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東

2013年2月12日

大年初三，想著四月份要去以色列，一頭霧水，查看地圖如下：這個小地方一直沒有安靜過，打來打去，從小看的《新聞聯(lián)播》里就天天有它，耳朵聽出了繭子，像催眠曲一樣，搞不清內(nèi)容但一直伴你入睡。

為了要去，才勉強懂點以色列：

好像跟北京大小差不多，一千萬人口左右，有一百萬穆斯林，有正統(tǒng)猶太人，有俄國猶太人，有埃塞俄比亞猶太人，有阿拉伯猶太人。文化混雜多元，因為兩次阿拉伯人起義，使得各族人民互不信任，打來打去。

正統(tǒng)猶太人男的每天讀經(jīng)，女的上班干活養(yǎng)家。

以色列占世界高科技上市公司的第二，美國第一。

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有墻。

耶路撒冷到底屬于誰呢，到了就會更清楚一點吧。

猶太人和猶太人愛聊天，陌生的猶太人之間很快就聊成一鍋粥了，越拍桌子說明聊得越好。

以色列絕對不允許巴勒斯坦擁有任何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

2013年4月12日

昨晚嘔吐半夜，今天稍感好轉(zhuǎn)。我是前天忽感胃疼，疼得要命，近兩年每次外出都會得病，好像每次都需要換個身體以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

我?guī)е鴹畈?、施謙兒和三蒂九號晚十點上了飛往以色列的飛機。辦登機牌前就被問了許多問題，登機前又被檢查所有行李，飛機就是晚點也必須等以色列安全人員檢查完所有乘客。飛機服務(wù)還不如國航，放倒的躺椅分好幾段，無法側(cè)身平躺，吃了片安眠藥才睡過去。凌晨四點到達特拉維夫機場。

出租車半小時不到就把我們拉到一個小街道的小房子前，要價一百六十美元，比美國貴。房子三層，一百年前在美國做好然后直接海運到這里組裝，木質(zhì)的，不隔音。楊波、謙兒住頂層閣樓，我和三蒂住二層的兩個房間，一樓是客廳，廚房還有一個小工作室。主人是個雕刻家，墻上有他的畫，沒什么色彩感，都是抽象的形，前后兩小院也是他的石頭雕刻。房價每月兩萬謝克爾（以色列的貨幣），合五千五百美元。

我們洗洗睡，直到上午十一點，來人接我們?nèi)ッ佬g(shù)館。路過地中海，浪很大，陽光很亮，很像古巴。房子還沒有古巴的壯實，遠(yuǎn)處有高樓，新的。路過市場，人很多，賣小吃、布料什么的。吃了一老太太的煎餅果子，喝了她兒子賣的蔬菜水果水。去換了點錢，一美元兌換三點六謝克爾。

穿過這些破房子亂瓦，乘十八路公汽直達美術(shù)館。矮的石頭房子，和世界一樣的簡約空間。我的畫將在這兒展出，正在裝修新的空間。路過時看了看藏品，有畢加索等人的早期不錯的作品。沒太看多，因為已經(jīng)覺著累了。

晚飯我們?nèi)ダ铣羌臃ǖ穆飞铣粤巳?，牛排，先上一桌像韓餐一樣的大盤小盤的菜，鋪滿一桌，等牛排上來已經(jīng)飽了。

夜景的老城很神秘，山頂上有人結(jié)婚吧，樂聲響徹，樂手背著天大的號，吹著、跳著。古堡是千年前的吧，看牌子寫明這里有四千年的歷史。俯瞰黑色的地中海。巨大的蝙蝠在另—個古堡里飛旋。

回到住處，有點胃疼，想想明天會好的，喝點酒，睡了，明早八點要去耶路撒冷。

上車，胃還疼，昏昏睡到耶路撒冷。

到了以色列猶太大屠殺紀(jì)念館，三角形建筑，進門左側(cè)的三角墻上是猶太人過去美好生活的錄影，右側(cè)長長的各種展廳里都是二戰(zhàn)期間的屠殺，觀眾太多，有學(xué)生有士兵。我的胃疼得不行了，只能匆匆過去，坐在院子里不能動了。找到當(dāng)?shù)貛覀兊娜?，她直接拉我去了醫(yī)院，猶太大夫跟中國大夫一樣，量血壓，摸肚皮，說是吃了不好的生的東西，吃點藥吧。我好想讓他打吊針，這要是在老家一瓶吊針肯定好。

