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薄桃花
一、
黃泉路有夢婆湯,也有忘婆湯。
夢婆湯使人忘記前塵往事,忘婆湯卻能令人記起前世種種。
我來向王婆討一碗忘婆湯。
忘川路的盡頭,王婆一邊熬湯一邊聽我訴說,刻滿皺紋的臉上辨不清喜怒哀樂。我一襲血色寬袍,無風(fēng)而動,陰霾暮色下更顯哀絕凄婉。
“那場大病之后,我們的山盟海誓,我們的柔情蜜意,他忘得一干二凈。不僅視我如陌生人,更聽從有心人的挑撥對我惡言相向,以為我是毒蝎女子。我在府中幾乎待不下去,每一天都是煎熬……”
王婆的臉在熱氣騰騰的煙霧里若隱若現(xiàn):“你一只修行千年的兔子精何懼那幾個凡人?”
忘川水沒過腳面,我掩面啜泣:“我答應(yīng)過柳郎不再使用法力,即使他已經(jīng)忘記曾經(jīng)的承諾。”
“癡兒。”見慣悲歡離合的王婆輕聲嘆息,緩緩攪動鍋里的熱湯卻是不為所動,“冥宮有冥宮的規(guī)矩,老婆子幫不了你。”
“您送我一碗忘婆湯即可?!?/p>
王婆仍然搖頭。
我握緊拳頭,心情就像這冥宮永遠(yuǎn)的暗無天日。闖冥宮并不容易,我上刀山下火海打鬼差,鬧得人仰馬翻,犯下滔天大罪,如何甘心無功而返?
“一千兩?!蔽移D難開口,“黃金?!?/p>
王婆的眼中終于綻放出光芒:“早說就好了,浪費我時間?!?/p>
我吐血。
蓄了千年的兔毛,賣得的價錢,就這樣換來一碗忘婆湯。我小心地裝在玉瓶中,喜極而泣。
迫不及待奔回柳府,耳邊回蕩著王婆的警告:“以后不要和我談感情,傷錢?!彼龤g迎我下次再來,我希望永遠(yuǎn)沒有下次。
待得柳秦淮喝下忘婆湯,待得柳秦淮想起前幾世他是如何因為我死于非命,他便再也不會纏著我了。
是的,剛剛,我以精湛的演技,惟妙惟肖地展現(xiàn)了一個深情女子的無怨無悔。實際上,柳秦淮,柳郎,在我一千年的兔子生涯中,是唯一一個我想掐死的凡人。
二、
生于官宦之家的柳秦淮,自小恭順知理,勤奮上進,雖嬌生慣養(yǎng),但沒有紈绔子弟的壞習(xí)性??偠灾鼗词莻€好孩子。
十八歲柳秦淮和十六歲的表妹宮清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個中情意不言而喻。據(jù)說柳家已準(zhǔn)備上門提親,不料柳秦淮在春花燦爛中偶遇嫣然一笑的步月華——也就是我,一面之緣念念不忘,自此情根深種,將表妹拋到九霄云外。
“漫山遍野的花團錦簇中,你白衣飄飄如同仙女,笑容燦爛比春日最美麗的鮮花還嬌艷。”這是后來他找到我時的表白。
我實在不知如何向他解釋那是一只兔子發(fā)現(xiàn)青草的心情。
我委婉拒絕了他。
他清澈的眼中透出斬釘截鐵的決心:“你若不跟我走,我就死給你看?!备鷣淼男P為自家主子的無恥羞愧得撫額嘆息,我卻知道柳秦淮說到做到。
我不得不跟著他回柳府。因為我是一只尚在修行中的兔子精,我造不起那么大的孽。
柳府住著另一位女客宮清苑。我的到來破壞了她和柳秦淮的金玉良緣,也終止了柳秦淮的好孩子生涯。
他不讀書不練武不求功名,整日嬉皮笑臉跟在我身后。我喜歡碧油油的草地,他挖掉園子里的名貴花草,悉數(shù)種上青草;我愛望月,他大興土木建了一座賞月塔;我吃素,他便要求全府上下的飯桌上不得見葷腥。
府里人暗中說我是妖精,說我迷惑了柳秦淮,我都不好意思不承認(rèn)。
我告訴柳秦淮我有喜歡的人了。
他特別偉大地笑:“沒關(guān)系,我喜歡你,我對你好,我時刻能見到你就夠了。”
我一點也不感動。
他對我的喜歡建立在傷害另一個女人的基礎(chǔ)上,有這種認(rèn)知的我才是最偉大的。
