辨體式寫作明顯強于審美性的敘事、抒情體式寫作。
在同樣的論題下,對不同的受眾,論點與說理方式是很不一樣的。比如,同樣是“如何閱讀”這個論題,對教師講與對學生講,在論點、說理的深淺程度上差別就很大。對教師可以講“語文教育由‘閱讀本位’向‘表現(xiàn)本位’轉(zhuǎn)型”,側(cè)重于現(xiàn)代語文教育史上兩種教學范式利弊的檢討,講主要代表人物的觀點與“立論”的依據(jù),側(cè)重于理論上的分析;對學生則可以講“不動筆墨不看書”的道理,講胡適先生主張的“手到”才能真正有所得,教他們寫讀書筆記的方法,給他們講研究性(論文)寫作“為寫擇讀”“讀以致寫”的高效性,側(cè)重于實踐上的指導。
失敗的論辨文,大多與“目中無人”有關(guān)。缺乏受眾意識,便不知原來論辨寫作是要說服他人,說理便沒有目標與方向,勢必“辨”(“辯”)不到位;如果作者所思與讀者所思錯位,自然便是無效論辨。因此,心存讀者、尊重受眾,認真了解、分析、研究受眾的特點,至關(guān)重要。
二“、信從”:論辨的目的——駁論意識
“信從”,是論辨的目的。即論辨文寫作是為了要說服受眾,使之相信、遵從“我”的觀點。因此,如何說服受眾,是論辨寫作的關(guān)鍵。這里有個前提,就是假設觀點具有一定的正當性、超越性,較高的逼真度。
說服受眾的方法不外兩種。一是說明自己的觀點是正確的,或比別人更正確;一是說明其他的觀點是不正確的,或是不完善、有問題的。其實,前者往往包含著后者。對同一事物(方面、角度等)的認識,觀點具有排他性,要說明自己的觀點是正確的,就意味著其他人的觀點是不正確的。換言之,要說明其他人的觀點是錯誤的,才有可能說明自己的觀點是正確的。論辨思維的邏輯起點是排除、否定敵論,排除的方法是反駁與證偽。可見,一切論辨的基礎皆是駁論,包括顯性的與隱性的駁論。并非只有駁論文才需要駁論,即便是立論文也需要駁論,不應以為立論文只要自顧自地論證就可以了。這一點很重要。
要有效地說服受眾,便要有良好的駁論意識。駁論意識并非只針對敵論,它體現(xiàn)為兩種思維形態(tài):一是對他人觀點的反駁,一是對自己觀點的質(zhì)疑。
對他人觀點的反駁,是論辨思維的常規(guī)。當我們進入某一論題的思考時,首先想到的勢必是前人說過什么,有哪些代表性觀點,它們是否正確。如果可以將它們一一證偽,才有可能提出自己的觀點。如果沒法證偽,那么就只能接受他人的觀點(在接受的基礎上的深化也行,但其價值就很有限),放棄在基本論點上的博弈,退出這場思想的角力。但是,這種證偽,也不是在一切論題的論辨中都有必要,有時證偽不一定都要在文本中直接呈現(xiàn)。因為,有的新論題可能還沒有產(chǎn)生他人的觀點,或他人觀點的錯誤是顯而易見的,不值一辯,或在有效地確立自己觀點的同時,便意味著對他人觀點的反駁與證偽。
然而,在論辨寫作的思維過程中,作者對自己觀點的質(zhì)疑、證偽則是不可或缺的。如果連自己都不能說服,又如何能說服他人呢?說服自己,是為了更好地說服他人。說服自己是說服他人的先決條件。
作為論辨寫作的主體,具有雙重身份,既代表自己闡述觀點,說服讀者;又代表讀者,試圖反駁、質(zhì)疑、證偽作者的觀點。論辨寫作,一旦觀點提出之后,主要矛盾便轉(zhuǎn)移到說理上。這時的作者——論辨主體,不能一廂情愿地顧自尋找論據(jù)證明觀點——這是造成偏見的根源之一。論辨主體要轉(zhuǎn)換身份,將自己作為虛擬的讀者,作為質(zhì)疑者、批判者,對自己的觀點進行最嚴厲的審視,這樣,說理便有了針對性,才能針對讀者可能存在的否定性、批判性想法釋疑解惑。從這個意義上說,說理系統(tǒng)的建構(gòu)首要的便是自我質(zhì)疑。善于自我審視與反思,構(gòu)成了超越、開放的主體。
要使讀者信從,針對讀者可能的質(zhì)疑進行積極的防御性說理,要注意的方面很多,如對論點、資料、現(xiàn)象的辯證分析,善于圍繞中心論點組織強有力的分論點……但這些皆源于主體的認知結(jié)構(gòu)、基本學養(yǎng)、思維方法與對材料的掌握、認識等。這遠非一日之功,無法在這里一一討論。