吃了藥，更疼。

回來路上是巴勒斯坦管轄的地區(qū)，只有這條高速是以色列的，路邊是高墻，鐵絲網(wǎng)。遠(yuǎn)處的山上都是房子，乳白的石頭，黑窗戶，像以色列希伯來語的字母，松樹像猶太人帶彎兒的頭發(fā)，真是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啊，這里的一切都長到一塊去了，像極了。

晚上吃了米飯西紅柿雞蛋，睡了，疼，胃疼，跟妻子喻紅視頻，說每隔二十秒，胃抽筋一下，疼死了。她說這跟宮縮一個樣子。媽的又扯到她懷孕我沒好好照顧那段歷史去了。

半夜，吐了，早晨稍感好轉(zhuǎn)。

2013年4月17日

早九點出發(fā)去希伯倫，巴勒斯坦最大的城市，十六萬人，八百多以色列人，六百多以軍士兵，這里被以軍宵禁占領(lǐng)。

空城，也叫鬼城，沒人。一個叫“人性底線”的組織帶我們和德國媒體一行來到這里。組織者猶太人講解這里的歷史。這里是猶太祖宗亞伯拉罕的墓地，當(dāng)年上帝告訴亞伯拉罕說這里是猶太人的天地，他就帶著猶太人來到這里繁衍生息。

一九二九年阿拉伯屠殺猶太人也在此。

一九四八年以色列建國后慢慢占領(lǐng)此地。

現(xiàn)在這里的巴勒斯坦人宵禁在家，大部分人已被趕到市外，僅有的一些人只能從房頂開個小洞爬出去，走后門，前門的街上是不允許他們出入的。

我們沿街游走，每個關(guān)鍵的街口或房頂都有荷槍實彈的以軍士兵，裝甲吉普車轟鳴而過。門被鐵皮封著，窗戶都是鐵網(wǎng)，小街區(qū)里還有到處扔棄的塑料椅子，野貓穿來穿去，鐵絲網(wǎng)橫在路邊。

士兵走來走去，喝著咖啡抽著煙，也允許我們亂拍，只是不能靠太近。我們走過多條空寂的街道，這里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曾經(jīng)熱鬧非凡，帶領(lǐng)我們的組織者當(dāng)時還是以軍士兵，他舉著巴勒斯坦曾經(jīng)熱鬧的市井生活照對比著今天的殘酷現(xiàn)實。

沿街上行，崎嶇小路上了山坡，側(cè)望過去滿山瓦礫小屋，鋪滿山上山下，環(huán)繞四周，壯觀悅目、耀眼，但是空無一人。

山坡有一小房，房前空地小憩，組織者從巴勒斯坦小伙手中接過三明治分給我們，同時也分給我們一些材料。上面是以兵如何毆打巴勒斯坦小孩，十歲的，十三歲的，十五歲的，被布蒙著眼，幾個以兵圍堵著。一個巴勒斯坦中年給我們講他的鼻子如何被以兵打歪，他的孩子如何被以兵帶走。另幾個巴勒斯坦小伙在房前抽著水煙，一聲不吭。房子的墻上寫著“This is Palestine”，房后就是一個以兵的小崗哨，巴人不能過去。

我沒見過如此大的空城，沒想到以色列人如此對待巴勒斯坦人。也沒想到反對以色列政府和軍隊行為的組織者是猶太人。回來的路上，被以兵攔下，用槍指著我們問車?yán)镉袥]有穆斯林。海關(guān)關(guān)卡不僅檢查所有行李，還用軍犬嗅遍全車內(nèi)外。