差點成為柳家少奶奶的宮清苑,整日以淚洗面,在我跟前伏低做小,把我當(dāng)她老娘一樣端茶倒水的伺候。她生得楚楚可憐,落在旁人眼里倒成了我奴役她。天知道我有多煩她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
我和宮清苑說:“我喜歡清靜,麻煩你沒事不要來打擾我。”
她的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寬袖掩面泣聲奔回自己的房間。柳府的仆婢給我的印象分本就不高,這下更坐實了我仗勢欺人的惡名。
尤其是當(dāng)天晚上,宮清苑在房間里上吊自殺,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才撿回一條命。
我對她的脆弱嘆為觀止。
“白日里你到底對清兒說了什么?”摟著奄奄一息的宮清苑,老太太厲聲質(zhì)問我。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轉(zhuǎn)醒的宮清苑撲到我腳上哀嚎:“求求你不要趕我走,不要趕我離開秦淮哥。”
這般深情,聞?wù)邆?,見者流淚。
但我以兔格擔(dān)保,我絕對沒有表達過類似的想法。
“柳家什么時候輪到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當(dāng)家作主?”老太太從來沒有看我順眼過,橫眉冷對:“有我在的一天,你就休想進柳家大門?!?/p>
謝謝,我求之不得。
柳秦淮卻在這時添油加醋:“月華考慮的不無道理。表妹一個未出閣的小姐,長久住在這里平白惹人非議,早早歸家才是?!?/p>
“逆子!”老太太怒喝,口吐鮮血,昏厥倒地。
“表哥!”宮清苑喊聲凄厲,抽了褲腰帶再次上吊。
外頭電閃雷鳴,雪雨交加,柳府上下亂成一鍋,沒有人注意到我的頭發(fā)焦了,雷劈的。
這是上天的警示。
三、
可是真的不關(guān)我的事,我也不知道柳秦淮為什么死心塌地地喜歡我。
他的第一世,我在他的婚禮上遇到他,結(jié)果他拋下已經(jīng)禮成的妻子隨我而去,無論我如何趕他,他都不離開。最后我怒了,叫他去死,他就真的去死了。
他的第二世,是至高無上的帝王,微服私訪的時候在人群中驚鴻一瞥看到我。至此,發(fā)了瘋地尋找我,耗費大量人力財力,荒廢朝政。但凡民間有一分與我相似的女子,即使已為人婦,也不顧一切納入宮中。他成了名副其實的昏君,民心盡失,眾叛親離。終于有一天,皇城淪陷,他萬箭穿心死在龍椅上。
他的第三世,我想我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看到我的花容月貌了。雖然我在兔界算不得傾國傾城,傾個自己還是綽綽有余,傾個他,更是小菜一碟。
我倒霉,躲得了初一沒躲過十五。有一天我救了個落水的男子,拎上岸一看,媽呀,又是他。我只得騙他說我是水神,不得與凡人結(jié)緣。結(jié)果他說要做水鬼,永遠(yuǎn)留在我身邊,嘩的一聲就跳湖里了。
我沒來得及救他,他跳的準(zhǔn)頭不大好,磕上湖心的石頭給撞死了。
第四世,他是一頭豬,豬啊。這頭豬居然也愛上了我,因為逃不出豬圈絕食而亡。
他的每一世都因愛我而死,他倒留了個癡情無悔的美名。我呢?我成了一只擾亂凡間正常秩序的兔子。本來我是一只長尾巴的兔子,因為時常遭雷劈,尾巴一寸寸短下去,如今已經(jīng)沒有尾巴了。
為了避免慘劇再次發(fā)生,我特意去請教司命星君,到底我和他有什么前緣糾葛。司命星君翻遍了司命簿也沒找出我們之間有一丁點關(guān)系。
“認(rèn)命吧。也許果真是你的花容月貌吸引了他?!彼久蔷参课摇?/p>
我坐在地上放聲大哭:“瓊宴,我拎著應(yīng)魂燈在凡間找了瓊宴五百年,為什么一直沒有找到?是不是因為這家伙的原因?”