需要指出的是,論辨文不是一種文體,而是指一個文類,其中包含著諸多體式,各種論辨體式的說理性要求不能一概而論,具體的寫作方法也是很不相同的。不能籠統(tǒng)地認為論辨文中說理性成分越多就越好。比較而言,“隨筆”“微評”的說理性較弱,“述評”“議論性散文”的說理性稍強于“隨筆”“微評”,但不如“雜文”,“雜文”則又不如“評論”。說理性最強的當屬“論文”。所謂“說理”使人“信從”,當是指論辨文的共性特征,也是其“高標”。
三、“我的”:論辨的價值——求真意識
人是有思想的動物,因有思想而獲得做人的尊嚴,并因而偉大?!拔业摹保闶菍φ摫嬷黧w精神創(chuàng)造性的強調(diào),意味著作者要有所發(fā)現(xiàn),文章的觀點(廣義的)必須是作者自己的,最好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與言說。只有是作者個人思想(感悟)的結(jié)晶,才可能具有較高的論辨寫作的價值。
這是論辨寫作的基本的要求,也是最難做到的,但又不能不如此要求。因為離開了“我的”思考,便沒有論辨寫作之必要。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我的”的“能指”。
第一,基本觀點是自己的。這要看論辨的客體是什么。如果論辨的是專業(yè)上的學問,即學術(shù)性探討,那自然是很不容易的,一般的中小學生,甚至是大學生、研究生都很難做到。因為這需要學識上、理論上的深厚積淀。但要是對新近發(fā)生的事情(時政)、新上演的影視作品、新出版的書籍或文章等發(fā)表自己的觀感,那就不難做到“基本觀點是自己的”。不過,要想擁有高水平的發(fā)現(xiàn),也需要培養(yǎng)對事物的敏感與敏銳,要爭取獲得第一手的資訊,做深刻的思辨、第一時間的言說。當然,論辨寫作最高的目的指向應是專業(yè)上的學問,即論文寫作,力求在學術(shù)上、理論上有所建樹。這應成為師生論辨寫作的共同追求。
第二,基本觀點是別人的,演繹出的結(jié)論是自己的。在科研中,也可以適當運用他人的觀點作為自身研究的大前提。這在作者尚未形成較強原創(chuàng)力的情況下運用得較多。這個大前提往往是抽象層次比較高的理論,比如教育研究中的“人本主義”“人文主義”“建構(gòu)主義”“多元智能”等,這些理論,在幾乎所有學科教育中都可以演繹到具體的教學情境中去,可以有不同層次的運用。例如,在語文學科中,可以在學科層面上運用,可以在閱讀、寫作、口語交際等教學內(nèi)容層面運用,也可以在不同的學段、年級教學中運用……。在實際研究中,這種方法是十分常見的。
第三,雖然基本觀點是別人的,但是由“我”概括、歸納、梳理出來的。這往往出現(xiàn)在以“述”為主的梳理類、考證類、述評類、綜述類文章中。在論辨文中,這幾類文章所占比例是比較大的。任何學科、專業(yè)、領(lǐng)域的研究都是從繼承開始的,都需要對以往或當前他人的研究進行了解、整理、思考。由于他人的觀點常常是零散的、不成系統(tǒng)的,這就需要進行歸納、分類、整理,做一些分析、綜合、揚棄。這種搜集、整合的集大成的工作也是很重要的。一般來說,前人、他人的觀點是很多、很雜的,有時還很不明晰,需要作者下一番“提要鉤玄”的功夫,表述出來的已然是作者的話語,這也包含著艱苦的勞動。這可以說是“二度創(chuàng)造”,可以算作“我的”觀點。
第四,基本觀點是別人的,但“我”在某些局部上豐富、發(fā)展了他人的觀點。這種情況也是常見的。因為論者的思維往往不可能一步到位,總有考慮不周之處,這就等于給后來者預留了空間。后來者并沒有改變他人觀點,只是對該觀點作進一步的闡發(fā)、詮釋,使該觀點有所延伸、發(fā)展、增益,帶上了“我”的思考的內(nèi)容。
上面這四種情況都可以算是“我的”觀點。由此可見,要達成“我的”觀點的目標,雖然比較難,卻也不是無法企及。在論辨寫作教學中,從一開始就要使學生意識到“我”是“立意”的主體,絕不人云亦云,努力追求自己的發(fā)現(xiàn),獲取屬于自己的觀點。因此,培養(yǎng)學生論辨寫作主體的意識當是最重要的教學目標之一。
是到了給過去這一個世紀的基礎教育無“我”論辨寫作教學的歷史畫上句號的時候了。
四、“論點”:論辨的核心——創(chuàng)新意識
