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失不白

01 在下不才是張紙

吧嗒。

一只黃金鎮(zhèn)紙壓下來，我的脊梁彎了彎，抽了抽鼻子。

“皇上。”一旁的太監(jiān)弓身，雙手遞過一支湖筆。

主位上的男子低低嗯了一聲，接筆蘸墨，一點墨跡著落，我被這冰涼的觸感驚得顫了顫，最后還是忍不住，小心地挪了挪。

紙頁上，一個“君”字的最后一筆被生生寫歪。

“嗯？”皇上愣愣地瞧著自己的右手，有些發(fā)怔，接著便扯出一抹苦笑，“老李，如今，我已經(jīng)連筆都拿不穩(wěn)了呢?！?/p>

一邊垂手的太監(jiān)聞言頭低下去：“皇上您……剛剛好像是這紙在動，并不是您筆沒有拿穩(wěn)啊?！?/p>

皇上嘴角牽起：“老李，你可真是……如今為了安慰我，連這么荒唐的理由都開始編了嗎？”接著他放下筆，揮手屏退其他人，修長的指抵在額頭，不動了。

這是，睡著了吧？

我抽抽鼻子，小心地把身子從紙鎮(zhèn)下面抽出來。借著門外吹過的一絲風，我身子騰空，可是還沒等飛起來，就被一只手重重地按回了桌上。手的主人眼若寒潭，此時瞇起來，別有一番危險的味道。

“出來吧?！彼鏌o表情地道。

我扭扭捏捏，一動也不肯動。

“出不出來？”他聲音漸冷，接著手指蓄力。在我整張紙被團成一團的最后一刻，我化成了人形。

“昏君！暴君！”我指責道。

他冷著一張臉不說話，我見他那樣子，轉(zhuǎn)身便走，卻被他拉住手腕：“去哪兒？”

“我說過了，我不要再待在皇宮了，我要浪跡天涯！”我冷哼一聲，扭過頭去。

他亦冷哼一聲，哼得卻比我有威嚴多了，伸手把我扯進懷里：“不許走，你答應過我的?！?/p>

“老虎發(fā)威了?！蔽业吐暫吆?，望天望地望腳丫子就是不望他。

我確實是答應過他不走來著。但那時當初。

當初，我作為一只紙妖，轟轟烈烈地飛進皇宮，直接撲進了當今天子乾淵的懷抱。乾淵嫌棄地揪著我的頭毛，硬生生把我一張嬌弱的小白紙湊在了火盆前。

我一個哆嗦，化成人形，倒把乾淵嚇了一跳。

還好他的心理素質(zhì)夠強，接受了我一個紙妖的設(shè)定，從此在皇宮里按著豬的標準養(yǎng)著我，吃好喝好。

就這樣，兩年過去了。

我要浪跡天涯，他卻死活不肯。

“你為什么不讓我走？”我憤憤然問道。

他不說話，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我中了毒，沒有多少日子了，你就不能留下來……陪陪我嗎？”

02、你全家才普通的精怪

如果誰說當今天子德武雙馨、文才兼?zhèn)?，并且心胸寬闊，那這人要么是在拍馬屁，要么就是得了青光眼。若是連乾淵這種心胸都可以稱為寬闊，那我這么一張不染瑕疵的小白紙還不得飛上天去？

每次我說要走，他都用這招，讓我走不成。

雖然我承認他好吃好喝地養(yǎng)了我兩年，但是這兩年我也不是全然沒用。

在他登基初期，地位還不穩(wěn)的時候，我會化成原形潛到各處有反意的大臣家，混在賬本里，等到一本賬簿寫滿，我便裹挾著賬目飛回來給乾淵當證據(jù)。

可是上次在安王府，我再次故技重施時，卻被安王看出端倪，他將計就計在賬簿上下了毒，乾淵沒有防備，還是中了招。

所以這個毒，著實是我虧欠了他。

是夜，我孤身一張小白紙前往安王府，試圖偷出解藥。

可是沒想到，我手指剛剛碰上解藥瓶子，頭頂便一張巨網(wǎng)兜頭而下，網(wǎng)上還掛了數(shù)十張符咒。那符咒專門克妖，只是瞬間我便被禁錮，動彈不得。

“哈哈，你可真讓本王等待多時啊！”安王自門邊拐入，“你這只妖孽，上次放你回去，這次竟還敢回來拿解藥，當真以為本王無能？”他笑著讓出身后的黃袍道士，“本王花重金請了能人異士，就是為了擒拿你！”

我猶自掙扎：“混賬！給我解藥！”

安王冷冷一笑：“本王既已經(jīng)下毒得手，還會留下那勞什子解藥？本王放出解藥還在的消息，不過是引你這只小妖精出現(xiàn)而已?！?/p>

我掙扎得更狠。門外喧嘩聲起，估計是乾淵發(fā)現(xiàn)我不見，帶人包圍了安王府。安王一愣，緊接著笑道：“如今皇上的心尖在本王的手上，本王看他敢來拿我?！?/p>