司命星君點頭稱是:“你想啊,這家伙一次又一次死在你手里,你作為一只有前科的兔子,上面本來就不怎么待見你,這下更不會讓你如愿以償了?!?/p>
我只能一遍遍問自己,我到底造了什么孽攤上這么一個人?
四、
而這一世,他是柳秦淮。
我發(fā)誓一定讓他壽終正寢,不然我就拔光自己的毛。
姐妹勸我,凡人不過百年壽命,與他白頭偕老又何妨?
我做不到。
我沒有騙柳秦淮,我確實有喜歡的人了,即使他魂飛魄散游蕩在這九州八荒。我?guī)е鴳?yīng)魂燈,我年復(fù)一年地找,我一定可以找到他。
瓊宴。
如果沒有遇到我,他還是九重天上逍遙自在的上仙。
那年月宮里的嫦娥仙子要選一只兔子伴在身邊,消息傳出后,九州八荒為之轟動。嫦娥是九州八荒最美麗的仙子,平日眼高于頂,能夠得她青睞是莫大榮耀。
一時間,兔界成員蠢蠢欲動,那些雄性生物第一次悔恨沒有生出兔子。
天君為此舉辦了兔子海選大賽,瓊宴是裁判。
我對瓊宴一見鐘情,所以后來我很理解柳秦淮的心情。我永遠(yuǎn)記得瓊宴白衣飄飄迎風(fēng)而立的模樣,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連他的一根鼻毛都是極好看的。
我甚是震驚:“嫦娥是男的?”
瓊宴朗聲大笑,他看到我胸前的銘牌說:“步月華你真可愛?!?/p>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可愛是對女子美貌的否定,但當(dāng)瓊宴這么說的時候,我覺得我真的很可愛。
我在比賽中鉚足了勁,我要瓊宴看到我最美麗的一面。最終我憑借雪白皮毛、聰慧頭腦和多才多藝殺入了前三甲。
連瓊宴都說:“小月華,冠軍非你莫屬?!?/p>
我看到月宮的桂花在我周圍飄啊飄,香得我都醉了。
但是,冠軍不是我,也不是前三甲中的任何一個,是一只姍姍來遲的雜毛兔子。雜毛兔子后臺很硬,我相信里面一定有內(nèi)幕,誰都看得出嫦娥忍氣吞聲假裝很喜歡這只雜毛兔子。
我體內(nèi)剛正不阿的火焰熊熊燃燒,我相信九州八荒自有真理存在。
我踏上了追查幕后黑手的不歸路。
當(dāng)我查到雜毛兔子她爹和天后關(guān)系非比尋常的時候,我遭到了襲擊,俗稱殺人滅口。
我差一點就死了,畢竟我是一只以智慧著稱的兔子,在武力方面稍微有點弱勢。
瓊宴救了我,上天入地為我療傷續(xù)命。醒來的第一眼,我看到他下巴上的青色胡楂和柔軟彎起的嘴角。
恰到好處的弧度,像一支箭,嗖地射中了我的小心肝。
如果說從前,我迷戀的是瓊宴的美色,那么從此刻起,我陷入他的溫柔中。
很多人不明白,為什么瓊宴要冒著得罪上面的危險救我這樣一只微不足道的兔子。
“那是瓊宴善良正直,眾生在他眼中皆是平等,哪里有苦難哪里就有他高大的身影。”我揪著一朵喇叭花,在屋頂上大聲宣揚瓊宴的高尚品德。
我是他最忠實的粉絲。
直到有一天瓊宴和我說:“小月華,你永遠(yuǎn)是我心中的冠軍兔子,不能陪在嫦娥身邊,那么就陪在我身邊好了。”
我仰頭望著他。他站在鳳凰樹下,火紅花瓣落滿肩膀,一地柔軟。他的面容在一片血色中更顯溫和:“不要再追查那件事了,那個人你惹不起?!?/p>
我能感覺自己的面部微微扭曲,眼中浮起碎冰一樣的嘲諷。