觀點,一旦進入到文本中就成為論點?!耙猹q帥也”,論點是論辨寫作的核心、軸心、重心,其重要性再怎么強調(diào)也不過分。如前所述,論點的基本要求是“我的”(論點)。這里必須說明的是,“我的論點”,不等于“我的”觀點、主張、意見、見解等。因為“我的”觀點、主張、意見、見解等未必都有論辨價值,未必都能成為論辨的核心。成為論辨核心的論點的基本要求是具有發(fā)現(xiàn)性,體現(xiàn)為一定的新穎性、合理性。其高標的要求是具有超越性、逼真性。而“我的”觀點、主張、意見、見解等只有符合其中的某些要求,才可望成為論辨文的論點。也就是說,自己的主張、作者的判斷、作者的見解,是需要經(jīng)過嚴格的審視、檢驗,至少必須是較為新穎、合理的,才有資格成為論辨文中的“論點”。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觀點),也很可能成為一個普遍的認知誤區(qū)。以為只要是“我的”觀點就是可取的,就可以作為文章的論點。其實,許多“我的”觀點是沒有論辨寫作價值的。對“我的”觀點,必須作具有歷史感、互文性的評判。也就是說,要進入溯源性的“資料”思維:看前人、他人是否已有類似的觀點。如果已有類似的觀點,那么,在文章中該論點的說服力如何。如果“我的”觀點已經(jīng)有人表述過了,一般來說就沒有重復表述的必要。除非對某觀點受眾尚不以為然,或說理尚不充分,有時可以重申該論點,或進一步說理,但從學科發(fā)展、認知進步的角度看,這么做意義也不大。要使“我的”觀點有新鮮感,就要求對自己所討論的領(lǐng)域有較為全面、深入的了解,有基本的資料積累、學養(yǎng)積淀,力求成為該領(lǐng)域的“專家”,否則就會陷入自以為是、無謂論辨的窘境。
王世德先生認為立論通常有三種情況:“(一)同意別人的觀點,但自己有獨特的感受,可從新的角度補充新的理由,豐富別人的論點;(二)有不同意處,可以展開爭論,說明自己的理由(批評別人的論點,必須注意忠實地引用原文,展開科學論證,而不應僅僅宣判別人不對,扣個帽子;或者隨便說點感想,不予科學論證);(三)別人沒有講到的新領(lǐng)域和新看法,即使是受了別人的啟發(fā),承接了別人的某一論點而取得的發(fā)展,也是自己的創(chuàng)見,只要言之有理,就可提出商討?!盵4]他說的這三種立論方式雖不盡全面,忽略了“以述為主”的論文的立論方式,卻也可資借鑒。“我的”觀點是需要進行嚴格鑒別的。
如果確認“我的”觀點尚無人表達過,更為重要的還要看看“我的”觀點能否“立”起來,是否具有較高的“合理性”“逼真性”。這就是胡適先生說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凹僭O”容易,“求證”困難。如果“我的”觀點難以或無法“求證”,經(jīng)不起“證偽”,或?qū)εf觀點沒有本質(zhì)上的超越,或?qū)κ鼙姏]有什么說服力,那也只能放棄。這就避免了盲目求新、“唱對臺戲”,視論點的提出為兒戲??梢?,進入論辨文本寫作的“論點”,比未進入寫作之前的“我的”觀點有更高的要求。
論點一旦確定,成為文本的“核心”,思維的重心就由對“材料”的分析,位移到對“論點”的闡述上,由“材料”思維進入到“論點”思維,重在考慮如何圍繞論點組織說理系統(tǒng)。
在論辨文本中,論點一般又可以稱為“中心論點”(即葉圣陶先生說的“總判斷”)。中心論點往往不是孤立存在的,是由若干分論點支撐的。分論點是從中心論點中派生出來的。因此,一篇論辨文本需要哪些分論點,主要是由說理系統(tǒng)的建構(gòu),尤其是說服受眾的需要(也要根據(jù)文本的容量大小)所決定。但不論有多少個分論點,都要扣緊中心論點,這是極為重要的。因為,在論辨寫作實踐中,論題的偷換、思路的游離等情況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這就會造成中心論點的迷失,說理系統(tǒng)的“短路”,論辨的失能、失效。
總之,論辨寫作思維,是以材料為基礎、論題為起點、論點為核心、說理為重點的思維。貫穿滲透其中的是寫作主體的學養(yǎng)、修養(yǎng)與思辨力、想象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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