我抬頭，乾淵正急急趕來，見我被困，臉色一白。我咬咬牙，推開安王，一個使力破開體內(nèi)封印，頓時，充盈的法力頓時游走四肢百骸。我深吸一口氣，破開禁錮，直直撲進乾淵懷中。

身后傳來那黃袍道士的驚呼：“王爺！她不是普通的精怪……”話未說完，便被乾淵的人一箭射穿身體。

乾淵攬住我，抿著嘴一言不發(fā)。

“安王說沒有了解藥，你……”

“別說了，你沒事就好。”他扳過我的頭按在他的懷里，“我們先回去。”

“哦?！蔽尹c頭?？墒沁€未走出幾步，便有侍衛(wèi)急急跑過來。

“啟稟皇上，安王已經(jīng)被御林軍圍困了，他叫囂著要和您單打獨斗，一決生死?！?/p>

我下意識一個激靈，小心看著乾淵黑了半邊的臉色，心想他不會真的一氣之下過去和安王死磕吧？

只見乾淵瞪著眼睛，半天才開口一句：“朕和他打個屁，敢傷我的人，直接亂箭射死！”

我：“……”

我趁他松開手，連忙小碎步往一邊挪。

他回過頭，眉梢上揚：“做什么去？”

“我尿急，尿急……哈哈哈——”

“你想走？”

面對他執(zhí)著的目光，我想了想，扭捏道：“我也不是非要離開你，只是……只是九重天上的黃金頁丟了，我作為一只現(xiàn)在在人界，將來還想上天界混的妖精，若是不出一份力，我這……于心不忍啊！”

他挑眉：“真的？”

我大力點頭：“以我的智商，等我找到了那勞什子黃金頁，上天庭立了大功，我便回來，你覺得行不？”

“不行。”

“為……為啥？”我有些心虛。

他斜瞥了我一眼：“以你的智商，那朕豈不是要獨守空閨一輩子？

03、黃金頁是我藝名

這些日子以來，天界確實是在尋找一個類似于黃金頁的東西，不過這事情到我嘴里，就成了一個為了安撫乾淵讓我離開，隨便拿出來編的借口。

但是第二天，當我看見皇宮玉階下正正經(jīng)經(jīng)跪著的數(shù)百人，而且其中道士、巫師、和尚、尼姑一應俱全的時候，我有些傻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人群如草偃伏。

我躲在乾淵身后：“你要干啥？”

“自然是幫你找到那天界圣物?！?/p>

我對手指，有些心虛。

“一國之君不以天下社稷為重，卻為了一個毫無名分的女子，成日執(zhí)迷鬼怪之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終于，早朝上，一位老臣階下長跪，目光停駐在乾淵身后的我身上，如芒在背。

乾淵一怒之下，踢翻了龍椅。

“一國之君，為了一個紙妖做到至此，我何德何能？”那晚，當著他的面，我第一次用這么冷的語調(diào)說話。

他怔了怔，長睫垂下，看不到眼中的悲喜。半晌抬眼：“你真的要走？”

我低頭，想起他體內(nèi)至今未解的毒，還是讓步道：“那好吧，就等你找到了解毒的法子，我再走?！眰宰?，我終究還是心軟了。

這一陪就是半個月。

半個月后，我想走，卻走不了了。

所有的道士、巫師、和尚、尼姑齊齊跪在乾淵的眼前：“啟稟皇上，天降異象！”

我和乾淵急急奔向殿外，一時間天空陰云密布。我手心冷汗直冒，乾淵搞出這么大的排場，每日把皇宮搞得烏煙瘴氣，終究還是引起了天庭的注意。

此刻天雷滾滾，一聲長喝聲如洪鐘，卻直直奔著我一人打壓而來。天空之上，云層之間，天帝的身影瑞氣千條：“天命，你身為天界至寶，卻在凡塵逗留，還不跟朕回去？”

我一梗脖子：“不回去，我生是乾淵的白紙，死是乾淵的廢紙！不是什么寶貝！”

乾淵不可置信地瞧我：“你是……黃金頁？”

我蔫了：“那是我藝名，其實我叫天命簿?！?/p>

04、牛氣沖天的真身

是的，我并不是凡界的一個普通紙妖，我的真身是天命簿，供奉在第九十九重天上，萬年開啟一次，用來顯示下一個萬年里，西界的太平與否。

我自上古傳下，從始自終都是一個物件，且必須是一個物件，作為知曉天命的上古至寶，不可能被允許擁有神志。

但還是出現(xiàn)了紕漏。

上次我開啟的時候，巨大的黃金頁上一片暗黑，妖魔自濃云中橫行，眾神丟盔棄甲，天地間血流漂杵。大兇之兆。

群仙皆慘白了臉。

天帝大袖一揮：“屠魔?！?/p>

殺戮將起。

天樞星君一身淺藍云袍，跪得端正：“天帝，萬萬不可?！?/p>

天帝賞過去一記窩心腳，接著斜眼眄來：“那便給你五萬天兵，你去鎮(zhèn)守魔族，務(wù)必不能放魔族出山！”