他窺視了我對他的情意,合理利用,誘我放棄調(diào)查。
瓊宴帶著一絲懇求說:“月華,不要這樣看著我,我是為你好?!?/p>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什么對我好,什么對我不好呢?”我眼里的失望刺痛了他,他把頭扭過去。我迫使他與我對視,一字一句,“這件事我一定會追查到底,即使在你們眼中是蜉蝣撼樹,我只求問心無愧?!?/p>
五、
我想我是失戀了。那個我眼中神一樣的瓊宴,原來和腳底下的爛泥無異。我受到了打擊,強烈的。
但俗話說,情場失意商場得意,一點不假。
我簡直可以被頒發(fā)本年度最佳偵探獎。我不僅查到雜毛兔他爹和天后有一腿,而且雜毛兔極有可能是天后的私生女。這個勁爆的消息足夠在九重天上掀起驚濤駭浪,前提是如果我有機會說出去。
“兔精步月華,擅闖月宮,以上犯下,毒殺公主,罪無可恕?,F(xiàn)奉天后旨意將其打入大牢,受雷火之刑?!?/p>
宣旨的是瓊宴。
狡兔三窟。我曾經(jīng)告訴瓊宴在哪里可以找到我,他果然找到我了。他仍然白衣飄飄遺世獨立于云端,可是一切已經(jīng)不一樣。
我恍惚想起雜毛兔摘得桂冠后獲封月野兔公主,風(fēng)光無限。而現(xiàn)在,雜毛兔死了。為了維護自己的聲譽,天后連親生女兒也可以犧牲。
“你若是肯低頭,還有活下去的機會?!杯傃鐐饕粲谖摇?/p>
天兵天將困住我,我放聲大笑,目光灼灼盯牢瓊宴:“你們這種人又怎么知道我的堅持呢?我怕死,但更怕公平公正被埋沒。”
據(jù)說發(fā)絲凌亂、紅衣鼓動、言辭犀利、神情執(zhí)著的我震撼了在場所有人。但,震撼歸震撼,我還是被抓走了。
畢竟,天君不是想見就能見的。
瓊宴是唯一敢到天牢探望我的人。我看著他走進來,深不見底的天牢還是一樣黑暗,他沒能照亮天牢。
他說:“月華,你太魯莽?!?/p>
他說:“月華,你的堅持我都明白,可是也請量力而為?!?/p>
他說:“月華,放棄并不表示沒有堅持?!?/p>
他說:“月華,真相可能會害死很多人?!?/p>
我不屑和他說話,甚至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他的白色衣衫在我眼角的余光中翻飛舞動,那雙黑色靴子徘徊不定。
如果我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瓊宴,我一定一定轉(zhuǎn)過頭去,好好地看著他,看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牢牢深刻于心。
但我再也沒有見到瓊宴了。
“天宮中說真話的人越來越少了,你是一個,瓊宴是一個。但你要知道,說真話是要付出代價的。你想揭露天后的私情,那也是打了本君的臉。本君的家事本君自會處理,那只雜毛兔子,既然挑戰(zhàn)了本君的權(quán)威,那就必須去死?!蔽屹橘朐诘?,王座上的老者威嚴(yán)而又莊重,“本來你也是要死的,不過看在瓊宴替你求情的份上,本君姑且饒你一命?!?/p>
我瑟瑟發(fā)抖,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瓊宴……瓊宴如何替小人求情?”