我們一車無語，看著窗外的山坡由禿石慢慢過渡到松樹滿山，就知道已經(jīng)從巴勒斯坦回到了以色列。我問司機是猶太人嗎，他說不，我是阿拉伯人。

2013年4月18日

開始畫第一張畫，很小，畫一個猶太女孩的側(cè)面，手捧著《舊約圣經(jīng)》，幾乎貼上了眼睛，背景是哭墻。

比較緊張，也許以后的畫不緊張但沒有這張誠懇呢。

睡覺前看到墻角的書柜上有本影集，想是主人?？吹摹Ｅf舊的，厚厚的，一共八頁，十六張照片。扉頁上寫著Doreen Foghel和Jacob Fridman的結(jié)婚日期是一九七二年八月二十日，下午六點半。第一張是美麗的新娘白紗白花半身像，第二張她和新郎，這才知道她很小巧，比男人矮一頭，看上去鄉(xiāng)村般的單純。第三張新郎，不屑的有才華樣子。第五、六、七是和父母合影。第八張父母挽著新郎入教堂，第九張新郎挽著新娘，第十張老父母合影，十一張是新郎新娘切蛋糕，十二張是父母合舞，十三張新娘與父合舞，十四張新郎與母合舞，十五張眾人扛著新娘前行，十六張家族三四十人大合影。最后一張新郎摟著新娘回頭微笑，像是謝幕。美極了，褪了色的照片。

想起前些天去的猶太大屠殺紀(jì)念館，那里有很多這樣的家庭，曾經(jīng)一樣的快樂溫馨，二戰(zhàn)被納粹銷毀了，可能連這樣的影集也留不下幾本。

又想起昨天去的希伯倫，巴勒斯坦人的家庭是不是也這樣，他們被迫離開以色列占領(lǐng)區(qū)，家里是否還有這樣溫馨的影集，還是這樣的生活只能變成了回憶。

2013年5月1日

勞動節(jié)，這里也休息，不知道是否也叫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

最后一張畫是女兵，在我們住處門口畫完的。槍是根據(jù)其他女兵照片畫上去的。懷抱長槍站在一片平常的風(fēng)景前，天空冒煙，那天正好是火節(jié)，百姓可在任何空地上放火。

至此畫完全部作品，小畫三十厘米乘二十厘米，共十八件，大畫一百五十厘米乘四十厘米，一件。

從十七號到現(xiàn)在，這些天幾乎沒出門，都在小小的工作室畫畫，早晨十點站到下午兩點，吃午飯，下午三點多站到晚上八點，站著畫完這批小畫。一半畫的是以色列，一半畫的是巴勒斯坦，有頭像，有風(fēng)景，有室內(nèi)，有人群。只有最后一張大畫是寫生，其余都是根據(jù)自己的照片畫的。畫到女兵很不容易，很多人幫我聯(lián)系，但都無回音。最后還是楊波到鄰居家請到了這個女兵，兵的服裝是國家的，兵的一切都屬于國家，如果有人控告她用國家財產(chǎn)給人當(dāng)模特兒，她會受到軍事法庭提審的。所以畫她的時候沒有槍，也沒有拍照。就當(dāng)是我編的一張肖像吧。

對了，有一天當(dāng)?shù)厮囆g(shù)家Mike帶我們?nèi)ヒ惶素惗家蛉说牟柯?，他們是以色列游牧民族，信奉伊斯蘭教。路過漫天麥浪，以色列的麥子漫山遍野，黃黃的像他們面包的色彩。到達一片沒有麥浪的禿山，那里是貝都因人的居住地，這里有他們從一九一O年代開始的祖墳，他們搭著簡易棚子?？吹搅巳齻€婦女，一個學(xué)步小孩，三個成年男子。其中一個婦女九十多歲，臉有文身。一個婦女在燒塑料布，一個婦女大罵政府，因為政府把他們從原合法居住地趕到這兒，等到了這兒又說這里居住也不合法，于是軍警強拆了他們的住房，鏟掉了他們的樹木?？磥砟睦锒加袕姴?。

明天畫展將在特拉維夫美術(shù)館開幕，上午押送最后這張畫去了美術(shù)館，還看館藏，像所有西方美術(shù)館，五臟俱全，主要是印象派到畢加索。看到腳軟，因為這些天沒出門，缺鈣，有一天伸懶腰還伸得小腿肚子抽筋了。今天終于注意到陽光了，陽光已經(jīng)從來時的地中海的春光變成沙漠氣候的白光了，夏天了，別忘了這里是中東地區(qū)，環(huán)繞沙漠，有時沙塵變成粒粒的白光包裹天空，地也是刺眼的白。

晚飯后，睡前，我們坐在小院里，楊波、施謙兒彈著吉他唱著歌，有時蘇聯(lián)，有時周杰倫，有時何勇，有時張楚，有時是施謙兒的自編自唱。我喝著酒，像在所有地方一樣，享受著艱苦生活過程中的享受。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3年11期）