旨意難違，即使五萬天兵什么也不是，即使他天樞自此之后面對的是被流放的命運，他還是點頭道：“遵旨?！钡拖骂^，手指蹭掉嘴邊血跡。

眾仙離去。

天樞踉蹌起身，沾血的手指拂過我的黃金頁，低聲喃喃：“天命簿，既已是天命，又怎違抗？”

盞茶工夫后，九十九重天恢復安靜，黃金頁緩緩合攏，那滴血跡，早已不見。

這便是天命簿的變數(shù)，也是事情的開端。

時光荏苒，在天樞星君鎮(zhèn)守魔族的第一千三百年，一只紙妖跋涉千里而至，瞪著荷包蛋樣的眼睛，蹲在天樞面前，死皮賴臉要嫁給他。終成好事。

而后，天帝發(fā)現(xiàn)天命簿丟失，派遣數(shù)萬天兵，天地人三界通力尋找，終于在仙魔的交界之處，尋到了已為人妻的天命簿，區(qū)區(qū)不才在下本紙妖我。

之后的事情順理成章，天樞為了留下我，轉(zhuǎn)身投了魔族，帶著自己的五萬天兵，加上魔族的數(shù)萬宵小，逆了天了。

天命簿的預言終于成真。

天樞魔君擎著劍，劍鋒直指天帝咽喉：“交不交人？”

我自殿內(nèi)轉(zhuǎn)出，聲音冷然：“你殺了他，我便再不原諒你?！?/p>

而后，天樞自愿被降。

天帝想要一劍劈散他的靈元，我用我的兩萬年預知能力相換，換得天樞一個下界投胎，立地成佛的機會。

天帝賺了大便宜，自然應允。

而我在天界待了半個月后，還是一時不耐，下界來找天樞了。那時的天樞已經(jīng)是一國之君，我沒想到，隨便投個胎，他命居然挺好。

可是一個月前，天界再次丟失天命簿的消息傳開，我怕天帝發(fā)現(xiàn)我還纏著天樞，給已經(jīng)成了一代明主的乾淵招禍，于是只好想法子，出去避避。

05、要么咱，招安吧

此刻，云層之上，天帝聲音冷冷，不容置疑。

“天命，你是想反了不成？”濃云壓下十丈。

我傻愣愣地躲在乾淵身后，梗著脖子吼：“預知天命的能力我已經(jīng)給了你兩萬年，我現(xiàn)在沒啥用處，你又非逼我回去作甚！”

“少裝蒜！天命簿本體不在天庭，朕根本無法預知！你敢說你不是成心？”

我低頭哼哼，自然是成心，不過還不是怕你鳥盡弓藏？這是給我和天樞留的退路。

“天樞在哪兒，我在哪兒！”我還是仰頭干吼。

“放肆！”

云層之后，天帝臉色冰冷，抬手一巴掌扇過來，我還來不及躲避，乾淵已經(jīng)一把將我拉至身后。天空中一道金光直直掠過來，他悶哼一聲，斜飛出老遠。

“喀喀?！鼻瑴Y咯出一口黑血，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我知道，這是他體內(nèi)的毒發(fā)作了。

我立刻起身，面對天帝：“我可以跟你回去，不過你得讓天樞重列仙班，并且不能找他的麻煩！”

“不可能！”

乾淵踉蹌起身，伸手把我護在身后，冷冷一笑：“我不管她是黃金頁還是天命簿，她現(xiàn)在是我的人，就算你是天帝，也不能搶走?！?/p>

“你一屆凡人，還想私占天命簿？”

“凡人又如何，為她逆天，何妨？”

天帝震怒，揚手劈裂云層，金光迸射，直奔乾淵天靈蓋而來。我搶身而上，巨大的黃金頁展開，畢生功力，生生阻住了這要命一擊。

天帝冷冷一哼，再次抬手。

“且慢……慢——”

太上老君的嗓子和他人一樣顫顫巍巍，絲毫不著調(diào)，他一個骨碌栽下云頭，低頭便跪：“天帝不要！小心兩千年前歷史重演！”

“那我便殺了他，以絕后患！”天帝瞇起眼。

“你若是殺了他，我便自毀，你知道，天命簿若毀，天界將覆！”我步步緊逼。

兩方僵持。

半晌，太上老君咳了咳，用了最俗的法子：“天帝，要么咱，招安吧！”

尾聲

我從九十九重天上一路橫沖直撞，終于成功抵達蟠桃園。

天樞星君倚在一株桃樹上，手中一卷書冊又翻一頁。

我小心翼翼地湊過去：“那啥，你覺得你丟了凡間的大好江山，跑到天上來給人當個打工仔，心里平衡不？”

“一點也不平衡?！彼旖青吡艘荒ㄐσ?，“所以，你得做點什么來補償我一下?！?/p>

我有些沒明白，他這思路怎么就瞬間轉(zhuǎn)到這里來了？但我還是認真地問：“我得做點什么？”

他抬手摘了一枚桃子遞到我手里，接著，淡色的唇便湊了過來：“你吃桃子，我吃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