“本君說過總要有人付出代價。瓊宴三日前上了誅仙臺,已經(jīng)魂飛魄散。這個教訓(xùn),小兔子,你會記牢一輩子吧?不僅是你,九重天上的所有仙神都會牢記?!?/p>
我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我看到掉在地上的眼淚每一滴都映出瓊宴云淡風(fēng)輕的臉。他說:“月華,小月華……”
后來司命星君送我一盞應(yīng)魂燈,他說瓊宴的三魂七魄游蕩在九州八荒,若應(yīng)魂燈有所感應(yīng),便會亮起。他說行善積德,善因才有善果。
我以為窮盡畢生再也無法見到瓊宴,原來竟還有機會。
“不一定能找到?!彼久蔷邱R后炮,先給糖再給黃連。
沒有關(guān)系,哪怕是千分之一的機會,我也不會放棄。
尋尋覓覓,我提著應(yīng)魂燈走了五百年,它一次也沒有亮起過。
為什么?因為柳秦淮連累我積不了德。
我絕對不會讓這廝成為我尋找瓊宴的絆腳石。
六、
忘婆湯,該是你出場的時候了。
若是柳秦淮想起前幾世的凄慘下場仍然至死不渝地愛著我,那就算我倒霉!
我伺機把忘婆湯摻在柳秦淮的甜湯中。
“步姑娘?!蔽以趶N房間鬼鬼祟祟,宮清苑的聲音冷不丁在背后響起。我做賊不心虛,朝她微微一笑。畢竟在柳府我一直樹立著的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象:“我給柳公子燉了碗甜湯。”
宮清苑笑容蒼白,露出脖子上上吊留下的觸目驚心的瘀青:“步姑娘從前對表哥愛答不理,如今竟也用了心,想來表哥終于打動了步姑娘。我在柳府,終究是待不下去了?!?/p>
我佩服宮清苑的想象力,實在很擔(dān)心回頭她又去上吊。她那脖子,我琢磨著再吊一次就得斷了。
“表小姐多慮了。若是表小姐不嫌麻煩,我不介意給表小姐借花獻佛?!蔽野咽澈羞f給宮清苑,表情特淡泊,“我衷心希望表小姐和柳公子白頭偕老?!?/p>
宮清苑羞澀地低下頭,牢牢攥住食盒,像抓牢了她的一生。
傻孩子,我的話她也信。
將將走到廊下,便見柳秦淮歡天喜地迎上來:“月華,你去哪里了?我以為你丟下我走了,恨不得去死?!?/p>
換作以前我有多遠(yuǎn)躲多遠(yuǎn),但一想到不久之后他也許和我再不相見,不由得心生憐憫。
我難得露出笑容:“傻子,別總是把死掛在嘴邊?!?/p>
他看得癡了:“月華,你笑起來真好看,我要讓你天天笑?!?/p>
呵呵,我要是天天看到他笑得出來才有鬼。
“表哥?!奔?xì)弱蚊吟的低呼。
只要有我在,柳秦淮就看不到別人,宮清苑不得不出聲,尷尬顯示自己的存在。
柳秦淮顯然對她已經(jīng)沒有好感,淡淡掃她一眼,“嗯”一聲又回過頭與我說話。氣氛微妙變化,火與冰的區(qū)別,我心中祈求宮清苑堅強一點。她卻掩面啜泣,疾步奔回自己的房間。
這果然是她的招牌動作。
我看著食盒在她手里一顛一顛,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倒是給柳秦淮喝啊,可別弄撒了。
未免夜長夢多,我硬著頭皮獻寶:“我給你做了甜湯,在表小姐那里,你趕緊趁熱去喝,一滴都不要剩哦?!?/p>
柳秦淮的眼睛都笑彎了:“月華給我做了甜湯,月華給我做了甜湯……”他一溜煙朝宮清苑的方向追去,空氣里回蕩著他愉悅的歌聲。
我和他認(rèn)識這么久,是第一次看到他這么高興。原來我對他的一點點好可以帶給他巨大的喜悅,可惜,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不愧疚,我一點也不愧疚。
我靜待好消息。
七、
“來人,把這個來歷不明的毒蝎女人綁起來?!?/p>
傍晚時分,柳家家丁在老太太的帶領(lǐng)下浩浩蕩蕩殺進我的房間。這個絕對不是好消息,柳秦淮就算想起了前塵往事也不用這么對我吧?
我提劍在手,因著不能對凡人動手,只得循循善誘:“老夫人有話好好說,動手動腳不適合你這把年紀(jì)?!?/p>
老太太目眥欲裂:“秦淮帶你回來的第一天我就看出你不是好東西,沒想到你比我想的還要狠毒。秦淮一心一意對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我陡生不祥預(yù)感。抬眼望去,宮清苑雙目紅腫陪在老太太身邊,然而看上去悲傷的面容上,幾許冰冷在眼中一閃而過。
“步姑娘,表哥喝了你親手燉的甜湯,中毒身亡了。”說到親手的時候,她刻意著重語氣。
我腳下踉蹌,幾乎站不穩(wěn)。
死了?又死了?這是逼我拔光自己的毛嗎?
一個恍惚,氣勢洶涌的家丁撲上來,狠狠將我的雙手反扭。
宮清苑一步步逼近,全然不似從前那個柔弱的表小姐。她道:“拿繩索牢牢綁緊,扔進柴房,必叫她給表哥償命?!?/p>
好歹將我送官查辦吧?我喜歡走官方程序。
事情走到這一步,我總算明白了這是宮清苑赤裸裸的栽贓陷害。她惡心我,我沒意見,可她為什么要置柳秦淮于死地?
柳家的柴房又臟又小又黑,局限了我的智慧,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但我知道宮清苑會給我答案,終極大Boss最后都喜歡顯擺下自個兒的手段。
果然,午夜,宮清苑悄無聲息推開了柴房的門,居高臨下斜睨我:“步月華,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瞅了她半天,排除了易容的可能。
她咯咯笑:“多虧你的忘婆湯讓我想起曾經(jīng)我是誰,也讓我想起是誰讓我不得不受這輪回之苦?!?/p>
我盯牢她,確定她不可能是我同父異母或者同母異父的姐妹,也不可能是我酒后亂性的私生女。她彎下腰輕拍我的臉:“沒錯,我喝了柳秦淮的甜湯,然后重新燉了一碗——一碗有毒的甜湯。他歡天喜地地喝著以為是你燉給他的甜湯,至死都不知道為什么你要這樣對他,哈哈哈——”
眼前浮現(xiàn)柳秦淮死不瞑目的臉,我第一次為他感到心痛:“你到底是什么人?”長劍出鞘,絲毫不差地點在宮清苑的脖子上。
“你不能傷害凡人?!睂m清苑鎮(zhèn)定如常,自負(fù)地笑,“這是天規(guī)。”
靈光乍現(xiàn),我終于明白過來:“你是雜毛兔?!?/p>
雖然是現(xiàn)在這種境遇,但我仍然想感嘆一聲緣分啊。
“你才雜毛兔?!彼粷M,驕傲地宣布,“我是天后親封的月野兔公主?!?/p>
還不是雜毛兔。
“如果不是你忌妒我成為冠軍,如果不是你堅持追查天后和我父親的關(guān)系,天君就不會派瓊宴誅殺我,我就不會從高高在上的天界公主淪為凡人。是你和瓊宴,害得我一世一世輪回,永不得回九重天?!?/p>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瓊宴是,柳秦淮是,雜毛兔是。
緩緩放下劍,這種認(rèn)知讓我有如釋重負(fù)的輕松。司命星君說的善,原來是首先要認(rèn)識到自己的錯誤。
這時宮清苑露出詭異的笑容:“你一直在找瓊宴的三魂七魄對不對?步月華,你永遠(yuǎn)也找不到,上了誅仙臺的仙神,三魂七魄散盡,一丁點碎片也不會留?!?/p>
八、
柴房里陷入可怖的安靜中,我流露的絕望讓宮清苑越來越得意。
忽然,我懷里的應(yīng)魂燈發(fā)出微弱的光,淡藍(lán)色的,卻足以灼傷我的眼睛。
“瓊宴?!蔽殷@喜,身形一閃,已不在柴房。
茫茫夜色中,回首望著我的,卻是柳秦淮。
他勉強笑:“月華,我要去重新輪回轉(zhuǎn)世了,你是不是希望下輩子不要遇到我?我保證,下輩子不會再纏著你了?!彼穹噶隋e的孩子,緊張地攥住衣角。
我走近他,應(yīng)魂燈的光芒更盛。
我淚流滿面說不出話。
怎么……怎么會是他?我與他糾纏了五生五世,從來沒有想過他會是瓊宴。
“不,下輩子,下下輩子,永生永世,我都會等你。”我踮起腳,在他唇上印下淺淺的吻,就像我許給他的承諾。
“來世再見?!彼f
“來世再見?!蔽艺f。
我們都知道,來世會再相見。
待得柳秦淮的身影消散在夜幕中,我的嘴角浮起陰笑——該是收拾雜毛兔的時候了。這只死兔子,變成凡人還敢這么囂張!
在此強調(diào),我并不是因為宮清苑是雜毛兔才針對她,而是因為她殺了柳秦淮。她犯了罪,必須伏法。
真不知道她哪里來的自信告訴我真相,我好歹是一只修行千年的兔精啊,不使用武力對付她的法子太多了。
我幻化成柳秦淮的模樣入了老太太的夢。在老太太的夢中我聲淚俱下地講述了被宮清苑下毒殺害的經(jīng)過,順便夸獎了一下單純善良連只螞蟻都不敢踩死的我。老太太是個迷信的主,過世的兒子托夢,她沒有不信的道理。
果然第二天,根據(jù)我在夢中的提示,老太太在藥鋪查到宮清苑買毒藥的線索,并在宮清苑房間的床底下找到了剩余的毒藥。
宮清苑百口莫辯,她掙扎著想掙脫家丁的潛質(zhì):“我是天后親封的月野兔公主,你們這些凡人竟敢冒犯我?!?/p>
老太太冷冷地吩咐:“將這個瘋女人送官查辦。”
“我是天上的月野兔公主,是月宮里嫦娥的寵兔。”
老太太痛心疾首:“原來你竟是個瘋子,是我引狼入室……”
這種認(rèn)知,真是大快人心。
不久傳來消息,宮清苑殺害柳秦淮證據(jù)確鑿,被判以秋后處斬。臨死前她一直反復(fù)強調(diào)她是天上的兔公主。
既然她想當(dāng)兔子的希望這么強烈,我便賄賂了冥宮,讓她來世做一只兔子,雜毛的。
后來司命星君告訴我,瓊宴的三魂七魄只剩下愛魄沒有消散,機緣巧合下融入了柳秦淮的魂魄中。因為受過刑罰,瓊宴的愛魄一直是昏睡的狀態(tài),只有遇到我的時候,才會復(fù)蘇。這也是每一世,柳秦淮毫無理由喜歡我的原因。
“為什么應(yīng)魂燈之前沒有亮起?”
司命星君摸著胡子格外心虛:“你上次來找我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應(yīng)魂燈沒有燈油了?!?/p>
你大爺?shù)?。我一腳踹在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